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個僅有少許醫學知識的18歲女孩,被要求去為產婦接生;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培訓的青年人,竟然做了上百台外科手術;一個初中畢業生,卻做了22年的職業醫生……這一切,都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被稱之為“赤腳醫生。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有關這方麵的研究,目前在中國依然是個禁區,對於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詞。
本文給讀者呈現出來的,是一個中文不太流利的美國ABC,一個在美國名校學醫的二十歲女孩,不遠萬裏走入中國,做了一件讓當代曆史學家汗顏的事情:縱橫數省,遍訪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腳醫生,為他們的青春作證,為這些口述曆史做出感人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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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桂珍訪談
她被中國媒體稱之為“赤腳醫生第一人”,也是我這次最希望找到的人,但是直到我到了上海,都無法聯係到她。
她生長的上海市川沙縣江鎮大溝村已經不複存在,被繁華的上海浦東新區所替代。由於時代久遠加之曆史和政治的原因,人們幾乎將這位與中國赤腳醫生有著緊密關係的人遺忘。如果說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在對衛生部部長匯報工作時的怒言::“應該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即“六二六”指示,做為中國赤腳醫生的開端。那麽,毛澤東在1968年9月14日對《人民日報》上一篇文章上的批示:“赤腳醫生就是好”,則是第一次將“赤腳醫生”這個名詞定義出來,從而掀起了中國大規模的赤腳醫生運動,而這篇文章的主角就是她。
從此她的名字廣為人知,當時發行量最大的電影《春苗》,即是以她為原型所拍攝的故事片,使她從一個普通農村女青年,以赤腳醫生第一人而受到重視和重用,曾一度被調到中央擔任副部長一級的領導職務。
由於文化大革命的結束和新時代的開始,她被逐漸地淡出人們的視野,我自己和我在上海的朋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找到能聯係到她的方法……如果不是到浦東偶然地參加了一次上海知青的聚會,如果不是偶然地詢問了一個當地的工作人員,她又正好是她家的近鄰,我幾乎與近在咫尺的她錯過:她居然就住在離我們聚會處不到二千米的地方!
當我們把她從午睡中叫醒時,一位健康、熱情、親切的老人出現在一幢典型的上海郊區農戶的門口時,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
安娜:您是怎麽開始學醫,做赤腳醫生的?
王桂珍:我開始學醫的時候是1965年下半年,當時江鎮公社要辦了一個醫學培訓班,培養農村自己的不脫產的衛生員。條件是要“根紅苗正”的,就是要貧下中農家庭出身的,你們美國人可能不懂這些。那時學赤腳醫生的時候,每個大隊隻出一名,每個被選上的人都覺得很榮光,要抽貧下中農的子女,一定要好而且進步。我因為是貧下中農出身,又是生產隊的保管員和衛生員,思想比較上進,所以就被派去參加學習了。
安娜:那個班有多少人?培訓多長時間?
王桂珍:有28個人,全公社的,學習了4個月左右。課安排得特別多,要修物理、化學、生理學等多門課,但我隻上過小學,有相當的難度。比方那些化學符號,還有什麽“大於”、“小於”……老實講,一下子真搞不懂。那時候我自己挺能吃苦,學得挺認真。老師讓晚上9點熄燈,我拿個小的手電筒在被子裏看到12點。我們住在公社衛生院,學習之餘,就到各村讓每家人家往井水裏加漂白粉,消毒預防疾病。
安娜:據說“赤腳醫生”這個詞是從您開始的?
王桂珍:我們這裏都是種水稻,所以都赤著腳下地,我下地時和大家一樣,隻是多背了一個藥箱,和以前那些在醫院裏的醫生不一樣,農民說話也不講究,所以他們都喊我赤腳的醫生,就這麽叫開了,被記者寫進文章裏了。
我當赤腳醫生的時候,我們家很窮很窮。我家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上麵死掉了三個,都是破傷風死掉的,接生不講衛生嘛。我媽媽是十幾歲生的小孩,那時候她自己還是個孩子。那時候農村蠻苦的,我媽媽嫁給我後來這個爸爸,他的妻子是小產流血死掉的。我媽媽嫁到這個村的時候,年輕人很少,所以嫁給一個結過婚的,生不生小孩無所謂。我媽媽嫁過來的時候,我的大哥兩歲,後來又生了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哥哥五歲的時候生病死了,另外兩個哥哥得破傷風死掉了。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大家都不相信,我媽媽還能生小孩,因為是她自己給自己接生的,沒人知道。鄰居問我哥哥是不是又生了個弟弟,哥哥說,不是,是個妹妹,所以我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
做赤腳醫生後,我就告訴自己,一定要為貧下中農做好,為老百姓服務,我會想起我媽媽因為缺醫少藥,受了很多苦難。我們做赤腳醫生的盡管風裏來,雨裏去,很辛苦,但每家人家的病人都需要我們。
安娜:在鄉下行醫應該很辛苦,您是怎麽堅持的?
