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個僅有少許醫學知識的18歲女孩,被要求去為產婦接生;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培訓的青年人,竟然做了上百台外科手術;一個初中畢業生,卻做了22年的職業醫生……這一切,都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被稱之為“赤腳醫生。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有關這方麵的研究,目前在中國依然是個禁區,對於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詞。
本文給讀者呈現出來的,是一個中文不太流利的美國ABC,一個在美國名校學醫的二十歲女孩,不遠萬裏走入中國,做了一件讓當代曆史學家汗顏的事情:縱橫數省,遍訪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腳醫生,為他們的青春作證,為這些口述曆史做出感人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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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勁泰訪談
我們約在了北京著名的商業街王府井附近見麵,離聲名顯著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更是近在咫尺。周圍繁華而整潔,不遠處的中國美術館門口已經開始有人排隊,我們在一家賓館樓下的高檔的茶館裏,臨窗而坐,很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意境味……
在我剛到北京參加的一次知青座談會上,我就注意到他,他有著一般知青身上所少見的學者風度,雖然頭花已經花白但身材保養良好,說話不緊不慢,話語中透著一種堅定和自信,侃侃而談的同時不失溫文爾雅……
安娜: 這裏的環境真好,有大隱隱於市的感覺。
梁勁泰:本來應該請你去家裏談,但家裏麵有一個老人,95歲了,不方便,所以也就沒考慮在家裏了,好在這裏離家很近,交通也方便。
這裏原來是科學院社會學部的地方,後來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你看那個紅門後麵有一個兩層的樓,我考證當年袁世凱就住在這裏。最早這個地方屬於法華寺,法華寺很大,有西院和東院,東院就是這個地方。袁世凱住在這個地方,它的好處在哪裏呢?首先是離紫禁城很近,另外一些朝廷大臣也都住在這周圍。所以李敖寫法源寺寫錯了,它不可能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它一定是靠近當時的政治中心。王府井為什麽火?就是因為東華門以前有個規矩,東華門以內漢人是不能進的,所以東華門外就是一個學者、官商、太監,所有各類人物交匯的地方,就在這王府井,各種交易都在這裏進行,所以王府井當時就火在這個地方。
安娜:您原來在哪個中學上的?
梁勁泰:日壇中學。
安娜:您祖籍是北京的嗎?
梁勁泰:不是,老家是廣東的。但我是在北京生的,中間又在廣東上過小學,中學以後都在北京上的。那個時候學製比較亂,現在都是秋季升學,全世界大概都是統一的,但當時北京的學製改成冬季升學,跟年度是統一的,所以學製很亂。我按理說應該是1968年上的初中,1971年初中畢業,1969年我隨父母去了兩年湖南幹校,這樣高中又延了兩年,到高中畢業已經是1975年的年底了,1976年初就到延安延安縣河莊坪公社小溝大隊插隊了。
我印象很深刻,是1976年4月份,因為我們走的時候,北京剛好發生了很有名的天安門事件“四五運動”。1979年考大學從延安鄉下走的,中間在農村待了三年多,所以我們這些人,跟那些老插隊的還是有一些區別的。
安娜:怎麽當赤腳醫生的呢?
