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福林: 從“華夏”到“中華”

 

從“華夏”到“中華”

——試論“中華民族”觀念的淵源

 

晁福林

北京師範大學

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培育)

【原刊於《史學史研究》2020年第4期】

 

摘要:早在商和西周時期就有了“夏”和“華”字,周人自稱“有夏”,是高舉“夏”這麵光榮的旗幟來號令諸族歸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義。西周時期,“華”字已是人們形容非常美麗以致盛大輝煌的用詞。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指文化水平高的諸侯國,亦可謂是“禮義之邦”。“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見於西周成王時的青銅器《何尊》銘文。魏晉時期,將“中國”與“華夏”兩詞融合,“華夏”之稱逐漸演化為“中華”。清末以降的思想家們多以“中華”和“中華民族”自勵,如梁啟超、楊度、章太炎等多次講到關於中華民族複興的問題。近代以來,各個民族、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們無不為“中華民族”這一個莊嚴的稱謂而自豪和驕傲。我們完全可以說,作為我國諸民族集合稱謂的“中華民族”,源遠流長,是各民族人民不斷選擇和認可的觀念的結晶。

 

關鍵詞:夏;華夏;中國;中華民族

 

 

 

 

“中華民族”,是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諸民族莊嚴的集合稱謂。這個稱謂源遠流長。追溯其源可以到先秦時期的“華夏”觀念。研究“華夏”觀念之源,需要從甲骨文、金文以及古文獻裏的“夏”“華”“中國”等記載開始討論。這是因為文字是人的意識、觀念的結晶,相關的古文字資料記載了這些觀念的諸多因素,我們的討論就從這裏開始。

 

一、商、西周時期的“夏”和“華”

 

先來說“夏”。

 

專家對於甲骨文“夏”字的探尋,近年來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麵展開:第一是重新認識甲骨文“”字。過去多釋這個字為“”,近年有專家新釋為“夏”,如詹鄞鑫先生分析曆來的相關考釋,指出這個字有加“日”旁和不加“日”旁的兩類,添加“日”旁者,是“專為四時之名而造的字”。另一個附加手持長柄斧鉞的作“”形的字“是夏字的初形或異構”。第二個進展是新釋出甲骨文夏字。如甲骨文作形者,過去或釋為“猴”、“夔”、“猱”等,曹定雲先生釋為“夏”,並且指出這個夏字,見於以下卜辭:

 

己巳卜,雀不其氐夏。

 

己巳卜,雀氏夏。十二月。(見下圖)

 

 

 

這是一版武丁時代的卜辭。卜辭裏的這個“夏”或應當指商代的夏遺民之族。這版卜辭從正反兩個方麵貞問,是否由“雀”率領夏族從事某項事務。名“雀”者,是雀族首領,亦是商王武丁時期的著名將領,常銜王命而行事。此外,劉釗先生指出,三期甲骨卜辭的作貞人名的,也應當是“夏”字。殷卜辭裏關於“禹”和夏族後裔“杞”的記載,都與“夏”有關係,值得再探索和研究。總之,專家的這些探尋和研究都是有重要學術意義的發現。甲骨卜辭裏的夏字,雖然現今還在繼續探索的階段,但可以肯定,殷商時代的人對於夏王朝應當有曆史記憶存在,我們從甲骨卜辭裏會有更多的發現。

 

“夏”字在周代金文裏有了確鑿證據。春秋時的《叔夷鎛》銘文講商湯伐夏之事謂:“成(唐)湯,有敢(嚴)在帝所,溥受天命,?伐司(後?)。”郭沫若先生說:,是夏字。古璽有‘侯癸’、‘’,‘侯’,即複姓之夏侯。其確證也。

 

關於“夏”字,《說文》謂這個字“從,從頁、從臼。臼,兩手。,兩足”,從這個解釋可以看出,夏字原是“人”之形體狀,所從之“頁”,《說文》訓謂“頭也”,人頭加上雙手、兩足,就是人體形狀。再看《說文》對夏字的訓釋:“夏,中國之人也。”為什麽單將“中國之人”提出來訓釋“夏”字呢?

