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饑餓

本文選自《血與鐵》,老鬼/著北京知青作家,原名馬波,《青春之歌》的作者楊沫之子,光明日報出版社,2002年6月。

 

到了1961年初,最嚴酷的時刻來臨。
  

真餓呀!同學們見麵就聊吃,聊各種解餓之道。聊哪個飯館饅頭個兒大,哪個飯館麵條給得多;聊煮飯的技巧,怎麽用3兩大米做出兩斤幹飯。
  

可是在北京大街上你看不見成群的乞丐,也沒有一具倒斃街頭的餓殍……表麵上遠沒有蘇聯十月革命後那段饑餓歲月恐怖,社會秩序也好得出奇。
  

然而,為一個饅頭,2兩糧票,人們可以機關算盡,絞盡腦汁。
  

商店裏賣食物的櫃台一空如洗,連糖塊都很少。往日從沒人買的糠蘿卜,沾著好些泥巴的幹藕全都消失。以前堆積如山的大白菜,這年按本定量供應,每戶隻準買幾棵,多爛的幫子都有人搶著撿。每人憑本一個月能買二兩白糖。豬肉、鹽、澱粉、肥皂、芝麻醬、粉絲……全要購貨本,限量供應。過春節時,為體現黨的關懷,每人憑本可買3兩瓜子,不要糧票。花生根本見不著。
  

晚上六七點鍾,西單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無幾。餓著肚子,誰有精神逛街?為貫徹市委勞逸結合的指示,學校體育課、生產勞動課全部停止,老師什麽作業也不留,並取消一切課外活動,反修報告也聽不到了……每天下午隻上一節課,會也極少開,讓學生們早早回家。
  

上第四節課時,教室裏彌漫著焦躁的氣氛,專心聽講的寥寥無幾。連有些女生都坐不住,屁股扭來扭去。老師非常理解,下課鈴一打,準時下課,從不拖延一分鍾。不等老師離開教室,男女同學們都箭一般地衝向食堂,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飯時,按每人報給夥食委員的兩數吃。有人3兩,有人4兩。我中午是4兩,早晚3兩。吃完後,要把碗舔得幹幹淨淨,一粒米也不放過;刷完碗,再把刷碗水喝進肚。每逢離開飯廳時特失落,看著別人還在吃著,咀嚼著,無比地羨慕。刹那間覺得大飯廳是世界上最溫暖的處所。盡管裏麵總彌漫著一股黴爛味兒,但這黴味兒代表著食物,非常溫馨好聞。
  

我吃飯總是很快,狼吞虎咽,幾分鍾就結束。這也是對付饑餓的一個小技巧。吃得快才有飽感。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漸漸往裏填更有吃了東西的感覺。
  

每天一斤糧食,三頓飯到底怎麽分配吃,才能最不餓?是我和同學們經常思考,切磋的問題。我試過二四四(早2兩、午4兩、晚4兩),又試過四三三、一五四、三三四……甚至試過早上不吃飯,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經過反複比較,最後還是采用了三四三——同學們采用最多的吃法。並還嚐試過早飯喝三兩粥。當時覺得飽了,可尿幾泡尿後,照樣餓。
  

每人都餓得眼冒金星,糧票等於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沒糧票寸步難行,到哪兒吃飯都要交糧票成為全國通行的規矩。無論親戚朋友之間多親密,在糧票麵前也公事公辦,吃多少給多少。唉呀,隻有挨過餓的人才知道小小糧票的價值,丟一斤糧票可比丟10塊錢還糟糕!真的,在大街上你若乞討錢,許能要到一毛兩毛;你若乞討糧票,卻不會有人給你一兩!記得聽同學們說過:某某鄰居因為丟了一個月糧票而自殺。
  

領糧票時,人們得一斤一兩地數,兩兩計較,比到銀行取錢還在意,不敢馬虎。當時豆芽、豆漿、豆腐腦都極少見,即使有,也要糧票,沒人舍得買。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管我要糧票,吃兩頓飯給半斤,吃3頓飯給一斤。我跟這保姆的關係越來越不好,原因就是她隻認糧票不認人。
  

父母有高幹購貨本,可以買一些雞蛋、肉、黃豆等。父親屋裏有個電爐子,每天早晨都自己煮牛奶雞蛋吃。望著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親曾說:“你別不知足,我吃是因為我有這個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飯,總比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們吃的豬肉皮、豆製品、豬雜碎什麽的都是單位照顧我的,別老不知足。”
  

