梁曉聲離開大學後的第二次說謊 - “我……我不是工農兵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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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梁曉聲《京華聞見錄》

一九七九年春,全國第四次高等教育會議在北京西苑召開。各新聞和文藝單位派代表列席參加。

我作為北影廠代表,參加了華南大組學習討論。

會議最初幾天,討論內容是肅清“四人幫”極左教育路線的流毒,發言踴躍熱烈。

“工農兵學員”——這建國三十年來“高教”大樹上結下的“異果”,令每一位代表當時都難以為它說半句好話。而每一位發言者,無論從什麽角度什麽命題開始,最終都歸結到對“工農兵學員”的評價方麵。不,似乎不存在評價問題——它處於被缺席審判的地位。如果當時有另外一個“工農兵學員”在場的話,他或她也許會逃走,再沒有勇氣進入會議室。

我有意在每次開會前先於別人進入會議室,坐在了更準確說是隱蔽在一排長沙發後不易被人發現的角落。我負有向編輯部傳達會議情況和信息的使命。我必須記錄代表們的發言。

我是多麽後悔我接受了這樣一個使命啊!然而我沒有充分的理由,要求領導改換他人參加會議。

第三天下午,還有半個鍾點散會,討論氣氛沉悶了。幾乎每個人都至少發過兩次言了。

主持討論者時間觀念很強,不想提前宣布散會,也不想讓半個鍾點在沉悶中流逝。他用目光掃視著大家,企圖鼓勵什麽人作短暫發言。

他的目光掃視到了我。我偏偏在那時偶然抬起了頭。於是我品質中卑俗的部分,一瞬間籠罩了我的心靈,促使我扮演了一次可鄙而可憐的角色。

“你怎麽不發言啊?也談談嘛!”主持者目光牢牢盯住我。

多數人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紛紛向我投來猜測的目光。

大家的目光使我很尷尬。

坐在我前麵的人,都轉過身瞧著我,分明都沒想到沙發後還隱藏著我這麽個人。

我訥訥地說:“我……我不是工農兵學員……”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這麽說了。

這是我以列席代表身份參加討論三天來說的第一句話,當著許多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說的第一句話,當著華南大組全體代表說的第一句話。

謊話,是語言的惡性裂變現象。說一顆紐扣是一顆鑽石,並欲使眾人相信,就得編出一個專門經營此種“鑽石”的珠寶店的牌號,就得進一步編出珠寶店所在的街道和老板或經理的姓名……

我說,我是電影學院導演係“·文·革”·前的畢業生。我說,某某著名電影導演曾是我的老師。

我說,如果不發生“十年動亂”,我也許拍出至少兩部影片了……

為了使代表們不懷疑,我給自己長了五歲。

散會後,許多人對我點頭微笑。“·文·革”·前的畢業生,無論畢業於文、理、工學院,還是畢業於什麽藝術院校,代表們都認為是·他·們·的學生。

會議主持者在會議室門外等我,和我並肩走入餐廳。邊走邊說,希望我明天談談“四人幫”所推行的極“左”教育路線,對藝術院校教育方針教育方向的幹擾破壞。我隻好“極其謙虛”地拒絕。

我不是一個沒有說過謊的人。但是,跨出複旦校門那一天,我在日記上曾寫下過這樣的話:“這些年,我認清了那麽多虛偽的人,見過那麽多虛偽的事,聽過那麽多謊話,自己也違心地說過那麽多謊話,從此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

我這“要作一個誠實的人”的人,在許多高等教育者麵前,撒了一次彌天大謊!

那的確是我離開大學後第一次說謊,不,第二次。第一次是——我打了“電影童星”一記耳光而說是“跟他鬧著玩”。

我第二次說謊,像一個謊話連篇的人一樣,說得那麽逼真,那麽周正。

我內心感到羞恥到了極點。

一個畢業於名牌大學的青年,僅僅由於在某一個不正常的時期邁入了這所大學的校門,便如同私生子隱瞞自己的身世,在許多高等教育者麵前隱瞞自己的“廬山真麵目”,真是曆史的悲哀!

