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邦同誌還說:“有些人別人打他反革命,吃了苦,他委屈得很,可他上了台,打別人反革命又下手很重,搞怨怨相報。”
1981年9月12日,我到西安居住在長樂西路安仁街21樓。為了“保密”,公安部門要我改名為邱季龍。在1982年之前,鄰居知道我“身世”的人很少,但不到兩年時間,知道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了,大家都稱我邱老。
戰友子弟
西安有不少幹部子弟,他們都想認識我,也想見見我。原解放軍軍事醫學科學院院長桂紹忠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在文化大革命中,軍醫科學院的造反派鄭洪泰,奪了軍醫科學院的領導權,把院長桂紹忠、政委程坤源都打倒了,並強迫他們勞動改造。1967年5月底,我向軍委報告,經請示葉帥、聶帥批準,立即決定對軍醫科學院進行軍事管製,鄭洪泰停職反省,院長桂紹忠,政委程坤源立即解放,並恢複工作。
小桂是四醫大的研究生,1982年回北京過春節,把我在西安的情況向他父親說了,他父親說了一句話:“有機會可以看看他。”在當時嚴酷的政治情況下,這句話也是值千金的。
1983年6月一個下午,我外出散步後往家走時,小桂在我的後麵一個箭步走上來對我說:“我是桂紹忠的兒子,現在四醫大讀研究生,我來看看您。”小桂自從上了我的門之後,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我家一次,他常買些東西,自己動手做飯給大家一起吃,實際上是在幫助我。
小桂給我做了很多事。例如,我讀的書就是他從學校的圖書館一次一次帶來的。我在西安進過兩次電影院,有一次就是小桂硬拉著我去的。小桂一直把我當成尊敬的長輩,當成老革命看待,這給我的精神世界有很大支持。
小桂說:“您倒台了但您的影響還是存在的。這是您的最大成功。全軍特別是後勤係統對你的印象一直是很好的。對你不懷惡意的人都說,你在主持後勤工作期間,做了很多工作,後勤戰線在全軍的威望最高。1967年3月30日周總理在總後機關幹部大會上指出:‘邱會作同誌是我軍最好的後勤部長’,總理的話,代表了全軍共同的看法。總後機關除造反派之外,真正反對邱部長的並不多。”
小桂說,我們研究生中,有不少人認識邱部長,大家在閑談中一致表示:“希望邱部長保重,長壽!”
意外來客
一天晚上約7點鍾,有人敲我的門,進來一個紅光滿麵的“老頭”,坐下後他反複問我認不認識他?然後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你不可能認識我啦,我是平津戰役時你的俘虜呀!平津戰役時,我們去收容所之前,你給我們講了話,有一句話對我終生受益。那就是‘不要悲觀,努力就有前途’。我聽說你現在很困難,我也沒有什麽思想水平,隻想用你過去教育我的這句話來回贈給你。”我除了謝謝他也無言以對,臨走前他拿出五盒蜂王漿送給我。
客人走了以後,我坐在椅子上突然不能動了,可能這件事對我刺激太大了,激起了難忘的征戰歲月。平津戰役,炮火連天,我四野八縱三分鍾突破民權門,第一個衝占金湯橋……。我作為縱隊政委給敵人俘虜講話……可我現在卻在困難中求生……,一切都顛倒了。
催人淚下
