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我15歲成為將軍夫人,被困四川農村40年


大家好,我是羅伯特劉。

今年5月我去了趟溫州,認識倆新朋友,一個叫老高,一個叫小管。

老高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小管滔滔不絕,外號“喳喳鳥”。

兩個行事迥異的大男人,竟是親密搭檔,有個組織叫——溫州關愛抗戰老兵誌願隊。

老高是隊長,本職工作是體育老師;小管管外宣,身份是工廠經理,誌願隊成立9年,尋找到了160餘位抗戰老兵。

一線誌願者付出很多,對外展示的機會卻很少,無名無利,全靠一腔熱血。

可讓我佩服的還不僅此,而是他們已出版了三本抗戰口述史。

幾個外行人,用業餘時間做了件挺讓內行人羞愧的事。

因為記錄老兵故事,小管愛上了寫作,放棄很多喝酒應酬的時間,深夜筆耕不輟。

他一句話特打動我,找到他們,陪伴他們,記錄他們,就是自己人生最好的經曆之一。

小管拉著我嘰嘰喳喳講了幾個小時,最後掐著時間趕去的機場。我們當時就約定,一定要把這些親曆者的故事好好寫下來。

他很認真,一次次的補采核實,才有了我們今天的故事。

一個溫州的名門小姐,15歲成為將軍夫人,20歲就做了遺孀,隨後被深藏在四川農村四十餘年。

小管尊稱她為——龍夫人。


1983年春日裏的一天,聽到有人從我家門口過,他們講話的聲音我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
 
我開門一看,原來是有幾個蜂農,蜂桶上竟然寫了兩個字——“浙江”。
 
我突然想起來,我也是浙江人哎。
 
再一問,他們竟然來自浙江瑞安縣。
 
啊……我都不敢相信啊,難怪他們的聲音這麽熟悉。
 
我在四川榮縣五寶鎮生活三十幾年,從來沒有遇到瑞安人,也沒有聽過溫州話。

 


我家曾是瑞安的名門,世代為官,爺爺曾在北京大理院做官,專掌審判。
 
我們孫家還有座玉海樓,那是江南有名的私家藏書樓。
 
我母親是溫州庵下大財主徐家的千金,外公說要嫁個讀書人家。

我家裏貼金的大床,銀製的杯筷,楠木的桌子全是母親的嫁妝。
 
紅妝十裏,母親的陪嫁三條船都沒裝完。披著婚紗嫁進了我們孫家的母親,成了當地新式婚禮第一人。
 
可惜父親南京法政大學畢業後,不願留在法律界任職,覺得不自由,他隻愛唱戲,整日在外頭遊蕩。
 
母親成天守著空房度日,她哪裏受過這樣遭冷落的閑氣,心中苦悶無法排解,一個人躲在被窩裏抽大煙。
 
爺爺發現後,氣她敗壞孫家門風,再沒有好臉色。外公家見不得女兒受氣,就接回娘家養著。
 
父母婚姻名存實亡,父親另娶成家。繼母是杭州人,有名的旦角,仰慕我父親文采好,倆人誌趣相投走到了一起。
 
每年暑假,爺爺還是會差人送我回去看望母親。但我每次去,母親都是躲在樓上吃大煙,從不下樓,我也見不到她。
 
從小缺少父母關愛,爺爺成了我唯一依靠。整個瑞安都知道,孫家老爺子有個掌上明珠的孫女。
 
爺爺是瑞安有名的文化人,鄉裏常常有人請他吃飯,爺爺出一趟門,就會帶著各種糕點、還有魚鯗回來給我吃,把我捧在手心裏疼。
 
日本人進攻瑞安時,爺爺舍不得家宅不肯逃走,他說自己已經六十九,死也無所謂。急著把我送回老家潘岱去避難。
 
很快,瑞安淪陷,日本人衝進了我們家房子,翻開抽屜看見有一張紮三角皮帶的軍官照片,就衝爺爺說這是你的兒子,在哪裏,交出來!
 
旁邊的人趕緊解釋,這不是他的兒子,是他親戚的兒子。
 
可日本兵哪聽得進去,一把抽出軍刀,“叭”一下砍爛了旁邊的長鍾。爺爺受到了驚嚇,臥床不久後就去世了。
 
爺爺一走,我徹底成了亂世中那驚恐的小女孩。


日本人的鐵蹄之下,慘案一樁接一樁。
 
家鄉瑞安再無寧日,這個部隊來了那個部隊走,不管啥兵,老百姓見了都罵丘八。
 
此時父親已經回來了,他沒有特別喜歡我,也沒有說不喜歡我,隻是和繼母說不要惹我,我是爺爺養大的。
 
因為杭州早已淪陷,繼母的五個弟弟妹妹,連帶父母也全都來了。
 
我心腸軟,看繼母那些弟、妹和我一樣大,我還是喊她們舅舅、娘娘,之前媽媽陪嫁的衣服多得很,我就拿去改了給她們穿。
 
繼母的母親,那位老外婆叫著我的小名說,阿鈕真是比自己的親女兒都要好。
 
對於孫家大小姐的我,這隻是點舉手之勞的小事,老外婆卻記了一輩子,臨終還安排兒子一定要找到我,那是幾十年後的事了。
 
就在孫家熱鬧的大院裏,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隊士兵正從我們家屋簷下經過,心裏罵著“這群丘八”,就低頭往前走。
 
沒想到他們的長官看到我後,卻恭恭敬敬地問候我,說——“孫小姐好!”