梁勁泰:當時當赤腳醫生的原因是什麽呢?這要從前麵開始捋了,北京是1973年還是1972年我忘了,中學都不讀書了,大學也不辦了,當時大的政治背景是,高中要進行教學改革,教育改革,學習毛澤東的教育思想。他的教育思想的核心是:實踐出真知,真正的知識是從實踐裏麵來的,不是從書本裏麵來的。當然他這個實踐出真知也沒有什麽錯誤,關鍵他把知識和實踐對立起來了,這個到現在也沒有人去好好的理清這個問題,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作為當學者的,也很困惑。
當時教育這樣一改變以後,很多高中就開始結合實踐,現在應該叫開拓、拓展班,當時叫學工班、學農班。這種學工、學農班在高中的時候就開設一些,根據學校自己的情況,學一些木匠,學一些農業機械,還學一些所謂機械知識,就是直接和應用有關係的,有點把職業教育的東西放到高中裏麵。當時我們那個學校也是一個教育改革試點學校,我們班主任老師是醫科大學畢業的,本來他也是要去下鄉的,因為他有老母親,就不願意下鄉,留在城市裏到高中當老師了,因為他是醫科大學學畢業教生物的老師,所以他對醫學很內行,結果在他的倡導之下,把我們那個班,改成一個學醫班,除了高中的一些基本課程之外,主要學醫。
當時高中的課程被大大壓縮了,都很簡化,包括三角函數,求證之類的,都給壓縮了。這樣課程壓縮之後,大量的教學時間就變成所謂的實踐課,所以我們就到醫院學習。因為當時沒有大學了,大學還沒有恢複,醫院裏麵基本都是青黃不接,我們一去以後,當時學習環境還挺好,一個人跟一個大夫,大夫們也很熱情,現在的實習醫生未必能做的事情我們當時也能做。當時的大夫都是所謂的知識分子,都是比較受壓抑的,請他們講課,他們都是免費給我們講。當時他們給我們講的一些事情,我到現在印象都是很深的,那些醫生都特別嚴謹的。
比如來了一個痔瘡病人,他說你去看一下,我說行,他說你準確的告訴我這個病人痔瘡是幾度,是一度還是二度?我就告訴他,他說你再告訴我它在哪個位置,是表盤幾點幾分的位置?我隻好又去看,他不斷的督促你,你必須很認真的做這件事情。那麽一年左右,跟著這個老師,有時也跟醫院裏的其他大夫,大概就是學針灸,內科,外科,一些基本的常見病的知識,當時我覺得還挺有收益的。尤其當時醫生很認真的精神,確實讓我們覺得特別受啟發。
安娜:在北京城裏?
梁勁泰:就在城裏,二龍路醫院。因為我們是中學生,而且都沒有見過這些病人,第一次看見病人都很難受的,醫生他不管你,你就得認認真真的,不能因為你沒有見過或者是第一次接觸,就感到怎麽樣。我覺得是因為我有這樣一個挺好的基礎,1976年下鄉的時候,很自然而然的成了赤腳醫生,就是這樣一個過程。
赤腳醫生在當時農村來說應該說是比較重視的,我記得很清楚,是文化大革命所謂的新生事物,新生事物有很多:工農兵占領上層建築啊,紅衛兵啊,上山下鄉啊,其中赤腳醫生就是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中的一個。而且當時不斷反複強調文化大革命不可否定,那時候已經有點問題了,不可否定的是說它產生很多新生事物,之一就是赤腳醫生。赤腳醫生為什麽會有?又得回溯到一個敏感問題,毛澤東有一個所謂626指示,這個626指示是1965年發生的,當時意思就是說衛生部都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不改善勞動人民的缺醫少藥,幹脆改成才子佳人部等等,說他們將衛生工作都放在城市,不如改成城市老爺衛生部,意思就是說你不應該這麽做,當時提出的口號是把醫療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這樣一來,很多醫務人員就必須到農村去工作,包括我們的老師,他醫科大學的,他應要按照這個到農村去,但他不願意去,就留在城裏當了老師。當然也有好處,我們也得到了很多知識。
在這樣的一個大環境下,我們下到農村以後,當時每一個大隊,就是一個自然村,必須要有一個赤腳醫生。象幾個重要的人員,如獸醫、接生員、赤腳醫生,按要求這些都是要配備的,但是這些人是不能脫產,要跟所有人一樣,都是要下地幹活,當然你可以在離村裏近的地方幹活。雖然是這樣說的,但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是很難配齊的,所以有很多地方都是一人兼任好幾個職務。我沒有當過接生員,因為我們那兒有接生員,獸醫倒是有時候兼著幹一點,誰家的豬發燒了,要過去給豬打針,耳朵後麵打針,很有意思。
赤腳醫生作為一個體製,當時也有一些培訓,一年下來做一、二次培訓,集中開一些會,傳達一些精神,同時做一些短期的醫療培訓,這些也還是有的。
安娜:做赤腳醫生以後,您一共參加過幾次培訓?
