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新:憶父親二三事 (ZT)

來源: 欲千北 2021-10-21 12:00:5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895 bytes)

路新:憶父親二三事

《華夏文摘》發表於 2021 年 10 月 05 日 由 舟巷, 

 http://hx.cnd.org/2021/10/05/%e3%80%90%e5%8d%8e%e5%a4%8f%e6%96%87%e6%91%98%e3%80%91%e8%b7%af%e6%96%b0%ef%bc%9a%e5%bf%86%e7%88%b6%e4%ba%b2%e4%ba%8c%e4%b8%89%e4%ba%8b/  


這些年,看著父親日漸縮小的身影,我常想,這麽一個又瘦又小的男人,是怎麽養活我們兄弟姐妹八個的?

兒時的記憶中,父親總在忙。

生產隊分的糧食,不足以糊口。秋收過後,到來年開春,父親就做小生意,賣些紡棉用的錠子,包餃子的小擀杖,還有磨麵的籮,三鄉五裏,都知道父親是“籮匠”。

無論紡錠,還是小擀杖,都要硬木,要幹透,才不易彎曲,才能長久。

秋收一過,父親便去山西或是河北的山區,買些山上的硬木,做紡錠用。小擀杖則可以就地取材,家鄉的梨木就是上好的材料。

要經過幾道工序,才能成品。先將大樹鋸成板,再鋸成條,用斧頭削成大致的形狀,用刨子除去棱角,再放在鏇床上,右手拉弓,左手持刀,仔細鏇出產品。錠子還需挖出一大三小的豁口,大的用來固定,小的用來轉動。

父親總是晚上幹活,白天趕集。公社時期,農村的集市五天一個,為了多趕幾個,有時要跑很遠,幾十裏路。不逢集的日子,父親便背著籮筐,走村串鄉,吆喝叫賣。

北方的冬天,是紡棉的季節。年關將至,買小擀杖的就多,家家都要有個小擀杖,包餃子用,過年了,不好去人家借東西。

每逢集市,和父親做同樣生意的,少則三個,多則六七個。集市開始的時候,他們便拿出一個布口袋。錠子三毛錢一個,每個同行,每賣一個,自己留下兩毛,拿出一毛錢,放進口袋裏。整個上午,布口袋就在他們中間傳來傳去。

晌午過後,集市結束時,布袋裏的錢,拿出來,數一數,大家平均分。有時天氣太冷,他們會買幾兩燒酒,每人喝兩口,暖暖身子,再回家。

父親的手藝好,賣的東西比別人多,放進口袋裏的錢就多一些。

有一回,我問父親,“你賣的錢,為啥要和人家分?”

“同行麽,都要養家,要互相照應”,父親說。

“同行是冤家”,在我們的父輩,是不存在的。父親和他的同行,時常相聚,喝酒聊天。他們互相借材料使用,有時來不及,到了集市,甚至借別人的成品來賣。許多年後,大家都老了,不做生意了,還是經常走動,親如一家。

父親小事糊塗,比如,常常記不住別人的名字,大事卻從不糊塗。

抗美援朝時,書記動員他去當兵,他連夜就跑了。過了幾天,回來了,書記又來動員。

“我不能去當兵,打死咋辦?我兄弟一個,誰給我養家?”父親的口氣很堅決。

書記說:“你沒想過當戰爭英雄?”

“嗬嗬,當兵的多如牛毛,英雄就像牛角”,父親說,又補充道,“很多牛,還沒有角,”態度依然堅決。

當天夜裏,父親又跑了,躲去了親戚家,月餘方回。

父親的寬厚從不顯露在外。

“大躍進”時期,因為放衛星,地裏產不出那麽多糧食,書記就帶著人挨家挨戶搜查,有的人家,挖地三尺,有的人家,牆上挖個洞,看有沒有藏糧食。

我們家除了門後一筐發黴的芋葉,更是家徒四壁,別無他物。搜查的人到了我們家,沒有找出糧食,便把父親抓了去。十幾個青壯男子,圍成一圈,父親被推來搡去,逼著父親交出糧食。直到父親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被關進一間黑屋裏。夜裏,父親醒來,跳出窗戶,又跑了。

多年後,和父親閑聊,談起此事,我問:“你恨他們嗎?”

“恨啥,都是鄰居,他們也被逼無奈,沒辦法的事。”父親就原諒了他們。

知識青年下鄉的時候,三個毛頭小夥被送進村子,如墜五裏霧中,茫然不知所措。父親送去小擀杖,對他們說:“孩子啊,離開了父母,就要自立”。望著三個十七八歲嚇的失魂落魄的少年,父親隻有搖頭,隻能歎氣。

父親還有一顆好奇的心。

五十多歲的時候,讓我教他識寫自己的名字,父親叫劉鳳君,教了一個“劉”,八十多歲的時候,考考他,還會寫,這也是父親一生認識的唯一的字。六十多歲,父親開始學騎自行車,趕集上市,走親訪友,晚年增添不少的樂趣,一直騎過九十歲,方才停下。

居澳三十年,每有機會,我總要回去探望,有時一年多次。

我每次回家,他就不再出門,和我聊天,好奇地打聽外國的情況,或是坐在一旁,安靜地聽我與別人聊天。

這一回,因為疫情,兩年未能回鄉。

去年冬天,父親身體有恙,視頻時,父親問我,“啥時候回來?”

這是父親第一次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給他說:“你要好好地活著,等過了年,春暖花開了,我就回去看您?”

父親從春等到秋,從花開等到秋涼,也沒等到我。

早些日子,父親知道自己要走了,見誰都問,“小三咋還不到呢?說了要回來的?”

因為疫情,我最終也未能回去,未能送父親最後一程。父親走時,眼角含著淚,帶著牽掛,牽掛著他唯一一個未在身邊的遊子。

父親屬牛,虛歲九十有七,如今和母親一起,歇了世上的辛勞。我也就成了斷線的風箏,成了天邊的雲,繼續在天涯漂泊。

深夜無眠,望著故鄉,望著父親的遺像,我想說,父親啊,如果有來生,如果您不棄,我還願意做您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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