憑良心說,家裏吃的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覺得肚子空空,總想多吃點。
  

父親常說:“吃飯吃七成飽就行了,吃太飽活不長。”
  

但隻要吃飽,活不長也認。人挨餓時最迷戀的是吃飯,無暇考慮長壽問題。
  

因為老挨打,從小就非常害怕父親,再餓也沒向他要過吃的。
  

每月學校退我6斤糧票,要給家裏4斤,剩下的2斤,我就上飯館吃了。記得學校旁邊有個小飯館,門麵上漆著綠油漆,我常到那兒吃燙飯,連水帶飯,又有點菜,很解饞。這飯館裏還有一兩糧票,5分錢的糖火燒(其實是糖精做的),也相當好吃。我剛開始很不好意思上飯館,覺得這有點資產階級腐化,董存瑞絕不可能老下飯館。可肚皮餓得打鼓,小飯館門口飄來的飯香味兒,太有吸引力,引誘得我一有糧票就下飯館腐化。
  

在小飯館裏,我常看見有穿得很破很髒的人舔人家吃完了的盤子或碗。盡管人們吃得都很幹淨,也總會剩下一粒米,一口湯或是一點剩菜汁。待這人剛離開座位,舔盤子的就撲過去,拿起碗,用舌頭一下一下給舔幹淨。還把桌子上撒的飯渣,從人嘴裏吐出的嚼不動的肉皮,全撿起來吃掉。
  

學校早早就放學,為的是減少能量消耗。我有大塊大塊的時間,什麽也沒心思幹,就琢磨著吃。常常幻想科學家有朝一日能發明一種食物藥片就好了,吃了不餓,使人類徹底擺脫依賴糧食生存的現狀。覺得這個發明將比火箭原子彈的發明還偉大,千古不朽。饑荒到來,工廠多生產點藥片即可。
  

為了解決吃飽問題,人們挖空心思。捋榆葉、挖野菜、撈水草、捉麻雀、養兔子(因兔子繁殖快,隻吃草)。據說一隻兔子可以換一輛自行車。不少國家機關還組織人去內蒙古打黃羊,但黃羊數量有限,黃羊肉分到每人頭上,隻夠吃一兩頓。
  

記得當時報紙上廣泛宣傳吃代用食品,鼓勵人們繁殖小球藻,說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黃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而養小球藻隻要水和陽光,非常經濟合算。一時間宣傳得沸沸揚揚。我對小球藻充滿了希望,以為能很快結束這挨餓日子。可最後卻大大失望——小球藻的養殖,隻停留在實驗室裏,從沒有大規模工業化生產。市麵上根本見不到人造肉。
  

我對付饑餓的招兒是把皮帶勒到最緊的一扣兒,讓胃的體積小一點。喝完粥後,也像飯館舔盤子的一樣,把碗舔得溜光。洗碗時,總要先盛一碗水涮涮,將碗裏殘剩的微量粥末溶解在涼水裏,再全部喝掉,不讓一點點碳水化合物流失。
  

浮腫的人越來越多,都是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
  

我比一般同學更多挨餓,因為我住校(當時全班好像就我一人住校)。走讀的天天回家,即使餓,到家也有機會再吃點什麽,能回旋一下。我一天到晚,隻靠學校食堂那幾兩糧食為生。而食堂鐵麵無情,饅頭、米飯、窩頭2兩就是2兩,絕不會多給你一口。所以老是饑腸轆轆,餓得暈頭轉向。
  

有點糧票,我就上飯館吃了。學校附近的飯館都吃遍,知道了哪個飯館2兩火燒個兒大,哪個飯館燴餅最值。同學間下課後最主要的話題是交流這方麵的信息。據說琉璃廠西街的一家小飯館肉末麵特實惠,有菜有肉,有油星,3兩好大一碗,我就真的專門去吃。即便在學校食堂吃了飯還要吃,非一頓吃一斤多,把胃撐滿了,才有安全感。
  

餓幾天後,能狠狠地吃一頓飽飯,也算有個盼頭。就怕總是半餓不餓的,永遠也沒吃飽飯的時候,那才絕望。有時本月的糧票都用光,就得半饑半飽地熬。隻能到小飯館花一毛錢買碗蘿卜湯喝,望著周圍人能津津有味吃飯,無比淒涼。瞎子渴望著恢複視力;囚犯渴望著出獄;我就渴望著能撿到一張20斤的糧票。
  

