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藩:清華文革的動蕩歲月zt

來源: 世事滄桑 2022-02-20 16:14: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2313 bytes)
 

1965年,“四清”運動後一年,政治氣氛還算正常。19665月,聶元梓在北大貼出第一張大字報,得到毛澤東的讚許,“文革”就轟起來了。清華的紅衛兵組織也一個個冒了出來。6月,校長蔣南翔停職反省。清華逐漸分裂成了兩大派,一個是蒯大富領導的井岡山兵團,另一個是414派。各個係裏都有派別,還有小頭頭。我屬於逍遙派,那個夏天,革命起來了,我沒有激情,常常跑到頤和園遊泳。

 
 
19685月,兩派武鬥,在清華園裏打起仗來。那是真的打仗,拿著大刀、長矛和自製的武器,把校內的重要建築都占據了。清華的武鬥最厲害,死了些人。除了武鬥,還有文攻,兩派都有自己的大喇叭廣播站,徹夜不停,表示他們是革命者,以及對毛主席的無限忠誠。武鬥時,他們拿著長矛,甚至槍,互相開火。它的武鬥,跟文科生不同,工科學生的動手能力很強。鬧得最厲害的,是414兵團在物理係係館底下挖通了一條地道,一直通到水利館。物理館是414兵團的大本營。兩館之間距離約三百米,硬是挖通了。最嚴重的一次,就是蒯大富的團派火燒了物理館,頂上一層全部燒毀。另一次,他們還燒了學生澡堂。
 
1968824日,紅衛兵把清華園的象征——二校門給拆了,從頂上一直拆到底部。二校門建於1909年,是個牌坊,門楣上“清華園”三字由清末大學士那桐書寫。那天,我正巧路過,看見紅衛兵們舉著寬皮帶,抽打一些有所謂“曆史問題”的教授和校內幹部,其中有錢偉長、艾知生等人。中層幹部也在那兒拆校門、運磚。那天,真是恐怖!我害怕極了,心想沒準自己也會被抓起來。那是大夏天,挺熱,被鬥的對象脫得隻剩下背心。我看到,一些人實在搬不動了,在地上爬。紅衛兵在後麵揮著寬皮帶抽他們。我趕緊繞著走,離開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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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權刊發,選自《追光者:金國藩九十自述》,金國藩 口述,張力奮 撰,新星出版社2021年12月。

 

 
除了蔣南翔校長,沒少挨鬥的是時任清華黨委副書記的艾知生。他當時分管學生工作,“文革”後做過廣電部部長。我看見他被打得滿臉流血。最殘酷的場麵,是批鬥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就在清華。現場據說有三十萬人。紅衛兵在她脖子上掛了一長串乒乓球做成的“項鏈”。那是1967410日,很多已被打倒的中央領導人陪鬥,其中有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還有校長蔣南翔。那天,我沒在批鬥會現場,是在儀器係館的樓頂上看到的。批鬥會就在主樓前廣場,我能看到全景。
 
“文革”中,蔣南翔吃了很多苦頭。他是個硬漢子,有骨氣。記得他被批鬥時,紅衛兵對他連罵帶打,屢次將他打倒在地。他爬起來,說“我還是那句話,馬列主義是沒有頂峰的”。遭貶之後,他住進了我以前住過的宿舍樓。兩間小屋,就在我們樓上,就他一個人,挺可憐,也無人照顧。他夫人叫區棠亮,很有名,曾做過團中央書記。“文革”中,他們離婚分了手。每個月,宿舍樓要收清潔費,我的孩子會去敲蔣南翔的家門,他會開門交錢。某天,他好像心髒出了問題,爬到家門口呼救。對門鄰居是力學係的教師,打了急救電話,把他拉到醫院。幸好不嚴重,救了回來。他晚年淒涼。因為他被打倒,孩子的前途受了影響,失去了讀書機會。
 