原來這隊國軍官兵就住在我們家。
 
他們是來瑞安接兵的,要找房子給長官住。正好我們家院子最大,有兩個書房是空的,他們的長官住了其中一間,書房的窗戶外就是花園。
 
住我家書房的那位長官叫龍雲驤,高高瘦瘦看著十分精幹,不像過去見了女生就吹口哨的丘八,很有禮貌的樣子。
 
雖然在同一屋簷下,但我們打照麵的次數並不多。不過每次遇見,他都會恭敬地稱呼我為孫家小姐。

有天夥伴不知從哪搞到了龍雲驤的照片給我看,說你看那個龍師長,多帥啊。

 

當時他已經是陸軍少將了,我倒沒覺得他帥,皮膚黑沉沉的,就是當兵的人看著比較威武罷了。

 

在我家住了幾個月後,龍雲驤就帶著部隊返回了麗水的駐地。當時浙江臨時省政府在麗水雲和。

 

他知道我快小學畢業了,回去後就給我寫信,說幫忙聯係好了麗水的中學,叫我去那裏讀書。

 

他知道我家的情況,爺爺沒了,爸爸不管事,我在家也可有可無的。

 

我那時不過十三、四歲,見有學上,我就答應了。世道亂,女孩子做啥都不方便,到了麗水之後,我就吃他的用他的。

 

上學的地方離龍雲驤部隊駐地很遠,他有軍務要忙,常常安排勤務兵和副官騎著馬或自行車來給我送東西。

 

龍雲驤是個聰明人。有一次,我父親還跑來麗水找過他,我當時不知道,後來龍雲驤才告訴我。

 

我問他,我父親是不是來和你要錢的,龍雲驤不作聲,我也就沒有問了,大概是吧。

 

無依無靠的時候,忽然有個人待你好,一下就感覺有靠山了。要說是不是愛情,我太小,還不懂。

 

龍雲驤當時是少將總隊長,年輕有為,很多省府裏的女大學生都寫信追求他,他都拿給我看了,但我不在乎,反正他對我好就是了,別的事我管不了。

 

他還告訴我,他結過婚,跟前妻生過兩個閨女,她們留在了四川。後來我告訴他,你要回去看看她們,不要害怕我不喜歡,沒關係的。

 

我沒埋怨過他,我生來就是如此,總要撞上一個人,誰也不曉得你撞上的會是什麽人。

 

他追求我的時候給我寫過很多的信,記得有一封開頭一句就是:“依依不舍是情義,生離死別是恨意。”

 

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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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歲那年,我跟龍雲驤結婚了,兩人相差23歲。

 

他的號叫嘉靜,說我名裏的“鈕”字不好聽,就把我名字改了,取了個新名字——孫嘉玲。

 

結婚後,老龍怕我不開心,處處都會照顧我的感受,我耍小性子,他也不惱,對我完全沒什麽性格。

 

除了爺爺,世上再沒第二個人對我這麽好,我雖然小,這點卻看得很清楚。

 

在外麵,人家都怕他,喊他“龍頭,龍頭”,手底下的兵,看到他都站得筆直筆直的,他的親弟弟因為槍打得不準,被他叫過來訓話,站著雙腿像篩糠一樣發抖。

 

見自家弟弟都這樣怕他,我就說他大家都是爹娘生的,你莫要嚇他們嘛。那些個當兵的,我原來都喊他們“丘八”,你這樣莫不成了“丘八老爺”?

 

龍雲驤一聽便笑了,跟我說哪個曉得他們如此怕我嘛,我又不打他們。

 

雖然他是少將司令,但我卻沒什麽感覺。

 

他回家的時候常常把手槍放桌子上,“哐!”得一聲嚇到我了,我就趕緊喊他拿遠點,我見不了那冰冷冷的東西。

 

結婚不久,他的部隊要遷到福建浦城,我就作為軍官家眷一塊跟著他去了。

 

跟老龍在一起,吃穿用住從來不用我操心,穿的、蓋的、用的,都是他給我買。連女人戴的金戒指、金圈子他也記得買,很細心。

 

有一次他一下子買了十多雙鞋子,叫皮鞋店的店員提著送回來,我問他買這麽多鞋子幹啥子?