王桂珍:這就要靠毅力。比如村裏有個老人家從不洗澡,她頭發長得很,身上很髒的……我就幫她洗澡,幫她把頭發剪掉,那身上的虱子特別多,農村人不洗澡嘛。我當時想,如果我娘也是這樣,我也必須這樣做。對於那些七、八十歲的老人,看病時一方麵照顧,體貼,關心,還要象親生子女一樣哄好他們。
記得有一位阿嫂,大便拉不出來,她就叫我。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藥少嘛,我就用手幫她摳出來,一下一下挖出來。
安娜:那時您多大?
王:那時候我二十多歲。大便挖出來後,阿嫂不停地感謝。那時候,我真的一點不計較,不怕大便,就是想幫她摳出來。你想一想,假如是我幾天拉不出來大便,是老痛苦的,我必須要千方百計地減輕病人的痛苦。因為當時缺醫少藥,所以後來就開始種草藥,有時候用中草藥給病人看病,因為那時候確實沒有藥。比如用蒲公英清熱解毒,幹農活手腫的時候,把草藥洗幹淨,貼上去,特別是對無名腫毒,象一個中藥貼,我自己腳腫的時候也用。我們講,草藥不吃是苦的,吃了就是個寶,還有車前草也是清熱解毒的。
安娜:您是怎麽學會種草藥的?
王:以前在公社衛生院老師上課教過我們,我記下來了。老師講每種草藥治什麽病,我就在本子上記下來,後來就都用上了。
老師教我們學針灸的時候,讓我們先在卷起來的報紙上試驗,再用胳膊去試。通常學醫要學幾年,我們當赤腳醫生隻學了四個月,所以理論是沒辦法跟人家比的。比如有人牙痛,我先在我身上紮了給你看,然後再給病人紮,病人紮了就不疼了。所以我們是在自己身上練,是靠實踐經驗。
在農村老百姓需要醫病的時候,到哪裏去找正規的醫生?那時候不可能,沒錢,一般的病隻能找我們,不要他們的錢。我們靠的是豐富的臨床經驗,比如有一個燙傷的病人,我去了之後,我們沒有醫院才備的燙傷膏之類的藥,怎麽辦?我叫他家人去拿米粉,然後用米粉蓋在上麵,很快就不疼了。這是民間的偏方,實踐證明這個土辦法是蠻好的,特別是剛燙的時候,捂上去很好。在我們農村,經常會被蜈蜙咬,傷口有酸性,我就用洋蔥搗碎,把洋蔥汁兒敷在傷口上,這些都是經過實踐檢驗的土辦法。
我們在學醫的時候,老師經常強調要理論聯係實踐。比如有一個病人是風濕性心髒病,老師會讓病人先講發病原因和狀況,然後老師會講怎樣判斷病情和用藥,然後再叫我們用停診器去聽老師講的判斷特征,理論聯係實際。別人要在醫學院學書本知識幾年,而我們在實踐中學,我們一共學了四個月,四個月後就直接回大隊看病了。我一邊勞動一邊看病,跟老百姓一起插秧,一起灌溉,一起割稻子,誰有毛病就叫我,我立刻就能過去處理。
安娜:您覺得赤腳醫生對農村有什麽影響?