梁勁泰:沒有,我沒有參加過一次培訓。我知道有這個培訓,但是沒有論到我。我知道當時有些地方是有這種赤腳醫生的培訓,它的經費來源主要就是合作醫療,我們現在也沒有搞清合作醫療的經濟基礎,實際上我覺得它是失敗的。為什麽是失敗的呢?你從村子裏麵每個人收一定的費用,來作為醫療基金,你收的多的大家肯定交不起,收的少了肯定不管用,這樣靠一個村子的力量做合作醫療,而且又是所謂自願的,肯定行不通。後來果然就不了了之了,因為這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在當時來說,這種合作醫療必須有一些補助的渠道,比如知青在的地方,有一些政策傾向,這樣下麵的衛生站才可能會得到一些支持,撥一些錢、藥,才可能維持。
延安當地為什麽對去陝北的北京知青比較熱情,因為北京每年都給老區很多捐助,知青在的地方還可以得到一些藥品,這裏很多都是北京支援的。北京的知青與延安之所以保持很密切的關係,是因為北京和延安之間有一個比較特殊的關係,這個特殊的關係是1973年的時候,周恩來有一次回延安,當時延安的老百姓說了一個問題:毛澤東在延安待了13年,意思就是說毛澤東應該回來看一看。毛澤東50年代、60年代到過河南,甚至到過西安,就是沒有回延安,究竟他為什麽沒有回延安?誰也不知道。但是1973年6月9日周恩來回去了一次,雖然隻待了22個小時,但在當地還是非常的轟動,而且周恩來說我就是代表毛澤東去的。
老鄉都非常的熱情,但是談到當時延安的情況,周恩來覺得很痛苦,痛苦在哪兒?因為這個地方還是這麽窮,1973年延安有14個縣,130萬人口,當時農民人均糧食不足250公斤,年人均收入不到50元。周恩來說,他都很愧疚,他說:“延安人民哺育了我們,使我們取得了全國革命的勝利,但是延安的農業還很落後,我們對不起延安人民。”
後來就傳說有一個以毛澤東名義的電報,我不知道是不是毛澤東寫的,有一個以毛澤東名義寫的複電,就是給延安人民的複電,意思就是說延安對中國革命的貢獻很大,要盡我們最大的能力來回報延安。
這樣一來延安的知青就多了一層色彩,多了一層政治上的背景。跟山西的知青,或者跟四川的知青,或者雲南的知青,或者跟黑龍江兵團的知青相比,就有一些不同的地方。當然,今天到延安插隊的北京知青很活躍,也是因為現在的領導人也是當年在延安插隊的北京知青。
當時在這樣一個社會的背景下,當地的老鄉對北京的知青是很歡迎的,為什麽他很歡迎呢?我們去了以後,就等於也帶去了很多中央為了還願的、還債的物資。因為當時有一個政策,按現在來說應該叫捆綁政策,有點象商業捆綁,就是說哪個村有北京知青,我就按照北京知青的點發放大量的物資。我們去的那個隊,手扶拖拉機,發電機啊,電泵,電線,平板車,還有燈泡,所謂當時稱之為戰略物資的東西,都是因為知青而撥給的。
因為這些原因,我在那兒當了三年赤腳醫生,也是比較受歡迎的,感覺也比較好,老鄉有病還是喜歡找我,就這麽做了三年的赤腳醫生。
再具體來講,就是防病,治病,比如說到夏天的時候弄一些草藥去預防腹瀉,到冬天的時候熬一些中草藥,預防感冒。因為當時有一個口號,農村的醫療工作是以預防為主,所以我們也做一些。包括飲水裏麵消毒,我們在那兒把機井重新拿混凝土封好,讓井台幹淨一些,要不周圍都是很髒的。
有時候還要發動知青幹,因為重新砌一個井台不可能是赤腳醫生一個人做。夏天也有時候做一些獸醫的工作,比如這個時候天熱了,該割麥子了,麥子割完之後馬上把地耕一遍,種上秋莊稼,這個時候一麵收莊稼,一麵種莊稼,牛的體力勞動比較高一些,就給牛灌一些蛋糊,就是蛋清,拿牛角給牛灌進去,這樣牛就不容易生病。在陝北也有一些特殊情況的赤腳醫生,象孫立哲那樣可以做各科手術的,他是個案,主要是他插隊的村離城裏很遠,必須要做一些外科類的,因為有一些疾病路遠沒辦法送醫院,必須就地治療。我去插隊的地方好處在哪兒呢?離城比較近,一般碰到重病人我都勸他們到醫院去,不冒這個險,一看發高燒了,或者所謂急腹症,一些急症,我就說你到醫院去,我們也隻能做一些簡單的,比如說降溫,止疼這樣的處理,也不可能做別的更多的處理,老鄉也知道這個利害關係。
安娜:他們自己去醫院嗎?