 

沒想到,他說幫我買鞋,不知道我喜歡哪一雙,都拿回來看我喜歡穿哪一種,就穿哪一種。

 

不知道是為了照顧我,還是他生性喜歡買東西,他到湖南長沙,看見了湘繡的鋪蓋被單他也買,足足裝滿了十一隻大皮箱,都買了給我帶回來。

 

隻要想到他對我的好,以後受苦什麽的,我也無怨無悔。

 

1944年8月,龍雲驤奉命帶兵從福建浦城開拔,但我不曉得他去哪裏打仗,可能有紀律不能說吧。

 

我那會已經懷了身孕,大著肚子去駐地送他,好多汽車一輛一輛開過來,載滿兵後再一趟趟開走,我們家老龍背著槍,在那指揮上車。

 

天氣悶熱,我剛看了一會,老龍就走過來,囑咐我照顧好自己,等他回來。隨後他也搭上其中一趟車,汽車隆隆地冒起煙,一串跟著走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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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浦城後方,還有很多同我一樣留守的軍需官和太太們,平時我就和她們在一塊呆著。

 

她們偶爾打牌討個樂子,我年紀小,看她們又抽煙又打麻將,去了兩次感覺鬧哄哄的,再加上懷著孕,就不想去了,在家安心養胎。

 

不久,老龍的勤務兵先回來了,給我帶了一張照片,一看,竟然是我母親的。

 

這才得知,老龍這次在溫州打仗的時候,正巧就駐紮在我外公家的庵下村。

 

我母親正在那個時間因為鴉片煙吃多了去世,老龍曉得了以後,特別派勤務兵前去幫忙料理後事。

 

他太擔心我了,一切處理妥當才派勤務兵送母親相片回來,還叮囑勤務兵給我的時候時機要恰當,避免我傷心。

 

其實老龍不曉得,我哪裏會傷心,母親沒帶過我一天,從小她就整天吃大煙,沒啥子感情。

 

我現在心裏牽掛的隻有一個人,就是在戰場上的他啊。

 

老龍是從浦城原計劃是趕赴麗水,可抵達之前,麗水城就破了,一個少將團長陣亡,士兵中除少數泅渡護城河逃生外,全團覆沒。

 

日軍占領麗水後,沒有繼續攻擊浙江臨時省府雲和縣,而是出其不意殺向溫州。

 

龍雲驤率部在雲和縣下車後,沿著甌江南岸追擊。

 

1944年9月9日,日軍突破多道防線,溫州淪陷。

 

日軍一進入溫州後,就迅速搶占城西蓮花心各製高點,鳥瞰全城。

 

老龍指揮兩個營負責拿下城西門戶的西山三峰,山峰腳下橫亙著一條塘河,日軍汽艇可隨時開到。

 

日軍在山頂築造了堅固的工事,屯兵坑上鋪有六層鬆木,普通的炮彈隻能彈起一陣泥灰,根本無法穿透。

 

為了鼓舞士氣,龍雲驤堅持隨部推進,把指揮所設在前線。在送話器裏,他大聲喊叫著“幹了!最後五分鍾!”

 

早已埋伏在西山腳下的衝鋒排一聲響,搶占了第一山峰,大部隊也跟著上去。

 

但敵人的炮火實在厲害,西山最後的那座山峰始終由敵人占住。

 

眼見突擊戰士傷亡的數字不斷增大,敵人炮火太過猛烈,友軍掩護的火力稀弱,攻克進展緩慢。為了保留實力,老龍隻能撤退。

 

在蓮花心這塊約3.7平方公裏的狹小區域內,敵我雙方血戰三個星期,我軍付出約兩千人的傷亡代價。

 

雖幾次攻下,卻一直未能確實占領,因傷亡慘重,最終不得不主動撤退,收複溫州的目標未能達成。

 

我當時太年幼,不知道一場敗仗,對指揮官意味著什麽。

 

隻記得老龍從溫州戰場回來已經是冬天,孩子也快到月份了。

 

他一回來就守著我,我第一次感到了,安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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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正月初六,我們的第一個孩子順利出生,我們當時住在福建,老龍給孩子取名——龍達閩。

 

這孩子福薄,跟著我吃盡了苦頭。

 

老大出生不久,抗戰終於勝利了,我們全家前往上海小憩。那段日子比較清閑,有空就到處走。

 

當時趕上杭州筧橋空軍司令部的司令結婚,喊我們兩口子去吃喜酒,老龍帶著我一塊去,終於沒仗打了,場麵很熱鬧。

 

婚宴上全是軍官和太太們,那些官太太,個個打扮的很時尚,美得很,他們都摟著跳舞。

 

我雖然是一個娃的母親,其實才十幾歲,學生娃兒一樣的,跳舞什麽的,根本不會。

 

之前我也曾想去交一些朋友,但老龍不允許。

 

有次人家邀請我跳舞,老龍知道後很生氣,他說不允許別人摟自己老婆的腰。

 

老龍很認真給我說,你和別人不一樣,那些個姨太太,你莫看她們愛打扮,大部分是青樓裏頭帶來的,我不喜歡,不想你和她們交往。

 

他對我嚴,對自己也很嚴格,在外頭,他什麽時候都是一臉嚴肅,不打麻將,不跳舞,下屬們都很怕他。

 

早些年,小時候我並不喜歡當兵的,暗地裏叫他們“丘八”,可老天偏偏叫我嫁了當兵的。

 

又要打仗了,隻是這次打的是內戰。

 

我也不曉得結果會是啥樣,反正當兵的,天生就是要打仗,我既然嫁了,就得做好準備。

 