王桂珍:對於農村這是很重要,因為赤腳醫生就是可以做到無病早防,有病早治,而一般的醫院醫生是做不到的。我們把衛生知識普及到鄉下,教群眾掌握,很多流行病都是可以得到及早的防治,早發現早治療。比如夏天病菌多,我們教老百姓多洗手,家用毛巾要隔離用,不要混用。發病高峰期間,用菊花,金銀花,決明子等燒水給村民喝,既有預防作用,也有清熱解毒的功能。我們那時候主要用草藥,當然原因是西藥比較少,比較貴,但用草藥這個方法還是比較好的。那時農村沒有抗生素,在農村隻有用土辦法。
安娜:後來聽說您做了衛生部的領導,您做了多久?
王桂珍:隻做了四個月就回來了。那是1969年9月14日,毛主席在寫我的故事那篇《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療教育的革命方向》的文章上做了批示,表揚了我們赤腳醫生,報導之後,很多人來我們這裏參觀學習,就出名了。“赤腳醫生”就是從我們這裏開始叫的。
1969年9月,我接到通知,到北京去參加新中國成立20周年的大慶。此前我連上海市也很少去。到北京後,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後來,我又見過他五、六次。第一次在國慶觀禮上,我跟他的距離就象我現在跟你的距離一樣。後來都是在很多會議上見的,那時候,開會的時候,腦子裏總是想著要怎麽好好地跟毛主席握手,心裏非常激動,但當時的紀律是不許隨便握手的,就象你們也不能隨便跟總統握手一樣。我1969年9月剛到北京的時候,是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先接見的,我從赤腳醫生調到中央衛生部做黨組成員是中央1975年第49號文件。
(王桂珍指著牆上所掛的她與中央領導人的照片,並一一介紹。)
我1976年還見過你們的總統尼克鬆,那是他是第二次訪問中國。
到北京後,不習慣,北京氣候不好,太幹。我以前雖然幹過江鎮公社黨委副書記、川沙縣衛生局黨委核心小組副組長,但從來不去辦公室,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村裏當赤腳醫生,給農民看病。到北京後,不下田了,也覺得不習慣。我在衛生部還有一個不習慣,就是吃飯困難,沒有錢。我雖然有三個職務:衛生部黨組成員、川沙縣衛生局黨組副組長、江鎮公社黨委副書記,卻從來沒有拿過一分錢的工資,還是由大隊記工分。 一個工分7分錢,一年三千左右的工分,一年的收入也就二百塊,要養一家人。我在衛生部一天隻補貼5毛錢,我隻能揀最便宜的菜吃,像菠菜、豆腐,中午吃兩個窩窩頭。即便如此,也不夠,開會喝茶也要交錢,有時家裏寄點兒錢也不夠,尷尬極了。鄉親們覺得我在北京很風光,可我是北京最窮的副部長級幹部,肉都吃不起。
安娜:聽說電影《春苗》就是以您為原型拍的?
王:他們拍之前,電影製片廠是找過我,他們先選了一個女演員,和我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同吃同住,體驗生活。後來因為她戴眼鏡,就把她換成了李秀明,那個時候,哪有戴眼鏡的赤腳醫生?李秀明演得蠻像的,人很好,現在還和我有聯係,她在做生意。
《春苗》上映後,其實也給我帶來一些麻煩,每天要接待全國各地來的領導和參觀學習團。有時候,我正在水田裏勞動,就有人來喊我去見某個參觀團;正在接待某地參觀團和領導的時候,就有人來喊我去給農民看病。一天到晚的忙,休息不好,快累病了。
安娜:請問您今年多大了?您還在看病嗎?
王:我今年71歲了,老了。現在基本上不給人看病了。
安娜:您要多保重身體!對於赤腳醫生的那段曆史,您就是一個活檔案。另外,我跟您的這次談話能否用在我的學術研究文章或出版書籍中?
王:嗯,可以。我們兩個交個朋友,我以前是不接見外麵人采訪的,要來見我的人,我一般都推掉了。上次北京醫科大學校長帶了八個人來找我,要求采訪,要不是他們帶了上海衛生局局長的條子,我也不會見。一般來找我的,我家人都會說我不在家。今天要不是她(帶我們去她家的朋友)帶你們來,我也不會接待你們,她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她媽媽是我在做赤腳醫生時候的采藥工,就是因為這層關係,我們才會見麵。
(結束)
訪談時間:2014年6月7日下午
訪談地點:上海浦東川沙江鎮大溝村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