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沉痛懺悔
© 徐爾新|文
有點年紀的人,估計都看過一部電影《洪湖赤衛隊》,更多的人還都聽過它的主題曲《洪湖水浪打浪》。優美的旋律聲中,一個魚米之鄉的洪湖便呈現在了眼前:
然而,就是這個“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的地方,1930年代卻出現過另外一幅畫麵。據莊曉東《曆史教訓要講清楚》回憶說,當年長征,紅軍撤離洪湖蘇區時,夏曦下令政治保衛局將肅反中逮捕的所謂“犯人”一半槍決,另一半則裝入麻袋,係上大石頭拋入洪湖將其活活淹死。相當一段時間,“嚇得農民不敢下湖打魚,因為打撈上來的多是死屍,湖水也變了顏色”。“洪湖到現在還一坑一坑地挖出白骨”。
莊曉東當年是湘鄂西省委代理宣傳部部長,她的回憶披露了夏曦在洪湖蘇區時期,大搞肅反的紅色恐怖。
這個夏曦,年紀不大,卻也是個老革命,屬於最早的一批黨員。1927年8月1日,26歲的夏曦參加了由賀龍、周恩來、朱德領導的南昌起義,之後受中央派遣,赴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1930年回國,被中央派往江蘇擔任省委常委兼宣傳部長。
1931年,夏曦獲得升遷,前往湘鄂西蘇區接替鄧中夏的領導工作。這一年的3月15日,夏曦抵達湘鄂西蘇區。27日,即成立了以他為書記的湘鄂西中央分局。5月,湘鄂西省軍委主席團成立,由賀龍、萬濤、夏曦3人組成,夏曦任主席。同年11月中革軍委成立,夏曦任中革軍委湘鄂西分會主席。
5月中旬,夏曦主持召開了湘鄂西中央分局擴大會議,決定以湖北監利為中心開展徹底平分土地的工作。各地在具體實際執行過程中,不僅將富農的財產完全沒收,還沒收了一部分富裕中農的土地和財產,同時打擊中小商人,從經濟、肉體上消滅地主、富農。這種極左政策的實施,造成了嚴重影響,遭到賀龍、段德昌等人的堅決反對。
為排擠賀龍對紅軍的領導,夏曦取消了軍、師指揮機關,將紅3軍改編為5個大團,受軍委分會直接指揮。夏曦是軍分會主席,這一決定等於把軍隊指揮權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6月24日,成立了湘鄂西臨時省委,崔琪、萬濤、彭玉之、楊光華等為常委,崔琪為省委書記。但崔琪不久即赴上海治病,楊光華代理省委書記,後正式擔任省委書記。萬濤接替鄧中夏出任紅3軍前委書記兼政委。
夏曦在蘇區采取的一係列極左路線,使紅軍接連受到重創,萬濤、潘家辰、段德昌向中央寫信控告夏曦。夏曦則反咬一口,無中生有,惡毒誣陷。在1932年1月召開的湘鄂西省第四次代表大會上,反對夏曦的萬濤、潘家辰等人受到打擊,中央代表關向應傳達了臨時中央對萬濤、潘家辰等人的嚴厲批評和支持夏曦的決定,大會撤銷了萬濤、潘家辰的職務,給予段德昌等人以警告處分。會上,關向應提出自己擔任肅反委員會副書記,推舉夏曦為書記,薑琦(此人是夏曦的親戚)為肅反委員會委員兼政治保衛總局局長。
這樣一來,夏曦的屁股更加摸不得了。湘鄂西蘇區的第一次“肅反”自此拉開序幕。先從地方開始,當時,湖北天漢縣委軍事部副部長楊國茂被敵營長張錫侯誣供,夏曦、楊光華據此認為楊國茂是“改組派”而將其處決。接著進行逼供訊,捕獲了眾多“改組派”分子,不到兩個月,便破獲了所謂全蘇區的整個反革命組織。在湘鄂西黨政軍各級負責人中,“9/10是改組派”,省委常委中,就有“反革命”兩人,還有一個常委值得懷疑。夏曦認定湘鄂西各級黨組織是“假共產黨之名的反革命團體”,因此先後解散了一批縣委機關。