此時,老龍升任整編57師預4旅少將旅長,部隊已經開到海州,準備派往山東前線,軍官家屬團轉移到了徐州。

 

他開拔去山東前線時,我又是挺著肚子送他上戰場。與前次不同,我已經是孩子的媽媽,總是更希望他能早點回來的。

 

但我能做的,隻有等。

 

他回來時候已經是秋天,那會我剛生下老二不久,因為是在徐州生的,就和老大一樣,取名——龍達州。

 

老龍回來後告訴我,這次他差一點就回不來,大半夜被人包圍了,趴在地上,連尿都不敢屙,憋了一褲襠。

 

一直等圍困的人撤退過之後,老龍才起身逃了回來,他拚了一條命回來見我們的。

 

因為老龍率部作戰勇猛,曾經還受到了國民政府嘉獎,獎金被存在洋行裏。可存款的洋行不久就倒閉了,隻拿出一間徐州的房子和少部分錢抵押給了我們。

 

1949年,應重慶警備司令部的同僚之邀,老龍決定卸甲歸田,返回家鄉任職。

 

我們先回到重慶,老龍怕我們留在這個是非之地有危險,就決定先把我們送回老家。

 

這是我第一次踏足五寶鎮,沒想到會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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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龍的父親是五寶鎮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們回到五寶鎮的時候,十裏八村的鄉鄰們都跑出來。

 

有的打起牌牌歡迎我們,上頭寫著——“歡迎龍師長,歡迎龍師長。”

 

有的卻是想來看看龍師長的太太是個什麽人,我還是那副做派,沒化妝,也沒燙頭。

 

“ 哎呀,龍師長的太太,我們五寶鎮第一美女。”

 

“ 我們師長太太怎麽是個鄉巴佬,你看她不擦胭脂,也不打口紅。”

 

“鄉巴佬?人家這是學生派”。

 

周圍人嘴裏七七八八,說啥的也有,我也隻當是看戲。

 

 

 

龍雲驤的父母見了兩個娃娃,歡喜得不得了,把家裏最好的房子留給我們回來住,待我們很客氣。

 

可離我瑞安的家還是差得遠,我跟老龍發牢騷,你們家這個房間,還不如我家那個柴房。

 

他聽了也一點不生氣。

 

公公是懂文化的人,在家鄉很有名望,隻是行事老派,平日規矩不少。剛去婆婆就同我的大兒子達閩講,你爺爺前麵的菜,是不能夾的。

 

我知道是說給我聽的,這些老龍都瞧在眼裏。

 

他啟程回重慶赴任時,專門交代家裏頭,說我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有些禮數不懂,叫他們多擔待。

 

這幾個月的時間,新中國成立了,11月30日,重慶和平解放,第二天老龍就回來了。

 

他同我講,走前同僚勸他,過兩天重慶就要起義了,留下來一起搞好,以後就是功勞人員。

 

可老龍說他放不下家裏的妻兒老小,重慶起義的當晚,他就回來了。

 

老龍回來,我心裏頭隻有高興。戰場上他怎麽英勇,我不知道,但作為丈夫,我沒話可說。

 

反正我們想著,曆朝曆代,皇權不下鄉,老龍好些個同學、同僚都和他一樣,不當兵回了家鄉,踏踏實實做個老百姓。

 

是啊,不當官就不當官,回來在身邊也好,能保護我們一家老小。

 

老龍開始自食其力,耕田種地,什麽活都幹,我們平日就深居簡出,日子過得平淡。

 

1950年冬天,臨近臘月,我們幺妹剛生下半個月,縣裏頭忽然來人通知老龍去縣城談話,那時候,“鎮反”運動正在勁頭上,我的心懸得很哪。

 

老龍安慰我說沒事,到了縣城還托人買來雞蛋捎回家給我吃,寫信回來寬慰我:

 

“嘉玲愛妻,我在榮縣很好,你放心。現在你兒已有,女已有,好好把他們養大……”

 

信裏沒說幾句話,我萬萬沒想到,這竟然是老龍留給我最後的遺言。

 

一個將軍,說殺就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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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當兵的,也對戰事不感興趣,老龍平日怕我擔心,也不說戰場的事。

 

若幹年後,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他是個什麽樣的軍人。

 

龍雲驤的伯伯龍鳴劍是辛亥革命的領導人,他和堂兄十幾歲時就想去考軍校,沒得錢。

 

兩人就偷偷躲在拉花生的的車上,用麻袋套身上,就這樣一路吃花生吃到廣州。

 

後頭堂兄考上炮兵科,龍雲驤考上步兵科。黃埔軍校四期畢業後,分到第1軍第1師,參加北伐,相繼任排長、連長,從此戎馬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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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雲驤的軍裝照

 

抗戰全麵爆發後,臭名昭著的日軍第五師團和關東軍一部突破中國軍隊長城防線後,快速向山西逼進,太原危在旦夕。

 

忻口位於太原北麵100公裏的忻定盆地北部,地理上是出入晉中的交通孔道,軍事上是屏障太原的最後一道防線。

 

忻口的守與失直接關係到太原的安危。可稱之為戰略咽喉要地。

 

