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誤解,但就被誤解的程度而言,上海人的被誤解,其範圍之廣、影響之大、委屈之深,在全國好算算呃。
所謂“委屈之深”,用上海話講,叫“挖塞”。計劃經濟時代,1959年至1978年,上海的地方財政收入占全國六分之一,在上繳中央的資金中上海占四分之一,上海的貢獻“木佬佬”。當初,上海人自家勒緊褲腰帶,半兩糧票買一根油條過泡飯,還要蘸蘸醬油舍勿得吃,能省就省。結果,半兩糧票被作為上海人小氣的例子,嘲笑了幾十年。儂講上海人“挖塞”伐?
上海男人“波結”(勤快)、蠻會動小腦筋,“買汰燒”像模像樣,紅燒蹄髈又酥又嫩,響油鱔絲滑溜爽口,每天兩葷兩素一湯,一周菜譜勿重樣。上海男人家庭觀念強,責任性強。結了婚,把“家主婆”捧在手心裏,“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成了座右銘。
屋裏廂大到電視機、電風扇、腳踏車,小到陽傘、半導體、鋼盅鑊子,隻要有問題,上海男人修修補補,多多少少都會一點,基本都是“三腳貓”。實在“勿來賽”,跑到虯江路兜一圈,淘一兩隻零配件,一裝一焊,修舊如新。
但是,在央視的節目裏,上海男人成了唯唯諾諾怕老婆的典型,成了沒有血性的小男人。特別是那個瘦瘦小小的北方演員,竭盡醜化和諷刺挖苦上海男人之能事,把上海人弄得“苦透苦透”。所以,上海人看到伊是蠻“觸氣”呃。上海人不明白,難道家務不做、遊手好閑、嗜酒如命、動不動就“削”你,這就有男人腔調了?儂講上海人“挖塞”伐?
總結起來,上海人被誤解,被標簽化,主要有這樣幾個方麵:一、排外,二、小氣,三、怕老婆,四、崇洋媚外。
幾十年了,外地朋友隻要說起對上海的印象,咬牙切齒的第一句往往是:排外。比較集中的意見就是上海人不講普通話。外地朋友洪哥說是有一年到上海旅遊,跑到南京東路時裝店裏買衣裳,問營業員阿姨:“喂喂,這件連衣裙多少價錢啊?”阿姨“眼烏子一白”,不耐煩地回答:“兩百念尼塊!”
阿姨講的上海話,洪哥一句沒聽懂,阿姨啥意思,儂是故意氣煞外地人是伐?於是洪哥跟阿姨吵了起來。店長聞聲趕來調解。阿姨說:“伊開口就是喂喂,儂叫一聲阿姨,或者師傅、同誌,會‘西寧’啊?嘸沒文化,嘸沒教養,我憑啥為伊‘好好叫’服務啊?”
還有一個外地朋友四叔,八十年代來上海出差,“軋”公交車,從五角場到十六鋪,乘的是55路。結果跟上海乘客吵了一路。那時候的上海公交車“軋扁頭”,但上海人會得動小腦筋,“軋”上車後,心照不宣,前胸貼後背,呈45度斜角站立,可以最大限度地多站立幾個人。據說,當初的公交公司做過一個測算,平均一平方車廂,最高峰時可以站立十四五個人。因而上海人把公交車叫作“肉罐頭”。
而四叔頭一次來上海,哪裏曉得乘車有這麽多規矩,“軋”上車麵對麵直勃勃站在一個上海小姑娘麵前。小姑娘“軋”得喘不過氣來,卻又不敢張嘴,因為四叔滿嘴大蒜味。車廂裏本身就空氣混濁,加上四叔的蒜味,更加“切勿消”。小姑娘實在“摒勿牢”,語氣也有點“推板”:“儂可以身體轉一轉伐?勿要對牢我好伐?”
四叔雖然不懂上海話,但看小姑娘的“腔勢”,曉得是在講他,便沒好氣地回擊:“要舒服就不要擠公交車呀,可以‘打的’呀!”小姑娘嚷了一句“鄉下人!”四叔這一句聽懂了,“哼”的一聲:“上海人有啥了不起,再說了,往上數個二代三代,你們老祖宗還不是從鄉下移民到上海的?你們老祖宗都是鄉下人!”