隨後,肅反擴大到軍隊,紅8師特務隊長因違反紀律,殺雞宰牛吃肉,在接受審訊時承認自己是“改組派”。第二天,紅8師參謀長胡慎己被逮捕,說他是改組派,隨即被殺。文家墩戰鬥結束後,夏曦又逮捕了紅3軍參謀長兼紅7師師長孫德清和紅7師政治部主任孫之濤。夏曦判斷說,湘鄂西蘇區混進了大量的改組派、托洛茨基派、AB團、第三黨、取消派等等,情況相當複雜,一時間湘鄂西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在夏曦發動的第一次“肅反”中,被捕殺的各級紅軍幹部和地方幹部達千餘人,其中師以上幹部27人,都是紅二軍團和湘鄂西根據地的創始人。周小康,湘鄂邊特委書記,在夏曦來洪湖之前,也搞過肅反擴大化,殺害了許多無辜幹部,這次碰到夏曦,自己也成了肅反對象,被執法隊像狗一樣拉了出去殺掉。
為了使被捕者主動交代罪行,身為保衛局局長的薑琦,發明了“鴨子鳧水”、“背火背簍”等20多種酷刑,被捕者一旦受刑,非死即殘。省委巡視員潘家辰被捕後,右手被打斷,但他至死不承認自己是“改組派”。麵對非人的拷打,他大聲喊叫著要拷打者挖出他的心來,看看是黑的還是紅的。後因連續遭受毒打,以致神智不清,關節全被打斷,痛不欲生,隻求一死。紅9師政治部主任戴君實,在被打昏後指認了名單上的人,他對湘鄂西省委代理宣傳部長莊曉東說:“但願早死,請您為我們昭雪吧。”
曾任紅3軍前委書記兼紅3軍政委的萬濤,被捕後遭到通宵拷打,哀號之聲慘不忍聞。等到打到不能再打了,便召開公審大會,讓群眾以亂棍把萬濤等一批湘鄂西根據地的創始人當眾打死。(莊曉東:《曆史教訓要講清楚》)。
1932年8月,距第一次肅反還不到半年,夏曦又啟動了第二次肅反。這次肅反從湖北京山縣六房咀開始,一直持續到長途行軍結束為止。據賀龍回憶:“洪湖失敗後,夏曦與紅三軍在大洪山會合,在那裏打圈子時,他仍然是白天捉人,夜間殺人。捉人殺人都沒有材料根據,都是指名問供。”
在行軍作戰的“火線肅反”中,夏曦首先逮捕了企圖把部隊拖走的紅7師師長王一鳴、政治委員朱勉之、湘鄂西軍委分會參謀長唐赤英等人,將他們全部殺害。紅3軍教導第1師參謀長董朗,被譽為“文武雙全不可多得的軍事人才”,也在當年11月被錯殺於江陵縣沙岡。
由於洪湖突圍時蘇區黨政機關基本上沒有帶出來,所以,“火線肅反”的對象全部是艱苦轉戰中的紅3軍指戰員。當時幾乎每個團都有“改組派”連,夏曦把這些受審察的同誌集中在一起關押,行軍時用繩子捆成一串,有時甚至用鐵絲穿在他們的鎖骨上,每個人還要背上比別人更重的東西。這些人隨時可能遭受處決,許多人剛從與敵人拚殺的戰場上下來,身上還帶著硝煙和傷痕,竟然未經任何審判,也沒有絲毫證據,僅憑一點點懷疑,就被當作“改組派”殺害了。
因時間久遠,第二次肅反中被屠殺的普通戰士和群眾已經無法統計,其中僅團營連幹部就有241人。
殺紅了眼的夏曦,還企圖對多次批評他的賀龍下手,逼迫賀龍寫聲明書,他對賀龍說:“你在國民黨裏有聲望,做過旅長、鎮守使等大官,改組派可以利用你的聲望活動。”賀龍回擊道:“你給我寫聲明書,民國12年,我在常德當第九混成旅旅長時,你拿著國民黨湖南省黨部執行委員的名片,來找我接頭,問我要10萬塊錢。……你殺了這麽多人,是什麽共產黨員?”夏曦這才無話可說。
