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劇變
日本投降,抗戰勝利後,贛州人民還是過上了幾年相對太平的日子。雖然不久就爆發了國共內戰,但主戰場在北方,離江南省份似乎還很遙遠。外公外婆還是做他們的煉豬油的生意,據他們說,那幾年是他們見過的生意比較好的年份。
父親在沙石的家裏,還是有了些變化。父親已經高小了,學習成績還是那麽的好,而且為人謙和,善良誠懇,對長輩也很是親熱尊重,深得太婆,祖母的寵愛,祖父也很喜歡他,但又有些嫌他太文弱,不像自己那樣膽大。有一次,祖父帶父親去打鳥,槍一響,父親嚇得哭起來,跑回家去找奶奶和太婆,讓祖父好好地嘲笑了一番。祖父也升遷了,他現在不僅僅帶著沙石區分隊,連周圍鄉鎮的武裝也由他總負責,成了周圍幾十裏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每天都在外麵忙碌,回家的時間並不多。祖母在一九四七年又生了個兒子,起名叫少清。對這個小弟弟,父親是非常喜愛的。他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這個虎頭虎腦的弟弟,然後再去讀書。
有一天,祖父帶了一位貌美年輕的女子回來,要姑姑和父親叫她“新母”。原來,祖父總在外麵,漸漸地喜愛上了這位美麗而且有氣質的女子—據說,這位女子的外貌是很出眾的,而且很會衣服設計。那位女子也崇拜祖父的英雄氣概。倆人互相引為知己。於是,祖父就娶她做了二夫人。不久,這位二夫人就生下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這樣,爸爸就有了一個小妹妹了。
對於祖父的變心,祖母是很傷心的。可是在舊社會,一個女人,她又有什麽什麽辦法呢?太婆很生氣,但兒子已經這麽大了,她也管不住了。她對祖父說:“你可要對英姑好,她這麽多年不容易。將來,你要把家傳給英姑的兒子,而不是別人!” 祖父也答應了。
轉眼就到了一九四九年,這時,國共內戰已到了決定勝負的最後階段。解放軍在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淮海戰役三大戰役中大獲全勝,國民黨軍隊精銳損失殆盡,國民政府岌岌可危。為了挽回局勢,國民黨政府在還處於其統治下的江南各省重新組建軍隊。祖父也在那時期奉命率部加入了國民革命軍七十軍, 成為了一名中校營長。
對國民政府來說,形式是越來越嚴峻,越來越危險了。四月二十日,國共和談破裂,毛澤東主席發出了“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號令,百萬大軍勢不可擋,次日就渡過長江天險,兩天後就解放了首都南京。緊接著,五月初奪取武漢,五月底占領了上海。七月,解放了江西南昌。到這時候,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國民黨政權已是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了。
南昌失守後,省政府南撤到了贛州,希望能利用贛州的地形堅持一陣子。這時候,省主席方天手裏,隻有二十三軍和祖父所在的七十軍兩支隊伍了。解放軍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第四野戰軍一部,連夜向贛州直撲過來。二十三軍,七十軍,都是新建的部隊,那裏是作戰勇猛,信仰堅決,經驗豐富的解放軍四野虎狼之師的對手?結果是一觸即潰,方天帶著部隊逃跑,迅速 撤離了贛州。解放軍兵不血刃,八月十四日奪取了贛州。
祖父連和近在咫尺的家人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就匆匆隨著敗兵 在一片混亂中撤到了廣東。這時候,形式已經很明朗了。國民黨在大陸的統治,馬上就要結束了。兩廣是不可能守住的。他一些頭腦活絡的同僚,都在明裏暗裏策劃著向解放軍起義,投誠,或者投降。可祖父出於對蔣家父子的愚忠,和對三民主義的信仰,是不會走這條路的。他選擇了頑抗到底。
這邊國民黨敗軍在廣東驚魂未定,那邊解放軍就浩浩蕩蕩殺了過來。在英德一帶,四野人馬追上了七十軍,一陣猛衝猛打;七十軍已是毫無鬥誌了,不少人選擇了戰場起義,投誠,投降,以求自保。一場混戰下來,七十軍損失大半。剩下的,都是不肯投降的,由七十軍軍長唐化南帶領著,狼狽南逃,來到了廣東新會海邊。幸好,國民黨海軍還在,有幾艘軍艦在海邊等著,打算接這些殘餘部隊去國民黨政權的最後基地—台灣。