等到四叔到站下了車,滿車廂的人終於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了。一個上海爺叔勸慰小姑娘:“不要為這種人生氣了!”小姑娘說:“我是好心好意叫他轉個身,勿曉得伊阿裏一根神經搭牢了,嚷裏嚷三罵山門了。”爺叔說:“吃大蒜勿是勿可以,各地飲食文化勿同,再講大蒜對身體有好處。但做人要有社會公德,吃了之後要刷了牙齒再出門呀,否則,這個味道真的‘結棍’!”旁邊一個阿姨加了一句:“拿阿拉上海人當蚊子熏啊!”
其實,這都是二、三十年之前的“老黃曆”了。講穿了,上海人“排”的是不講文明、不守規矩、不講公德的“外”,對有文化、有知識、知書達禮、品性優秀的“外”不僅不“排”,而且是張開雙臂歡迎。比如溫州人在上海一度名聲“推板”,造假貨的,開發廊的,賣假發票的“杭群杭是”。本來上海都叫理發店的,結果,一夜之間,不叫理發店了,一律改成溫州發廊了。說是發廊,其實不是剃頭、燙發的,店堂裏連理發工具都嘸沒,燈光“紅鮮鮮”“暗齪齪”,性感得“嚇瓦寧”。這樣的“外”不“排”,“哪能來賽”!
但是,同樣溫州人,優秀如張文宏醫生的,上海人對他尊重有加。張文宏曾經說過,上海這個城市不怎麽欺負老實人,做事情托關係的幾率也很低。這是張醫生最後願意變成上海人的原因之一。
當然,現在上海的公交車已經嘸沒這種“軋頭勢”了,地鐵避開上下班高峰也不會太“軋”呃。商店裏的營業員嘸沒幾個上海人,倒是外地人占了絕大多數,所以根本勿用擔心營業員講上海話的,叫伊拉講上海話也講勿來的。即使正宗的上海人,80後、90後小囡,從幼兒園開始就講普通話,上海話講起來磕磕巴巴“洋涇浜”。上海擔心的不是講勿講普通話,而是上海話再不好好講,要失傳了,要斷層了!
前段辰光,上海人民滑稽劇團演出獨角戲,演到興頭上,“勒麽桑頭”跳出來一個外地人,大聲叫嚷:“聽不懂,講普通話!”碰到“赤佬”了,獨角戲作為上海地域文化的典型代表,用普通話演出就不是獨角戲了,成相聲了。“聽不懂”不是你來“砸場子”的理由,“沒文化真可怕”!
我就不明白了,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方言,為啥廣東人講粵語就不算排外,上海人講滬語就是排外了呢?
外地朋友從嘲笑半兩糧票開始,把上海人與“小氣”劃上了等號。上海人是有口難開。
(周明 攝)
老底子,上海住房緊張,十平方米的亭子間裏“蝸居”著五口三代人,人均兩個平方,加上吃喝拉撒都在這樣的小空間裏解決,所以一般情況下,是不大可能輕易邀請陌生朋友上門作客的,除非是“熟透熟透”的“赤膊兄弟”。這很像今天的香港,有朋友招待就上茶餐廳,喝茶、聊天、吃飯,一條龍服務。
(周明 攝)
老弄堂裏的董老師,三代人住的就是亭子間。董老師是一家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經常出差,幫助一些廠家解決技術難點。有一年,四川綿陽一家工廠的廠長、生產科長來上海出差,因為跟董老師關係熟,非要去董老師家裏看看。
(周明 攝)
但董老師要麵子,以各種各樣理由“推三阻四”。四川客人歎口氣:“名不虛傳,上海人真是小氣!”董老師說:“勿是我小氣,實在嘸沒辦法接待,屋裏廂來兩個人勿要講沒地方坐,就連立都嘸沒地方立,難道叫客人‘插蠟燭’啊!要是讓伊拉看到我屋裏廂迭副‘吞頭勢’,勿是我‘坍招勢’,是阿拉上海‘坍招勢’啊!”
(周明 攝)
很多情況下,勿是上海人勿熱情,是上海人不喜歡拍胸脯、“摜浪頭”。幾個朋友聚在一起,酒過三巡,阿欣問:“有誰認識世外校長嗎?我外甥女要讀書了,想進好點的學校,不想輸在起跑線上。”
有位遼寧營口籍的新上海人叫李哥的馬上嚷嚷:“兄弟,這事找我呀!我昨晚還跟校長在外灘5號喝酒呢!你把這酒‘令狐衝’了,我明天就幫你搞定!”
