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鬥— 轉載

特意轉來是因為我在內蒙工作時,在農業局的工作之一,就是麥收時去生產大隊住點,就是怕生產隊瞞產私分。每年如此,叫中心工作,

 

智鬥

 徐爾新 青衣仙子 今天
瞞產私分

© 徐爾新|文

 

    剛下鄉當知青時,接連遭遇幾次實物分配,頗感新鮮。

第一次是分魚。山邊上有塊大田,水很深,是生產隊的魚塘。我們剛落戶幾天,恰逢捕魚,人人麵帶喜氣,我們三個知青也享受到平等待遇,一人分了一份。
第二次分牛肉,事出意外。隊長家的耕牛,替生產隊養的。下午吃過飯後,隊長他妹妹趕牛到山上吃草。這是條牯牛,當天另外一麵坡上也有一條牯牛,是會計家的。兩邊看牛的小孩都沒警惕,結果兩條牯牛互不相讓,一碰麵就打鬥起來。趕巧打鬥的地點,正好在一麵懸崖的坡上。這牯牛幹起架來,壯勞力也很難分開,兩個小孩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嚇得尖叫。會計家的牯牛很快占了上風,一牛角把隊長家的牯牛頂下了山崖。
等小孩跑回家來報告,大人們再跑到山上,摔傷的牯牛已經奄奄一息,隻有出氣少有進氣。隊長找幾個老人商量了幾句,決定殺了了事。劉長銀會殺牛,一喊就來了。找了幾個幫手,就在山坡上幹了起來。我這才看出來,鄉下啥人都有,殺豬宰牛,樣樣內行,庖丁解牛不單單隻在書上。
分牛肉的時候,男女老少,上上下下,興高采烈。唯有隊長母親,我喊她程大娘,她丈夫排行三,人稱三娘,她來時,看見牯牛躺在地上,兩眼朝天,急忙解下衣衫,蓋在牛的臉上,她不忍心看它一副驚恐的模樣。劉長銀操刀殺牛時,她就坐在旁邊的山梁上,像死了親人,眼淚汪汪,不停地數落著自己十來歲的幺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叫你躲開羅家的牯牛,……我的牛耶,你死得好慘哦……”這邊會計也拿了自家6歲的娃兒狠狠訓斥:“上山就叮嚀你,眼睛放尖點,躲著牯牛走!你怎麽躲的?”小家夥低著頭不敢吭聲,一臉苦相。倒是那頭打了勝仗的牯牛,站在坡上,昂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在它的思維中,殺死同類是不負責的。
第三次是分花生。生產隊在中水碾旁邊有塊沙地,四五畝大。收花生那天像過節日,家家戶戶能掙工分的都跑來刨花生。事前開會打過招呼,不準吃不準揣,要吃要揣,分回家再自己吃自己揣。刨開沙子,花生一兜一兜的,好可愛,提起來一抖,沙子就掉了。用小撮箕裝滿,提到地邊,經過分揀,倒進籮筐,過稱登記,再傾倒出來堆成一座小山,按人頭平均分配。對知青來說,這太新鮮了,在城裏買東西都要付錢,在農村不收錢就能分到東西。當然並非不要錢的,隻是要等到年底決算才來扣除,感覺上就如同白拿一般。
那天一個人分了8斤花生。後來聽人議論,溝邊上劉家的小兒子,特賊,他刨花生時,趁大家不注意,將部分花生悄悄埋在深坑中,做上記號。等刨完收工了,允許大家撿漏,別人一鱗半爪地刨出一顆兩顆,他卻一挖就是一把。
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歸根到底就是為了分得一份口糧,悠悠萬事,唯此為大。至於如何分,又如何分得公平,這都有種種規矩。
首先是基本口糧,見人一份,不論年齡、性別,平均分配。隻有一個情況例外,就是三歲以下的孩子,分半份口糧。四歲以上的小孩,與成人一樣享受全份,明擺著是占便宜,所以有的人家,總喜歡多生小孩。我剛下鄉時,有戶程姓人家,婆婆和媳婦同一個月坐月子,媳婦在前,婆婆在後。兩孩子在一起玩耍,大孩子喊小孩子叫幺爸。
另外,生孩子也有講究,如同上學報名、計算工齡,都有截止日期一樣,新生兒什麽時候參與分糧也有規定,以每年的12月31日作為分界,在此之前出生的嬰兒參加當年分糧,在此之後出生的嬰兒參加第二年分配。遇誰家的女人能趕在年末生產孩子,大家談話時便會調侃一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甚至發生過這樣一個笑話,有戶人家女人懷孕,到了12月31日,遲遲生不下來,一家人替她著急。憋到半夜,孩子終於呱呱墜地,男人立馬狂奔,跑到隊長家猛烈捶門,大聲吼叫說:“我女人生了!我女人生了!”隊長從夢中嚇醒,氣不打一處來,也吼叫說:“你生就生嘛,叫啥叫!還要不要人睡覺了?”門外這才放低音量說:“隊長,你看好時間,我婆娘可是今年生的。”隊長一看鍾,可不是麽,還差5分鍾打12點。難怪這麽急了。