胡敏(邱會作妻子)出身貧苦,十三歲就在陝西省立醫院做工。醫院有一對老夫婦都是醫生,但他們沒有孩子。這對夫婦看到胡敏(原名胡秀英)勤勞乖巧,就收養了她。這對胡敏來說是天大的喜事,胡敏就此有了溫飽。老兩口還教她識字,介紹她去當護士。1936年胡敏在醫院參加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掩護過省委書記崔廷儒。1937年抗戰爆發後,胡敏參加了抗日醫療隊上了前線。臨走前並沒有給老兩口講,是偷偷跑掉的。事後老兩口受到國民黨特務的刁難。
人生滄桑,幾十年後胡敏又回到了西安,她是從這裏參加革命,反而作為反革命回到家鄉。她一生都惦記老兩口,解放初期有過聯係,因為工作忙一直沒有見過麵,文革中又斷線了。到西安後經多方打聽老兩口還健在,而且都是教授一級的專家。胡敏去拜謝時,進門就給老兩口跪下了。胡敏說:“我是感謝你們的恩情今天來拜恩,同樣,出於感謝你們的恩情,今後不能再來了。”老兩口愛憐地拉起胡敏,三個人都在落淚,臨走前他們留下了電話並送給胡敏500元錢。胡敏哭著到了郵局把錢寄回並留言道:知恩不能報,全做無此人。
戰友情誼
我的一生,除了公敵之外並無私敵。在革命隊伍內部,除了在文化大革命堅決反對造反派之外並無仇人。在長期的革命鬥爭中,我同上級、同級、下級都結下了友誼。我流放到西安後,來看我的人很多,凡老戰友到西安來,都要到我的住處來看我。
原中央糧食部副部長趙發生是我的同鄉。我們在長征的途中相識,到了陝北之後,見麵的時間多些,解放之後在業務上的聯係很多。我們是老戰友,他對我很尊重,很關心。
趙來西安是搞陝甘寧邊區解放戰爭時期的軍糧供應資料,準備寫一本軍糧供應的專著。他隻知道我在西安,但並不知道住址。為了要見我一麵,他一到西安就打聽我的住址,但市糧食局也不知道我住在什麽地方。為了搞清楚我住的具體地方,市糧食局派專人到省公安廳才搞清楚,並到長樂西路派出所問清了我住的樓號和門牌號數。
一天下午,趙副部長在糧食局的工作人員和他的秘書陪同下,突然來到了我的住處,當時我真是不知所措了。趙怕我激動,一進門就說起笑話來。他觀察到我還平靜,我們才開始談話。
趙說:“我到西安來搞點資料。既然到西安來了,一定要來看看你。有一次開會後胡耀邦同誌把我和張永勵留下說,你們有機會見到姓邱的,告訴他:‘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要向前看。我認為我們的黨不應把圈子搞得很小,要把圈子搞這麽大(兩臂張開),多團結一些人總是好的。
這個意思你可告訴他本人。’耀邦同誌還說:‘有些人別人打他反革命,吃了苦,他委屈得很,可他上了台,打別人反革命又下手很重,搞怨怨相報。其實,很想發他們幾個的財(即給我們落實政策,在幹部群眾中贏得更好影響)。’”趙說:“今天,就把話當麵向你轉達了。”
孔瑞雲是原山東省軍區司令員,是福建的老革命。整個解放戰爭我們都戰鬥在一起,他是四野八縱的後勤部長,我們的革命情誼是很深的。他路過西安,決心一定要看到我。但不知道具體地方,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後來就幹脆到長樂西路派出所去問我的住處。
派出所的人聽他的口音和派頭就知道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孔說:“邱是老革命,也是我的老領導,除了看看他之外,還要看看他有什麽困難可以幫助他。我們是一起出生入死打敗蔣家王朝建立新中國的人啊!”
派出所長說,我心裏想的也和你一樣。所長不到五分鍾,就把老孔領到我的住處來了。
孔瑞雲一進門就給我敬了個禮,然後緊緊抱住我不肯鬆開,我激動得也掉了眼淚,他說:“我們來看看你。今天我來看你同過去看你,在我們心裏是一樣的,你永遠是我的老首長!你不要難過,要高興!你要是難過,我們就更難過,你的許許多多老戰友,老部下,都很關心你!”