 

原來,這是漢代人對於夏王朝的曆史記憶的結果。司馬遷說夏王朝初期已經使天下形成了如下的情況:

 

九州攸同,四奧既居……四海會同,六府甚修,眾土交正(征),致慎財賦。鹹則三壤成賦。中國賜土姓:祗台德先。

 

司馬遷的“九州”說,取自《尚書·禹貢》篇。關於這段話,後來的《尚書·禹貢》偽孔傳以“九州同風,萬國共貫”來做解釋,唐儒孔穎達發揮其意蘊說:“‘四海’,謂四海之內,即是九州之中,乃有萬國。萬國同其風化,若物在繩索之貫,故雲‘九州同風,萬國共貫’。”《史記集解》引鄭玄說,謂“中國即九洲也。天子建其國,諸侯祚之土,賜之姓,命之氏,其敬悅天子之德既先,又不距違我天子政教所行。”依照司馬遷、鄭玄的說法,夏王朝和以前的時代相比,有這樣三個方麵的特色。一是,指出了廣大區域裏人們的融匯。他所說的“九州”、“四海”,實即中國;其二,實現了廣大區域裏經濟與政教的一致。各個地區的邦國要向夏王朝進貢賦。夏王朝對於這些邦國賜土、賜姓;其三,重視德行文采。所謂“祗台(以)德先”,有兩方麵的意思,一方麵是如鄭玄所雲“敬悅天子之德”,另一方麵是“賜土姓”時,以德行優者為先。這裏所言的“德”當包括著文化禮儀的內容。這些應當就是漢朝時人對於夏王朝曆史記憶的主要部分。在這個背景之下,許慎說“夏”為“中國之人也”,意思是夏王朝之人,就是有文采、有德操的中國人。

 

西周時期,周人自認為是“夏”的繼承者,周人自稱為“有夏”,稱自己居住的地方為“區夏”,可見周人對於“夏”這個稱謂的喜愛。周人把“夏”的範圍擴展得很大,周人有一首稱頌先祖後稷的《思文》詩,內容如下:

 

思文後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非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於時夏。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有文德的後稷,能配天命,養育眾民,沒有一點不盡力。給我們留下寶貴的大麥、小麥,奉帝命而養育。不分你我疆界,布大功於中國。關於《思文》所言“時夏”,後儒或言謂大,不夠準確,不若鄭箋所釋。鄭玄說:“陳常於時夏”意即“陳其久常之功於是夏而歌之”,並謂:“夏之屬有九。”宋儒朱熹說得更為直接,謂:“陳其君臣父子之常道於中國。”清儒陳奐也說其意謂:“言後稷之功,盡天下之疆界,無有此爾也。”《思文》一詩表明,周人將“時(是也)夏”的範圍視為中國的極大範圍,疆界不分你、我。由此,我們可以理解漢儒許慎以“中國之人”訓釋“夏”字的緣由。自西周時期以降,“夏”就是中國,其所指是一個開放型的無有疆界的極大範圍。鄭玄說夏的範圍“有九”,即指《夏本紀》的“九洲”而言。

 

因為“夏”字本有“大”“美”之因素,所以春秋戰國時期,便和“華”字係連,稱為“華夏”,意即大美之夏。由此,我們可以想到,周人之所以自稱“有夏”,並不是他自認為是夏族的後裔,我們找不到證據,說周族與夏有血緣承繼關係,周人自稱“有夏”,是高舉“夏”這麵光榮的旗幟來號令諸族歸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義,與有榮焉。

 

我們再來說“華”字。

 

和“夏”字一樣,“華”字的起源和發展也有悠久的曆史。學者早曾注意到甲骨文裏可能有“華”字。如清末民初學者葉玉森指出:“卜辭之異體作、與金文旁並合,疑即華字,唯文不多見,辭亦難通,終未敢斷定。”。作“”形的甲骨文字確與金文的華字相類,但亦如葉玉森所言,相關卜辭若讀為華,則辭意“難通”,因為現今所見的相關卜辭裏,這個字皆用為祈禱之意。這個字當寫作,《說文》謂其音讀為“卉聲”,為曉紐字。我們可以作如下的推測,即在甲骨文的時代,字本作草木榮華繁茂之狀,初讀若卉,在卜辭裏用作祈禱之意。到了金文的時代,它寫作如下的形狀:

 

 

 

顯而易見,金文“華”字的上部取甲骨文、上部表示草木榮華繁茂,又附加“於”為聲符,所以“華”為魚部字,但其聲紐仍與甲骨文字相同(皆作曉紐),這是它所保存的與甲骨文的淵源關係之痕跡。

 

如果說“華”字在甲骨文的時代還沒有完全形成的話,那麽到了金文時代,它卻是確鑿無疑地呈現在人們麵前,並且使用於彝銘和文獻裏了。從彝銘來說,“華”字有兩類用法,一是,作地名或人名用。如“王在華”、“師華父”、“邾公華”等;另一類是作形容詞或動詞,如:

 

(一)王在上侯[居],華祼。

 

(二)寮女寮奚,[媺]華。

 

(三)子子孫孫永寶用華。

 