梁勁泰:他們大都自己去,有時候我也會陪著去,幫著掛號,幫著找醫生。因為我們那兒離城比較近,副業搞的還不錯,一般的病農民還是可以負擔的起。如果負擔不起,大家知青有時候也會借點錢給他們,或是隊裏貼點錢,先把病人給治了再說。當然很嚴重的病也沒有辦法,比如像癌症之類的,也就去看一看,之後就回來了,回來之後也沒有什麽辦法。有一個癌症病人,看完回來後,讓我每天給他打一針,抗癌幾號,當然我也不懂那個藥究竟是什麽成份?打完管用不管用?但最後還是走了,到最後走了那一天我還在給他打,輸著輸著液體就輸不進去了,人已經沒有氣了。
安娜:您剛才說合作醫療是失敗的,那時候您的感覺呢?
梁勁泰:當時合作醫療弄起來很困難,當時的主導思想,就是降低成本。比如我給你弄個針灸,那個成本很低,你哪兒不舒服,就給你紮一紮針,喝點兒草熬的湯,基本不怎麽花錢。
農村赤腳醫生,咱們說句不好聽的話,實際上還要兼一些巫醫的色彩,兼一些遊醫的色彩。比如我接觸很多農村的病人,其實他們很多是心性的疾病,比如農村的一些婦女她心眼很小,一生氣以後她就痙攣,口吐白沫,那個在醫學上應該叫癔病,歇斯底裏。那種病不是吃藥能好的,她相信你就能好,她不相信你,你給她吃什麽藥也沒有用。
我有時候,就先給她針灸一下,再順著杆兒用很多好話哄她,你別說,還真就治好了幾個。因為她首先相信了你的醫術,之後就開始從心裏把你神化了,情緒自然就穩定下來,好了一後,家屬鄰居就說開了,北京來的赤腳醫生很厲害如何如何,醫術很有一套,甚至以後也有人連看病帶算命之類的事情都來找你,他們相信你多少會點那個什麽,英文有句詞叫Witchcraft,對,巫術,是有點巫醫的感覺。他們認為你不是一般的人,他認為你是有法力的,因為你的來源就不一樣,你本身就是從北京那邊來的,天子腳下來的,來救他們的。李白過去有一個說法叫謫仙,半個仙人。在陝北有些農民眼中,這批知青就不是一般的人,帶有點神性的人,真就是這種情況。
所以說,農村合作醫療的成功或失敗,有時候還不單單是由製度來決定的,也涉及到金錢,同時還要看具體的執行者和具體的對象。所以那天我們座談的時候,我就問另一位赤腳醫生,你在你們那個內蒙地區一定是個神醫,他說就是這樣的。所以實際上,陝北最著名的赤腳醫生孫立哲也是黃土高原的神醫,不是開玩笑的,一個沒有進過醫學院的赤腳醫生,診治病人過萬人,大小手術上千例!陝北農民真的就認為他是神醫。聽說孫裏哲離開陝北以後,都到了國外了,延川的農民還是把他作為一個神來供奉的。
赤腳醫生作為一個製度來說的話,作為當時普及推行的一個製度來說,也很難用一種成功或者失敗來講,你所謂失敗是因為有的地方沒有組織好,他們沒怎麽重視這個問題,自生自滅。所謂成功,是有的地方組織的比較好,做的有聲有色,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而且在老百姓心目中有一定的口碑,這個我覺得是所謂成功的。
