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寫趙丹,於我是個意外。
一位收藏名人手劄的朋友打來電話:”手頭有一樣東西,請你過來看看。”
北京國貿飯店。他把桌子上約有半尺高的紙質”文檔”和幾個大小不一的小筆記本,雙手推到我跟前說:”這是趙丹獄中的交代材料,原裝。”
“趙丹?中國頭號影星。”
“嗯。”
名人手跡、照片及簽名,向來是人們熱衷搜集的物品。眼下,擺在我麵前的幾十萬字文字材料就出自大明星之手,有點不可思議!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翻開:每一張均為手寫,字跡潦草,密密麻麻,寫者似乎處在十分焦急局促的狀態。寫材料的紙大多是大陸監獄(及看守所)專門提供給未決犯或已決犯使用的。太熟悉了:因為我坐牢寫交代,也用這種紙。
我說:”真貨呀,多少錢?”
答:”幾十萬。”聽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把攤開的材料小心翼翼地歸攏,移到他跟前。說:”我搞唱念做打,電影一竅不通。不看了。”
朋友說:”我就是給你看的。日子不限,看完還我就是。”
“為什麽?”
“我用幾天時間把材料看完,覺得你用來寫他,能寫出一個完全不同的趙丹。”
有點動心了,當然也猶豫,最後我還是接過沉甸甸的布包,坐上公交車回家。
趙丹的字極難辨認,隨即花錢請人重新抄寫、打印、裝訂出來。我每次翻閱它們,都有種冰雪般凜冽的感覺。
的確,這是一個和電影無關的趙丹。從此,一塊石頭壓在了胸口……
(一)
時光回到”文革”,那是1967年12月8日。
上午九點多,上海市專案組成員跨進趙丹的家門。亮出身份後,說:”為了全麵、徹底弄清你的問題,我們給你找了個地方……”
當然明白”找個地方”是啥意思,趙丹穿好外衣,說想要上廁所。坐在馬桶上就起不來了,經過催促,才提起褲子。接著,刷牙,洗臉,然後,下樓,出門,被推進一輛轎車。上車,就蒙上了眼睛。
睜開眼,人在一間地下室。
趙丹在室內來回走動,捶打鐵門,大聲詰問,都遭致拳腳。他這才感到自己是坐牢了,後轉移至正規監獄,鐵門,高牆,鐵柵欄,武裝看押。據說,這裏曾經是上海的少管所。向他宣讀的獄規: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當然還有眾多的”不許”,如不許交談,不許串聯,不許攜帶金屬製品,不許說出自己的姓名。每月發三元零花錢。
趙丹的編號是139,別人叫他139,他管自己也叫139。太熟悉了,因為我坐牢時也這樣,編號:373——大陸監獄的基本規則都是一樣的,無論他在上海,還是我在四川。
中國曆次運動的本質是清洗,被清除的人都有稱謂:”土改”有地主分子,”三反”運動有三反分子,”肅胡”運動有胡風分子,”反右”運動有右派分子。”文革”是大清洗,名目就更多了:走資派,孝子賢孫,殘渣餘孽,漏劃右派,黑五類,現行反革命分子等等。階級敵人的圈子越劃越大,被關押的人犯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政要、名人。前者有劉少奇,後者如趙丹。
趙丹屬於文藝黑線人物,說是階級敵人,但具體身份尚未明確劃定,也就是說,沒有給他戴帽子。不像我,抓捕的時候就宣布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既然是身份未定,那就給趙丹留下了”爭取”的空間。爭取什麽?爭取從寬處理:從”解除關押,恢複自由”到”敵我矛盾做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都屬於”從寬”的範疇。我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也是寬大處理(判決書上就是這樣寫的)。能爭取到什麽樣的”從寬”,那就看本人的表現、形勢的變化和掌握政策的人了。失去人身自由的趙丹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要努力創造條件,以達到”從寬”處理。而”努力創造條件”的基本方式和方法,無非就是交代,匯報,揭發,檢舉,大量寫材料,頻繁又誠懇。應該說,趙丹寫交代材料和思想匯報的自覺與熱情,相當驚人!又多,又快,又長,說啥都是一套一套的。於是,幾十年後的我才有幸看到和使用這份厚實的文檔。
第一份思想匯報寫於1967年7月15日。趙丹寫得鄭重其事,屬於鄭重表態——
一、我所寫的材料,皆是兵團材料組、宣傳組、外調組要我寫的。此外沒有私自寫過任何材料給別人。
二、我接受革命群眾,革命組織把我批臭,批透,批垮,打到(倒)!我不抱任何幻想,我隻有徹底揭發文藝黑線的罪行,徹底交代自己的罪行,爭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這就是我的根本態度,和唯一可能,和自己應該你努力做的事。此外,我應時時注意遵守兵團的紀律和規定,向兵團組長,隨時匯報思想情況。
趙丹67,7,15