1961年4月,中國乒乓球隊獲得男子世界團體冠軍。莊則棟、丘鍾慧分獲男女單打世界冠軍。學校裏流傳著這個消息,洋溢著一片喜悅氣氛。可是激動之餘,肚皮還是餓。
  

為了一個同學借了我半斤糧票沒及時還,苦苦思索證據,研究著萬一他不還,怎麽搶他的一個值錢東西作為與他談判的籌碼,生怕賴賬。
  

如果這月有節假日,能多退幾斤糧票,我自然想方設法少給家裏一點,留著上飯館用。比如在家吃2天零一頓隻交2斤糧票。但保姆精得很,她總會發現我少交了糧票而找我要。你欠一頓的糧票,她一個月都忘不了。姐姐小胖也常為糧票事和保姆吵架,每逢發生了這樣的事,父母都堅決支持保姆。
  

這保姆五十多歲,年輕時很漂亮,曾是一老地主的三姨太太,酷愛抽煙。她特會奉承人,當麵誇“楊同誌心眼兒真好”,“馬同誌沒一點大官兒架子”……把父母拍得昏頭昏腦,所以有恃無恐,敢和我們孩子吵架。她剛來時,因我不愛說話,讚譽我是“貴人不出語”。現在就為少給家裏一點糧票,她說我是“剝削階級、吸血鬼”。
  

無論誰來了,要吃飯就得提前通知她,給她糧票,否則沒你的飯。每頓飯,有幾個人她做幾碗米飯,一碗不多。菜有時能剩下點,飯可永遠不要指望誰能剩下一口。記得那時白楊的女兒常來我家。她若不給糧票,保姆就真的不給她飯吃,並且還把廚房鎖起來,像防賊一樣地防著她。
  

垃圾箱裏,常常看見父母吃過的食品包裝高級糖紙、雞蛋殼……為了保命,他們得經常買高價點心吃(那點心極貴,一小盒10多塊錢)盡管有高幹補助,母親還是總嘮叨糧食不夠吃。因為他們定量低,家裏客人多,有人吃飯不交糧票。
  

事實上,父母也吃不飽。多年後,從母親的日記中發現,當時父親已給餓得浮腫,大腿一按一個坑。母親也貧血,營養不良,頭暈眼花,根本寫不了東西。她曾指示保姆把家裏的一些剩菜裝到大瓶裏,讓我帶到學校吃。糧食卻從沒給過我。
  

父母和孩子之間被糧票劃出的深深界限讓我寒心又難忘,起碼我們家是這樣。在饑餓麵前,彼此斤斤計較糧票。保姆仗著有後台,常為索要糧票與我們發生爭吵。
  

月底糧票花光了,餓得實在受不了時,惟一能吃飽的地方就是姑姑家。
  

姑姑住在長椿街,離我們學校不遠。父親把她弄到北京後,隻想讓她當個替補保姆,從沒積極幫她找工作。後來她在一街道托兒所找了個看小孩的差事。
  

姑姑從嬰兒把我帶到4歲,對我有一種親生兒子般的感情。多年以後,她跟母親關係惡化,我猜潛意識裏也可能因為母親把我從她懷裏搶走。
  

姑姑最愛說的一句話是“親的終歸是親的”。她把血緣上的關係看得重於一切,為了孩子她可以獻出自己的一切。現在當我餓得到她那蹭飯,麵黃肌瘦的姑姑真的從沒向我要過半斤糧票!而且都是讓我敞開肚皮吃!!
  

姑姑沒有高幹購貨本,沒有母親那麽多的稿費,沒有父親那麽高的工資,買不起高價點心。她隻有26斤定量,加上姑夫的30斤也才56斤,卻容忍我隔長不短地到她那兒盡情猛吃。我是十三四歲的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又老練雙杠,肚皮極大,一頓能把他們全家的飯吃個精光。
  

在饑餓的年代,因為有姑姑在,使我在最饑餓的時候,還有個光明溫暖的去處。
  

姑姑家很窮,家具簡陋,碗是粗碗,筷子是大眾的竹筷子,廚房裏老有股餿菜味兒,遠比不上父母家高級、幹淨、寬敞。但這昏暗的兩間小屋,卻比父母家對我更有吸引力。饑餓時,人最想要的是吃飽飯,而不是高雅的家具,雪白的瓷碗,精致的筷子。
  