為打擊日寇的囂張氣焰,國共首次聯合實施大規模軍事行動,八路軍、中央軍集結忻口鎮,準備給日寇迎頭痛擊。

 

龍雲驤時任國民革命軍第14軍第10師30旅59團團附,奉令參加此次戰鬥。

 

10月13日,日軍第5師團對忻口守軍防禦陣地展開全線攻擊。

 

幾天的血戰中,我方親臨前線指揮作戰的軍長、師長、旅長均有傷亡,進攻受挫,反擊遇阻。

 

10月17日,龍雲驤奉命馳援第21師,防守新練莊。哪知部隊尚未到達,新練莊已被日軍占領。

 

59團趁日軍占領立足未穩之際,突然發起攻擊,部隊攻入村內與日寇展開了肉搏巷戰。

 

經四小時苦戰,將敵逐步殲滅,奪回了陣地。

 

第二日,日軍主力向第21師陣地再次發起攻擊,為策應友軍作戰,59團團長親赴炮兵陣地指揮射擊,瓦解日軍攻勢。

 

敵機發現目標後,即輪回投彈轟炸,團長身負重傷,年輕的龍雲驤成為了59團代理團長。

 

臨危上任,他瘦高的個子,筆直地站在簡易指揮所上方,攥緊拳頭與軍官們宣誓:

 

生我者父母,養我者黃埔,殲滅日寇,死守陣地,以身殉國,那惜自己頭顱。

 

聲音渾厚響亮,全團官兵士氣高昂。

 

黃土淹沒了戰壕,彈坑周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士兵同胞的屍體,東倒西歪的老樹燃燒著枝幹,濃厚的硝煙裹夾著焦臭味,令人窒息。

 

龍雲驤鐵青著臉,兩眼通紅,右臂綁的紗布滲透了鮮血,軍裝已有無數豁口。

 

一場惡戰即將打響。

 

24日淩晨,密如螞蟻的日軍在重炮的掩護下發起猛烈攻擊,陣地迅速被日軍攻陷。

 

龍雲驤率59團火速跑步增援,一進入陣地,全團將士立即向日軍正麵發起猛攻。

 

短兵相接,陣地立即亂作一團,殺聲、慘叫聲、刀槍鋼盔碰撞聲不絕於耳,每個人的刺刀上都滴著血。

 

肉搏戰慘烈無比!日軍遺棄陣地屍首達百餘具,59團傷亡400餘人。

 

戰鬥結束後,軍長李默庵到第59團慰問,見該團士兵個個身上血跡斑斑,泥土蒙麵,衣衫襤褸。

 

但依然士氣旺盛,長官深為感動,遂勉勵他們為“鐵團”。

 

龍雲驤也因此得到李軍長的賞識,一路隨行,後來到了溫州瑞安,我們相遇了。

 

這樣鐵骨錚錚的軍人,如果在戰場,會獲得對手的尊重,就算成為戰俘,也會刀下留人。

 

而老龍卻被半夜拖出去就給斃了,死不得其所。

 

都說突然死去的人,大多麵容不得安寧,因為他們還有話未同家人講。

 

我想都不敢想那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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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龍的死訊傳來,年邁的公婆坐在家裏,麵如死灰。

 

我又悲又怕,娃娃兒在我懷裏哭,我卻連哭的機會也沒有。

 

街上每天都有人喊,絕對不能放過一個壞人,我惶惶不可終日。

 

沒過幾天,就輪到了公公,上台批鬥的時候,人家要脫他褲子打,他是文化人,喊你們不要脫了,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後頭槍斃的時候,他是盤著腿坐著讓人開槍的,到死也有骨氣。

 

公公沒了,又輪到我。

 

整天被掛著牌牌出去遊行,銅鑼敲得震天響。每敲一下,命就短一分。

 

能把命保住就不錯了,晚上回來趕緊喂娃娃,娃兒一哭,我也跟著掉眼淚。

 

我有時會想自己也死了算逑。

 

可一想到我要死了,娃兒們交給誰呀。看著娃兒睡著了,我又於心不忍。

 

好在老天叫我碰見了幾個好心人,躲過一劫。

 

一天,一位區長喊我去談話,他先是嚴肅地批評了我,然後問我,你這個文化程度還可以,你去給人民教書贖罪吧。

 

我不懂那個意思,其實他是好心讓我教書,可我那會早嚇得發抖了。

 

他在同我談話的時候,窗子上好多人扒上頭看,孩子爬上爬下的,人家看龍師長的老婆被審訊是個啥樣子的,我隻能低著頭。

 

區長也沒轍,後來就讓我走了,那會兒我要是按照他的意思去教書,就不用下田地了。

 

一切的選擇都是命啊。

 

後來開始有人在街上傳話,說區長看上孫嘉玲了,街上的喇叭又喊起來了,打倒反革命分子XXX,堅決不能放過一個壞人。

 

每天都是心驚肉跳,每天都在恐怖中度過。

 

過了一段時間,鬥爭形式變本加厲,最嚴重的一次他們把我吊起來。

 

 

 

農協主任來了就叫:“哎!你們怎麽搞的,怎麽把孫嘉玲弄來吊起,萬一咋樣了,她的小娃娃哪個來帶?”

