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黃河渡口行,美好浪漫又蒼涼神秘 -作者:邢儀

那五十年前的黃河渡口和黃河邊上的小村子,像是夢中的情景,一時清晰一時模糊......
 
我曾在陝西延川縣插隊,延川縣緊鄰黃河。但我插隊的村子離黃河二百裏地,真正看到黃河是我留在延川工作之後。
 
1978年G到延川來過春節,G曾在安塞插隊沒見過黃河。路遙熱情地對我們說:你們畫畫的人,一定要去看看黃河。正好學長陶海粟在張家河公社當書記,陶書記也曾多次邀請我們去張家河看黃河。從延川縣城去張家河公社有一百多裏地的山路。我們借了文化館的兩輛自行車,背上海鷗照相機和畫夾子,大清早從縣城出發。一路上是數不清的山路,每逢遇到上山,我們就奮力推自行車向上,兩座山梁之間是一條長長的U形土路,騎著車從山頂一溜煙下來,車軲轆越轉越快,最後已經騰空飛轉了,不由人手心冒汗,頭發根也豎起來了,緊張、刺激又真的是爽!自行車借著慣力衝上對麵山的半山腰,然後下車,接著往上推。
 
終於,望見黃河了。
 

從縣城一路騎下來,此時已近黃昏,正值隆冬時節,天地朦朧,一派蕭殺景象。自行車軲轆在黃河邊的沙灘地上轉得艱難,我們隻好下來推著車走,沿著醬稠的、慢慢流淌著的黃河逆行。遙望河對岸,一堵刀切斧劈樣的岩石山把山西省擋在後麵。作為畫家,我們被這單純、赤裸和樸實的景色所感動著。

延川境內的黃河

 
前方遠遠瞥見了村莊,像是從土裏長出來的、矮矮的、黃色的村落,順著河岸鋪開。靠山一側是些土窯,靠水那邊蓋了些土房,中間一條窄窄的土路。
 
這裏就是黃河渡口延水關。
 
黃河起源於青藏高原,流經萬裏,福澤延安、延長、延川.... 而延水關也是曆史上最負盛名的黃河古渡口之一呢。
 
可以想象,在鼎盛時期的古渡碼頭:河流上的客貨商船絡繹不絕,堆積著形形色色的貨物,行走著南來北往的商客遊人,喧鬧著雜音方言。“客船星集,如魚貫之相連,店鋪林設,似雁形之不絕。”而渡口也就自然成了遠近聞名的大集市。
 
穿越時空,發古人之憂思;對比眼前,歎今日之變遷。
 

向老鄉打問到開代銷點的就是村主任。敲門進去,窯裏熱烘烘的,很暗。貨架上擺著火柴、煤油、農具和收購來的雞蛋之類的東西。櫃台裏坐著兩個人,我把介紹信遞給了那位蠟黃臉的村主任,他看完後麵無表情地說:“把自行車放在後院,先到公窯歇歇。”大隊的公窯就在街麵上,窯裏沒生火冷冰冰的。我們一屁股坐在炕上,抬眼望著牆上貼的獎狀和領袖像。約半個小時後,村主任讓大隊會計給我們端來兩碗趕做的雜麵條,我倆吃完麵,交了糧票和幾角飯費。

大隊公窯

 
當晚,村主任帶我們去拜訪“船老大”。船老大就是黃河渡船的舵手。喝!真是一位英武的老漢!五十多歲的年紀:長方臉,濃眉,高鼻梁,臉上刻滿黃河的風霜。
 
“您一定是綏德人吧?”我們問他。
 
因為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形象好。
 

這麽好的形象,非畫不可呀。老舵手點起一盞明晃晃的馬燈,光線雖暗總比油燈強多了,我們倆抱著畫夾開畫。老舵手很滿意給他畫的像,約好第二天我們上渡船的事後,他搬出正月裏的吃食小酥肉和黃米酒,非要請我們再吃一頓。

《黃河艄公》耿鐵群畫

   
看到這幅素描,延水關的朋友們回憶說:馮永昌是延水關有名的艄公(掌舵人)。他婆姨是安徽人。那時一個安徽人帶著老婆從山西逃荒到延水關,沒辦法生活。馮永昌給了點錢,那女人就成了馮的婆姨。後來聽說賣老婆的人和這女的也是半路相識,氣得老馮大罵。
 
我被邀到一位新媳婦窯裏去睡覺,那天她男人剛好不在家。小媳婦熱情地把一床新被子鋪在挨著灶火的炕頭。剛鑽進被子暖烘烘的挺美,不料越睡越熱,潮濕潮濕的像睡在蒸籠上,原來是炕底下鋪滿了不太幹的玉米粒。
 

G當晚就睡在那眼公窯。炕上的被子經無數人蓋過,黑黢黢油光冰冷,硬的像鐵似的,氣味十分嗆鼻子。G說他沒脫衣服整個躺下,好歹沒敢往上拉被子,隻蓋在胸口處。

黃河邊以擺渡船為生的爺們

 
早飯後趕著去渡口。
 
通往延水關渡口最後的路很難走,連一條簡單的棧橋之類的東西都沒有,人們需要在河邊的大石頭上跳來跳去,腳邊黃濤洶湧的,水聲很大。從後麵騰騰騰地跑過來一位抱著一團繩子的老鄉,我們猜這是劃船的船夫;又跑過一位包頭巾、腋下夾著包袱的男人,我們猜是乘船的客人。前麵是一隻什麽樣的渡船呢?想必不會是古老的羊皮筏子,可能也不會是高幫的黃河大船吧。
 

