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的雨,我家的雨

來源: 283 2021-10-15 20:43:3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952 bytes)

        山西大雨終於引起海內外關注,我也順便收獲了幾條安慰微信。這使我想起一個甲子前我家的雨。

    我家住在山西晉南的黃土坡下。因為地下水位太深,常年缺水喝。村民口中的井其實都是地窖。井裏沉澱著從巷道裏流入的雨水。所以這裏的雨水貴似油。每當下雨,我就幫媽媽把大盆小盆統統搬到院子裏屋簷下承接天露。盆快滿時趕緊冒雨端回屋內倒入水甕裏。注滿大甕後又開始往瓷壇瓦罐裏倒。流經屋頂的水怎麽說也比巷道裏眾人腳底板下的那裹挾著小孩和牲畜糞尿的水要幹淨多了,況且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用“軲轆軲轆”從百米深井裏吊上來,也不用吭哧吭哧從千米外的井邊抬回來。

    碰到好雨,又知時節又知分寸,甕空乃發生,甕滿即停止,我們就賺大了。娘仨會高興個把星期,直到大甕見底。因為有依賴思想,每當媽媽宣布要全家出動抬水去,我和哥哥都不約而同地仰望天空,埋怨萬裏無雲。

遺憾的是天從人願的時候實在屬於偶然。大部分時間則是烏雲翻滾,“雨屑”打臉,你趕緊在院子裏沿著屋簷擺好了鍋碗瓢盆,老天卻稍縱即逝,吝嗇得連個安慰獎也不給。我們每年夏天都要被如此這般耍弄十多次,卻從不反省,仍是見雨就放盆,唯恐錯失萬一。

盡管視水如命,卻也有討厭雨的時候。

在那冷落清秋節,老天下起雨來就像個固執而囉嗦的老人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沒完沒了。這時候媽媽就開始在室內接水。南屋60平米的地板上擠滿了洗衣盆、洗臉盆、和麵盆、盛湯盆、甚至大缽碗、小飯碗。水珠敲打著不同材料不同形狀不同深淺和不同大小的容器,迸發出1234567交響曲。可惜,此時我們全家六隻眼睛都都集中在飛濺出容器的水花所弄濕的地板上,沒有心事欣賞這天籟之音。更討厭的是夜間下雨,我們常被迫起床,擺弄薛仁貴的龍門陣。長大後讀李清照晚年寫的那首《聲聲慢》,覺得她道盡了母親當時的心情:“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麵對著“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窘境,我和哥哥隻是怕濕,媽媽更怕屋頂塌陷。所以我自打學會咬文嚼字後,總把陰雨連綿寫成淫雨連綿才覺得解氣。

    連綿淫雨帶來的多是媽媽的愁; 持續瓢潑則威脅著孤兒寡母們的安全。

   我們家的祖上大概曾經小闊過,所以四合院的天井底麵低於四周房屋出入口,形成類內池。內池靠近大門處的池壁上鑿有個邊長10cm 的正方形排水眼,隨時把雨水疏導到院外巷道去。 碰到大雨滂沱,院內積水迅猛,水眼就身單力薄,難勝大任。我們眼睜睜的看著水位像夏天放多了酵母的發麵一樣膨脹上竄,本能地從地麵爬到炕上,盡管也知道那炕不過是個土台。 這時候同院子裏的繼祖母就會柱上拐棍,奪門而出。她要到我們巷口的製高點,被村民們稱為“同崖”的一方高地上去避難。當然,出門前她會吆喝我和哥哥的名字,要我們步她後塵。我和哥哥緊張地看著媽媽。媽媽緊緊地攥著我倆各一隻手,用陌生的聲音叮嚀繼祖母小心點,扶著牆邊探路走。災難麵前,同類能壯膽。 繼祖母一走,偌大院落裏就剩下不到四十歲的媽媽和不到十歲的兄妹。媽媽把我倆的手越攥越緊,眼睛不離窗外。

    兩簷似坡,是鄉親們對下貓下狗的大雨的描述。這是長期居住在屋簷下的人們對從房簷飛流直下的瀑布的形象描述。其實,僅僅水波似坡本身並不構成多少威脅。我們怕的是山水傾瀉如虎下山,不可一世地在巷道中奔流泛濫。

   水往低處流。我們村的頭頂是高高在上的上義村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下義村。雨勢一大,洪水就從居高臨下的上下義兩村滾滾而來,沿途順便衝刷匯合點無名山坡的泥沙黃水,一股腦兒到我們村上積聚,整個村子瞬間變成池子。