“文革”期間,我自己沒遭大罪,但住在城裏的父母卻大禍臨頭。因為他們的宅院太大,看著顯眼,被附近一所中學的紅衛兵盯上了,說一定是個豪門,衝進去抄了家。什麽都沒了,全抄空了。紅衛兵讓母親交出值錢的東西。她說沒有,紅衛兵動手就打,把母親打得半死。奶媽私下勸她:“太太你就給他們吧,保命要緊。”最後,所有金銀珠寶都抄走了,房子也沒了。家裏珍藏的老照片、我的畢業證書都被一掃而光。紅衛兵還給母親剃了個陰陽頭。父母都說忍忍吧。父親年近八十歲,他們竟然命令他去掃大街。他哪裏掃得動,隻能坐在賣水果的蒲包上頭,一步一步往前蹭。他曾告訴我,當時動過自殺的念頭,但下不了決心。他想,自殺可能對子女不利,再大的罪也隻能認了。紅衛兵掃地出門,老頭、老太太被趕到旁邊胡同的一間小屋裏。抄家後,保姆也走了。我問過母親,這麽大的家業沒了,心裏難受嗎?她說,做人得想開,都是身外之物,沒了就沒了,無所謂。
 
當時,我已被隔離,自顧不暇,無法照顧父母。我哥哥、弟弟在外地,也在挨批鬥。最後還是靠妹妹金國芬把老人從城裏接回了清華。我們兄妹四人,隻有她不是共產黨員,普通群眾,政治上沒包袱。父母回清華後,與妹妹一家同住。隻一間房,沒廁所,中間掛個簾子,隔斷一下。我妹妹跟妹夫住外麵,父母住在裏頭。老人得跑到外麵上公共廁所,特別是冬天寒冷,他們沒少受苦。不過與女兒同住,老人還是好受很多。住了一年多,他們向校方一再反映,說父親是清華資深教授,希望得到學校幫助。後來老人分到兩間屋,跟人合住一套公寓。有了自己的住處,他們的境遇有所改善。
 
父親幾乎從不提及抄家的事。都是傷心事,我們也從來不提。“文革”中,他開始變得很沉默,不再跟別人來往。過去他有不少教授朋友,也不再走動。他整天在家,很少外出,多半躺著,身體也越來越弱,幸好有母親照顧他。1970年,他在家中去世,走得很快,倒沒受什麽罪。先是有點感冒,一下就睡過去了。火化時沒有任何悼念儀式。“四人幫”倒台後,有清華教授發起,曾為他開過一次追思會,算是恢複名譽。
 
“文革”後,政府歸還抄家物資。這麽一個大家,什麽東西都沒找回來,連張紙片都沒有。那些老字畫,還有全套的古籍線裝書,都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文革”時抄家有兩種:一種是紅衛兵隨意闖進民宅,抄完家,東西可能就分掉、散落了;有些抄家,是受組織指使,抄完家,抄走的物資會先擱到一個倉庫,且有記錄。我們家是第一種,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們在清華的家也被抄過。來抄的是教研組的一些造反派,說今天要去你家檢查,看了看,東翻西翻,沒抄著什麽,就走了。我們挺緊張的,家裏還有幾百塊錢的現金,為防萬一,我事先把一些箱子存放在可靠的朋友家裏。
 
“文革”一亂,都停了課。我整天寫思想檢查,加起來有厚厚一摞。被打成另類後,每天要勞動,掃院子、剪草,還學會了蹬三輪車,把土、草倒入垃圾堆。所謂的勞動改造,實際上就是隔離了。下鄉,我也跟著去,就在北京郊區。因為誰也不理我們,倒沒受什麽大的衝擊。我們係裏,所謂資產階級代理人就抓了我,挨了批。批判會由革委會召集,四五十人參加,曆時兩三個鍾頭。他們東拉西扯,我反正不言語。有時聽了荒誕,想笑,又不敢笑出來。
 
工宣隊進駐清華,是1968727日。在清華,掌握實權的是軍宣隊。他們進校後,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階級隊伍,核查曆史問題,比如是否加入過國民黨、三青團等。那段時間,我係有兩個係主任自殺。第一個係主任曾在美國實習,做過國民黨的技術軍官,好像是上校軍銜。後來他挺進步,加入了共產黨。雖然曆史問題早已交代並查明,清理階級隊伍時根本不管那套,還是認定他可疑。當時,清華在四川綿陽建了一個無線電係,就把他弄到四川,做圖書館管理員。因為他是少數民族,後來又讓他回到清華。工宣隊教訓他,說你工資太高,最多值一百多塊錢,不配拿這麽多錢。於是,他每月隻留一百多塊錢家用,餘下的錢都存著,說他不應該得。他精神壓力太大。某天一早,他把動脈割斷了。夫人還奇怪呢,說今天不錯,這麽晚老頭還不起床。進屋一看,已經過世了。
 
