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蔥歲月————張雪珍訪談

青蔥歲月————張雪珍訪談

 (2022-03-28 13:05:21)

下一個

內容簡介:

一個僅有少許醫學知識的18歲女孩,被要求去為產婦接生;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培訓的青年人,竟然做了上百台外科手術;一個初中畢業生,卻做了22年的職業醫生……這一切,都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被稱之為“赤腳醫生。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有關這方麵的研究,目前在中國依然是個禁區,對於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詞。

    本文給讀者呈現出來的,是一個中文不太流利的美國ABC,一個在美國名校學醫的二十歲女孩,不遠萬裏走入中國,做了一件讓當代曆史學家汗顏的事情:縱橫數省,遍訪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腳醫生,為他們的青春作證,為這些口述曆史做出感人的記錄……



張雪珍訪談





張雪珍訪談



    在上海的日子裏,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她的身影,她會時時叮囑我在上海的吃穿住行,象典型的中國長輩一樣,關懷備至。她沒有上海女人常展現出來的那種嬌柔和吳儂軟語,風風火火的幹脆和利落,真有些東北大媽的那種勁頭,熱情,率真,做事說話幹淨利索,沒有一絲的猶豫。你很難想象當年一個隻有16歲的上海女孩,甚至還處於情竇未開的花季,就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大潮,卷到了千山萬水之外的吉林延邊插隊落戶,而且一待就是幾十年……



    安娜:您好,想跟您談一下您做赤腳醫生的經驗。因為我在美國是學醫的,所以我在看資料的時候發現到中國赤腳醫生這個群體,覺得很感興趣。我查資料的時候看到西方人沒有太多的資料,文章也很少,他們不太明白,不太懂赤腳醫生產生的背景和曆史。所以我很想從赤腳醫生口中,了解你們當時在農村有什麽樣的影響,什麽樣的貢獻。

張雪珍:我很高興,你會選中我,專門對我進行一個訪談。我簡單的說一說我的經曆,1969年我16歲,什麽事情也不懂的年齡,那時候正好趕上上山下鄉的高潮,史無前例的。我是1968年初中畢業生,那時每個人一定要下鄉的,你不下鄉不行,一定要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當時我們什麽都不懂,16歲之前我連上海都沒有出去過,要我選擇到吉林、黑龍江、江西、貴州、雲南,那麽多地方,老師讓你選擇。當時我想選擇到黑龍江去,16歲什麽也不懂,黑龍江是農場,農場裏麵能掙工資,我閉著眼睛說,老師我要到黑龍江。老師說不行,你的哥哥姐姐都在上海,你一定要去插隊落戶。當時有一首歌《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在全國廣泛的流傳,我很喜歡聽這首歌,就說那就到延邊去好了。就是這麽一個歌,把我唱到了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延吉縣,從此拉開了我不同的人生旅程。

在延邊,一開始去真不習慣,45年前的中國也是比較落後的,不像現在改革開放了,那時候是計劃經濟,農村還是比較苦,沒有上海好。一去的時候每天哭,實際上在火車上就開始哭了,因為上火車後才知道,我以後再也不能回來上海了,從今以後戶口什麽都到農村去了,原先我是上海人,現在到農村去了,而且到那麽艱苦的地方去。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車,腳都腫了,那也沒有辦法,隻知道哭。

到了那裏,哭完了之後,想想我還得好好幹,看到貧下中農戰天鬥地,那麽艱苦,他們能幹,我為什麽不能幹,所以從今以後我也要好好幹,跟著貧下中農幹。剛到農村,我負責賣豆腐,做豆腐,在上海每個月每個人有一塊豆腐,那是計劃的,文化大革命之前都是計劃經濟,那時候不知道豆腐怎麽做,到了農村一看,豆腐原來是黃豆磨出來的,然後加點鹵水,覺得貧下中農真偉大。

下鄉一後,他們推薦我當赤腳醫生,我做赤腳醫生是1968年開始的,那時候是有部隊巡回醫療隊下到農村,隊裏讓我到延邊軍分區醫療隊,學醫學針灸,教我怎麽樣給貧下中農治病。後來又到縣衛生院學習怎麽做赤腳醫生,我都很認真的學,在公社衛生院實習後,就開始幫貧下中農看病。開始很簡單,你感冒了給你吃鎮痛片,咳嗽了給你吃甘草片,那時候隻有這些藥,主要的是針灸。針灸是我們中國醫學上的一大隗寶,我現在針灸盒子和針灸的書都留著呢,留在村裏的家裏,延邊永遠是我眷戀的故鄉,我農村的房子沒有賣,我經常回去。。

