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伯炎:慘受株連的右派妻兒們
當年反右運動,禍及右派妻兒,許多人家破人亡,發生多少少幼失怙、親情撕裂的悲劇!62年了,這種悲劇,仍在今天維權律師妻子李文足等人身上重複,更在獲諾獎劉曉波妻子劉霞身上再現,這株連,甚至發展到可使曉波妻成法外之囚,把曉波妻子的住屋也變成牢房。
如此不講人權的社會,不準講公民的製度,反對普世價值的政黨,還講什麽與世界和亞洲建立命運共同體!全世界親眼所睹:劉霞與他丈夫的命運共同體,是怎麽被其暴政殘酷地撕裂,留在我心上右派的家庭與親情所建構的命運共同體,幾百萬右派家庭共同體的破壞,仍在證明:鬼說人話不可信。
這幾十年的極權專製,同遭奴役的悲痛史,心靈上掛滿右派妻兒們的血淚,驅使我來傾述,62年前共黨暴政的罪惡:
1,糜文偉,他是重慶巿檢察院打的右派,出身北平朝陽學院抗戰時遷北碚的正陽學院,因學法,被巿公安局長劉明輝選作秘書。劉調任雲南省長,他留檢察院,那時,公檢法來掌刀把子的,多數是掌槍杆子的低文化老粗,當然瞧不上眼糜文偉這臭知識份子,不僅他出身渠縣士紳家庭,受歧視,還有大學文化,遭妒忌,加上他背過民國的六法全書,講依法辦案,與別人按上級指示辦事,自然矛盾,反右運動一來,那右派帽子,自然落在他頭上。他被勞教,他妻子承受不住這晴天霹靂的壓力,懷抱嬰兒,跳嘉陵江自殺了。這種被政治運動浪潮卷去生命的悲劇,從他們打下江山,在反右之前的那土改、鎮反與三反、五反等運動,早就是常見現象了。幾十年後的2007年,我到彭山去訪右派攺正又退休的老糜,80歲了,孑然一身,唯在電腦上寄托日子。
2,張先癡,湖北黃崗人,少年從軍,參加涼山剿匪,實是鎮圧彞族土改稱民主改革引起的反抗。剿匪結束後,他有文才,轉業南充巿文聯,與軍隊醫院護士結婚,婚後不久。張先癡劃右派勞教,其妻喪失工作,領著孩子依附成都婆母度日,艱困中,遇新疆農墾局招工,需文憑,她用張先癡之妹的文憑,工作去了新疆。當年,8000湘女赴新疆,即為王震的新疆建設兵團調的配偶,招張先癡年輕妻子到新疆,也是安排軍人婚姻的設計,她被介紹給農墾軍人,推辭再三,巳婚那難言之隱若說出,一定失去工作。無奈隻得屈從,婚後,又為軍墾的軍人生了兒女。但是,文化革命中,終於暴露她曾是右派妻子,挨的鬥受的罪,不言而喻。
20年後,張先癡改正右派平反反革命出獄,回到南充巿文聯,與當地楊女結婚生子,前妻在疆已居孀,卻成了創業成功人士,張先癡再婚生的兒子無法就業,仍到新疆在其前妻企業獲得工作。這麽曲折的右派悲喜劇,比魯彥周寫的《天雲山傳奇》更傳奇了。張先癡寫在他《格拉古軼亊》紀實的首章,讀來催人淚下。
3,作家劉盛亞之妻魏德芳,作家楊禾之妻胡大姐,文學評論家遊藜之妻曾參明,她們皆知識女性,丈夫打成右派,在峨邊沙坪勞教營與長壽湖農場勞改,他們隻身承擔著稚嫩兒女們的生活與教養,還承受著單位裏的白眼、冷眼與毒眼。那種水深火熱的煎熬,王寶釧18年寒窯那點苦,哪能相比。