去姑姑家蹭飯吃,記不清有多少次了,這漸漸引起姑夫不滿。姑夫是商業部傳達室看門的,人很老實,本來對姑姑言聽計從。可時間長了,對我白吃飯,不交糧票無法忍受,開始和姑姑吵。姑姑總是護著我,說我小,正在長身體。
  

最後,發生了兩籠屜窩頭團子的事,姑夫和我徹底翻了臉。
  

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天氣很冷,我餓得發虛。心想晚上隻有3兩糧食,還不夠塞牙縫兒,怎麽辦呢?又萌生了去姑姑家的念頭,雖然覺得自己吃姑姑太狠了,前兩天剛去了一次,可還是管不住自己。到姑姑家吃晚飯有兩個好處:一可以吃飽,二可以給自己省下3兩糧票。
  

我步行了20分鍾來到姑姑家。這時大約5點來鍾,姑姑還沒下班。她把房子門為我打開,就繼續看孩子去了,而姑夫那天值班,不在家。

 

我一進屋,本能地先到廚房,一眼發現姑姑蒸了兩籠屜玉米麵團子(有菜餡的窩窩頭)。這黑黑的菜窩頭,散發出濃濃香味兒,令我饞涎欲滴。心裏暗暗祈禱:“姑姑啊,好姑姑,對不起了,我實在餓得不行啊!”毫不猶豫地拿起一個,狼吞虎咽地吃掉吃完一個,餓得更厲害,又吃了第二個。
  

這兩籠屜窩頭團子是姑姑一家3口的晚飯,可我卻什麽也顧不上想,好像快餓死的人見著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喪失。至今,那窩頭菜團子的樣子還記得很清楚:褐色,槐樹皮一樣粗糙,外表雖難看,卻煞好吃。本來就想吃幾個,給他們剩一點,可一吃起來就完全控製不住,吃完一個,還想再吃一個,嘴就不能停。好不容易有個吃飽的機會,怎能輕易罷休?很快就消滅了一籠屜。
  

如同潰破了的堤壩,不可收拾。又開始吃第二籠屜。雖然已經飽了,還要再吃。實在是給餓怕了,什麽革命理想,什麽方誌敏、董存瑞,什麽先人後己,全置之腦後。腦子隻一個念頭多:吃一個就能多維持一段時間不餓,多吃一個就能多活幾天。結果不一會兒工夫,第二籠屜菜團子也吃光,足有2斤多全下了肚。
  

我這才覺得自己很缺德,這是他們老兩口和兒子的晚飯呀!
  

當姑姑下班,回到了家,我望著姑姑那消瘦的臉龐,蠟黃的皮膚,低聲說:“姑姑啊,我把籠屜裏的窩窩頭都給吃了。”
  

姑姑驚訝地睜大眼:“什麽,兩籠屜都給吃了?”
  

“嗯,都給吃了。”
  

姑姑知道這是真的,一點也沒責怪,眨巴眨巴眼睛,裝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吃就吃了吧,沒關係。”又咧開嘴,幹巴巴地笑了笑。
  

我想哭,但哭不出來,我要有姑姑這樣的母親該多好哇!能讓我徹底吃飽。
  

姑姑關心地囑咐:“可別撐壞了啊,少喝點水。聽見沒有,別撐著。”
  

我緊緊握著姑姑的手,感激地說:“姑姑,那我就走了,還得上晚自習。”
  

姑姑與我握著手,一步一步送我到門口。

 

我像犯罪了一樣,生怕碰見姑夫,趕緊開溜,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幾天後,收到了姑夫的一封措辭激烈的警告信,以前他從沒給我寫過信。他的字歪七扭八,小學二年級的水平。姑夫身世很苦,解放前是蹬三輪的,解放後才娶了姑姑這個寡婦,學會了寫幾個字。他嚴厲指責我為了填飽自己肚子,不顧別人死活。字裏行間流露著對我的憤怒:“馬清波!你也太不像話了!人應該講點道德,每人都有自己的定量,每人都不夠吃,你這樣老到姑姑家白吃,是用別人的血,別人的肉來喂養你自己,非常非常損人利己!你餓,為什麽不告訴你父母,讓你父母想辦法?你餓,我們就不餓了嗎?你這是欺軟怕硬!今後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告訴你爸爸!”
  