當部隊轉移到商南縣竹林關時,夏曦無意中透露了蘇區中央局9月給湘鄂西中央分局的指示電報。這封電報是周恩來、毛澤東、朱德、王稼祥針對夏曦的分兵策略而發的,主要精神是要紅3軍集中兵力,以遊擊戰術將敵各個擊破,而不是按照夏曦的“分散與持久硬打”(《周恩來軍事文選》第一卷)。賀龍和關向應對夏曦這種封鎖中央局電報的做法極為不滿,向夏曦提出嚴正抗議。夏曦惱羞成怒,命人把賀龍和關向應警衛員的槍下了。賀龍把身上帶的一支勃郎寧手槍掏出來放在桌上說:“還有一支你要不要?你要也不給,這是我的,我當營長時就帶著它了。”懾於賀龍在紅3軍中的崇高威望,夏曦未敢對他輕易動手。
1933年初,在湘鄂邊的毛壩召開了湘鄂西中央分局會議。賀龍提議全力恢複湘鄂邊根據地,夏曦表示同意,但反對停止“肅反”。關向應支持賀龍,夏曦指責關向應“右傾”。會上,夏曦關於解散黨和創造新的紅軍的提議,引起賀龍、段德昌、宋盤銘等人的堅決反對。但夏曦有“最後拍板權”,“那怕所有的人都反對,隻要中央分局一個人讚成,也必須按書記的決定執行,這是非服從不可的”(賀龍:《回憶紅二方麵軍》)。
1933年2月,紅3軍到達巴東縣金果坪後,夏曦悍然做出了解散黨團組織的決定,並宣布“省蘇維埃是反革命把持的團體”。他另行組建的湘鄂西革命軍事委員會,名義上由夏曦、賀龍、關向應等7人組成,而實際上大權操縱在夏曦一人手中。
夏曦將紅3軍和地方、遊擊隊中的所有共產黨員實行清洗,重新登記,結果在紅3軍和地方中隻剩下了夏曦、賀龍、關向應、盧冬生3個半個黨員。盧冬生是中央派來的交通員,第三次“肅反”後任紅7師師長,工人出身,因而保住了黨籍。夏曦有時不讓他參加中央分局擴大會議,或者讓他參加卻不讓他發言,所以隻能算半個。
按理說,把一個洪湖蘇區殺戮到隻剩下3個半黨員,應該稍微消停一下了吧。誰知喘息未定,1933年3月,夏曦的第三次“肅反”又開始了。這個32歲的年輕人,似乎對肅反有癮,總是以每半年一輪的節奏,發動一場清洗。夏曦認為原湘鄂邊黨政軍機關的領導職務,“完全被改組派所把持”。當段德昌和宋盤銘寫信建議回洪湖時,夏曦說段德昌是“分裂紅軍”,是“改組派破壞湘鄂邊蘇區路線”的陰謀,要“嚴厲打擊”。他第一天提出批評,第二天即下令逮捕了段德昌。段德昌不但被連續毒打,而且在金果坪“公審”後,保衛局局長薑琦還故意用鈍刀斬其首,人為延長段德昌的死亡痛苦。
段德昌1925年入黨,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是彭德懷的入黨介紹人,先後擔任紅6軍政委、軍長,新6軍軍長,紅9師師長。段德昌對夏曦的錯誤進行了堅決的鬥爭,他說:“中央過去給我們派了個鄧中夏,鬧得一團糟;現在又派來毫不懂軍事、遲疑不決的夏曦,對我們無絲毫的具體指示,隻會叫我們拚命”(賀彪《湘鄂西紅軍鬥爭史略》)。
在第三次“肅反”運動中,湘鄂邊紅軍和蘇區的創始人之一、紅9師參謀長王炳南也被殺。王炳南在被害前憤然說:“我在哪裏參加改組派還沒有搞清楚就殺我,真是冤枉!”王炳南被殺前已被打斷雙腿,是被人架著砍死的。王炳南被殺後,他的二兒子也被殺害。被打斷十指的陳協平則被石頭砸死。關於這次株連廣泛的肅反,夏曦給中央的報告中稱逮捕236人,處死56人(《湘鄂西中央分局報告》)。而實際被逮捕殺害的人數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字。