其次是工分糧,體現多勞多得。工分掙得多,工分糧也多。
第三種是肥料糧。社員向生產隊投肥,分人畜糞和草木灰,既要分錢,也要分糧。
這些規定,涉及各家各戶,分配時都延續老規矩,免得扯皮。偶爾需要更改,必須經全體社員討論,獲得一致通過。
每到年終分配,會計便要計算,今年產量多少,價值幾何,除去開支,提留,再用全年的總工分,除以參加分配的現金,得出每個勞動日(10分)的單價。
但凡賬目公開的分配,都列支透明。惟有一種分配,叫瞞產私分,永遠都是秘密。到底有多少生產隊做過這種手腳,隻有各個生產隊自己清楚,外人永遠問不出真話。一旦抓著,隊長要負刑事責任。這種事偶或也有泄露的時候,那隻有一種可能,內部有人不滿分配,暗地告密。
我剛下鄉時,不知道有瞞產私分。等我知道搞瞞產私分時,不理解為什麽要瞞產私分,因為它很不公平。它最大的弊端,是瞞產私分的糧食,完全采用平均主義,不和工分掛鉤。而且不分年齡,譬如私分200斤原糧,就連剛出生的嬰兒也是200斤。再進一步講,這私分部分的糧食,因為不進入公開分配循環,不計算產值,勢必拉低勞動單價。這對於勞動力強,子女少,掙工分多的家庭,錢、糧的分配都明顯吃虧。但這樣的家庭在一個生產隊隻占極少數,除非不搞私分,否則隻能承受。如果選擇告密,那就無異於人民公敵。
搞瞞產私分首先是隊長、會計要冒巨大風險,搞不好就會坐牢,而且還涉及諸多不公,卻一直在堅持,究其根源,其實是生產隊與國家在進行一場博弈。按規定,生產隊每年必須向國家繳納公糧統購,公糧是不付錢的,統購則以低價收購。通常,一個生產隊的公糧統購數字,一經確定之後,是不會增加或者減少的。但國家常常會以另外一種名義,譬如忠字糧、紅心糧、愛國糧等等,要求生產隊增加繳納。生產隊上報的產量越高,上級分派繳納的數量就越多。這就猶如葉聖陶寫過的《多收了三五鬥》,豐收固然是好事,結果增產不增收。更極端的例子是大躍進時期,浮誇風盛行,遍地放衛星,號稱畝產萬斤。政府就根據虛報的產量確定數額,過度征糧,連農民的口糧也征收殆盡,結果導致野有餓莩,有的人家死成絕戶。我有次去大隊會計處報賬,他告訴我,那三年整個大隊的出生人口為零。死亡人口他沒說,我也沒敢深問。總之那三年,一個慘字。
農民絕非傻子,一場博弈下來,他對付上麵的最好辦法,就是謊報產量。所以瞞產私分,是兩層意思:先有瞞產,後有私分。這裏麵高招多了,上麵也不是好騙的,它所委任的公社機構,每年都會派人下來評估產量,但生產隊絕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能騙得公社領導二昏二昏的。
當農民,你得看落戶在什麽地方。有些生產隊號稱福地,一年四季不愁吃穿;有些生產隊卻形同泥淖,二月光光餓得心慌。像車子的老江壩,土地肥沃,相對富裕,每年到了二三月間,常有農民跑到壩子上借糧,講明借一斤包穀秋後還一斤大米。
我下鄉的生產隊,屬於中等。隻要精打細算,糧食足夠吃的,就是錢少點。我第一年做過記錄,加上瞞產私分部分,我分了七百多斤糧食。其中主要是黃穀,也包括幾十斤小麥,少量黃豆、紅薯,紅薯是4斤折算1斤。黃穀挑到碾坊去碾,100斤穀子可以出米68到70斤。當時電站尚少,鄉下普遍是水碾房。像我住的地方,方圓幾百米範圍,上有安穀公社先進大隊的雙水碾,下有自己大隊的中水碾。碾100斤穀子,收加工費2角。
第二年,由造反上來的程隊長辭職不幹,隊長一職又交回原來的老隊長重新主政。老隊長姓劉,人很精悍,大家說他能力強。上任後有幾個新動作,一是帶人去幾十裏外的軫溪買洋芋種。據說本地的種會退化,隻有軫溪大山中秦山梗的洋芋種,產量高,澱粉厚。當時洋芋還比較稀奇,生產隊買回來後,隊裏種一部分,剩餘的也分點給社員自種。二是不知聽誰鼓動,從外麵購買了一批蘋果苗,就栽在白岩子旁邊的淺山上。當時大家都很欣喜,以為過幾年就能吃上蘋果。結果這蘋果苗長大後始終不結蘋果,到我十年後離開農村,也沒吃上一個。