第二位係主任,科研能力很強,我們都敬佩他。他是第一個做數控機床的。工宣隊進校後,他受到衝擊。解放前,他曾在重慶一家機械廠當總工程師,一次廠裏工人罷工,他沒辦法,打電話給警察局,警察來了。後來說他鎮壓工人。他是雙料留學生,在美國工廠實習待過很多年,又去過蘇聯一年,對前沿技術很感興趣,挺鑽研。挨鬥後,他實在受不了,從清華家裏四樓跳下,含恨而死。
 
我看到過一個數字,工宣隊進校後,清華立案審查的有一千二百七十八人,一百七十八人定為敵我矛盾或專政對象。
 
我們兄弟幾個,我受的衝擊最小。哥哥在撫順石油三廠當總工程師,英語不錯,平時需要看外文技術資料。批鬥時,要他跪在地上,頭上頂著厚厚一本《韋氏英文大字典》。我弟弟在哈爾濱中科院地震所,還是支部書記、科研組長,因被人舉報偷聽美國之音,挨了批鬥。
 
因為我沒大問題,曆史清白,成了“文革”中第一批被解放的幹部。我先去了北京計量光學儀器廠,接受工農兵教育,就在三裏屯一帶。跟我一起的還有一批學生。這批學生,在清華有個特殊的稱呼,叫作“新工人”。這批學生,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害最深:“文革”前考進清華,多半出身工農家庭,思想單純,進校不久,“文革”就爆發了,基本上沒受過正常的正規教育,就是搞大批判,搞“四清”,搞政治運動。有些學生留校後也教課,但是缺乏係統訓練,基礎太弱,荒廢了。中國的院士中,新工人背景的似乎不多,除非他們後來又到國外深造拿了學位。
 
我有個學生是賀龍元帥的兒子,叫賀鵬飛。“文革”前正經考上的。第一年沒考上,隔年再考,終於進了清華。那時,風氣正,開後門較難。他就屬於新工人這一代。下放工廠時,學生跟教師混在一起,賀鵬飛正好編在我們組。某天,工宣隊組織我們到一個刷子廠參觀。突然開來一輛綠色吉普車,說要找賀鵬飛,馬上把他接走了。那天,賀龍去世了。
 
下放勞動時,我們給工廠設計圖紙。圖紙有不同尺寸,比如A1A2A3。我是實習隊長,堅持按專業標準折疊圖紙,否則無法歸檔。這下惹怒了一個軍宣隊員,覺得我跟他較勁。他說,這個人不成,有資產階級思想,需要改造。事隔不久,我就下放,去了江西的鯉魚洲農場,清華的幹校。那年,我正好四十歲。
 
19695月,清華的“文革”領導人是遲群和謝靜宜。他們覺得教師應該進一步思想改造,向工人農民學習,就在江西鄱陽湖畔的鯉魚洲建了一所抗大式的勞動大學,名叫鯉魚洲幹校。北大的幹校也在那裏,那裏原來是個勞改農場。據了解,從19695月開始,清華一共送去2821名教職工。我是當年9月去鯉魚洲的,待了一年零八個月。19715月回到北京。
 
我是在“八七風暴”後去的江西。196987日,鯉魚洲正在忙著搶收。那天奇熱,很多人中暑。忽然大家看見雲邊有條黑線,涼風襲來。隨之黑雲壓了過來。原來是颶風,夾帶著超強雷電,據說大石頭都被掀起。很幸運,在這次大風暴中,清華無人遇難或受傷。
 
從工宣隊通知我下放到出發,不超過一個禮拜。那天,好多學生跑到火車站送我。我跟他們在站台上說笑了一陣。他們把我抬起來,往半空拋了一陣,我就上了火車。同行的有一批清華的同事。我們係就有六七個人。火車先到上海,而後轉車,開往江西。列車中間的一節車廂,全是清華的人。我的隨身行李很簡單,就是一個竹編的箱子,一些簡單的替換衣服,還有牙膏一類日常用品,別的就沒了。
 