這兩條以及一個”此外”,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十天後,趙丹呈上第二份思想匯報,這是在參加了(上海)電影廠黨委組織的揭發鬥爭大會之後寫的。其中一句,說:”所受教育甚深,思想推動很大,內心沉痛,自咎!”的確,從寫第一份匯報到最後一次寫材料,數年之內他都在反反複複、誠誠懇懇、絮絮叨叨地自責,說自己有罪,對前半生所作所為萬分痛悔。我以為:趙丹必須這樣寫,也隻能這樣寫。凡是被關押的人都要這樣寫,被逼無奈,否則皮肉受苦,乃至送命。但我認為:趙丹的自責基本發自內心:真的認為自己錯了,藝術上錯了,政治上錯了,是有罪(且深重)之人。這不是我分析出來的,是那些痛心疾首的文字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我們;而且每一場批鬥會下來,都能促進他交代問題和加深自我認識。一經批判,好像自己的罪行證實了。
國慶來臨。10月1日,他學習了《人民日報》社論《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文匯報》政論文《上海無產階級革命派鬥私批修方針指引下高歌猛進》、《毛澤東思想是攀登科學技術高峰的勝利旗幟》。10月2日,學習了《毛澤東同首都五十萬軍民歡度國慶》的報道、林彪同誌講話、周總理在國宴上的講話,以及《上海五十萬人隆重舉行國慶集會遊行,張春橋同誌講話宣布特大喜訊,毛主席向上海人民問好》的報道,還有《霍查同誌在我使館舉行的國慶招待會上發表重要講話》等。讀這些社論和報道,趙丹興奮難抑,立即提筆寫道:
感到無限興奮、歡欣、鼓舞!雖然屬於專政對象,但仍按捺不住,為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我感到無比幸福!”"我要萬分萬分,加倍加倍的,向偉大領袖毛主席、向尊敬的江青同誌,向尊敬的總理和尊敬的柯老(柯慶施)致敬……向黨、向人民請罪。
趙丹的每一份材料無不表達出對共產黨、毛澤東的熱愛。他還熱愛張春橋、柯慶施,他還敬佩江青,你能說這些表述全是假的嗎?當然用意也明顯:表白自己,爭取”從寬”。
趙丹寫材料采用”文革”書寫的標準格式,即第一段必是”最高指示”。匯報什麽內容,選擇哪條語錄,絕非信手拈來,而是下了一番功夫。
1968年7月8日的匯報裏,他引用的”最高指示”是毛澤東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裏談知識分子的一段話,即”知識分子,在其未和群眾的革命鬥爭打成一片,在其未下決心未群眾利益服務並與群眾相結合的時候,往往帶有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傾向,他們的思想往往是空虛的,他們的行動往往是動搖的。”抄完這段語錄,他跟著寫道:”想家,想孩子,想愛人,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為說出一句”想念家人”,趙丹先給自己扣上”思想往往是空虛的”,”行動往往是動搖的”的帽子,也就是說,以語錄作自我批判,然後表達心中所思。費盡思量!我算了算,他從1967年被關押,到1968年寫下”想家”"想孩子”"想愛人”這麽幾個字,相隔時間長達一年!不得不承認:在個人情感方麵,他有著驚人的克製力。
這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表現,讓我產生遙遠的聯想:曾風靡世界的古巴革命領袖格瓦拉”思想殘暴,嗜血成性”(納賽爾語)。有人索性稱他是”被純粹的仇恨所驅動的殺戮機器”。年輕的格瓦拉死後,有一本”波利維亞日記”留了下來。人們從中發現:習慣於硝煙與孤獨的他在日記寫下的文字,讓人心動的竟是對世俗生活和私人情感的眷戀!好幾篇日記裏,一開始就是想到他的親人——2月11日日記以”老頭子生日:67。”開始,他想到自己的父親。2月15日日記以”希爾迪達的生日:11。”開始,他想到自己的長女;2月18日日記以”約瑟菲娜的生日:33。”開始,他想起了妻子;2月24日的日記以”恩內斯迪科爾的生日:2。”開始,他想起了幼子;5月18日的日記以”羅伯特和胡安·馬丁。”開始,他想起了兩個兄弟;6月14日日記以”西麗塔:4?”開始,他想起了幼女,盡管不太確定其年齡;6月21日的日記以”老太太”開始,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難怪有人說,在叢林中多次迷失方向的格瓦拉,在日記裏沒有丟失過自己的親人。”文革”畢竟不是戰爭,我在關押和勞改期間,每次寫年終總結材料都要說”我想念親人!一定加速改造,希望盡快見到他們。”趙丹當然也可以這樣寫,但他似乎把熱烈的感情更多地給領袖、給了黨。
思念的閘門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了。僅隔一周,趙丹在遞交的匯報材料裏,再次寫下”想家”、”想孩子”、”想愛人”的句子。他說——
格外地想家、想孩子、想愛人!我要一切重新做起,所以也就想懇求革命組織、革命群眾開釋我,讓我到外邊在工作中考驗我吧!