曆史是多麽的相似啊。六百多年前,先祖江萬載公和子侄護送宋家皇室一路南撤,來到了廣東海邊新會一帶。如今,祖父隨著國民黨敗軍也來到這裏,也是風雨漂泊,窮途末路。然而,曆史又不盡相同,國民黨雖然馬上就要喪失大陸了,但畢竟保留了台灣這個基地,相對還是安全的。隻要上了軍艦,到了台灣,至少性命是保住了。祖父那時已被提拔為代理團長,就準備帶部隊上船去台灣了。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候,他忽然變得猶豫起來。
祖父是個獨子,從小太婆把他帶大,祖父對太婆的感情是很深的。對於祖母和孩子們,祖父也是有感情的。他很放不下的他新娶的二夫人,他是那麽地愛她,還有二夫人新生的女兒,是那麽的天真可愛。自從七月以來,一路戰敗,一路南逃,祖父就一直沒有見著家人。祖父是很重感情的人,他意識到,如果就這樣走了,就會天各一方,永遠也見不到家人了。對親人的思念,對愛人的牽掛,使他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找借口下了軍艦,然後向北—家鄉的方向走去。他是想秘密回到家裏,把家人接走,至少,要把他深愛的夫人接走,再一起去台灣。
祖父回到家沒多久,就被人發覺了。一天夜晚,十幾個武裝民兵,包圍了江家大院,把祖父抓住捆綁著帶走了。
抓住了在當地頗有影響力的前政權的保安大隊長,國民黨軍隊代理團長,新政權是非常高興的。當時,峰山一帶還有國民黨殘餘武裝在活動,新政權希望勸降他們,就對祖父說,讓他寫封勸降書信,並承若,如果祖父合作,就能保證祖父生命安全。
祖父流淚了。他知道,順從是生,不從是死。但祖父畢竟是個讀書人,氣節忠誠對他非常重要,甚至超過了生命。他決心以死殉國。他在新政權讓他寫勸降信的紙上,錄寫了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一詩,以表心誌:
“辛苦相逢起一經,
幹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攤頭說惶恐
零丁洋裏歎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就這樣,祖父江公勳旺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刑場,保全住了他的尊嚴和氣節,享年才三十二歲。然而,他沒有想到,他的離世,卻給整個家庭帶來了三十餘年無窮無盡的苦難。
八 失學
上
祖父離世沒多久,農村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沙石江家,順理成章地被戴上了一頂“反動地主”的帽子,全家被沒收全部財產,掃地出門,趕到了一個茅草屋裏,老少相依為命,過著缺衣少食,受盡歧視的困苦生活—按道理來說,太婆祖母主要靠開酒館,做生意為生,並沒有多少田地,應該算是工商業者,但被祖父牽連,卻也無可奈何了。我的小祖母母女,也被從她們居住的房子裏趕了出來,環境突變,饑寒交迫,可憐的小女孩不久就夭折了。沒了指望的小祖母,絕望之中,嫁給了一個外鄉人,永遠地離開了江家。
祖母那時年紀也不大,才三十四五歲,有人問她,要不要改嫁。祖母堅決地拒絕了。她說,“我不能走。我一走,老奶奶怎麽辦?孩子們怎麽活?大女十五歲,小女十三歲,大崽十一歲,小崽才三歲啊。”
土改本意是為了平均地權,讓耕者有其田,是社會的進步。但在實際中,卻是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存在著不少亂打亂殺的現象。當時的一些土改積極分子,其實有不少人就是以前的流氓地痞,膽子大,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叫人聞訊色變。他們私設公堂,肆意拷打淩辱戴上地主富農帽子的人及其家屬,而不用負任何法律責任。有許多無辜的人,竟被他們用私刑活活折磨死了。
風聲越來越緊。有人到小學去,告訴老師,不能讓爸爸再上學了。老師非常痛惜,他對來人說:“孩子是孩子,家裏是家裏。這孩子是個讀書的料,不上學太可惜了。”
“不行。”那人冷冷的說。
“我出錢讓他讀書行不行?”