清華的鯉魚洲幹校共有八個連隊,包括一個副業連、一個機械連,由工宣隊領導。各連設連長和政委,士兵就是我們這批教職工。我在三連,又稱“搶、拚、練”連隊,主要任務是種水稻,幹農活。江西的夏天炎熱,我們隻穿褲衩,赤身裸體,光著腳,泡在水裏,插秧、耘田、收割,吃飯就在田間,在泥水溝裏洗一下手。主食是米飯,空心菜,南瓜湯。一星期能吃到一次肉菜。肉菜來自副業連,養了一些豬。冬天,就做水利工程,挖水渠。清早六點鍾開始幹活,下午五點多收工,衝個澡,吃晚飯。晚飯後,政治學習天天讀,至少一小時。雙搶時,淩晨四點就得起床幹活,一直幹到晚上六七點。等到天天讀,大家都累得快睡著了。
 
江西有血吸蟲。每天幹活前,我們要在腿上塗一層二丁酯,以防血吸蟲釘螺鑽進皮膚、血液,感染上血吸蟲病。當時防護條件差,加上經常有“緊急集合”,顧不了塗藥,很多人得了血吸蟲病。我就是緊急集合下湖撈木頭時感染的。
 
因為血吸蟲病泛濫,我們經常做體檢,主要是查大便。某天,我接到通知,說得了血吸蟲病。趕到醫務室,醫生給我吃一種藥,叫口服銻劑。這藥毒性很強,服用後心髒跳得亂極了,好像要跳到嗓子眼。我住進了醫務連的男病房。其實就是一個大草棚子,好多人住在那兒。病房裏,氣氛非常放鬆,有人還光著屁股睡覺。受了傷,就不用勞動了,可以休息,也是因禍得福。我一直沒痊愈,就沒讓我下地幹活。我患血吸蟲病時,身體沒什麽感覺。發作以後,血吸蟲最傷的是肝,血吸蟲咬出一個個小洞,洞的周邊開始硬化,肝硬化後很容易癌變。清華得血吸蟲病的人,後來死了不少。直到現在,我們這些曾經的患者每年還會收到血吸蟲病營養補助,幾十塊錢。患病後,我有些沮喪,覺得活不到六十歲。血吸蟲病最嚴重的症狀是腹水,一有腹水就沒法治。回北京後,脫離了疫區,毛幼蟲就不可能再進到皮膚裏,加上營養較好,慢慢痊愈了。剛回京時,我的心髒還是跳得厲害。有些人回來後就不成了。一個工人小夥子,原來身體很棒,回北京不久就死了。
 
一天勞動下來,最怕半夜三更響起哨子,不是搶險,就是練兵。緊急集合時,要背上行軍包,就是自己的被子。有一次,我的被子捆得不緊,跑步中散開了,變成了個“大尾巴”,受到批評。為此,我寫了一篇思想檢討,題目是《思想鬆,背包散》,在全連廣播站宣讀。
 
鯉魚洲幹校按照軍隊建製組建,我們二十個人住一個大草棚。夏天,到處是蚊子,我們一個個帳子全挨著,不讓蚊子鑽空子。每個人的鋪位,大概有一尺五的空間。我沒從北京帶什麽書去。帶了,也沒地方讀書。每天都很疲憊,也沒心思寫日記。大草棚中間掛著一盞燈。每個人床邊都有塊毛巾,睡著睡著就出大汗。難受時,趕緊擦上一把,再接著睡。睡我旁邊的是個青年工人。清華副校長張維教授,與我同一批下放的。當時他已五十多歲,在副業連,日子比我們好過,就是養豬、種菜。
 
幹體力活,很累,隻想睡覺,也沒心思給北京家裏寫信。某天,我愛人正好到南昌出差。鯉魚洲離南昌很近。她給連裏打電話,人家告訴我,你夫人來了。我趕緊請假,團部同意我去探親。我頭一次到南昌。她住在一個招待所,我住了一晚。我的臉黑極了,她都不認得我了,就像個勞改犯。平時,我們一出幹校,有些當地農民不知道勞改農場已經換了主人,就說我們是勞改犯。
 