 

旁邊的人這才把我放下來,如果再吊半個鍾頭,我肯定都死囉。放下來渾身麻了很久,我都動彈不得,太懸了。

 

老龍的妹妹也是被吊起來鬥,放下來才發現咽了氣,娃娃還爬到她身上吃奶。

 

我至少活了下來,我就是這麽活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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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家的房子被沒收後,我們隻能搬到破草房裏住,一間屋住著幾輩人。

 

草屋門口幹簷上搭個灶,就在上麵燒火做飯,鍋是別人丟了的半邊鼎鍋。沒有柴燒,跟著他們到山裏割柴。

 

婆婆70多歲了,裹著小腳,幫我在家看著小娃兒,等我回來,老人、孩子肚皮餓了,可屋裏啥也沒有,把紅苕丟在火裏,燒得要生不熟地就囫圇吃。

 

日子就這麽苦。

 

婆婆沒熬多久,也死了,剩下我們娘幾個相依為命,一下雨,藏都沒有地方藏。

 

過去做大小姐,家裏請的傭人;結婚後做官太太,身邊有勤務兵、有煮飯的、有隨從副官,連菜我都沒有買過,水燒開我都不認得,什麽都不會幹。

 

為了養活幾個娃兒,我就跟著人家學,從基礎的學起,什麽都學,什麽都上手做。

 

到了後來,我插秧也會插,打起穀子用穀耙蓋也會打,用打穀機也會打,隻有犁田不行,因為我害怕牛,但其他我樣樣都行了。

 

好在我還懂文化,會寫字,種田實在填不飽肚子,我就鼓起膽子做點小生意,在五寶街上專門給匾題字,毛筆一提起來就寫。

 

周圍的人家看到了就說,孫嘉玲能文能武,你看她種莊稼也會種,寫毛筆也會寫。

 

日子終於熬出來一點點,可我卻沒意識到,娃兒們撐不住了。

 

小兒子龍達州背上長瘡,沒錢治病又沒飯吃,死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可我隻能把他抱出去埋了,我看都不敢看啊,眼淚都流幹了,也想一死了之。

 

屋裏頭還有兩個娃兒,我得想辦法回去,我死了,另外兩個也得死啊。

 

後來幺妹長到十歲,連名字都沒起,不肯吃白泥粑粑(觀音土),走路都不穩了,有好心人叫我把她送人,放她一馬,別叫餓死。

 

可我開始怎麽都不肯,要苦一起苦。娃兒再沒了,我活著還有個啥勁。

 

但人怎麽跟老天較勁?

 

實在堅持不了,我還是把她送人了,我不能再叫她死在我手裏。

 

幺妹已經懂事,她說媽媽你讓我去,我會回來認你的。我把幺妹送給一戶姓歐的人家,人給起了名字叫歐淑琴。

 

女兒走後,我就囑咐老大,以後要是媽媽死了,你記得,你還有個妹妹在別人家,你們兩兄妹以後長大了要認回來。

 

有次,我帶著老大去看她,想順便看能不能要口吃的,老大都餓得渾身浮腫了。

 

我們剛到了歐家的村口,就碰見幺妹背著幾十斤重的柴火回養父母家,那身子瘦得,看著還不如背後捆的那把柴火粗。

 

我趕緊上去把柴攬到背上,讓他兄妹倆一路講個話。

 

幺妹說:“媽媽,沒事的,我認得你,我長大後再回來認你。”

 

我忍了一路的眼淚,一下就滿出來了。

 

快到歐家的時候,有個同村公社食堂的人見我來了,悄悄跑去跟歐家人告小狀,說你今天要是給她吃,她下回天天帶孩子來。

 

歐家人一聽了這話就不幹了,告訴我你不要來了,再來就把你們家閨女帶回去。

 

我留下幺妹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走的。隻記得一路上,我帶著孩子撿著蘿卜莖、紅薯藤吃。

 

這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事,也是我到死都不會忘記的事。

 

回到家,我躺下後肚裏頭餓叫著,餓得腦子迷迷糊糊的。總會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想起爺爺,想起小時候身邊照顧我的那一男一女的兩位傭人。

 

如今淪落到這個樣子,我不敢多想他們,一想就又哭,眼睛腫了退、退了腫。

 

我一個浙江人老遠跑到這地方,別說回浙江了,我連鎮子都出不去。

 

我太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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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33歲的時候,我瘦得和猴子一樣,日子過得就差等死了。

 

區長見我可憐,就安排了一個老實人來娶我。老羅跟我一樣,是個苦命人,他老婆前麵生了兩個男娃娃,都沒活成抱出去埋了。

 

最後生了一個閨女,生到一半,生不出來,大小一起死了。

 

哎!那個年代!