我聽了老孔的話,心裏有很多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由於老孔找我花的時間過長,上火車的時間快到了,我們談的時間不很長他就要走了,臨走時,他給我留下幾百塊錢和糧票,我們互相熱淚盈眶地分手,我心裏的痛苦隻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老戰友任思忠到西安,是卜占亞帶他來看我的。他一進門也是緊緊地抱住我,他說:“你過去是我的老首長,現在還是我的老首長!”我們談到了很多,從戰爭年代一直談到社會主義建設和文化大革命,也常常激動地雙雙落淚。老戰友的真情和友誼對我在困難時期支撐下去是巨大的力量。
我在北京郊區順義縣衛戍區警衛三師師部關了五年又三個月,防化H副連長同我相處了三年多,整個警三師對我都是關心和敬重的,同樣,H副連長對我也是關心和敬重的,這給我精神上是很大的支持力量。他能到西安來看我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一個看管你的人,還能來看我,而且是在公審之後,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們相識是因為我被打倒了,被他看管了,他從我身上得不到一點“油水”,他能關心我,這是為什麽?我想了很久,就是我們都是“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的人民解放軍。我對H副連長是感激的,佩服的。
真情實意
1992年我來到北京,張震和段蘇權知道後都看過我還請我吃了飯,之後段蘇權還多次看我。張震在國防大學請我吃了飯,他自己帶了一瓶茅台酒,並對管理人員說:“我請我的老同學吃飯。”為什麽是老同學,我真是不得其解,張震說:“我們是抗大的同學嘛!我們是一個隊,一個支部。”我笑了起來,他這個理由想得好。席間,張震對胡敏落實政策很關心,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很熟悉,更重要的是他反對搞株連。
他們對我的老伴落實政策都盡了很大的力,使我非常感動。胡敏的戰友經常來看她,很多人都問寒問暖並給胡敏錢和糧票,給胡敏買衣服,胡敏每次都熱淚盈眶。段蘇權對我的關心,使我非常感動。我當時住在大兒子家裏,他幾次驅車來到寒舍看望我,說了很多關心和鼓勵的話,他還把我接到他家裏去敘舊,我對段蘇權同樣是感激的。
這一生使我永遠感激的是我的老戰友張文。張文同誌是1937年參加革命的老同誌,一生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為黨的事業貢獻了自己的一生。平津戰役以後,解放軍大舉南下,她愛人就犧牲了。她這一生是很不幸的,一生都很艱辛,日子過得很清苦。文化革命以前,我們兩家常有來往,但在那個年代,都是依靠組織,互相並沒有多少關照。
“九一三”以後,我是家破人散,我的兒女無處可歸,尤其是我的小女兒,更是無人照顧。在我們全家最困難的時候,他對我們的幫助是很大的,她收養了我的女兒京京,我的幾個兒子到北京,沒有落腳之處,都是住在張文同誌在家裏,她自己並不寬裕,但是她把家裏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給我的孩子吃,對他們問寒問暖,非常關心,使我的孩子得到很多溫暖和慰藉。她的身體不好,不幸走到我的前頭,我和胡敏及全家都很悲痛,我永遠都感謝和懷念老戰友張文同誌。
1992年我搬進了省委幹休所,並由省老幹局管我,生活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生活費也有所增加。1999年,幹休所還給我買了一輛紅旗車用。幹休所李所長,還有老幹局的文處長對我的生活十分關心,幾乎是有求必應,我們不吭聲他們也主動關心我們。我幾次住院都是安排很好的病房。幹休所的醫生、財務、司機及所有工作人員都對我尊敬和關心。
幹休所還專門安排我和老伴回延安看一看,胡敏還找到了當年在半山坡上住的窯洞,我們站窯洞門口,望著熟悉的寶塔山和遠處延綿起伏的一道道黃土高坡,真是心潮起伏,熱淚奪眶而出。
我想到在江西瑞金的日子,兩萬五千裏到延安,想到抗大,想到七大,想到大生產……。我對老伴說:“我們參加革命是對的。我是江西人,你是陝西人,不參加革命我們怎麽能認識呢?我們共同革命,共同患難,為革命獻出了畢生,有這一點就夠了。榮辱都置之度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