夏曦在蘇區的瘋狂肅反,一直都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出麵批判和反對。湘鄂西中央分局委員宋盤銘,在實際工作中抵製夏曦的清黨錯誤,被夏曦誣陷為改組派領袖。適逢有情報說宋盤銘在上海的熟人中有人叛變,夏曦立即借機抓捕了宋盤銘,開始了第四次肅反。賀龍擔心宋盤銘發生意外,竭力加以保護,但夏曦卻非殺不可。賀龍見事情緊急,私下把宋盤銘放了。夏曦發現後又帶人抓了回來。1933年12月29日,宋盤銘被“公審”後綁縛刑場。賀龍在《回憶紅方麵軍》的文章中說:“宋盤銘是很好的同誌。殺宋盤銘隻有我一票不讚成,當時關向應要是硬一點,可能殺不了。”
第四次肅反從1933年5、6月間,一直進行到1934年春天,一共殺掉宋盤銘等團以上幹部3千多人。曾經救過夏曦性命的紅8師22團團長賀炳炎(1955年授上將軍銜),他被捕的“罪名”是與一個所謂的“改組派”一起下過館子。賀炳炎因此被打成“改組派”成員,開除出黨,對其隔離審查。後因22團作戰失利,師長盧冬生向夏曦“借”賀炳炎出來指揮,賀炳炎率領部隊取得大捷,賀龍、關向應趁此機會要求夏曦網開一麵,賀炳炎這才逃過一劫。但紅7師師長葉光吉和政委盛聯均,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兩人都在第四次肅反中同時被殺。
即便如此,賀龍還是從夏曦的手中救了不少人。解放後出任江蘇省軍區司令員的劉林,就是在拉出去槍斃時,被賀龍看見才救下來的。其他如王尚榮、黃新廷、譚友林、賀彪、楊秀山、穀誌標等,都是賀龍從夏曦的刀口下救出的(穀誌標:《難忘的歲月》)。
根據親曆者回憶,夏曦在洪湖蘇區的兩年多時間裏,先後殺掉了數萬自己人。就連他身邊的4個警衛員,也被他親手殺了3個!他發動的四次大肅反下來,湘鄂西根據地的紅軍,就由原來的5萬多人減員為4千人。這些數字還都隻統計了軍隊的被殺者,未將地方上的冤魂統計在內。殺到後來,整個紅3軍的兵力僅剩下兩個團,看著僅存的這點家當,賀龍對夏曦說:老夏,不能再殺了,再殺就殺光了。當時的紅三軍,竟然出現了槍比人多的現象。士兵沒人敢當班、排長,生怕冤枉送命。對此,賀龍曾感慨說:夏曦的“肅反殺人,到了發瘋的地步”。這個三十多歲的青年,因為手握“最後拍板權”,硬是把自己變成了殺人魔王,和一架瘋狂的殺人機器。這讓他後來痛悔不已,常說:“這是我還不了的賬啊!”
1934年5月,夏曦的濫殺終於引起了最高層的注意,嚴厲批評了他的肅反擴大化,責令其停止肅反,免去了他的職務,後改任紅六軍團政治部主任。1936年夏曦隨部隊長征,在貴州畢節涉水過河時被卷入漩渦淹死。時年35歲。
據曾任紅六軍團長的蕭克上將回憶,當得知夏曦溺亡的消息後,他即派人四處搜尋,在下河灘找到了夏曦的屍體,後來將他葬在七星關石橋邊的山坡上。這種死法,有點離奇。對所有死於夏曦殘殺的冤魂而言,算是上天給了大家一個交代。
2、《夏曦搞“肅反”捕殺名將段德昌,以賀龍的威望,為何不能阻止呢?》
3、《曾濫殺無辜製造多起冤案,為何還能成為烈士?夏曦的一生充滿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