誰去幹校思想改造,由工宣隊決定。本來我已經當了教改分隊的隊長,待在北京。但工宣隊不同意,必須下放。通知我時,工宣隊領導讓我樹立在江西終身紮根的思想準備。有些帶家屬下放的,會有一個單間土屋。我們不知道猴年馬月能重回北京。工宣隊說,改造是沒有限期的。有的人從幹校成立就去了,一直到最後撤銷才回到北京。
 
人的思想和情緒是很奇怪的東西,到江西後,每天幹體力活,人反而輕鬆了。在北京時,有教學任務,又有科研,壓力挺大。現在,壓力沒了,除了幹活累一點。我身體較強壯,可以挑一百斤。剛去的時候,風一吹,人就從田埂上掉田裏了。但很快適應了。一天晚上,緊急集合,大家都迷迷糊糊,困得很。任務是,大家排成一隊,運磚頭。我前頭這位,沒等我手裏的磚送出去,就撒了手,一塊磚頭全砸到我腳上。一看腳趾都往上翻了。醫生說,這個腳趾已折了,弄個夾板捆上了。不能勞動,就讓我改做宣傳工作。後來當過副校長的倪維鬥教授,當時是宣傳組組長,領導紅衛兵宣傳隊。他本來跟我就熟,說咱們就一塊寫點稿子吧。
 
1970125日,父親在北京家裏去世。終年八十二歲。我接到家人電報,向工宣隊請假,要求馬上回家奔喪。但是他們不同意,說幹校正忙,不能走開。此事是我一生的遺憾。父親故去,我沒在他身邊,更沒能最後見一麵,向他告別。當時,連個追悼儀式都沒有,草草辦了喪事。差不多十年後,19796月,有老教授提議為父親補開追悼會,就在清華的一個教室裏。悼詞中說:“解放前,金濤不滿國民黨的腐朽統治,同情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正義事業,做過一些有益於我黨的工作……解放後,作為一名愛國的老知識分子,見到新中國的解放,衷心擁護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製度,熱愛毛主席,熱愛周總理。”熱愛周總理的提法,還是很少見的。
 
19715月,我離開鯉魚洲,回到北京。我對後半生怎麽過,很是渺茫。人過中年,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惑著我。1971年,林彪9·13出事。當時我們完全不知情。後來民間有傳言,說林副主席掉下來了。林彪事件一年後,基辛格秘密訪華。又過一年多,尼克鬆正式訪華,會見毛澤東,上海公報簽署,中美敵對關係開始解凍。但在科學交流層麵,我沒感覺到大的變化。
 
1973年,“文革”初期被打倒的鄧小平複出,胡耀邦主持中國科學院工作。這段時間是補課的時期。慢慢地,我們開始了解一些國外的科技成就、研究方向。比如,我聽說光學中有個非常重要的新領域,叫做付氏光學。圖書館裏,英文學刊、期刊慢慢有一些了,甚至翻成中文。有個朋友,名叫Joseph Goodman,在斯坦福大學,是著名的光學專家。他出了本新書,物理所幾個人合作就把那本書給翻譯了。
 
工宣隊進駐清華後,把我們教研組和樓下的光學車間混編成一個連隊,我原先是教研組主任,非讓我做光學連的連長。幹了一陣子,後來我遭到批判,讓我去機床工具廠勞動。回來後說要開門辦學,把我們編成一個小分隊,開拔到廣安門的318廠,是做軍用光學儀器的,用於槍或炮的瞄準具。工宣隊給我的任務是帶教工農兵學員。我帶了幾個教師,在工廠給他們上課,吃住都在廠裏,晚上就睡防空洞,長達一年多。一早起床,都有嚴格規定,是軍事化管理。
 
我在318廠勞動,專業完全對口,收獲挺大。我本不是學光學儀器的,等於在這裏實習。我們教的工農兵學員,水平比較低。但他們政治上優越感很強,擔負著“上管改”的任務,覺得你們臭老九是改造對象,彼此關係有些緊張。我有時候坐車白天回家一趟,取點東西,晚上趕回工廠。太晚的話,有時隻能翻牆進廠。
 