其實,我真是個老實人,一點也不向組織隱瞞自己的內心情感的人,甚至坦率到近乎迂闊的程度了,請看有誰敢於像我一樣地每次思想匯報都誠實地檢討自己的錯誤,而從不談一句自己有所進步,改造有成績的話!但凡有點私心雜念的人,難道不怕罪行的積累嗎?
懇求,再次幫助我伸出挽救的手來,讓我早日出去……懇求!懇求!千萬個懇求!
趙丹 68,7,29日
白日難熬,夜晚恐懼,以前曾經有過的燦爛與溫暖,現在都要用空前的孤寂來償還,而孤寂的背後則是脆弱與渴求。我深深體會到——囚禁所製造的徹底隔離是極為殘酷的精神折磨,它可以讓意誌崩潰,生命迅速枯竭。趙丹也不例外,為了”格外地想念”,他開始懇求,而且是”千萬個懇求!”
情勢巨變,明星成凡品。
(二)
1968年8月5日,報紙刊出張春橋回到上海出席會議的消息。他看到了,又興奮起來!趙丹知道張春橋,張春橋不可能不知道趙丹。所以這是一個機會!什麽機會?求情的機會。向張春橋求情?咋求情?寫信呀!這是他的機敏,也是他的優勢。
請求開釋,說幹就幹。馬上給張春橋同誌寫信,情感熱烈、態度懇切:
我要積極地寫信給春橋同誌,並轉尊敬的江青同誌(恕我一時找不到適當的稱呼,故仍稱”同誌”)因為,我的事情早已結束了,近來的日子不短了。此時再不請求,更待何時?
千言萬語,就是一句,懇求您,尊敬的春橋同誌,能挽救我一把,並求您向江青同誌麵前求求情,懇求能寬恕我。能讓我再回頭重新做人……使得我今後的一生改造成為革命的、學習偉大領袖毛主席思想的一生。
寫信求情,古今皆有:司馬遷為李陵求情,胡適替王若飛求情。現在的求情,多是寫給上級、長輩、老師、朋友,為自己的問題和過錯求情。趙丹給張春橋和江青等”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負責人寫信,即屬此類。求人如吞三尺劍,靠人如上九重天,何況監獄對信件的管理極其嚴格:比如每月隻能寫一封信,每封信不得超過二百字,還必須是寫給自己的家人。趙丹的行為一經發現,立即受到嚴厲的批評和指責:”不要找任何幻想。不要還以為自已是名演員!”這話有如削尖的利刺飛撲而去,直戳他的痛處。
趙丹很快作出反應,在8月16日寫出檢查:
我的請求,也僅僅是向中央文革領導上認罪、請罪,請求恩赦,絕無其他不良動機,根本不可告狀,任何能解脫心裏的包袱呢?等等的思想動機(注:此處不通,原文照錄)。這裏也就恰恰暴露了我還是在潛意識裏存在的特殊化和特權思想了!原來首長對我的批評指責是中肯的,是正確的,正由於有這種特殊地位的思想,才產生出幻想,也正是這個幻想,才蒙蔽了自己的眼睛,認識不清這樣一個極為普通的常識:即何時開釋,這不是依的主觀願望所能決定的事,因我沒這個決定權,這權力在組織和群眾手裏。我隻有為自己爭取早日開釋而努力創作條件,所以急躁地,一廂情願地請求提前開釋的做法、想法是不符合客觀實際的,不符合我的現實的地位的。這樣,則又是自作聰明、作繭自縛、結果反而自尋苦惱,自己折磨自己了。
他還是識趣,抓住了要害:說自己就是想用個人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求得某種特殊處理。趙丹的自我判斷也準確,叫”自作聰明,自尋苦惱,自己折磨自己了”。這說明囚禁並未讓他大腦失靈,檢查寫得也還算到位,想必會汲取教訓。萬萬沒料到的是一個月後,他又想給江、張寫信了。原因是看到報紙上刊出的”發動群眾定案 實行群眾專政”的報道以及工人宣傳隊開進文藝界、電影界消息。這回趙丹誤判了!他以為”群眾專政”就意味著可以出獄,讓群眾管理自己。再度興奮的趙丹,馬上寫了一份很長的思想匯報——