到了後來,由於整個政治大環境沒有了,我們這些人就不可能再待在那個地方了,赤腳醫生沒有了,隻能又恢複到過去農村衛生員、衛生站這樣的,當然我不知道現在是一個什麽形式了,因為很多農村已經城鎮化了,但邊遠的地方我不知道該怎樣。
當時來講,赤腳醫生的問題是一種運動,一種特殊時代的產物。我認為這個東西,我很客觀的來講,也不可過高的給予評價,但是它確實是在曆史上出現過的,最可惜的是什麽呢,沒有人去總結它,沒有人去歸納它,沒有人做這個東西和以後農村社會發展的關聯研究,起碼我知道國內目前還沒有人去做這個事情。尤其改革開放之後,所有的事情變得非常的急功近利,把原來的很多東西政治化,就貼個標簽,以前是從政治化的角度,完全肯定,完美無缺;現在又把它從另外一個角度,從反政治化的角度,把這個東西都給否定了,所以這是一個很可惜的事情。
安娜:赤腳醫生對推動當時中國農村衛生醫療的普及,不是一個很大的貢獻嗎?
梁勁泰:赤腳醫生和知青運動,是通過上層的政治力量,不是一種自然的力量,通過一種政治的行為,一直推及到縱深的農村地區,這在當時是實際的,也是有實效的,可以說對於後來農村文明的發展,確實起到了比較好的效果。
因為現在我們再回到原來插隊的地方,在他們年齡大一點的人嘴裏,我們都成故事了。可見在他們看來,在他們的生活中,城市的文明,由於知青一下子變得很近。他們也從我們身上看到了很多所謂他們認為的城市文明的一些特點,一些東西。很多知青為什麽有一種情結,實際上他們當時都受到理想主義的鼓舞,他相信這個東西,不但相信它,而且覺得應該有一批人去實踐它,去完成它。所以這裏麵多少帶有點宗教的色彩,但是他們不一定承認。
當了學者之後,對很多我們當時經曆過的一些問題,解釋就不一定了,有可能更加準確,也可能偏離原意,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自己一直認為我們國家太政治化了,這些本來不應該屬於政府行為的,而且政府不應該去完全承擔政治責任的事情太多。舉一個最簡單的,咱們街道上有一個很好的東西,叫居民委員會,居民委員會等於是老頭老太太先自發的去做,自己去管理,自己去組織。後來我看了美國所謂的社區管理,其實我感覺到跟咱們的居民委員會管理是很像的,他管理日常的環境、衛生。但是我們居民委員會也有不好的地方,很快就成為一級政治組織,甚至有了行政級別。這個我覺得太政治化了,失去了社區居委會存在的原意。
回到你的問題,赤腳醫生對推動當時中國農村衛生醫療,肯定是有貢獻的,但是不是一個很大的貢獻?不一定,分什麽地方。
安娜:您在赤腳醫生裏麵算是佼佼者了,能像您這樣走到學術領域的多嗎?
梁勁泰:那有,也不少。有時候回過頭來想,總覺得那一段的生活,不是從我個人的角度,應該從社會的角度有一個反思。問題是現在把這個東西和文化大革命攪合在一塊了,弄的有口難言了,不知道怎麽去陳述這個事情。後來覺得這個東西很糾結,就不大願意提這個事了,尤其我去西藏以後,我在西藏工作了10年。
安娜:你當時自願去的嗎?