    那邊得肺結核的特別多,因為沒有吃的,天冷,很難治好。我當時根本不知道這種病會傳染的,我不知道,也不害怕,天天背著藥箱,去給他們打針送藥,天天晚上去,因為白天要上山種地,還要做豆腐,還要賣豆腐。當時生產隊在牛棚邊上,為我這個赤腳醫生,搭了一個小屋子,大炕,東北冷,都是炕,裏麵放上草,算是衛生室了。當時隻有一些甘草片啊,鎮痛片啊,感冒藥啊,那時候膠囊還沒有,好的藥都沒有,還有一些針。針消毒的時候,都是我自己在集體戶的灶坑裏麵做的,集體戶做飯時,然後把我自己的飯盒,針頭放在裏麵,再放到鍋裏,就這樣消毒的。消完毒以後,晚上又去打針,給社員看病我很熱心的,你有病了,隨叫隨到,背個藥箱馬上就過去了。

當時有個老人家,朝鮮族叫阿巴依,我們那裏是朝鮮族地區,他得了麵神經麻痹,我就開始給他針灸,先在自己身上試驗,因為有幾個這樣的穴位很危險,部隊的醫生跟我們說像這樣的針穴很危險,說你要慎重點紮,所以我先在自己身上試驗,試驗完了,看看我沒事了,我就跟阿巴依開始治療了。三個月,一共紮了三個月,阿巴依本來很難看的,嘴和眼睛歪斜,後來給我針灸過來了,三個月,就這樣經過了三個月,阿巴依的病好了,臉也正過來了,他們非常感謝我,把我當自己的女兒一樣,一到禮拜天就送好吃的東西給我。朝鮮族都頭頂著大盆,阿瑪尼就把各種各樣的菜,鹹菜啊,都給我送過來。我當時也是很感動,我沒想到我隻是個赤腳醫生,我做的都是赤腳醫生應該做的。

安娜:您覺得當時赤腳醫生對當地的影響是什麽?  

張雪珍:方便,救死扶傷。赤腳醫生好在哪兒?不像醫院,早晨八點開門,晚上五點就關門了,赤腳醫生不是的,隨叫隨到,背著藥箱。我在那兒雖然不是真正的大夫,但他們叫我張大夫,就是張醫生,人家老百姓就這樣叫我。

    安娜:您當時去延邊的時候,還有別的人從上海跟你一起去的嗎?

    張雪珍:有很多,一萬八千,去延邊的上海知青有一萬八千多。

    安娜:您當時去那個地方是跟其他知青一起住?

    張雪珍:對,我們都是一個火車去的。

    安娜:您剛到的時候,有沒有什麽不適應當地的習慣?

    張雪珍:說心裏話,當時去很不習慣。在上海不管怎麽樣,還有定量的米飯可以吃,但那裏沒有大米飯,都是吃高粱米、小米、苞米,真吃不習慣。尤其是小米,越吃越多,像沙子一樣。現在的小米是好東西,玉米也是,營養食品,但當時你是天天吃,頓頓吃,當時真不習慣。但是不習慣你也得慢慢適應,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在學校裏麵表現也挺好,很積極,到了那兒全崩潰了,確實一開始受不了,一開始哭啊,沒辦法。

    安娜:那裏沒有溫飽問題嗎?據說當時知青溫飽問題比較嚴重?

    張雪珍:因為是少數民族地區,國家政策有照顧,吃的倒是都能吃飽。但是像菜當時是極少的,貧下中農家裏麵都沒有別的,隻有冬天儲存的大白菜和土豆,就是吃這個。肉也是,殺一個豬,當當當敲鍾了,來領肉,好多人分,就是這樣。

    安娜:您覺得他們為什麽選您當赤腳醫生?

張雪珍:因為我比較好強吧,他們看中我了,就選我去了。後來我才知道,不光是上海知青要去當赤腳醫生,生產隊長的妹妹她也想當,當時我不知道,後來才知道的。但當時當赤腳醫生,是領導和貧下中農共同推薦才能當的,為什麽點到我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就像今天你點到張阿姨了,中國那麽多做過赤腳醫生的,你選中了我做訪談,好像天體運行,到這兒,就是我了。

我去了,也幹出成績來了,你看這張獎狀,我得的獎狀就是我當赤腳醫生的成果,我不說別的。又是幫阿巴依治病,又跟阿瑪尼關係那麽好,我這兩天得出一個結論,我幫阿巴依治病,幫朝鮮族治病、看病、送藥,但是他們同時也教會我怎樣去做人。

    安娜:您去培訓的時候,培訓了多長時間?