為像我們這種犯罪的人,創造、提供了有利於自新、改造的充實條件。越來越看到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威力,無產階級政策威力光芒四射。
這些天,思想上的鬥爭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運動一開始即蘊藏這一個心願,即是到了運動的後期,要寫信給尊敬的江青領導,尊敬的春橋首長,求求情,能給予從寬處理。因為這個人一生的最後的時刻,也是關係到全家大小的大問題,特別是看到報上要發動群眾定案的報道,感到緊張……”(1968年9月23日)
坐牢的人一般都比較敏感,趙丹屬於極度敏感。任何一篇社論(或一則報道)的提法,都能讓他展開想象,並與自己可能的出路相聯係。其實,任何一個在押囚犯的明智隻能是怎樣認清自己的處境和如何適應,偏偏在這個重要的環節上他不大搞得清。
1968年底,中央有個極重要的戰略步驟,叫”清理階級隊伍”。它當然來自毛澤東的批示,理論依據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具體做法是全國各地在軍管會和進駐單位的工宣隊領導下,放手發動群眾開展對敵鬥爭,對社會進行全方位大清查,揪出地、富、反、壞、右、特務、叛徒、走資派、漏網右派、國民黨殘渣餘孽,尤其著重未被查出的人,不管你是誰,都在清查之列。大清查奪去許多人的性命,讓許多家庭瞬間瓦解,製造出無數”冤、假、錯”案,驚心動魄,鮮血淋漓!那時在四川成都街頭天天都看揪鬥”階級敵人”的恐怖場景,我斷定在北京的右派父母也定遭厄運,不禁渾身戰栗,徹夜不眠。而我本人也就是在”清理階級隊伍”階段被革命群眾揪出,由四川省革委會定性為”現行反革命”,由軍管會宣判後關押在大牢。
這種血腥的”清理”,盡管趙丹未能親眼得見,但起碼的政治常識與社會經驗還是有的。令我不解的是——趙丹的表現好像沒有多少憂慮與焦愁,反而在匯報裏表示擁護和讚賞。1968年12月1日,在閱讀《解放日報》社論《文藝界首先要抓清隊工作》後,他這樣寫道:
在清理階級隊伍中,對於那些所謂”三名”"三高”的人物,不能一概而論,一定要做階級分析。他們當中有的就是文革前修正主義文藝黑線上的人物,就是叛徒、特務、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分子,對於這些壞人,我們必須徹底揭露他們,把他們清洗出去。
原來我主觀的設想,清除出黨,不能幹導演、演員工作了,一切行政待遇,社會職務及特殊化生活待遇等等,通過一杆子刷到底,這是沒疑問的,肯定的,因之思想上一點也不存在任何幻想。但仍可能留在廠裏,給一個力所能及的大小工作做,或者受群眾的監督勞動等,也即是說還給飯吃!現在看來,這種想法,仍是不切實際的了。不符合革命路線的政策精神了。因之也是錯誤的。
冷靜一想,將我這樣的人清除出文藝隊伍,則又完全正確完全必要,因為我這樣的人,為文藝界造成的罪惡多端,實在是文藝隊伍中蛀蟲,再若留在文藝隊伍中,這簡直是對文藝界的玷汙和恥辱!