文革中,曾參明還要承受紅衛兵揪丈夫綁去遊街受辱的圧力,她既像母雞護兩個女崽,還效公雞鬥出賣自已丈夫的內賊。而胡大姐在那年月,還承受過作家楊禾3次自殺的驚恐。魏德芳孀居撫3個子女,在階級鬥爭烈焰中是多麽艱難。四川省作協這三家右派的妻子,曾參明是以剛烈、魏德芳以溫婉,胡大姐以冷靜等不同生活方式,抗衡著對她們反動分子親屬的圧力,熬煎到右派改正,兒女成人且成才。在恢複高考後,清一色地考入大學,在翻譯、文學、記者、編輯等職場供職。我在峨邊與西南聯大出身的作家楊禾勞教受苦,改正歸來,又與他兒子牛泊在報社同事。魏德芳的兒子在一省級機關做外文翻譯。曾參明兩個女都任了編輯。這些右派的妻子,在政治與生活重圧下,教養出兒女普遍優秀於那些左派家的子女,是多麽大的艱辛與付出嗬!尤其剛烈如火,疾惡如仇的曾參明,見我複出歸來,待我如本家兄弟。她在《星星詩刋》任編輯,從來稿中發現廖亦武的詩才,關愛地薦入編輯部來做客串編輯,受到老編輯北航、流沙河、陳犀等的輔導。出入她家,愛如已子,小廖從詩歌到曆史記實的寫作,有曾參明這種母愛與師愛,能不在此一記嗎?但我要注明:曾參明是民國的川大中文係畢業,師從的是林山腴、向楚這些傳統文化學者,非校園階級鬥爭風氣培養。
4,右派張正修妻子韓淑德,是音樂學院民樂係助教,她背著琵琶到勞教營去率要丈夫的勇氣,應屬古今鮮見的絕唱。
我被勞教後,發現右派們的婚姻,年輕右派,多數離了。正戀愛的,如流沙河與巿裏女幹,黃一龍與清華女生,當他們一入右網,即斷了情緣。韓淑德才20歲,助教四川音樂學院,丈夫抓去勞教,她卻不變婚約,不嫌丈夫右派,還不怕受同事的冷眼白眼,等到張正修解除勞教,還留隊就業,在灌縣修路,她像中國四大名劇《琵琶記》中身背琵琶尋丈夫的趙五娘,去尋蔡伯喈,韓淑德也身背琵琶到勞教營去率要丈夫。
因我與韓的丈夫同勞教,韓與我弟曾經同校供職,相交超越半世記,熟悉她這一段可歌可泣身世,值得開今之青年眼界:
那是1961年,全民的大饑餓還在高峰期,韓淑德尋到415勞教支隊的工地,見到管勞教的幹警,便問:張正修解除勞教了嗎?答:解除了!問:為何不放回去與家人團聚?她不繞圈子,單刀直入地與專製機器的爪牙爭辨,毫無膽怯與畏葸,聽得工棚外那些右派心中暗暗喝采!
與勞教幹警爭執,沒有獲得放丈夫回家,韓淑德便住下來,不離開這勞教工地,那些勞教幹警,還未遇見過這麽理直氣壯有膽有識的家屬,如此咄咄逼人地來要人,隻見到來哀求的、討好的,甚至與他們配合,幫助專政機器來做勸降工作的家屬,麵對韓淑德這異類,感到棘手。
當時,右派汪崗是右派中資最深年又輕頗孚眾望的頭兒,他曾是中共地下黨,還隨大別山二野打入重慶,做過西南局宣傳部長張子意秘書,在西南工人日報負責中支持工人民主意願被右派,他勞教是保留公職,也等待返單位。韓淑德住下後,汪崗便來打探韓淑德索夫結果,並極力讚揚韓淑德的膽量。汪見韓帶的琵琶,靈機一動說:我們這些右派,吃豬狗之食,更久不聞絲竹之音,你何不給我們開一個獨奏會,難解肚腹之餓,也可解精神之饑嗬!
韓淑德慨然答允。於是,在勞教支隊破爛的工棚裏,開起俄羅斯古拉格與納粹集中營絕不可想像的音樂獨奏會,這種在專製刀斧林立的囚者營裏,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賤民彈奏琵琶,顯出的人性之美,壓倒專製之惡。我傳播出這一古今鮮見的絕奏,傳到南京作家吳非耳裏,10多年後相見,他還在訴說此事對他的感動。
終於,勞教幹警鬆口,但放她丈夫,必須在鄉村公社落戶,韓淑德費盡心機,在音院農場所在的新都馬家公社,找到辦法,安置丈夫,脫離了苦海。丈夫是掛戶口於公社,分不到公社口糧,她便節約家中口糧再買黑巿糧應付。1962年,我從勞教營借探親出來,尋找獲自由的門路,在音院農場見到韓淑德夫婦,她還鼓勵我掙紮出虎口:出來養一群鵝,也可度日。那時農民用兩隻鵝,便可換一部自行車或縫紉機。我發現她是既懂自由可貴,也識愛情價更高的女子。
我很驚異韓淑德的人性不被專製圧扁變質。我弟告我:她在音院的綽號叫韓莽子呀!