上引三例彝銘,第(一)例是西周昭王時器,另外兩例是西周晚期器。第(一)例意思是說,周王在上侯這個地方駐蹕,舉行盛大祼禮。祼禮起源很早,西周初年就有成王行祼禮的記載,見於《尚書·洛誥》篇。唐儒孔穎達解釋說:“祼者,灌也。王以圭瓚酌鬱鬯之酒以獻屍,屍受祭而灌於地,因奠不飲,謂之祼。”途中駐蹕而行祼禮,銘文特別強調“華祼”。華,《爾雅·釋言》“皇也”。《詩經·大雅·皇矣》“皇矣上帝”,毛傳:“皇,大。”“華祼”,意即盛大的祼禮。在此不尋常的盛大祼禮受到賞賜,作器者引以為榮。第(二)例銘文記載任王宮小官的名者接受“天君”(即太後)的命令選取宮中女仆,他完成任務後向天君匯報,所選的“寮女、寮奚”皆“媺華”,天君滿意名者圓滿完成任務,遂予以賞賜。“媺華”的媺,訓為美。“媺華”意即美麗光鮮。《尚書·堯典》“重華”,宋儒蔡沈說:“華,光華也。”用今語來說,“媺華”就是光鮮亮麗。第(三)例同銘之鼎有5件,華字皆在銘文末尾,雖有可能用作族氏名稱,但也可能連銘文一體,西周彝銘末尾有作“子子孫孫永寶用亯(享)”、“子子孫孫永寶用之”者,“用”字後一字表示用的目的。“用之”即用它;“用享”,即用來宴饗。同例,“用華”,即用來彰顯榮華。

 

總之,西周時期,“華”字除作人名地名外,還用作形容詞、動詞,表示美麗,光鮮、榮耀等意。《詩經·小雅·皇皇者華》“皇皇者華”,即指色彩鮮明輝煌之花。“華”字已是人們形容非常美麗以致盛大輝煌的用詞。

 

二、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

 

戰國時人曾慨歎邦國數量銳減,說:“周之所封四(國)百餘,服國八百餘,今無存者矣,雖存皆嚐亡矣。”春秋時期,原有的眾多國家,隻剩下二百零幾個。這表明自西周時期以來,許多小的邦國不斷地融匯於大國,但這個進程終西周之世並未完成。進入春秋時期仍然是邦國林立的局麵。春秋初年鄭國的史官說:“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則皆蠻夷戎狄之人也。”25這些國家分布羅列的情況,可謂犬牙交錯。這些邦國的族姓,既有姬姓的,也有其它族姓的,如薑姓、子姓、嬴姓、媯姓、姒姓、姞姓、薛姓、己姓、曹姓、羋姓等等。

 

特別應當提到的是,春秋時期出現了“華夏”的觀念。“華夏”一詞首見於《左傳》襄公二六年,此年蔡國大夫公孫歸生向楚令尹子木講楚材晉用之事,提到成公六年(前585年)晉、楚兩國的“繞角之役”,晉軍因得原為楚臣的析公的建議,使得“楚師宵潰”,從而使中原諸侯國離楚附晉,造成了“楚失華夏”的後果。“華夏”即指中原諸侯國。“華夏”或簡稱“華”、“夏”,如,五年晉大夫魏絳論不應當討伐戎族,因為“勞師於戎,而失諸華”,是得不償失之事。韋注:“諸華,華夏。”“華”即指“華夏”。再如春秋後期,在齊、魯兩國君主的夾穀之會上,齊國唆使萊國人劫持魯君,陪同與會的孔子義正辭嚴地喝退萊人,其言辭中說道“裔(夷)不謀夏,夷不亂華”,是不可冒犯的原則。孔疏:“夏,中國有禮義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夏”和“華”,皆指“華夏”。

 

春秋時人在社會觀念方麵有兩個突出的地方,一是將“華”與“夏”係連一起,出現了“華夏”的觀念;二是將天下的邦國分為“華夏”與戎狄蠻夷兩個類別。專家們的研究一致肯定這兩個類別的區分在於文化水平的高低。如錢穆說:“所謂諸夏與戎狄,其實隻是文化生活上的一種界線。”又如顧頡剛、王樹民先生說:“劃分‘諸夏’的主要條件是文化而不是地區、氏族。”這些都是正確的論斷。關於春秋時期這些邦國的融匯及華夏族的形成,專家學者進行過很好的研究,這裏不再重複,隻是強調以下兩點。

 