就個人心理來說,這是十分可鄙的。

但這絕非我自己一個“工農兵學員”的心理。這種心理,像不可見的潰瘍,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農兵學員”心中繁殖著有害的菌類。對於一個國家的高等教育,又多麽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倒出了“山楂丸”。

我的謊話,當晚就被戳穿——我們編輯部的某位領導來西苑看望在華南組的一位老同事……我不曉得。

第二天,我遲到了十分鍾。在二樓樓口,被一位老者攔住。

他對我說:“你先不要進會議室。”

我迷惑地望著他。

他又說:“大家已經知道了。”

我問:“知道什麽了?”

“知道你是一個‘工農兵學員’。”他那深沉的目光,嚴肅地注視著我。

我呆住了

他低聲說:“大家很氣憤,正在議論你。你為什麽要扯謊呢?為什麽要欺騙大家呢?”他搖搖頭,聲音更低地說:“這多不好,這真不好!有的代表要求向大會簡報組匯報這件事啊!……”

不但不好,而且很糟!

在全國“高教”會上,在粉碎“四人幫”後,謊言和虛偽正開始從崇高的教育法典中被肅清,一位列席代表,一位“工農兵學員”,卻大言不慚地自稱是“·文·革”·前電影學院導演係的畢業生,這的確是太令人生氣了。

我垂下了頭,臉紅得發燒。

我羞慚地對那老者說:“您替我講幾句好話吧,千萬別使我的名字上簡報啊!”

他說:“我已經這樣做了。”

他的目光那麽平和。

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時刻,也是最使人難以承受的目光。我覺得他那目光是穿透到我心裏了。

他說:“我們到樓外走走好嗎?”

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在樓外走著,他向我講了許多應該怎樣看待自己是一個“工農兵學員”的道理。當他陪著我走回到會議室門前,我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進入。

他說:“世上沒有一個人敢聲明自己從未說過謊。進去吧!”挽著我的手臂,和我一齊進入了會議室。

那一天我才知道,這位令我感激不盡的老者,原來是老教育家吳伯簫。

吳老是我到北京後,第一個引起我發自內心的無比尊敬的人。

“高教”會結束後,他給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歡迎我到他家中去玩。

那時他家住沙灘。我到他家去過兩次。

第一次他贈我散文集《北極星》。

第二次他贈我散文集《布衣集》,並贈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欽”四字。他親自替我刻的。

兩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寫作。一見我,他立刻放下筆,沏茶,找煙,麵對麵與我相坐,與我交談。

他是那麽平易近人,簡直使我懷疑他是個絲毫沒有脾氣的人。

他臉上的表情總是那麽安詳。與我說話時,眼睛注視著我。聽我說話時,微微向我俯著身子。他聽力不佳。

我最難忘的是他那種目光,那麽坦誠,那麽親切,那麽真摯。注視著我時,我便覺心中的煩愁減少了許多許多。

那時他家的居住條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僅有兩間廂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間,有十三四平米左右,中間以木條為骨,裱著大白紙,作為間壁。裏邊一半可能是他的臥室,外邊一半是他的寫作間。一張桌子,就占去了外間的大部分麵積。我們兩人落座,第三個人就幾乎無處安身了。房簷下,生著小煤爐,兩次去他家都見房簷下炊煙嫋嫋,地上貼著幾排新做的煤餅子。

我問他為什麽居住條件這樣差?

