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比知青的老五屆大學生 作者:吳新明

19706月,我們這批1965年考入大學的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生(現在被稱為老五屆)的同學,在焦慮的等待中終於盼來了畢業分配的消息。

 

文革中在學校裏不務正業的窩了四五年的6465級學生,終於可以離開校門了!尤其是64級同學,莫名其妙地被壓在學校一年,沒有任何說法,到哪裏去?中央給出的指示是三個麵向:麵向工廠、麵向部隊、麵向基層。

 

這項美其名曰緩解城市就業壓力,把解決城市剩餘勞動力問題和改變農村落後麵貌、開發邊疆的事業結合起來的重大措施,還被賦予了培養和造就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縮小三大差別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和防止資本主義複辟的政治使命。

 

當時,國內經濟形勢一片蕭條,哪個工廠願意要人?隻好分配到新建的三線工廠,反正來了就參加基建,一條扁擔兩個筐,有的是土方。

 

說實在的,文革中老五屆大學畢業生的分配,和知青上山下鄉很有些類似。

 

這批學生剛上了一年課就爆發了文革,所有大學被迫停課,在校期間基本都搞運動了,沒有受到正規的大學教育,既使在所謂複課鬧革命期間,用於革命的時間也占據了複課的大部分時間。比起高中生,充其量算是老高四學生吧!

 

當時全國經濟發展停滯不前,無法正常安排這些人的工作。再就是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的政策,知識分子成了臭老九,大多數畢業生被處理到工廠農村廣闊天地裏進行改造。

 

當時上海交通大學聲呐專業老五屆畢業生郭錫瑤同學,被分配到貴州六盤水煤礦,後來失業在上海流浪的消息去年被網絡曝光後成了網紅,受到了社會各方麵的關注,最後,經過交大校友會的關懷和努力,終於有了好的結局。實際上他的分配不算是太差的單位。因為畢竟煤礦是一個現成的老單位。比起一片荒野的三線工廠,還是好的。

1971年,作者在彭澤縣455廠躉船上

 

我大學畢業時分到了九江地區六機部214工程,這個工程就是預備造船廠,兩個三線廠一共分來了哈軍工學子140人,還有上海交大、哈工大、浙江大學等8個學校,共500多人。住的是大蘆席棚、一律睡通鋪,喝的是渾濁的長江直接打出來的水,每天工作就是挑土、爆破。夜裏,蛇和野貓在鋪底下亂爬,鬧得女生膽戰心驚。一天夜裏雷雨交加,大風吹走了蘆席棚,我們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

435廠山上的蘆席棚宿舍

 

聲明一點,我的經曆絕不是最苦的!看看別的同學的遭遇吧。

 

郭同學,哈軍工465級畢業生,因為家庭父母是走資派,成為當時的可教育好子女,這樣的人連三線工廠都進不去!政治上打入另冊,隻能分配到地方上非保密單位工作。

 

但也沒想到被直接分到自貢井鹽廠,當了名鹽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平底鍋上熬鹽,蒸籠般的車間裏工作服隻有一條短褲和一個圍裙,連上衣都沒有,幾乎全裸。

 

工間休息時的方式,更非常人所能想像,兩根扁擔一搭,脖子掛一根,雙腿掛一根,屁股掉在中間懸空,就能呼呼大睡!郭同學告訴我,近乎雜技表演的扁擔上睡覺,不是功夫,實在是累的如入無人之境。熬幹鹽中間有四個小時的等待,但是,你必須守在那裏,車間裏極潮濕,巨悶熱,也沒有地方放床板,有也不讓放,人隻有掛在扁擔上歇歇,通風,防潮,防熱。能找到扁擔休息一下就是萬幸了!

郭同學所在自貢鹽廠車間

 

郭同學的標準普通話幫了大忙,竟然歪打正著因此進入了鹽廠的宣傳隊。當時鹽廠組織科的人一聽他講話,馬上眼睛一亮,立即與工會主席通電話:賴主席!才分配來一個大學生,講話和中央廣播電台播音員一模一樣,還帶了一個,一個……什麽?