其一,以“文化”為區分華夏與戎狄蠻夷的界標,是周人文化自信的表現。周文化的特質在於它強調人文精神,創造了禮樂文明。文化,一方麵指物質生活的水平程度,另一方麵,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麵指人的精神世界,孔子所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把這種精神意義的重要性發揮到了極致。西周王朝以及所分封的諸侯國,其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文明程度要高於戎狄蠻夷之國。所以說,以“文化”為界標,實際上是講究禮樂文明的周文化的標準,是周人文化自信的表現。

 

其二,這個界限並非不可逾越。此正如顧頡剛、王樹民兩先生所說:“當所謂‘蠻夷’國家吸收‘諸夏’國家文化,具有了‘諸夏’國家的條件時,即可進入‘諸夏’的行列,正如‘諸夏’國家在喪失其條件時,即被視為夷狄一樣。秦國和杞國是後一種情況的實例,屬於前一種情況的則有楚國。”春秋戰國的曆史進程,從一個角度而言,正如沈長雲先生所說:“就是使中原地區的蠻、夷、戎、狄和‘王之支子甥舅’的華夏國家完全融化在統一的華夏文明之中”。這個融匯的過程以文明程度較低的蠻夷學習華夏文化為主流,但華夏諸國亦有不少向蠻夷學習的情況,戰國時期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就是一個典型。

 

三、“中國”觀念的發展

 

“中國”一辭最早的文字記載見於西周成王時的青銅器《何尊》銘文。這件青銅器1963年出土於陝西寶雞賈村,其器造型莊重華麗,通體有四道帶勾牙的扉棱,並有浮雕狀紋飾(見下圖左)。《何尊》腹底有銘文12行,122字(見下圖右)。其銘文謂:

 

唯王初遷宅於成周,複稟武王禮,祼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誥宗小子於京室,曰:“昔在爾考公氏,克弼文王,肆文王受茲大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於天,曰:‘餘其宅茲中國,自茲辥民。’”

 

這段銘文的意思是說:王初在成周營建都城,沿用武王的祭禮,祼祭於天。四月丙戌這天王在京室訓誡宗族的年輕人,說道:“從前你們的父親公氏,能夠輔弼文王,因此文王接受了天降的大命,然後武王戰勝了大邑商,並且向天下卜告,說:我要在此“中國”定都,從這裏開始治理天下之民。

 

銘文的“宅”字訓居。《逸周書·度邑》篇記載,周武王伐紂之後歸途到達今豫西一帶,說:“自洛汭延於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認為洛水、伊水一帶乃夏人舊居,是建都的好地方。《何尊》銘文所言“宅茲中國”,與《逸周書·度邑》篇載所周武王的話,可以相互印證。銘文的“自”當釋為“從”,意即從此開始向四方延伸。“中國”可以指黃河中遊一帶華夏文明的核心地區,但其外延無際,並無一個明確的界限。在周人的心目中,“中國”,實是一個以核心地區為中央並且層層向外展延的地域。西周後期王朝卿士祭公謀父講中國區域,說:“先王之製,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這種以距王畿遠近為次第的劃分,就是著名的“五服”之製。顧頡剛先生曾經把這種狀態,作出圖示如下:

這個圖示,雖然是想象中的製度,但也反映了周人印象中的“中國”的地理狀態,即以作為中央區域的“王畿”為核心的層層展延。在周人的心目中,“中國”並非劃地為牢,而是一個開放的狀態,這與戰國時人的“天下一家”的博大胸懷是一致的。

 

周代,特別是春秋戰國時期,如百川歸海般的諸族融匯,是中華民族發展史上特別重要的時期。戰國後期的大思想家荀子講到這個融匯過程時指出,諸族的融匯主要有兩方麵的因素,一是得益於政治的統一,即“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二是政治家們的因勢利導、具體對待、不求整齊化一的政策,即:“彼王者之製也,視形埶而製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所謂“械用”,唐代學問家楊倞注釋荀子此語說:“即《禮記》所謂‘廣穀大川異製,民生其間者異俗,器械異製,衣服異宜’也”。可見華夏與蠻夷的區別主要在於民俗、服製、用具等方麵。這可以概括為文化的差異,通過不斷的交流,相互學習,即可縮小相互間的距離。這裏可以舉一例以為說明。春秋中期,作為華夏諸國首領的晉國正卿範宣子以泄密之罪要逮捕戎族首領名“駒子”者,戎子駒支據理力爭,他說作為“四嶽之裔胄”的戎族開辟晉土,“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並且臣服於晉,成為晉的“不侵不叛之臣”,與晉一起軍事行動,“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一起奮鬥。並且,“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如何能泄密呢?一番鏗鏘有力的言辭之後,戎子駒支“賦《青蠅》而退”,《青蠅》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戎子駒支取其中的“豈弟君子,無信讒言”之句,讓晉卿不可聽信讒言,可見他對於《詩經》是很熟悉的,他賦詩言誌的水平,不在華夏諸國貴族之下。他所說的與“華夏”“言語不達”隻是一個機智的托辭。這是春秋時期諸少數族共同發展的實例,也是戎狄蠻夷之國趨向華夏文化的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