梁勁泰:我是自願去的。當時我們畢業的時候,當時那種情況,當然和去過延安插隊有一定的關係。因為我去延安之後,我感覺到農村有什麽啊,沒有那麽可怕,很多城市人認為農村和城市差別特大,好像城市很奢華似的,覺得農村非常艱苦,艱苦的簡直就不是人活的地方。我去了陝北之後,待了三年之後,我覺得也沒有什麽,實際上,當時的城鄉差別也沒有那麽大。
安娜:這種行為是抱著理想主義行為?因為1983年很多人選擇了留在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
梁勁泰:這個要具體來講,到農村、邊疆去,有些人從思想到身體是不適應,但如果你去過那些地方,你在你的體力,以及你的感覺還能夠適應,你在邊疆或農村裏麵就感覺到沒有那麽痛苦。後來我總結兩條,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隻要能吃,能睡,任何環境之下他都能夠生活的很好。如果不能吃,不能睡了,可能在同樣的環境之下,這個環境對於你來說就是地獄了,人的適應性其實是不一樣的。
安娜:您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梁勁泰:西北大學哲學係。從哲學的意義講,我覺得在邊疆、農村生活很自由,那裏的人都太好了,淳樸,真誠。你在那種大自然環境裏麵,尤其我們一早起來,在山裏麵,霧靄靄一片的,扛著鋤頭在山裏麵,聽著花香鳥語,在那兒鋤著地,這種生活其實很田園,陶淵明講的《歸去來兮辭》就是這種生活。
你生活在城市裏麵,其實更多的是紛紛紜紜的幹擾,你又得到了什麽樂趣?所以,我到過陝北以後,心有點野,後來我大學畢業是可以回北京的,我是北京學生嘛。但我當時很想去西藏,因為我覺得那個地方很神秘,有一種向往。我們當時有個曆史係老師,講印度佛教史,講了很多,當時我很天真的覺得西藏的佛教可能是真傳,我說我要到西藏去。當時政策規定,援藏八年之後可以回原籍,可以回北京,可以增加一級工資,並享受高原補貼,當時叫11類地區,11類地區工資比較高,北京是8類地區。八年後能回北京,工資待遇也不錯,又能去那麽一個獨一無二的,很多人想去的地方,那何樂而不為呢!再一個,我就根本不覺得那個地方會有多艱苦,尤其我去了陝北之後,陝北也是高原,我不認為那個地方會有多艱苦,我說無非就是吃的差一些,當時我就比較自信,我的感覺告訴我那個地方不會有多苦。
我剛才說的很清楚,人在生活中的痛苦或者不痛苦,其實就是歸納起來,看你能不能吃,能不能睡。有一些人晚上睡不著,比如陝北有一個特別典型的東西,就是跳蚤,有一個人天天晚上抓跳蚤,抓的很老練,一咬一個,他就很痛苦。我這個人可能不敏感,咬了我也照樣睡,包括現在也是,在家裏麵我跟我媽住在一塊,老人畢竟有點味道,招蚊子,我晚上照顧老人,蚊子好像不大咬我,有時候早上起來也有包,但不會睡不著覺。吃飯也是一樣,我是再爛的飯,再不好的飯,我都能吃一點。比如在西藏吃生牛肉,犛牛肉,我也能吃,雖然也吃不多,但是能維持一個生存的基本需求。我剛去西藏的時候覺得酥油的味道很大,那個蒼蠅嗡嗡嗡嗡的,但是還得喝。
安娜:您還是很有理想主義色彩的。
梁勁泰:也不是完全的理想主義。我覺得理想主義還帶有一種意誌的成份,好像我一定要犧牲掉某一些東西,實現某一種東西。有的人認為我這是犧牲,我這個犧牲是要得到回報的,但是我不這樣認為,比如到西藏那種艱苦環境,沒有必要用意誌去克服什麽東西,我覺得這樣的生活還挺好的。實際上我去了陝北之後,最大的收獲是認識到自己能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裏麵生活,就是知道自己有一個適應性的底線,我認為最大的一個好處就在這。
很多東西你沒有去的時候,你沒法想象。我們在城市裏麵長大,你不知道農村是怎麽生活的,所以我去農村之後,我就感覺到沒有什麽,農村的生活沒有什麽,我並不認為在北京有多好。你如果有了這樣的思想,你還害怕什麽東西呢,所以我在西藏待了十年。
安娜:在西藏也在社科院?