“那更不行!”那人生氣了。
有人甚至傳出話說,斬草要除根,江勳旺的大兒子不能留。在這種情況下,奶奶娘家的哥哥,答應把爸爸接過去,在七裏鎮先躲一陣子。
一天清晨,一位親戚偷偷來到爸爸家住的茅草屋,要把爸爸帶走。太婆,一位近六十歲的老人,白發蒼蒼,剛剛和獨子死別,現在又眼睜睜地要和最疼愛的長孫生生分離,不禁悲從心來,傷心的哭泣起來。爸爸懂事地走過去,抱著太婆的頭頸,安慰說,“奶奶,你別哭了。等我長大了,掙錢了,我就把你和媽媽弟弟接到一起來。”太婆聽了,哭得更傷心了,惹得奶奶也直掉眼淚。可孤兒寡母,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爸爸含著眼淚,跟著來人,一步一步,離開了居住了十一年的家鄉。當翻過一個山坡時,他回頭向家看去,隻看見鎮子邊的老梨樹已經開花了。一陣風吹過來,花瓣紛紛落下,晶瑩剔透,遠遠望去,就如同一滴滴淚珠一般。
下
到了七裏鎮舅舅家裏,爸爸很自覺地拿起了牛鞭,給舅舅和鄰居家放牛。舅舅一家對爸爸都很好,可再怎麽好,也是寄人籬下啊。吃飯時,爸爸總是躲在桌子邊角,隻夾最便宜的菜吃,若有葷菜,他總是等著大人和表兄妹們吃完後,若有剩的,他才夾上一倆筷子。
每天一大早,爸爸總是早早就起來,幫舅舅掃好院子後,吆喝著,把牛兒們趕出去,趕到山坡上吃草。在那裏,有不少小夥伴,有農民的兒子,也有幾個童養媳,都在那裏放牛。大家一起放牛,一起玩耍,一起吃午飯。天快黑了,就一起吆喝著把牛趕回村裏去。爸爸讀過書,會講很多故事,小夥伴都愛坐在爸爸身邊,聽他講西遊,水滸,三國。大家都喜歡這個溫和懂事的小秀才。有個善良的小女孩,看爸爸中午吃不大飽,總是多帶些食物,悄悄地塞給爸爸。
村子裏有個小學,不時傳來孩子們清脆的讀書聲。爸爸總是癡癡地往學校的方向看。他是多麽渴望能再回到學校裏讀書啊。爸爸來的時候,別的都沒帶,就帶了幾本書,一有空他就讀讀帶來的書。隻要一讀起書,他就忘卻了世間的痛苦和煩惱。直到牛”哞哞”的叫起來,他才驚醒過來,趕緊拿起牛鞭去趕牛。
光陰如電,歲月如梭,不知不覺間,爸爸已經在七裏鎮放了兩年多的牛了。有一天,爸爸聽人說,贛州一中在招考初中生,他給舅舅說了一聲,就步行去城裏參加了考試。誰也沒有想到,爸爸輟學兩年,居然在全體考生裏考了個第三名。
“你可真是個秀才!你真應該回學校去讀書!”舅舅感慨地說。他把奶奶找來—那時候,土改已經結束,亂打亂殺的現象已被基本製止—兄妹商量後,決定讓爸爸去贛州一中讀書。至於花費,爸爸很果斷地說,他會去勤工儉學,自己來解決。
就這樣,失學兩年多後,爸爸又回到了學校,來到了府城著名的中學,贛州一中讀初中。那年,他已經十四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