我看完信後,勃然大怒,琢磨著怎麽報複。後來想出了一個狠毒法子:把姑夫的這封信全給撕成小指甲蓋那麽大的碎塊,放在信封裏又給他寄回去,一個字沒寫。有同學曾告訴我最狠的法子是把對方來信給擦了屁股,再放到信封裏給寄回去,但我覺得那樣太損,沒幹。
  

其實姑夫說得全對,我這樣幹確實損人利已,確實欺軟怕硬,但我受不了他那麽刻薄的口氣。
  

以後隻有姑夫不在家,餓得實在受不了時,我才到姑姑家蹭飯。
  

姑姑在患難時對我的幫助,永遠不會忘記。她那時剛剛40來歲,頭發已經全白了。她瘦的像個骷髏一樣,兩眼睛陷在兩個深深的黑窟窿裏,非常嚇人。她幹癟的胸脯都沒有我鼓;臉上的皺紋,又密又粗;顴骨突起,像兩個瘤子。這麽個皮包骨頭卻任憑我伏在她單薄的身體上吸她的血,補養自己。
  

我還記得她看見我衣服上有粥嘎巴時,會順手用舌頭舔舔自己手指頭,沾點唾沫把那粥嘎巴擦掉。
  

困難時期,姑姑比母親更像我的母親,對孩子更有犧牲精神。在最餓的時候,她等於把自己嘴裏的窩窩頭掏出來讓我吃。多年後,在我和父親的矛盾中,她雖然站在了父親的一方,與我疏遠。但我對她的養育之情,救命之恩,卻終生難忘。
  

父母的邏輯是不能嬌慣孩子,哪怕吃不飽也不能嬌慣。
  

當然回家吃飯要比在學校裏吃強多了,總能吃個七八成飽。隻是由於多日挨餓,七八成飽根本壓不住嗷嗷狂叫的食欲。星期天,偶爾父母高興時,也會把我叫到北屋,偷偷塞給我一個蘋果或一塊點心。我心裏明白他們是不願意讓別的孩子看見,以免發生矛盾。在那一瞬間,我覺得父母是世界上最慈祥最可親的父母。因為這樣的時候很少,給我的印象就特別特別地深。
  

記得六○年困難時期我還幹過一件很缺德的事:
  

那時我和哥哥同住在南屋,哥哥差不多一個月回家一次。當哥哥不在家時,我愛偷偷翻他的抽屜,因為他有很多武術書,我喜歡看。
  

這一個周末,哥哥回家後又出去了。我閑得無聊,撬開了他的抽屜,豁然發現裏麵有一包點心,一看就知道是用點心票買的。我的心激動得呯呯亂跳。吃不吃呢?內心劇烈地鬥爭著。吃,哥哥肯定知道是我吃的,屋裏沒別人。不吃?放著它從自己眼皮下溜走,又覺得太虧。
  

我決定先吃一塊。那是桃酥,不吃則已,一吃就食欲大發,把肚裏的饑餓感全勾出來了。我又偷了第二塊吃,心裏暗想,這是最後一塊了,吃完了這塊決不再吃。一定得給哥哥留點兒,別像那兩籠屜菜團子,被姑夫臭罵一頓。可吃完還想吃,幹脆吃三塊吧,事不過三,吃了三塊後再吃就是王八蛋,就是衣冠禽獸!於是又吃了一塊,最後終於咬著牙,把點心包好,把抽屜關上,重新鎖好。
  

可是此刻已心神不定,幹什麽也幹不下去,剩下的三塊點心老在腦中盤旋,騷擾著自己的神經。聽說人在饑餓時,連親兒子都會煮了吃,我偷幾塊哥哥的點心也就不算罪過了。為再把抽屜撬開,我想方設法尋找理由。
  

“反正已經偷吃了一半,多吃一塊也是偷吃,少吃一塊也是偷吃,還不如都給吃了算了。”那邪惡的點心,把我的邪惡全引發出來,不消滅了它,坐臥不安。我真是給餓怕了,見了吃的就走不動道兒。
  

終於又撬開抽屜,開始了第二輪吃。哪怕當王八蛋,當衣冠禽獸也不在乎了。過去從不知桃酥這麽好吃,吃了一塊又一塊,那三塊一轉眼兒進了肚。連包點心的紙也舔了又舔,不讓一粒點心渣兒流失。
  

唉,胃裏還是空空蕩蕩,再來10塊也放得下。
  

天天半饑半飽的狀態使我遇見了吃的,根本控製不住嘴巴,中間不能停。如同尿尿,一旦開始就停不下。等吃完後,我把抽屜又推回原來的位置。
  

晚上,哥哥回來了。打開抽屜馬上發現那包點心不見,狐疑地望著我。那目光中一點憤怒都沒有,有的隻是悲哀。
  

我不好意思地向他承認:“哥,我實在太餓了,剛開始就想吃一塊,但吃了一塊後,管不住自己,就一塊一塊全給吃了。”
  