若從18歲幹電影算起,已幹了36年,若從13歲幹話劇算起,已經足足幹了41年了,今日落到被清洗出電影界文藝界,心頭當然是非常沉痛的,心酸的!但這一生中從未真正為無產階級革命為勞動人民而創作,相反盡是製造了大毒草,替革命事業,招致無法估計的損害,今日被逐出電影界,則又是天公地道的事。新陳代謝這本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規律,搬掉我們這些革命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障礙物,讓新生的無限美好的革命的電影事業,蓬勃發展,這實在是最好的好事!這樣一想,心裏豁達,開朗起來!
敬祝我們偉大導師、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讀這篇檢查,我不知道說啥才好。人隻要被揪出來,當然要”上綱上線”,做自我批判。趙丹能把罵自己的話說到這份兒上,說自己被逐出電影界是”天公地道”,是為革命搬掉”絆腳石!”是一件”最好的好事!”被踢出電影行業,不僅不難過,反而”心裏豁達、開朗起來!”寫出如此卑賤的文字,得下多大狠心!為了得到一些珍貴的東西,而失去另外一些珍貴的東西,這些文字的後麵也隱含了說不出口的哀傷與酸苦。聶紺弩”文革”期間在北大荒勞改,寫了很多詩,其中有兩句流傳甚廣:”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深刻,很深刻。
我們不是改變乾坤的人,但我們能否守住一些根本?
(三)
對時間長度的認識,首推犯人。
“文革”中,我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宣判後,我馬上推算出二十年的長度是七千三百天,計十七萬五千多小時;二十六歲入獄,四十七歲出獄;青春逝去,親人離世……想到這裏,淚如雨下。這是比押上公判大會,聽宣判還要致命的打擊。
從寓所帶走趙丹的那一刻,上海市專案組成員說:”為了全麵、徹底弄清你的問題,我們給你找了個地方……”這就是說,關押他是一無手續、二無期限,看不到盡頭,真的很殘酷。而更難熬的則是每一天,除了吃飯,睡覺,便是終日枯坐。唯一難得的”樂事”,就是閱讀遞進來的《解放日報》。細細地看,慢慢地看,從頭版頭行讀到末版末行,還舍不得看完,社論則反複讀。看完一張報,足足耗上三小時。
看完了,趙丹覺得對報紙的利用得不夠,於是別出心裁:把報紙四周的白邊撕下,撕成一片、一片的紙條。有了這些小紙條,也就有了寫字的衝動,隨即在上麵寫幾句話,再說,也不用上繳。趙丹開始自得其樂地寫小紙條啦!什麽”丟掉幻想,你出不去了。”"你呀,不要著急,很快可以出去了。”"你還有希望。”"你還有什麽希望呢?”等等。寫著,寫著,他童心大發,像孩子作遊戲,把小紙條揉成小紙團,雙手捧起,拋向空中,自由落下,再隨意抓它一個,展開來讀……對這樣一個舉動,後來有很多分析,說得挺深沉,挺有內涵。但依我看就是遊戲,玩唄,目的就是打發時間。我在四川省公安廳看守所關押期間,就把好端端的一雙白線手套拆了,織成一塊條狀物,變有用為無用。為什麽?就是為了消耗時間。今天,明天,後天,日子就像磨盤一圈接一圈地轉動,每一分鍾都是煎熬。
搞政治的人,才懂什麽是政治;進了班房,才知道啥叫坐牢。獄中最忌諱的就是寫小字條,傳小字條。趙丹在1968年8月26日的思想匯報裏,承認自己寫小字條:
前幾天,解放軍同誌收去了我寫的一張小字條,記得內容是”現在走的這條不請求的路,顯然出去的時間,要拖延些,而隻有請求才得快出去,但一定要堅持下去,否則反反複複,來來回回,就是絕路了。”雲雲
為啥要寫?趙丹說自己是在鑽牛角尖,是”惡習”所致:
這個”小紙片”真是害苦了我了!由於它惹出許多誤會來,惹出多大的禍事來呀!真是說來心都要碎了。可就是為什麽改不掉呢?真是屢教不改呀,前一大陣子,我已改掉,再也不寫了。可一搬到三樓來,一個人住,更由於一下子認識不清形勢和處境,一焦急則又重犯了。這是由於我是思想上認為,我一個人住,寫寫小紙片,自己和自己做思想工作,這又何妨。組織上總不會懷疑我在和別人交談呀!