 

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與“中國”的觀念是等同的,正如我們前引宋儒朱熹所講的“夏”即“中國”。唐儒孔穎達也認為:華夏與中國實指相同,他說:“華、夏,皆謂中國也。中國而謂之華夏者,夏,大也,言有禮儀之大,有文章之華也。”所以“華夏”,簡言之,即光榮偉大的諸族的合稱。關於“華夏”所含有的偉大、廣大之意,漢代的政論家荀悅說:“《春秋》之義,王者無外,欲一於天下也……王者必則天地,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故盛德之主則亦如之。九州之外,謂之藩國,蠻夷之君,列於五服。”可以說,“華夏”觀念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封閉的觀念,而是一個開放的、充滿自信的,有博大襟懷的、不斷發展的觀念。這種觀念成為古代中國一個很長時段裏人們的共識。春秋戰國時期,“華夏”的比較高度的文明與文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許多邦國部落的逐漸融入,給“華夏”注入新的活力。這個時期,“華夏”的不斷進步與發展,為多民族的統一的秦漢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四、從“華夏”到“中華民族”

 

魏晉時期,華夏之稱逐漸演化為“中華”。“中華”這一觀念首見於東晉劉宋時期的裴鬆之為《三國誌》所作的注語裏,他說:“高吟俟時,情見乎言誌氣所存,既已定於其始矣。若使遊步中華,騁其龍光,豈夫多士所能沈翳哉。”到了唐代,中華一詞普遍行用,如唐代詩人每以“中華”自豪,如“明時無外戶,勝境即中華”、“冠冕中華客,梯航異域臣”、“異域東風濕,中華上象寬”等等。唐太宗貞觀年間,皇家武舞的歌辭,有“中華亂無象”之句,稱中華大地混亂,得唐高祖、太宗之力而“鼎祚齊天壤”。唐代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8年),玄宗對即將赴任新羅的使臣說:“新羅號為君子之國,頗知書記,有類中華。”將唐王朝時期的中國稱為“中華”。

 

“中華”一詞,實取“中國”、“華夏”兩詞各一字組合而成,意即居於中國的光榮偉大的諸族,也可以說是居於中國的大美諸族。特別要注意的是,唐代已經在其法律文件裏正式界定了“中華”一詞的準確意義。《唐律疏議》講依法律規定婦人犯流放罪者,“縱令嫁向中華,事發還從配遣”,元代王元亮重編的《唐律釋文》解釋唐律所言“中華”之意是:“‘中華’者,中國也。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義,故謂之‘中華’。非同遠夷之俗,被發左衽,雕題文身之俗也”。唐代關於“中華”的認定,所取的依然是自古以來所釋“華夏”的文化習俗的標準。

《唐律疏議》 
 

 

清末以降的思想家們多以“中華”和“中華民族”自勵,如梁啟超、楊度、章太炎等多次講到關於中華民族複興的問題。此正如鄭大華先生所指出的,“他們不僅認識到了‘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的民族特征,而且已經初步具有了‘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共同稱謂的思想。”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以後,於1912年1月5日發布《對外宣言書》,首次以政府文件的形式肯定“中華民族”的稱謂,指出:“吾中華民族和平守法,根於天性,非出於自衛不得已,決不肯輕啟戰爭。”“中華民族”的稱謂於此莊嚴地出現於國家的官方文件中,並且,鄭重宣告於世界。

 

總之,“中華民族”觀念的形成,可謂淵遠流長。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各族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通過不斷的交往,開始了相互融匯的過程,並且在傳說時代形成了我國古代部族的“三個不同集團”,“此三集團對於古代的文化全有像樣的貢獻”。後來又演變為以夏、商、周族為核心的族群,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以周文化為核心又形成了華夏與戎狄蠻夷並峙的局麵,曆時近千年之久這個融匯過程到了秦漢時期進入新階段,大一統的政治使得國家安全有了基本保障,各族融匯過程加快,魏晉隋唐時期,“中華”一詞逐漸代替“華夏”成為中國各民族的集合稱謂。近代以來“中華民族”之稱深入人心。“中華民族”這一觀念的形成,是一個從濫觴、蒙籠到完備、準確的過程。魏晉以降,人們為“中華”而自信;近代以來,各個民族、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們無不為“中華民族”這一個莊嚴的稱謂而自豪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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