 

吉他。

 

我看讓他去廠文藝宣傳隊報到吧。

 

到了文藝宣傳隊,試彈吉他,郭技術的確不行。但是他這字正腔圓的京腔京調,報幕員是沒跑了!

 

一上台,就洋相百出,走路不會台步,報幕拿不準腔調。一開場不用說話,那幾步台步就讓下麵哄堂大笑,更別提那念書一樣的報幕了。

 

可是能去文藝宣傳隊是當時最肥最肥的肥缺,每天好吃好喝好住全管,另外一天還補助3毛錢,你可別小看這3毛錢,一個月就是9塊錢,相當很多工人三分之一的月工資,令所有人垂涎。

 

為了物有所值,於是,又給他加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為演出打追光。

 

那時的條件設施很簡陋,於是郭同學成了人肉追光器:每次演出前,得先把郭同學捆在觀眾頭頂的房梁上。有時真不知觀眾是看演出的多,還是看頭頂上那個梁上君子的多?

 

隻見他背靠柱子,屁股坐在梁上,腳耷拉在下麵,雙手抱個兩千瓦的追光燈,在35-36度的室溫下,那個熱呀!比熬鹽的車間不差!萬般煎熬,七竅生煙。更要命的是在上麵要捆近4個小時,開場前先上去,散完場才能下來。不能喝水,口幹舌燥!喝水,沒法撒尿啊!實在是狼狽至極。

彭澤縣長江上的小孤山

  

這樣的艱苦,這樣的痛苦,誰能忍受?!但是,郭同學挺下來了。

 

另一位顧同學是哈軍工263級畢業,因受父母政治問題牽連,被降級分配到了長春。負責安排工作的是軍代表,同情顧某原曾是軍人,給他安排了一個條件好一點的單位,可是,有一對上海來的夫妻大學生被分配到有色金屬冶煉廠,他們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堅決不去!怕艱苦。顧某屬於那種同情心極強的人物,慷慨的向軍代表表示:換給我吧,我去!他堅信毛主席的教導:不吃苦不能當左派!就這樣,在他自己自覺自願下進了有色金屬冶煉廠。

 

他到沈陽本來已是降級分配,他還要從條件好的單位主動要求調換到最艱苦的冶煉廠,最後又降到最艱苦的鉛冶煉車間,做最艱苦的電解、電調工種。

 

在那個年代,對於一個真誠追求革命,努力改造自已的青年來說:不吃苦不能當左派的狂熱信念使他付出了殘痛的代價。也從此掉進了無盡的苦海。

 

當時技術工藝十分落後。工人每天在電解槽裏提鉛板,每塊四十多斤,要屏住呼吸、憋著一口氣,小心翼翼,往上提鉛板。每天上下幾百次,一不小心掉下去就被酸液燒壞了。

 

一個禮拜下來, “腰疼得直不起來,骨頭架子全散了,一想到第二天還要上班幹活,心裏真打怵明天怎麽能頂下來呢?連續七天夜班下來,人就像害了一場大病,整個人像沒了魂似的!那種軟刀子割肉的無盡痛苦和無奈,無以言表!……

顧同學在電鍍車間

 

這麽落後,這麽笨重,這麽高溫,這麽辛苦,這麽汙染,真叫人無法理喻,難以接受。那時前途茫茫,也不知要幹到哪一天?!” 更可恨的每天吃的是一股黴味的玉米發糕。到了嘴裏老是咽不下去。長此以往弄了個嚴重營養不良。

 

就這樣,靠堅強的意誌力量戰勝了精神和體力上的困苦,顧同學一幹就是10年,10年來他還堅持技術改造、科學管理和進行社會調查,為廠裏的建設貢獻力量和智慧。這位哈軍工畢業生在冶煉廠漫長的的歲月裏沒有沉淪。一直是工廠裏最優秀的人。終於成為優秀的企業管理者並從事科研工作,所著論文曾獲航天部,國家計委,經貿委多個獎項。由於在惡劣的環境裏長期艱苦勞作,顧同學現在鉛中毒等病纏身,這是那個時代在他身上留下的殘酷烙印。