5,蕭青本姓劉,是作家蕭紅的粉絲,改的此名。她與她丈夫蘇定生在反右前,與我在同一幢樓上班,都很熟。她們結婚、生子從日報同調另一家晚報,丈夫在那裏打成右派,在機關被監督勞動,我聽晚報排字工講蘇定生在排字房改造打雜,像個皮球被踢來踢去,再加妻子與他雖未離婚,卻劃清界線,這蘇定生當年調查黃香芹事件與眉山地委作過鬥爭的記者,未熬到右派改正,便夭亡了。
1979年,我改正後,騎車上班,被蕭青在街上叫住,問及我回來情況,口裏不停地說:好!好!好!每個好字,充滿了感情,我想:這感歎聲,未必不是在驅除她心中多年的苦!苦!苦!和丈夫去世的憾!憾!憾麽?若蘇定生沒被專政致死,不也同我一樣騎車上班了嗎?
後來,發現她的女兒劉繼紅與兒子劉繼安,改姓劉,逃避姓蘇,是去銜接劉氏革命血緣,用她伯父劉願庵為共黨犧牲,且任過中共地下省委書記的曆史,做保護傘來逃避右派狗崽之災,用心良苦。但是,打不出這大紅傘來庇護的右派子女,多少人在那階級歧視與壓迫中,不是體賤便成腦賤了。
右派蘇定生早死,機智的妻子蕭青支撐兒女挺過艱困年月,她退休沒幾年,也離世,她一腔心中苦水未吐在文字,我在此記下,隻算一索引了。
以上列舉幾右派妻子們在右禍中的艱難生存,至於其稚嫩兒女的悲苦,則更令人疾首了:
1963年,我探親從勞教營出來尋找能掛戶口獲自由的門路,常在已獲自由的右派陳達維家谘詢磋商。這天,他領自已與友人孩子約我同去動物園,在車上,他指著名蓉蓉的小妞告我:她是你們山上居乃正的女,我說複旦出身的老居我很熟,便問蓉蓉:知道我認識你爸爸嗎?她盯我一眼,還縐著眉頭搖頭說:我們不興爸爸!
沒想到這階級鬥爭的敵我界線,這麽早,在一年級兒童就樹起了。我被擊了一悶棍一般,啞口無言。難接受這階級感情取代人情人性的殘酷,第二天,我跑到商業場小學去看兒子,兒子眨巴著眼睛望著我,我說:是爸爸呀!他臉一紅,逼出一句:垂子爸爸。哭著便飛快地跑了。
那時,我正與兒子的媽協議離婚,友人陳達維說,把我家糖票全給你,明日去談離婚見到兒子,給他買一包點心,就可改變你這爸是洪水猛獸的印象。可是無效,兒子呆呆地望糖果一眼,便埋頭不吭聲,然後,又一溜煙跑了。
待我右派改正,兒子結婚,他養了兒子,也做了父親,才向我這老父親說出父子之間那險阻的來曆。
那是他在幼兒園與同學爭玩具,別人罵他反革命的狗崽,同學們一齊圍過來,指指嘬嘬,他霏紅著一張臉,感到揪心的委屈。父親在他兩歲離家,模樣也記不清了。他忍不住摒出一句:我爸有槍!才嚇住圍攻他的作鳥獸散。
這是兒子恐懼爸爸的來源。還說他在中學早改了母姓,在班上成績第一,卻不讓升高中,也是受父親之牽累。現在,父子之間的隔閡已除,精神創傷未可盡愈。
這些人與人關係,包括親屬親情的撕裂,影響社會人性與人情扭曲變形變態,與毛澤東那30年慘酷階級鬥爭無關嗎?前30年還不應否定嗎?這種撕裂親情,破壞家庭與社倫理,與今天社會無秩序,政治無倫理,巿場無誠信,共黨帶著這些惡性擠入世界WTO已19年,這些不要信義與倫理的無法無天隻認利益的邪惡,已由盜竊知識產權等暴露,用“命運共同體”去包裝,再蒙騙世界,還可能得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