哥哥臉上的失望和沮喪,跟姑姑一樣,他一句埋怨的話都沒說,隻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就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門,不知去哪兒了。他那無可奈何,暗淡無光的眼睛,讓我很是後悔,痛恨自己貪吃。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哥哥已經餓昏了兩次。一次在教室,一次在家裏。
  

豬群中最能搶食的豬,死亡的機會最少,人類可能也一樣。
  

在家裏都覺得餓,回學校就可想而知了。我們學校地處和平門,在市中心,又是住校,根本沒地方搞點野菜野果什麽的吃。有一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快到大柵欄附近,看見一個食品店門口聚著黑壓壓一堆人。我也跑過去,根本不問賣什麽,立即排上隊。原來是賣柿子,每人限購5斤。往年柿子在攤上堆著沒人買,這一年卻幾乎看不見。人們瘋了一樣地跑來,排起了二三十米長的隊伍。
  

我回到宿舍,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把5斤柿子全給吃光。那年月,有了吃的,總要偷偷吃。當著沒吃東西的人麵吃,就要被嫉妒、饞涎、痛恨的目光所包圍,很不自在。真棒,5斤柿子為我帶來了一個舒服的晚上,安然入睡。
  

但街上賣不要本兒的柿子、水蘿卜等機會非常難得,我就碰上過這麽一次。
  

糧票重要,錢也很重要,如果沒錢,萬一碰上賣吃的也買不了。我每月夥食費不到8塊錢,為使自己富裕一點,就騙母親說是14塊。這樣除了母親給的2塊錢零花外,每月能多6塊錢,完全負擔得了頻頻下飯館的費用。
  

但有時當母親對我好時也相當溫情,望著她慈愛的目光,不忍多騙她的錢,就少騙一點,說12塊。這樣一會兒14,一會兒12就露了馬腳,母親開始懷疑,讓父親到師大附中找任老師去問。這才知道我每月都管他們多要了錢!
  

瞎話被戳穿後,父親瞪著我,隻說了一句:“你這麽幹不對!”母親也沒再多批評我。他們都知道我餓,有點糧票就要到飯館買吃的。下飯館自然比在家裏吃貴,錢不能缺。以後父母給我的夥食費少了,但零花錢每月給我長到5塊。
  

任老師知道我騙了父母的錢,卻從沒有向我提及此事,也沒告訴過任何別人。她對我還跟過去一樣好,依舊在全班麵前表揚我。
  

記得,我還偷過同宿舍一個同學的吃的。那時,我放在褥子底下的幾本新買的書,如《柯楚別依》《恰巴耶夫》《真正的人》等都不翼而飛,氣得要命。宿舍裏就我和徐今強(當時的石油部長)的兒子兩人住。我沒任何根據就懷疑他偷了我的書。他枕頭旁常放著一堆鴨梨蘋果等。我既懷疑他拿了我的書,就心安理得地偷他水果吃,以此報複。一次,我在他枕頭旁發現有一小孩腦袋那麽大的梨,很邪乎,得有3斤重,便偷偷拿到一牆角處給吃掉了。
  

我就是這麽矛盾,一方麵熱衷於看英雄的書,貪婪地讀有關反修的文章,滿腦袋革命,一方麵又偷別人的水果吃。
  

因為餓,就騙家裏的錢,就偷吃偷拿……有時真想大哭一場。我要能在母親肚裏該多好呀,永遠不用發愁挨餓,幹雞鳴狗盜的事。
  

初一初二年級,就是在這樣的日子下度過的。吃是腦子裏最經常盤旋的念頭。當然也關心著中蘇關係,關心著反修大業,關心著革命和進步。但一天到晚最主要琢磨的是吃。對女生的興趣大弱,流氓思想幾乎沒有。
  

吃飽飯比想女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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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毛主席也難呀! -man008- 給 man008 發送悄悄話 (282 bytes) () 11/16/2021 postreply 10:55:33

那時候見麵時常常雙方自按手臂,看看誰腫的更厲害。“儂看看,吾比儂腫的更加結棍。”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6/2021 postreply 11:18:51

誰叫他那麽不經餓的呢?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6/2021 postreply 12: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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