張雪珍:那時候部隊要下鄉巡回醫療,尤其是延邊軍分區的大夫,好像有這個任務,文化大革命,當時衛生部有這樣的指示,開辦赤腳醫生訓練班,所以部隊特別積極。到部隊培訓我大概記得是一個禮拜,後來又到縣醫院裏麵培訓,一、二個星期,縣裏麵培訓完了又到公社實習,到隊裏就開始幹了,就是貧下中農來了,我給他打針,給他吃藥。

    安娜:您總共培訓了多長時間?培訓加實習?

    張雪珍:總共培訓一個月吧。後來就邊學邊幹了。貧下中農來看病,有的不要錢,有的要五分錢,沒藥了,有時候要去公社衛生院去拿點藥,我記得挺清楚的,有個大夫就是延邊軍分區的,他是被下放的。那時候文化大革命下放幹部也很多,他們很耐心地教我,學了很多,學完之後就實踐。

    安娜:您不需要去采草藥嗎?

    張雪珍:要,有時候我跟阿瑪尼去采蒲蒲丁,那是涼性的,還有桔梗,那時候山上東西很多的,都去采那些草藥,我采回來給病人吃。蒲蒲丁也可以當涼菜吃,朝鮮族很會做涼菜的。

    安娜:您做過手術嗎?還有接生?

    張雪珍:還沒到那個程度,我主要是針灸。

    安娜:您當赤腳醫生是掙工分還是工資?

    張雪珍:那時候是掙工分,還得去幹活,白天得幹活,赤腳醫生是義務的。冬天地凍上了,不能幹地裏的活了,上山鏟地也不行了,你就得做豆腐,做完豆腐推著車,賣豆腐。我當時隻有十七、八歲,當時有些不好意思,賣豆腐了,賣豆腐了,用朝鮮族話喊,用漢族話喊,根本不好意思,大城市下去的,但那時候隻能這樣掙工分,算你出工了。

    安娜: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在幹活?

    張雪珍:對,大部分時間和普通農民一樣,有病我去看,沒藥了我去拿藥,赤腳醫生就是這樣。

    安娜:最多看的是什麽樣的病?

    張雪珍:對我來說,在農村看的最多的就是感冒發燒,打個針,給點兒藥,甘草片啊,退燒片啊,那時確實沒有什麽藥,要買也是很困難的。那時候最多也就是甘草片,去痛片,鎮痛片,那時候在農村就是這些藥,關鍵是打針,打安痛定,特別多,現在可能都淘汰了,當時我們那兒連青黴素,鏈黴素都很少的。

    安娜:當地人相信您的醫術嗎?

張雪珍:大隊說你就是赤腳醫生,他們就信你。因為那個地方也是很落後的,40多年前的中國都是很落後的,都是草屋頂,連瓦都沒有,房子都是土坯的,我也幫著和泥蓋過房子。那時候也沒有相信不相信的,但是你的熱情他們承認,他們相信。

    安娜:您覺得當時在農村最困難的是什麽?

張雪珍:當時最困難的,說心裏話當時還是想家。我雖然做的很好,我還是想媽媽的感覺,難以忍受,還是想家。隻是到了最後,我年齡大了,我幹的那麽好了,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姐姐到延邊來看,阿瑪尼他們家對她像招待自己最珍貴的客人,把我媽媽打扮的像朝鮮族阿瑪尼一樣,而且市長都到我家來看。到最後我媽媽、哥哥、姐姐看見你那麽好,比上海還好,你說我能回來嗎,我不想回來,我是掉著眼淚回來的,最後沒辦法了,為了孩子,我回上海了。

安娜:謝謝您張阿姨,非常感謝這些天您對我的關照,也謝謝您與我分享您的人生經曆。我們之間的談話錄音,可能會用在我的研究論文中,也許會出版成書籍,您需要在這張《知情同意書》上簽字,如果您同意的話。

張雪珍:我同意,我簽字。阿姨非常喜歡你,一定陪你的爸爸媽媽再來上海,阿姨會帶你們好好看看上海,上海這些年變化特別大,他們一定會喜歡。

安娜:一定。



  

    (結束)



訪談時間:2014年6月6日、2014年6月7日

訪談地點:上海黃浦區老西門古玩茶城、上海市貴州路鐵道賓館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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