老克勒秦聲插科打諢:“李哥啊,令什麽狐衝,已經過時啦,阿拉上海人叫‘狐狸精’了,壺裏的酒一口幹盡,不就是‘壺裏盡’啊!”一桌人笑得“七歪八氣”。
阿欣第二天晚上打電話拐彎抹角問了李哥,事情有什麽進展,要不要送禮?李哥竟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說過這話。
有朋友說,酒桌上如果北方人跟你說,哪天咱哥們幾個聚聚,我請客,看上去很大方的樣子,那麽,你千萬不要當真,十有八九是沒有下文的,他隻是隨口一說而已。上海人很少嚷嚷著要請客的,看上去很小氣,但如果跟你說起哪天聚聚的事,那一定放在心上,會跟你敲定具體“哪天”,然後去訂座。相對來說,上海人比較守信、講規矩。如果講到做不到,上海人叫儂“王伯伯”,“促刻”點,罵儂“野胡彈”,再罵得難聽點,就叫“阿胡卵冒充金剛鑽”。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還有一種“小氣不小氣”是由不同的文化理念、風俗習慣造成的。朋友老史,給兒子小史準備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婚房,應該蠻寬敞了,小倆口住住“篤篤定定”。但兒媳是安徽肥東人,有了孩子後,嶽父母來上海幫著帶小孩。開始,小史以為老人住在一起是暫時的,可幾年了老人並沒有走的意思。兩代人本來就有代溝,又因為滬皖兩地、城市與農村的生活習性完全不同,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小史也沒有多說,畢竟是自己的嶽父母,要尊重長輩的道理小史還是懂的。最不能忍的是,七大姑八大姨、堂哥表嫂、叔叔伯伯,以至於很多叫不上名的遠方親戚,三天兩頭住進來。今天這撥剛走,明天那撥又來,比旅館招待所“生意”還要好。
這讓小史忍無可忍,終於爆發了與老婆“吵相罵”。老婆、嶽父母、在場的親戚、老鄉口誅筆伐:“上海人就是小氣!”
小史說:“這勿是小氣勿小氣的問題。招待親朋好友嘸沒錯,但要量力而行,勿好打腫麵孔充胖子,勿管三七念一阿狗阿貓統統住進來,阿拉小家庭的生活節奏全部亂特了,講得難聽點,阿拉小夫妻倆連得親熱的空間都嘸沒了。天天床上、沙發上、地板上到處是亂七八糟的衣裳、裙子、棉毛褲、臭襪子,還有小赤佬‘白相果’、牛奶空盒子、礦泉水空瓶子,賊骨頭進來一看以為‘同行’已經翻箱倒櫃過了。這裏是屋裏廂哎,勿是旅館招待所,更勿是安徽肥東駐滬辦,儂曉得伐?”
外地朋友吐槽上海人小氣,有辰光確實蠻冤枉呃。有一次我們一幫老同學在崇明農家樂白相,晚餐時老班長接了一個電話,打完電話麵色變得難看。我們問他,他說是十幾年前交往過的一個蘭州朋友,“勒麽桑頭”來上海出差,剛下飛機,住進安亭的一家賓館,叫我晚上聚一聚。“要西垮”了,崇明到安亭少講講一百二、三十公裏,趕過去半夜三更了。我跟伊講對不起,肯定趕不過去的,要麽明天中午我趕到安亭請伊聚聚,但蘭州朋友明顯不開心了,回答說明天一早飛回蘭州了。
還有一種誤解,外地朋友抱怨,最不喜歡跟上海人一起吃飯了,燒的菜少鹽、少油、不辣,寡淡無味,一隻小小的飯碗盛半碗飯,細嚼慢咽,一個大男人弄得像林黛玉一樣。上海人卻說,上海家常菜看上去“淡潔刮勒”,但是健康營養,再說了,吃飯隻吃七分飽,這叫養生,為啥阿拉上海人在全國是平均壽命最長的?達到83.18歲,這是有道理的,有依據的,勿是“瞎來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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