梁勁泰:不是,我在自治區黨校,所以我不是很想回來,當時。
安娜:真的?
梁勁泰:嗯,我很想待在那兒,我覺得那個地方太好了。
安娜:在拉薩什麽地方?
梁勁泰:在拉薩北麵,在旅遊局那個地方,在山腳下。
安娜:視野很好?
梁勁泰:從我們那個地方就能夠看到布達拉宮,它的海拔位置比市區要高一些。我有一次,是夏天,下完雨之後我出來,我看到一個景象把我震驚了。當時手裏沒有相機,我看見下完雨之後,那個雲慢慢的裂開,裂開的同時陽光從雲縫裏麵射出來,一道光,啪地打在了布達拉宮上麵,壯觀極了。我一看太漂亮了,趕快回去拿相機,那時候還是用膠卷的。等後來拿出來的時候,那個景象已經沒有了。我說我要是拍到那個,當然還得好相機,如果我當時能把那個景致拍下來,肯定能獲獎。
安娜:這個需要機遇。
梁勁泰:真沒有幾個人能從那個角度看布達拉宮。
安娜:您後來還是回到北京了。
梁勁泰:後來也是沒有辦法,一個是孩子教育的問題,還有一個照顧老人的問題,當然還有就是自己有個葉落歸根的思想。有些事情不是人能夠完全左右的,尤其有了孩子之後,你的想法就變了,因為你可以留在那個地方,但孩子的教育就要受到限製,西藏和北京的教育水平還是有很大差距的。老人身體日益衰老,需要兒子盡孝,老有所養嘛。
他們很想留住我,說你很喜歡西藏,我確實很喜歡西藏,我講課,藏族學員、漢族學員都喜歡,而且講的都是最敏感的問題,如宗教問題。後來他們說你就別走了,我說我不能不走,因為我孩子的教育問題,不能耽誤他,因為孩子是無辜的,我說我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我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受到良好的教育。
安娜:那些藏族幹部孩子怎麽辦?
梁勁泰: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後來在內地辦了很多西藏中學,但能上西藏中學都是走關係,天津的,紹興的,北京的,西安的,都有,但以我的位置,我孩子上這些學校是不可能的。
老援藏幹部跟我們一塊聊天時,說過一些發自內心的話,他們說我們最大的教訓是什麽呢,倒不是在西藏吃了多少苦,也不是說在西藏受了多少罪,這些都不用說,我們最大的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就是和孩子的關係,他們說為了教育我們把孩子放在內地了,放在親戚家,等孩子長大之後,跟他們培養感情的這一段過程喪失了,怎麽也彌補不回來。當時我聽完這個以後覺得很有感觸,我們這些外交部子弟也是這樣,所以外交部子弟有時候跟父母親的關係不是特別好,因為父母親長期在國外工作,那時候又不能帶家屬。這樣下來之後和孩子之間有隔閡,而且幾乎無法溝通,因為能溝通的時機錯過了。所以那些老西藏就很感慨的跟我說,你再累再辛苦,孩子要自己帶。所以我下決心回北京,把孩子帶來北京上學,於是就回來了,等於最後又回到了這裏。
安娜:人生像一個圓圈,您畫得夠大的。謝謝您的時間和經曆,我很感謝。我這裏有一個《知情同意書》,需要您簽一下字,因為我們這次錄音談話的文字資料,會用在今後的研究報告中,也會用在出版的書裏,您是學者,您懂的,您同意就簽在這裏。
梁勁泰:沒有問題,我簽字。你還挺仔細的,我們現在很多的研究人員,都忽視這些法律問題,他們沒有這個意識。你還有什麽問題嗎?我這一聊就說散了,天馬行空,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安娜:沒有,沒有,非常好。十分感謝您的寶貴時間。
梁勁泰:客氣。
(結束)
訪談時間:2014年5月24日、2014年6月13日上午
訪談地點:北京市西城區月壇賓館、北京市東城區王府井地區社科博源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