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喜歡京劇,常隨父親去上海天蟾舞台、共舞台聽戲,但唯獨沒有看過上海京劇院老生麒派創始人周信芳本人的演出,更沒有機會見到他本人。
周信芳生於1895年,名士楚,字信芳,自六嵗起學習京劇,七歲時在杭州登台演娃娃生,藝名“七齡童”,1907年在上海演出時誤傳為“麒麟童”, 1908年後到北京科班“喜連成”帶藝入科,一生沿用藝名“麒麟童”。
周信芳的藝術生涯長達60多年,演出劇目纍計數百出之多,一貫以正義與良知為演戲做人之道。據説日本人占領上海後,周信芳還將禁演的《文天祥》和《史可法》的戲目長期掛在卡爾登大戲院的門口,表現了外禦國恥的氣節。
1961年,上海天馬電影製片厰拍攝的《周信芳的舞台藝術》正式上映,以《徐策跑城》、《下書殺惜》兩出代表性劇目介紹周信芳的藝術成就。我在父親所在高校的劇場觀看了這部影片,第一次接觸到麒派藝術。雖然我對麒派老生缺乏欣賞能力,但周信芳在《徐策跑城》中的踢袍和《下書殺惜》中眼神的運用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
文革開始後,周信芳因曾上演新編古裝劇目《海瑞上訴》並對當時的樣板戲提出不同意見受到激烈的批判。1967年,批判周信芳的活動達到高潮。聽説他曾被押解上街,在修理高壓綫的升降車上遊行示衆,受盡了屈辱。
記得是同一年的夏天,有關部門以批判的名義組織觀看《周信芳的舞台藝術》,放映地點是位於中蘇友好大廈背後的友誼電影院。我輾轉得到一張票,希望重睹麒派風采。出人意料的是,放映前並沒有照例舉行批判會,隻是劇場內外貼滿了各種批判的大標語。從銀幕上看到同樣的踢袍、同樣的眼神、同樣的場麵、同樣的琴聲、同樣的唱段,主演本人的境遇卻大不相同,令人不勝唏噓。
放映結束,觀衆陸續退場。剛走出放映廳大門,突然左側一陣騷動,隻見墻邊站著一個佝僂的身影,身邊還有幾個人在指指戳戳。定睛一看,原來就是周信芳本人。他身穿舊的白襯衫,磨得灰白的藍布褲,雙手拄著一根手杖,顫顫巍巍,憔悴不堪。時隔短短幾年,銀幕上徐策和宋江精神抖擻的形象簡直無法與麵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先生聯係在一起。但是他並不像其他批鬥對象那樣垂首低目,而是微微抬頭,直視前方。
看來這是有人處心積慮的安排,在放映所謂批判影片的同時讓周信芳到場陪綁。看到這樣的場景,很多人都默默地向他行注目禮,然後低頭快步離去。走出放映廳沒有多遠,身後又發生一陣更大的騷動。回頭一看,隻見幾個身穿舊軍裝的精壯男子向老先生衝過去,爲首的高個子揚起手臂,一個大巴掌打在老先生臉上。接下來,又有第二個人揮臂衝上去,隨後第三個、第四個……不知是事先的安排,還是興致所至,後麵竟然還有十幾個人排隊等著上場。隨著每一個巴掌落在臉上,老先生鬆弛的麵頰激烈地一陣顫抖,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擺。儘管遭受如此令人不堪的屈辱,他始終頭顱微揚,直視前方。
人群向劇場外走去,身後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過了幾分鐘,令人揪心的聲音突然消失。遠遠望去,佝僂的身影已經倒在地上……從遠處看去,他仍雙眼圓睜,直視前方。
觀衆曾在舞台上看到這雙直窺角色內心的眼睛。《追韓信》中蕭何求賢若渴的目光、徐策在《跑城》中從“雙目微閉”到“雙目圓睜”的轉換、《打魚殺家》中蕭恩隨時間變化的“晨眼”和“夜眼”、《下書殺惜》中表現宋江心意煩亂的“羞明眼”等,都成爲塑造角色情緒的經典。在逆風惡浪襲來的舞台下,同樣是這雙眼睛,表現了遠比舞台上更令人敬佩的品格和精神。
後據報刊報道,周信芳於1968年被捕入獄,一年後出獄被軟禁,直至1975年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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