他笑笑,說:“這不是滿好嗎?有睡覺的地方,有寫作的地方,可以了。”

告辭時,他都一直將我送到公共汽車站。

我向他傾述了許多做人和處世的煩惱。他循循善誘地開導了我許多做人和處事的道理。

他這樣對我說過:多一份真誠,多一個朋友。少一份真誠,少一個朋友。沒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貧者。誰想尋找到完全沒有缺點的朋友,那麽就連他自己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一個人有許多長處,卻不正直。這樣的人不能引為朋友。一個人有許多缺點,但是正直,這樣的人應該與之交往。正直與否,這是一個人品質中最重要的一點。你的朋友們是你的鏡子。你交往一些什麽樣的朋友,能衡量出你自己的品質來。我們常常是通過與朋友的品質的對比,認清了我們自己實際上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們北影的一位同誌,從前曾在吳老領導下工作過。他敬稱吳老為自己的“老師”——他已經是四十五六歲了。我常於晚上看見他在廠院內散步,卻從未說過話。
有次我們又相遇,他主動說:“吳老要我代問你好。”我們便交談起來,主要話題談的是吳老。

他告訴我這樣一件事:當年他與六個年輕人在吳老直接領導之下工作,某天其中一人丟了二百元錢,向吳老匯報了。吳老囑他不要聲張,說一定能找到。過了幾天,六個年輕人都在場的情況下,吳老將二百元錢交給失主,說:“你的錢找到了。不知是哪位同誌找到後放到我抽屜裏了。”失主自然非常高興。當天,又有二百元錢出現在吳老抽屜裏。原來他交給失主的那二百元錢,是他自己的。但對這件事,他再也沒追究過。六個年輕人先後離開他時,都戀戀不舍,有的甚至哭了……
“因為吳老當時很信任我,隻對我一個人講過這件事。”我那位北影的同事說:“吳老認為,究竟誰偷了那二百元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六個年輕人中,有一個犯了一次錯誤,但自己糾正了。這使我感到高興啊!”
聽了這件事以後,我心中對吳老愈加尊敬。他使我聯想到了蘇聯教育家馬卡連柯。

對年輕人寬宏若此,真不愧老教育家風範。

因吳老身體不好,業餘時間又在寫作,我怕去看望他的次數多了,反而打擾他,就再未去過他家。

我最初幾篇稚嫩的小說發表,將刊物寄給他。

他回信大大鼓勵了我一番,而且稱我“曉聲文弟”,希望我也對他的作品提出藝術意見,使我愧怍之極。信是用毛筆寫的,至今我仍保存。

半年後,我出差在外地,偶從報紙上看到吳老去世的消息,悲痛萬分。將自己關在招待所房間裏,失聲慟哭一場……《北極星》和《布衣集》,我都非常喜愛。我們中學時期語文課本中的一篇《延安的紡車》,便收在《北極星》中。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愛《布衣集》。
我將《布衣集》放在我書架的最上一檔,與許多我喜愛的書並列。

吳老,吳老,您生前,我未當麵對您說過這句話,如今您已身在九泉之下,我要對您說——您是我在北京最尊敬的人。不僅僅因為當年您使我的姓名免於羞恥地出現在全國第四次“高教”會的簡報上,不僅僅因為您後來對我的引導和教誨,還因為您的《布衣集》。雖然它是那麽薄的一本小集子,遠不能與那些大部頭的長篇小說或什麽全集、選集之類相比,雖然它沒有獲得過什麽文學獎。您真摯地召喚並在思想上、情操上實踐著“布衣精神”。這種精神目前似乎被某些人認為已經過時了,似乎已經不那麽光榮了,似乎已經是知識分子的“迂腐”之論了。

所有跟帖: 

老教育家吳伯簫, 實在令人敬佩。 -欲千北- 給 欲千北 發送悄悄話 欲千北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0:06:23

小時候和老吳住一個大院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2:14:17

吳伯簫,編輯3級(相當3級教授),當時剛從人民教育出版社調到文學研究所不久。 -毛囡- 給 毛囡 發送悄悄話 毛囡 的博客首頁 (216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3:21:07

都不是聖人,實在沒必要放大他說的每一句話 -通州河- 給 通州河 發送悄悄話 通州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0:24:03

嗯,很讚同!飲食男女。-:)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7:47:37

吳老世情通透,還對人如此友善,仁者之風啊 -千裏快哉風- 給 千裏快哉風 發送悄悄話 千裏快哉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3:18:27

吳老,好人啊! -tomcat801- 給 tomcat801 發送悄悄話 (177 bytes) () 04/08/2022 postreply 14: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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