 

區長說我命硬,能撐得住,就叫我嫁給他,連結婚證都給我辦好了,我就這麽迷迷糊糊地又結婚了。
 
後來的二十多年裏,我們又陸續有了三個子女,他們都很孝順。過繼出去的幺妹也回來認我了,說她沒恨過我。
 
幺妹嫁人後,肚裏有了娃娃,我就買些東西去看她,一進門就看她那個肚子大的不得了,我說怎麽才這麽幾個月,肚子腫成這樣。
 
我覺得有問題,趕緊叫了車送幺妹去醫院,結果在車上就流血了,人也昏了。到了醫院後,醫生說是惡性葡萄胎,緊急搶救才活了條命。
 
母女連心呀。
 
我完全習慣了蜀地的生活,講話也是濃濃的川音,我已經忘記了瑞安,忘記了孫家大院,也忘記了活不下去的那些年。
 
那段歲月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和我的子孫,都成了地道的農村人。

 

我和兒子龍達閩一家人

直到1983年,突然有一天,我聽到有人從我們家門口過,他們講話的聲音我很熟悉,但是我想不起來。
 
我開門一看,原來是一群蜂農,他們到五寶鎮來養蜜蜂,蜂桶上寫了“浙江”兩個字。
 
我突然一下想起來,我也是浙江人哦。
 
我好奇問他們,你們是浙江的?
 
“我們是浙江瑞安縣的……”
 
瑞安……我簡直不敢相信啊,難怪他們的聲音這麽熟悉。
 
我幾十年都在這裏,從來沒有遇到瑞安人,哪怕是同樣講溫州話的。
 
那段日子,我經常在家裏招待他們,因為我待他們好,他們總是喊我娘娘、娘娘,在我心裏,也早把他們當成了家鄉親人。
 
知道我離家這麽多年,他們問我,孫娘娘,你怎麽不回趟家鄉看看呢?
 
可回家總要有個由頭,我怎麽回去呢?
 
我心裏就一直搗鼓著,就這樣又過了五六年,我忽然收到一封信,浙江來的。
 
打開一看,竟然是繼母的弟弟,我的大舅舅寫來的。想起他們隨繼母到我們家時,我才十來歲,現在已經是老人。
 
解放後,他們從瑞安回到了杭州的家,那位老外婆一直惦記我,臨終前就和大舅舅講,我是被龍雲驤帶到四川去的,叫他無論如何要找到我。
 
大舅舅後來在煤山當工程師時,在黃埔同學錄上麵找到了龍雲驤的信息——四川榮縣五寶鎮人。
 
他就順著上麵的信息給四川榮縣寫信,榮縣政協給他回信,才得知我住在五寶鎮五寶大隊第十小隊。
 
我們也曾在四川的報紙上看到龍雲驤的抗日事跡,拿著報紙去政府谘詢,人家告訴我日本人都沒有來過四川,哪有什麽抗日將領,我們就作罷了。
 
算囉,人都不在了,不計較了。
 
正如大舅舅信裏說:“往事不堪回首,好好度過晚年。”
 
他希望我到杭州去看看,還叫我照相給他們寄去,好拿了照片好在火車站接我。
 
大舅舅的來信,我終於有回浙江的理由了,這是頭一回。


我按信上約定,我去了杭州,見到繼母的弟弟妹妹。
 
我還叫他們娘娘、舅舅,他們的生活都不錯,請假出來陪我耍,遊西湖。想起小時候,他們到我們家避難,也是十幾歲的孩子。
 
一晃,我們都老了。
 
也是這次回來,我才慢慢得知父親後來的消息。
 
父親從小是個紈絝子弟,不懂管家營生,早在解放前就將我們家的房屋,用1550斤糧食就給典當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已不得而知,否則父親不會拿這麽大的房子,換了這麽點糧食,他承認自己是敗家子,但不是傻子。

 

修繕後的故居一角 

房子換了糧後,父親和繼母去了溫州,隻能住在鼓樓旁邊一個小巷的六平米小房中,非常潦倒。
 
好在後來友人看爸爸懂戲,尤其對京劇在行,就將他介紹給了當地劇團。
 
團長惜才,以省文化廳救濟老藝人為名將爸爸請去寫劇本,每個月發25元,還給了他一套棉衣,幫他解決生計問題。
 
運動的時候,我在四川被批鬥,父親的舊事也被挖了出來,遭到辭退,連錄用他的人也受了牽連。
 
繼母不堪運動,最終在瑞安塘下投塘河自盡,被人撈起來放河岸邊,用麻袋蓋著。
 
我想起繼母跟著父親剛回孫家時,他們情投意合,整日都泡在戲台上,繼母戲唱得很好,每次開場就聽報家門的喊:“《蘇三起解》孫夫人上台了……”
 
得知繼母死訊,身無分文的父親隻能跑溫州城去找朋友借錢,朋友見他麵如死灰,知道一定出了大事,跟著跑起來。
 
他急急忙忙陪我父親走了三個小時的路,才回到瑞安,用身上僅有的十幾塊錢,買來壽衣和棺材安葬了繼母。
 
父親回家後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滴水未進,他心裏想什麽,無人知曉,繼母的後事全靠朋友幫忙料理。
 
窮困交加,父親不久也早早去世了。他生前創作的劇作《英雄淚》得過溫州市首屆戲曲匯演二等獎,他還為這此題了兩首七言絕句:
 