他還說,這是”缺乏毅力的意誌的脆弱的階級性格,這是重犯的根源,我對此也沒有任何話好說。”(1970年1月22日)
“惹出多大的禍事來呀!”"心都要碎了。”顯然,寫字條給趙丹惹出禍事。所謂”禍事”,也許是挨揍,也許是提審,也許是批鬥,有可能聲稱對他會加重懲處,更有可能是借此查抄監舍所有人犯的床位,而這是要引起眾怒和報複的。你幹什麽就自己幹,別連累別人——此乃坐牢之首要潛規則;你犯了,就是犯了大忌。對此,趙丹完全不在行!獄中苟活求存,很多人沒有死於狂風暴雨,而是死於日常瑣細。
不求珠玉,但求米粟。犯人時時處在食物短缺的饑渴之中,最想吃的是肉和糖。
我獄中十年,夜裏做夢幾乎都與吃有關,寫給母親每一封信的末尾都是要吃的!首先是要糖果,沒有糖果,白糖也行。犯人星期天休息,用白糖衝一杯糖水,喝上一口,甜香充溢於口腔,再沿食管順流而下,那才叫高級享受。其次是要豬油,一般是玻璃罐裝,這種包裝現在好像已經絕跡。犯人肚子裏實在沒有油水。母親寄來的豬油,令所有的獄友羨慕不已。每隔幾天,我就用小勺挖一點點豬油攪拌到菜裏。豬油攪拌過的菜頓時成了大菜,特別香!我總是有意延長咀嚼的時間,舍不得咽下。出獄後回到北京,我曾在一盤素燒圓白菜裏拌上一勺豬油。夾一筷子送進嘴,咋這麽難吃?
趙丹也不例外,想吃糖果。托工作人員給他買水果糖,水果糖沒買到,買了白糖,剩下兩枚一分錢鎳幣。1968年12月13日在搜查房間的時候,發現了兩枚鎳幣。看守馬上審問:錢從哪裏來?兩分錢也是事兒。趙丹寫了匯報:
這二枚一分錢的鎳幣的來處,我記不確切了……記得當時我因天冷,要求過此地工作人員代購些水果糖,好增加熱量,此時工作人員還不肯呢,而改做隻找糖。由於我個人在生活小事上,素來馬馬虎虎,所以就留下這二枚一分的鎳幣了。這說明我在思想上並未認真重視,其根源還在我的反動階級的自由主義的緣故。
看押期間的趙丹沒出什麽大事,惹出的小事倒是不少,挨罵挨整寫檢查。他一邊接受懲處,一邊頌揚監獄。監獄裏這樣的犯人不少,隱忍又卑賤。
趙丹是這樣”頌揚”的——
首先拿物質條件來比,我是坐過新疆監獄的人。新疆是土房土炕,一年才洗一回澡,中秋,春節才吃一次大米飯,一身棉襖穿過五年(關押了五年),虱子、跳蚤、臭蟲生滿身,沒報看,沒書看……夠了,不多講了,和我們這兒比,真是人間地獄之別,25元的飯錢,連一般農民也吃不到這樣的夥食,還為我們創造了學習的多種條件,一點也不誇大,真是一座學校呀!而更主要的是我們的一切革命措施手段,都隻是貫穿著兩個字”挽救”。(1970年1月22日)
他把監獄比作學校,何苦!為啥?當個人權益屢屢受到剝奪和侵犯,仍有人選擇自我傷害或相互傷害來討好統治者,這是以求自保嗎?我找不到答案。活在這個天地,真的有一種奇異感!
(四)
1970年全年,趙丹寫了三十五份匯報材料,也就是每個月三份,平均十天一份。1月4日,他交上了第一份。
迎來了七十年代,但這並未給趙丹帶來喜悅,相反給了他一個很大的刺激:有一批人放走了!趙丹很著急,決定給張春橋再次寫信求情並呼救,同時,也向江青呼救。這個寫於1月4日的求救信,前三頁被撕毀,我看到的從第四頁開始——
最近這兒開釋了一大批人,我心裏十分惶慌,十分焦急,也十分羨慕,看到他們都走上了70年代的輝煌燦爛的毛澤東幸福的新時代。新世紀了,而我仍然掉落在這個舊時代裏,每日在沉痛的懺悔中生活,加之我又是個熱情洋溢的人(過去的熱情是為反革命的政治服務的),因之那是壞事。如果改變了立場,納入到無產階級這樣寶貴的時光,白白流去,心中真是無一刻寧靜,所以經過了思想上的激烈地鬥爭,終於提起勇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向敬愛的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