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從華盛頓趕到紐約看程派名家張火丁演戲,再坐通宵汽車往回趕,第二天接著上班,這需要一點追星的勁頭。但我並不是張火丁的粉絲,之所以願意這麽奔波,是想現場看看張火丁的白娘子,和杜近芳的白娘子相比,特別在哪裏?當然,以程派唱《白蛇傳》,本身就是特別之處,但她的劇本大致還是田漢的本子,除了“成親”一場精簡了,“合缽”是自編新詞之外。
杜近芳是永遠的白娘子。那種明麗嬌媚的形象,甜脆宛轉的聲腔,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就讓歐洲觀眾大大驚豔於中國京劇旦角的美。張火丁的白娘子,更像是舞台上一個含蓄素雅又幽怨的古典女子,而且,“我是張火丁”的感覺無處不在,我坐在台下,感覺就是“我在看張火丁演白娘子”。她在台上總是含著來演,含著來唱。臉上總是冷冷的、淡淡的,但內裏蓄積的張力,偶一爆發,就能收震撼的效果。比如“酒變”中極快的快板,基本上唱得字字入耳;下場前大幅度快速度的一連串身段水袖,舞台效果極好。但我總覺得,程派的水袖,應該可以更美一些。
張火丁是一個會用背影演戲的演員。“盜草”一場接過仙翁所賜的靈芝疾步而去之後,有一個背影停頓的處理,然後返身拜謝,這樣的合理而且頗能感人。這樣用背影演戲的地方,在後麵的“斷橋”裏也出現過一次,都是符合情理而且處理得相當準確,於細微處給觀眾留下印象。
“金山寺”一場是看開打,張火丁的開打穩健從容,確實是一個大青衣的氣度,不同於武旦。但唱腔突然變成昆腔,不知道什麽原因。從節奏和人物情感上來說,田漢的詞和京劇唱腔的設計,幹脆利落緊湊明快。改成昆腔,節奏一下子放緩,彷佛你在等待一個衝突的高潮,卻莫名其妙地上了一段詠歎調,讓看戲的有點失落。但觀眾來不及苛求,因為接下來就是重頭戲“斷橋”。經過“金山寺”的開打,馬上換戲服來一場大段唱和演,張火丁一直都在戲中,沒有失手或令人失望的地方。“合缽”是讓觀眾聽程派的反二黃唱腔,詞曲都新,新詞算不上雅俗共賞,似乎有待潤色,新腔也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新編唱腔大概通常就是這樣的情況,但並沒有怪腔,就能夠接受。
我來不及等到張火丁謝幕的場麵,就急匆匆奔出了林肯中心往汽車站趕。一路上,杜近芳和張火丁的白娘子形象在腦海中交替出現: 明豔的永遠的梅派白娘子,冷俊的新穎的程派白娘子,各有勝場。林肯中心KOCH劇院近兩千座位幾乎坐滿,而且約三成是非華裔,可見張火丁團隊的宣傳推廣做得非常成功。也可見毫無異議的一點是,京劇還是要靠角兒的魅力來吸引觀眾。劇本故事中的世態人情,千百年循環往複,並無新意。古老的白娘子愛許仙的故事,由名角兒演,觀眾四方來朝;不是名角兒演,誰會願意從華盛頓或休斯頓或洛杉磯趕到紐約看戲?
(偶爾看到電腦裏存著這篇文章,是六年前寫的。也不過才六年,我卻已經完全了沒有當時那股看戲的熱勁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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