廠長兼總工程師是一位軍隊老幹部的兒子,懂技術,曾在莫斯科鮑曼技術大學學習過。鮑曼在蘇聯屬於學術水平較高的,倪維鬥教授也在鮑曼學過。知識分子的心思是相通的。廠長跟我的關係挺好,當時我女兒在南口機車車輛廠做車工,上下班實在太遠,很辛苦,我請他幫忙把我女兒調過來,他就幫忙解決了。他叫劉虎生,是革命烈士劉伯堅、王叔振夫婦的長子。
 
“文革”中,太多荒唐事。其中,有個事情是“考教授”。1973年年底,工宣隊突然把我們集中在圖書館老館的閱覽室,讓我們考試。試卷上麵是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題目,尤其是化學,簡直就是對我們的羞辱。我們都記不清了。考完後,走下圖書館樓梯,我還摔了一跤。最後倒是沒有發榜,沒了下文。好像大家考後的反應都很差。化學簡直要考零分、交白卷了。畢竟都是讀書人,有的同事還去打聽自己的分數,反正都不好。心想這教授還當不當啊!我想這是工宣隊存心給我們難堪。
 
1970年起,作為試點,清華、北大開始招收“工農兵大學生”,廢除考試,改為推薦。“文革”後期,我教了好幾屆工農兵大學生。他們的問題是沒有經過高考選拔,良莠不齊,基礎很弱。個別學生不錯,但是一部分僅有小學文化程度。老師講課,得兼顧程度最低的,絕不能講深了。當時有個口號,叫“不讓一個階級兄弟掉隊”。講深了,很多學生就會掉隊。有些專業課,隻能講得很淺。197610月,光四二班的工農兵學生說我奪了黨支部的權,要我做思想檢討。我不服從,就是不去。我已經從美國之音短波中獲悉了“四人幫”倒台的新聞,他們還不知情。我心想,你們的後台已經倒了。多年後,這個班的班幹部校慶返校,見到我,有點愧疚。當然我並不怪罪他們。他們也是受害者。
 
1976年元月,那年北京很冷,周恩來總理逝世。民間悼念的規模是空前的。4月,天安門廣場爆發“四五運動”。我去廣場看過一次,沒卷進去,隻是旁觀者。廣場上,很多標語、詩抄,大家在慷慨激昂地紀念已故的周總理。群眾起來了。是非之地,我很快就走了。當時就預感事態會發生變化。7月,朱德朱老總去世。7月底,唐山大地震。99日,毛澤東去世。時過四十多年,仍記憶如昨。197511月,鄧小平重新挨整,中國開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19767月底,唐山大地震發生後,我被學校派去唐山抗震救災,帶著二十多個學生。地震後不到一禮拜,軍車把我們從北京運到災區。為什麽去?任務是弄清這次大地震為何沒能準確預報。北京市委要求我們做一個幹涉儀,測量地塊的移動,這就得先到唐山實地考察。一路上,看到無數的唐山災民,欲哭無淚。我認識一個唐山機車廠的工人。他媽媽本來在我家做保姆,彼此關係挺好,我順道找去他家。他和老婆,加上三個孩子,一個都沒找到。整個房子都塌了。地上插著一個個竹簽,每個竹簽上都標著一個死者的名字。
 
在災區,我和學生都住在窩棚裏,二三十人一起。睡覺時,腳對著腳。我們到地震現場了解震前情況,比如是不是有感?動物園老虎為何跑了出來?我們有隨行的廚師,饅頭一出鍋,看上去一片黑,蒼蠅叮滿了,真的可怕。我是頭一次親曆重大的自然災難,看到解放軍在廢墟裏挖人、救援。有的婦女,丈夫死了,為了生存,很快就跟別人住一起了。孩子死了,父母都哭不出聲來。我路過早年父親就讀的唐山交大,全毀了。在唐山待了不到兩周,我和學生回到北京。
 