  巷道之水山上來時,老鄉們就大喊“烈水下來啦!烈水下來啦!” 其實不用喊,那轟隆隆的奔騰咆哮聲早已穿過門縫,傳到我們的耳朵裏。轟隆隆的激流聲,嘩啦啦的下雨聲,此起彼伏的呼喚聲,呐喊聲,怨天聲和敲打鑼鼓的警告聲,每種聲波都重擊著我的胸口,我渾身打著哆嗦,羨慕地看著哥哥。他已經被媽媽攬在了懷裏。哥哥是父親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男性傳承人,是媽媽堅持活下去的理由。我的劣勢不隻是性別,還有數量。我上麵有三個姐姐。此時她們都離鄉背井,在外地上班或上學。我的生存價值被她們稀釋了4倍。所以隻要我的手在媽媽手中,我就不該有其他奢望。這手比救命稻草有力量、有溫度。

    約莫半個時辰後,巷道的喧囂沉寂下來。眼前和耳中隻有鋪天的瓢潑大雨和蓋地的低沉洪流。沒了同類的聲音,我們更孤獨更膽怯了。我和哥哥都用懇求的眼睛看著媽媽,希望她把我們帶出這個孤島,帶到人群中去,帶上同崖。可母親並不回應我們。她隻是死死地盯著兩簷似坡的瀑布。

     自打父親客死他鄉後,母親從外省帶我們回到老家,就不愛紮堆兒。盡管她和左鄰右舍都相處和睦,卻從不拋頭露麵。記憶中隻有鄰居們來我家紡棉花、納鞋底、纏穗子(繞成紡錘體的棉花線錠)、聊天,卻從未見過母親去別人家串門。 但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習慣也該被打破吧?不知母親堅守在家是她骨子裏有謝安式的淡定沉穩,愣是風雨不動安如山?還是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有種決心和父親的老屋共存亡的隱忍堅毅?也可能是她不相信自己的三寸金蓮,生怕逃亡途中支撐不住洪水猛獸,無法保障年幼兒女的安全?……母親不解釋,我也沒問過。

     媽媽就這樣定定地坐在窗口等待莫測的未來。漸漸地,沉悶戰勝了害怕,把我和哥哥先後帶入夢鄉。媽媽把我們放在炕頭蓋上被子時,有一次我下意識地解扣子,被母親製止。她要把我們維持在一種戰備狀態。疾風冷雨敲打著天真夢,醒來時熹微晨光已經降臨;天也放晴了;繼祖母也安全回來了;地上的鍋碗瓢盆也收拾起來了。  一切都回歸正常,隻是院子裏仍有積水;去巷道尚須光腳挽起褲管。

     年複一年,母親成了我們巷的定海神針。鄰居們都說,隻要 “小淮的” (媽媽娘家是小淮村)不上同崖,雨水即使泛濫也無大災。

不過這條曆史經驗沒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 我十歲那年,大災來臨。豪雨沒有把我們驅趕到同崖上去;卻衝塌了開口在我家南後壁的一眼窯洞,把南屋和大炕頓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媽媽害怕得徹夜不敢合眼。第二天趕緊搬兵外祖父來防衛,直到把南牆補上後外祖父才返回小淮老家。

19 68年我響應號召從山西康傑中學返鄉的第二天,適逢從鄰村調來的民兵營到我們村突擊搜查富反壞家。我家地字當頭,未能幸免。民兵營長指著南牆修補的痕跡,問牆裏麵是否封存了變天賬或手槍? 我如實回憶了兒時的那場災難。他們卻表示不能輕易相信我的話。 一氣之下,我說, 這堵牆也是貧農XX家的院牆。你打洞探密前最好征得這兩位階級兄弟們的同意。民兵營這才心有不甘地撤離。

   剛剛看到“山西900多座窯洞倒塌”的消息,我的心一陣陣收縮。又是窯洞倒塌! 大半個世紀過去了,還有這麽多父老鄉親們蝸居在窯洞裏。遙祈龍王爺立即收手,給我可憐的父老鄉親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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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武裝部(民兵團),公社民兵營,大隊民兵連,小隊民兵排。會有村民兵營? -老生常談12- 給 老生常談12 發送悄悄話 老生常談12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6/2021 postreply 01:36:48

    民兵的編製各地不同 -清源白水- 給 清源白水 發送悄悄話 (406 bytes) () 10/16/2021 postreply 08:06:31

    估計是村民的通俗稱謂而己。村民兵組織應該是 -ireadwrite- 給 ireadwrite 發送悄悄話 (805 bytes) () 10/16/2021 postreply 08:25:17

    樓上那位總是喜歡用他的無知來武斷地否定他人切身經驗 -yunshangao- 給 yunshangao 發送悄悄話 (754 bytes) () 10/16/2021 postreply 19: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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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有很多地方不適合人類生存。但是由於逃避戰亂,天災,貧窮等原因,人們逃難到這些地方立足。 -老生常談12- 給 老生常談12 發送悄悄話 老生常談12 的博客首頁 (567 bytes) () 10/16/2021 postreply 06:50:44

    希望我在能在任何時候都能不偏不倚的對待我的兩個孩子。 -飛渡- 給 飛渡 發送悄悄話 飛渡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6/2021 postreply 09:0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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