孤城一將一漁翁,半壁河山淚眼中,要為乾坤留正氣,攤箋新寫滿江紅……
 
這大約是他唯一的傳世之詩吧。
 
大舅舅說,我難得來一趟浙江,一定要回瑞安老家看看。他得知我還認識瑞安的養蜂人,說讓我去找他們,他們一定能幫我找到孫家的人。
 
我輾轉到了瑞安市,找到養蜂人劉鬆雲,真的帶我找到了兩個親妹妹。
 
一個嫁了溫州一戶好人家,過得不錯。她曾向政府打報告,希望政府將我們家故居予以歸還,當時一部分已經征用建校。
 
瑞安市相關單位調查後,同意妹妹的請求,為孫家落實了私房政策,作價賠付共計9000元。

還有個小妹妹自從找到後,我們經常來往,親的很。
 
老家的養蜂人對我很熱情,他們對我講,你是從我們這個地方嫁到四川去了,應當讓你的女兒嫁回來。
 
我的女兒都結婚了,隻有大兒子達閩的女兒,我的孫女沒有結婚,他們就開始張羅給我孫女說親,沒想到真的說成了,我孫女嫁回了瑞安老家。
 
孫女成家後,偶爾會把我和兒子達閩接來住住,老羅去世了,我們回來的次數漸漸多起來。
 
孫女幹脆租了一個小閣樓讓我長久住下。這裏是中國的百強鎮之一,人們因為做汽摩配件逐漸富庶了起來。
 
林立的街邊,十米一作坊,百米一工廠。我住的閣樓旁邊,就是家零件作坊,油汙滿地,但比起過去的四川老家,還是好很多。
 
緣分轉來轉去,又讓我回來了。
 
原來我想老死四川,那是沒得辦法,我還是想埋進孫家大墳裏的。
 
隻是我和老龍的女兒永遠留在四川了,她已做了奶奶,小時候不能養她,老了也不能見麵,我們母女緣淺哪。
 
有一回,她拿了兒子手機和我視頻通話,幺妹在手機裏頭說著話:“媽媽!媽媽!我在這裏頭喊你媽媽……我認你嘞!”
 
我一聽,眼淚流下來了,我這是老了之後,第一次流眼淚。
 
以前流幹了,哭不出來。


後來,我跟老羅生的幺女也過來瑞安打工,開了家麻將館。把我接來和她一起住,平時我就幫著拾掇拾掇門麵,給他們燒燒飯。
 
要有四川老鄉來耍,我還陪他們玩兩把,九十多歲的人,聽聽鄉音,也動動腦子。
 
一家人雖然生活不寬裕,但我們已感覺很滿足。

2015年8月底,達閩突然接到四川自貢市政府的電話,說讓他回去領紀念章。
 
一問才知道是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頒發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表彰龍雲驤的抗日曆史功勳。
 
我們一家人喜出望外,連夜買票趕回四川領紀念章。
 
這枚紀念章對我們太重要了,終於給了老龍一個交代,也給了龍家後代一個交代。
 
十幾天後,家裏突然來了三個誌願者,他們找到我的出租屋。
 
給我帶了鮮花,其中一個拿出手機給我看了一張老照片,問我這個是龍雲驤將軍嗎?
 
照片很模糊,但又高又瘦,我知道,就是他。

 

來看望我的誌願者們
 
他們說想聽我和龍雲驤的故事,第一次有人對我的故事感興趣,我講了兩個多小時,他們才離開。
 
後麵幾年,這些誌願者來了幾十次,有節假日探望,也有專門過來記錄我的過往,有什麽活動也來接我去。
 
我回憶的片段他們還寫成文字,發表了就拿給我看,我很感謝他們。
 
更感謝的,是他們一直親切地叫我——龍夫人。
 
多麽久遠的稱呼。
 
處得熟了後,我托誌願者小蔡帶我回到太平石的故居去看看。
 
七十多年了,房子也跟我一樣老了吧?
 
門鎖著,進不去,我就在門口走了一圈,屋簷上方瓦當參差不齊,像一張嘴缺了許多牙齒,露出許多黑洞。
 
秋褲、被單、單衣、大豆、玉米在屋簷下散亂掛著。
 
進門右邊那口水井還在,青石條依舊完整,上麵被人來人往的腳步踩得發亮。
 
回想七十八年前,也曾有人在這裏來回踱步,我們在屋簷下相遇。
 
一個腳穿馬靴、腰紮三角皮帶的少將,恭恭敬敬地站在我麵前,說——孫小姐好!

 


經曆過苦難的人,多數是沒有能力講述的。

要不是管十三數十次的探訪,零散記錄下很多片段,龍夫人的故事注定會被深埋。

戰爭悲歌擊築的,不僅是馬革裹屍的淒美地,還有這些曾陷深穀的人。

他們既是曆史的參與者,更是曆史的承受者,他們樸實的講述,更顯罕有而珍貴。

在大曆史變革麵前,人顯得如此的渺小無力,仿佛隨時會被揉碎。

而揉碎後的你,該怎樣“活著”?

這條路,真的好長好長。好在龍夫人,都走過來了。

我們的國家,也走過來了。

編輯:趙斯卡 羅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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