毛澤東去世那天,197699日。那天,正常上班。上午有通知,下午四點在學校集中聽廣播。係裏有個大教室。一開始,知道一定是大事,但沒猜出來。以前黨內有大事,都是按照幹部級別,一級一級往下傳達,唯獨這次是全國上下一起聽廣播。等到哀樂一響,大家就明白了。大家的表情很複雜。當場痛哭的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幾天後,向毛澤東遺體告別,我和係裏一些教師去了,戴著黑紗,在人民大會堂吊唁大廳轉了一圈。毛主席在水晶棺裏躺著,旁邊有中央領導人守靈。吊唁的群眾從主席遺體前走過,很多人邊走邊哭。有的哭聲很大。距離開國大典上我第一次見到毛主席,已經過去二十七年。天安門廣場上的追悼大會,我沒去。
 
10月初,“四人幫”倒台,好像是哪個朋友悄悄給我們通報了消息,真是驚喜參半,完全沒有想到來得這麽快。好極了!“四人幫”時期,我們很緊張,每天都戰戰兢兢的,不知會出什麽事,國家前途未卜。我有個同事,夫人本來就體弱多病,一天,她用報紙包東西,沒注意到上麵有毛主席像,坐在了上麵。她嚇壞了,覺得對不起毛主席,犯了罪,嚇成了精神病。那天,正開著會,我那個同事心神不定,說得回家看看。回家一看,他老婆已經剖腹,用刀紮進了肚子,腸子都弄斷了,她要剖腹謝罪。趕緊送醫院。醫生把腸子再接起來,救活了。沒幾年,她又突然死了。

所有跟帖: 

如果按被學校和學生整死教授的數量來說,北大和清華可以在全球占第一和第二位,這也是祖國的光榮。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0/2022 postreply 17:07:46

古今中外,也隻有讀過17遍“資治通鑒”的毛澤東中國才會這樣虐待自己的人畜無害的工科教授。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0/2022 postreply 17:21:00

從1950 年代起就下狠手啦。 -三河匹夫- 給 三河匹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0/2022 postreply 19:06:57

前大奮真可惡。 -欲千北- 給 欲千北 發送悄悄話 欲千北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0/2022 postreply 19:07:43

蔣南翔惡整錢偉長也毫不手軟,也是報應。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0/2022 postreply 19:33:13

錢後來告密的小人。 -Meiyangren- 給 Meiyangre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1:12:02

所以逃到了上海。可見中國是個大染缸,進一個,黑一個。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9:01:12

這不算什麽,土改的時候駭人聽聞的事情更多,某黨就是沒人性 -sunsetocean- 給 sunsetocean 發送悄悄話 sunsetocean 的博客首頁 (44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4:04:43

土改的確恐怖,打擊麵還不夠大。文革時那些土改沒被搞死的和搞土改的統統被狠狠地往死裏搞。 -大阿牛- 給 大阿牛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5:56:26

清華的文革就是全國高校文革的榜樣和縮影。隻有親曆者才知道文革的恐怖。 -大阿牛- 給 大阿牛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5:17:26

金國藩, 清華精儀係教授。 -筆名老忘06- 給 筆名老忘0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5:57:55

金教授是清華精儀係院士,文中提到他家唯一不是黨員妹妹金國芬教過我們"工業電子學",60年代, -一帖- 給 一帖 發送悄悄話 (730 bytes) () 02/21/2022 postreply 17:06:18

那年頭,外麵是路線, -吾道悠悠- 給 吾道悠悠 發送悄悄話 (135 bytes) () 02/22/2022 postreply 03:48:16

知道金國芬,但不認識。教我們工業電子學的是王選民,留蘇的。還有你不是電機係的。 -簡單得很- 給 簡單得很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22 postreply 08:24:37

金國芬(1957電機) -簡單得很- 給 簡單得很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22 postreply 08:27:26

824砸倒二校門是1966年,不是文中寫的1968年。 -簡單得很- 給 簡單得很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22 postreply 06:36:47

文中肯定有誤,是真的有老教授在搬磚嗎? -筆名老忘06- 給 筆名老忘06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22 postreply 07:29:42

有校領導在搬磚,那天附小的女校長在那裏被剪了陰陽頭。 -簡單得很- 給 簡單得很 發送悄悄話 (246 bytes) () 02/22/2022 postreply 08: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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