 

前幾天新三屆發表了我同班好友何曉星的文章《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讀者很難理解一個出身革命幹部家庭的哈軍工優秀大學生,竟自我下放農村當農民!一幹 11 年!一個從小在大上海長大的孱弱書生,為公社救馬竟拿生命去拚!簡直是那個時代都絕無僅有的革命極致!

 

他的的確確是在農村當一名普通社員,沒有工資,靠掙工分維持最低水平的生存。那時王克曼,孟慶泉和我一起去農村看望過他,王克曼用自己微薄的薪水接濟過他,但始終也勸不回頭,他一呆就是11年!後來他到工廠從頭開始當普通工人又是7年!

他不是為了當官發財在農村工廠體驗生活積累升官的資本,他當時的信念就是認為大學生應該在農村工廠裏改造世界觀,成為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這是一種拉赫美托夫式的自我錘練和自我放逐,和那些被迫上山下鄉的知青不一樣。這種對革命走火入魔的傻根極為罕見!在哈軍工也是獨一份。但他終於成為一個真正有自己思想的人!正是他這18年經曆,使他對中國社會和革命價值觀有了清醒的思考!他雖軸而執著,但有了獨立的思辯力,他從自己從最底層和群眾共同生活的實際中來觀望現實,所以在進入研究單位後,他曾對工人下崗提出過比國策更人性化更合理合法的設計!

 

徐同學哈軍工565屆畢業生,相對說他是幸運兒,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鐵嶺一個老兵工廠,生產導彈的專業廠,可謂專業對口。在廠裏學徒半年,廠裏北大荒農場需要人種地,大學生必須鍛煉,廠裏二話沒說,就派他去。徐某在北大荒春播秋收什麽農活都經曆過,徐某吃盡了苦頭,最慘的是收莊稼,累得像狗熊一樣,爬不上炕。北大荒最厲害的是小咬,咬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痛癢難過。

 

北大荒的農場的水都是井裏打上來,直接喝,有一天,徐同學多了一個心眼,打上來的水多看了一眼,看見水裏竟有小蟲子在裏麵遊動,從此,他再渴也不敢喝生水了。

 

當時農場裏流行著這樣的順口溜:北大荒、北大荒,滿山片野是高粱,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徐同學在農場勞動,晚上值班時就碰上了狼群,還好,他和另外一位工友偷著藏在倉庫裏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羊圈裏羊少了幾隻,還有的羊被狼吃得亂七八糟,腸子都拉出來了,空氣裏到處都漂浮著血腥味,那情形真是慘不忍睹!他們幸虧躲過了一劫。

 

為了這件事,他倆被廠領導狠狠地批了一頓!不料後來的事更加奇異。有一天他和工友一起去森林裏采蘑菇,發現有一隻小羊在叫喚,深山野林裏虎狼出沒,這隻柔弱的小羊怎麽生存下來的?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猜想:是不是那天夜裏,狼群帶回來一隻羊羔,或許狼媽媽正在哺乳期,母性大發,把羊羔當成自己的孩子保護和撫養了吧?

一年過去了,回到廠裏,這時碰上了貴州遵義興建三線工廠,老廠需要派人支援,徐某作為骨幹又踏上了新的征程,來到了遵義。一幹就是35年。整個一輩子都獻給了窮鄉僻壤的邊陲小鎮,獻給了他一生鍾愛的國防科技事業。由普通工人成長為技術專家,高級工程師。畢業30年班裏北京聚會徐某來了,帶來了一身山溝的氣息,但是他贏得了大家的尊重。為了他孩子的工作安排,大家想盡了辦法,讓孩子走出了山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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