更奇怪的,是從此塘裏不養魚了,再無魚分,中碾子旁邊的沙地,也換種成了小麥,要吃花生隻有上場去買。我隱約聽說,生產隊種植莊稼,必須聽從上麵安排,我們大隊是糧食產區,花生、魚類一概不準生產。甚至連包粽子做醪糟的糯米稻,栽種麵積也有限製。前任隊長就是因為不聽招呼,憤而辭職,才換上來過去的老隊長的。
但無論誰當隊長,瞞產私分的活動,從未中斷。有一年甚至差點弄出亂子。二月間,正是農村許多地方缺糧的時候,村頭朱家的媳婦兒,趕場天在車子場上賣米,被公社汪書記碰見。問她:“哪個隊的?”女人支支吾吾說:“二隊的。”汪書記當時忙著去區裏開會,也沒仔細盤問,黑著一張臉匆匆忙忙走了。幾天後公社開大隊會,汪書記特別提到這件事說:“有些大隊,一叫他多交點忠字糧,他就叫苦,說糧食不夠吃。不夠吃怎麽有拿到場上來賣的!你們回去好好查查。”
大隊書記們挨了頓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朱書記回到大隊傳達指示,也隻能泛泛而談,警告生產隊不要自捅婁子。說者泛指,聽者有心,劉隊長已經知道是自己隊裏的女人幹的蠢事。那女人闖了禍,回來後自己擺龍門陣說,她賣米碰到公社書記了,差點逮個正著,幸虧腿快,要不就慘了。這事情劉隊長在隊裏開會時已經訓斥過了,看來還得強調。當晚隊裏開會,傳達大隊會議精神,劉隊長再次痛斥:“你要賣米,上可去安穀,下可走冠英,哪兒賣不好?卻偏偏要拿到車子場上去賣,還要擺在公社機關的大門口賣!你是不是腦袋被人踢過?”男人散會回家,又拿這話重複罵了女人一通:“你腦袋有問題是不是!以後賣米,走遠點!”
但誰也沒想到,這邊僥幸沒出事,後院卻起火了。
劉四爺的老三,小名疙瘩兒,壯壯實實的一個小夥子。說起他的小名,還有一段來曆。劉四爺這輩子,命中注定全是兒。當初生第一個是兒,生第二個也是兒,眼看著妻子第三次又懷上了,心想這回總該是姑娘了吧。等到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掰開兩腿一看,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又是一個疙瘩兒。”
疙瘩兒的後麵,還有弟弟。一家子除了老娘,全是男性。這家子別的優越性沒有,唯獨夏天,熱到太難受時,可以毫無顧忌寸絲不掛。四清運動時,工作組到他家訪貧問苦,發現除老娘外,所有男性一概不穿衣服褲子,正圍著桌子吃飯。但有一利必有一弊,當這些小男孩都長成談婚論嫁的年齡,住房問題就凸顯出來了。耍對象時,人家姑娘隻要上門一看,一數這家子幾弟兄,幾間房,立馬再不往來。
終於,好不容易,生產隊有個朱姑娘喜歡上疙瘩兒了。開始還秘密著,後來姑娘跟家裏人提起此事,全家人一致反對。姑娘血性,就扛上了,說我非他不嫁。家裏人也狠,說你要自討苦吃我們不管,但陪奩一件沒有。
正僵持間,疙瘩兒攪事了。他在生產隊會上發言說:“瞞產私分部分的糧食,不能不分人頭大小一律平分。”他這話不是無理取鬧,他家男勞力多,又都沒結婚,搞瞞產私分最吃虧。但不搞瞞產私分,是所有人吃虧。這是一個死結。疙瘩兒要求改變,但更多的人堅持維持規矩。雙方互不相讓,對抗激烈時,疙瘩兒揚言要去公社報告汪書記,情勢一度失控。最壞的結果,是隊長、會計受到懲罰,弄不好要坐班房;從此瞞產私分的糧食,會被征收為忠字糧,分到每個人手中的口糧,都會大幅減少。
正在劍拔弩張、行將崩潰之時,突然峰回路轉,天氣轉晴,烏雲散盡。等到疙瘩兒和大家再見麵時,身份已經成了副隊長了。劉隊長還特別拜托大家,要支持副隊長的工作。人大麵大,不能再叫疙瘩兒了,和他說話,都先喊一聲:“副隊長,今天幹什麽活兒呀?”
真是一通百通,朱姑娘家也不反對了,就順順利利把結婚證扯了,把喜事辦了,陪奩該抬的也抬過去了。
直到我1978年考上大學,這個生產隊的瞞產私分,一直搞得波瀾不驚,有條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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