我們連攀帶跳過了高高低低的大石小塊,終於看見那隻不起眼的木船被鐵鏈拴在河邊一塊尖起的石頭上,正被河水推得不停地飄動著,已經坐了不少人。船夫們頭上係著髒乎乎的手巾,身上穿著厚厚的黑棉襖,用一根草繩緊緊勒在腰間。客人們紛紛掏腰包拿出幾角錢交船費。這時後麵又傳來女人的呼喊,一位穿著翠綠底的紅花棉襖,包紅頭巾的小媳婦踩著石頭趕了過來。日子近正月十五,年後是老鄉們忙著走親戚的時候,也許這小媳婦是山西那邊嫁過來的,這是要回娘家去也說不定

我們上了船,船工嘩啦啦鬆開了鐵鏈,木船像被一下子拋進河中。我記得船上有兩隻大槳,每四個船工小夥子把住一隻槳。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那位老艄弓著腰在船尾把舵,幾個船工全神貫注奮力揮槳。而船客們則縮頭勾肩聽天由命。渡船的目的地是河對岸,船工們既要向前劃,又要對抗湍急而下的水流。我們坐在渡船上舉著照相機試圖拍照,無奈人擠著人無論如何沒有好的角度。就這樣,渡船在船工們的號子聲中呈斜線駛向對麵的山西。

在黃河渡船上

 
渡船停靠在對岸的亂石淺灘上,乘客們紛紛跳下船,同樣是挑著大石頭踩,走上岸去。我們倆坐在岸邊觀景,見那些走親戚的人們順著一條小路爬,慢慢隱沒在石山後麵。
 
河邊的船工們則開始拉纖,後生們挽起褲腿,站在冰冷的水中,嘿呦嘿呦地把渡船向上遊回拽。試想要是從那裏直接返回,就會走一個大大的之字,如此往複,便會離家“十萬八千裏”啦。
 
冷風遒勁,黃河水流嘩嘩震耳。山西這邊又趕來了幾位過河的乘客,我們倆隨他們再次上船,返回到延水關。
     

黃河在冬、春季水流量小流速慢,不易發生險情。那時沒有天氣預報,也沒有任何通訊設施,在山洪爆發的夏季,上遊下了暴雨,下遊根本不知情。經常是船剛離岸,就遇上洪峰,一下子就把船吞噬了。站在岸邊相送的父老還沒離去,村民們眼睜睜地看著親人葬身大河,撲到在黃土中,撕心裂肺,嚎哭一片。此時,那渾濁的黃河水自顧滾動起幾丈高,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隨後翻卷擴大,忽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浪開花了。水麵便平靜下來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黃河水反複發怒又反複冷靜。黃河沿岸的人民被黃河養育又被黃河侵害,也這樣輪回反複著。

學生娃娃擠上木船一塊拍張照片

 
黃河邊的老朋友微信我:看你的老照片把延水關人的魂都勾引了!這老照片對他們來說太珍貴、太稀罕了。他們認出相片中靠右的是劉世耀。站著的叫馮馬鎖。中間站著的叫杜保衛,他家兄弟五人。他父親是參加解放戰爭的老兵,父親可會給孩子起名呢。從老大開始,依次是:保衛、世界、和平、老牛、小牛、牛滿。可惜在船上站著的這位英俊青年早年夭折了。那天,他們兩人開著一輛解放牌大卡車,不料,到延水關高崖砭時汽車掉下了懸崖。
 
這些孩子們小時經常在一起玩打棗棍,一起上山砍柴和放羊。
 

啊,時間太長了…

 

記憶中的五十年前的延水關黃河渡口之行,美好浪漫又蒼涼神秘。        
數十年後再次去了延水關,鄉長安排我們一行人坐船遊黃河,坐的是機動船,開船的是司機沒有了艄公船工;沒有了那高亢激越、豪情萬丈的黃河號子;不再是被河水推著走斜線,還可以在河裏兜圈子了。再過了些年,黃河裏修起了大橋,小小的黃河渡船消失在記憶中。
 
生產技術的發展使人在局部擺脫了自然之力。可是,我們既要享受現代化的舒適,又懷念那原始的不可預期的刺激和驚險神秘,覺得身體舒服了,精神卻貧乏空泛了。
 
我問自己:人到底應該要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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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田,這裏有個買賣婦女的例子,還賣了兩次 -victor1988- 給 victor198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08/2021 postreply 12:26:26

謝謝您記錄了那段曆史,留下了珍貴的照片。 難得的好文章好照片 -無中- 給 無中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09/2021 postreply 10:25:27

寫得太好了。非常喜歡。謝謝! -seaMysea- 給 seaMysea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09/2021 postreply 10:32:22

照片文字都很好。謝謝! -前後左右- 給 前後左右 發送悄悄話 前後左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2/09/2021 postreply 10:49:11

1978年是五十年前嗎? -西山樵夫- 給 西山樵夫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09/2021 postreply 15:5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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