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事件”外逃風潮中的漢族女人 (轉貼)

“伊塔事件”外逃風潮中的漢族女人
陳新元

1998年中秋夜,我獨自徘徊在中國西陲邊境的小鎮葉爾蓋提。這裏屬塔城地區額敏縣,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162團所在地。我來這裏是審查《162團誌》初稿。看了初稿,浮想聯翩,踏月徘徊,反複考慮明天的評審會上如何發言表態。

想得太遠太多……

今人稱“邊關月”是對的,往西是哈薩克斯坦;而古人稱之“邊關月”離這裏還要往西再走兩三天。百年之間,國土淪失,邊界一退再退,“邊關月”移掛至葉爾蓋提來了。

清光緒年間,關中回民白彥虎造反失敗向西逃亡。阿爾泰參讚大臣錫倫率八旗兵追殺至此,隻見古樹蒼勁崢嶸,繁草密不透風,迷失道路,遂命蒙古兵探路。那兵傍晚方返,蒙古語報告“葉爾蓋提”意即“彎而陡的河岸”。錫倫下令紮營,取地名“葉爾蓋提”。

從此,這個名字出現在六百裏加急的清軍文書中。再後來,這個名字出現在新中國的邊疆地圖的一個小紅點上,成了邊界小鎮,成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162團所在地。

我獨步林下,回味著《162團誌》裏讀到的那場中蘇邊界風暴,腦海中翻滾著“伊塔事件”發生時的沙塵暴,牛哞羊咩,馬嘶人吼,滾滾西去,一位漢族姑娘擠坐在牛車上灰塵滿麵越過邊界……

那位擠坐在戴著厚厚頭巾的柯勒依部落婦女中的漢族姑娘叫劉銀芳。那場沙塵暴發生在1962年4月份。那年爆發了震驚中外的“伊塔事件”,最終導致中蘇兩國走向公開對抗。她是那場風暴中的一粒砂子……

劉銀芳是陝西南鄭縣新集鎮農村人,屬黃連,命極苦,幼年父母雙亡。十多歲給姑母照看小孩子,靠玉米紅薯“吊命”。“吊命”是當地俗語,即餓不死也吃不飽,隻剩命還在。

1960年關中大饑,三秦恐慌。家家無食,熬榆樹葉,剝樹皮,不斷有人餓死。村裏的熟人過幾天就不見了,不是死就是逃了。她惶恐不安,家中斷炊多日。姑母是家裏最後一個被餓死的大人,臨終囑咐她,聽說新疆餓不死人,尚有餘氣速逃。

    新疆在那裏有多遠,不知道。她隨著逃荒人往西,往西,太陽落的地方有救命的一線希望。劉銀芳命懸一縷,枯瘦如枯,腿如細柳,搖晃而行,用盡氣力,終於扒上鐵路上停著的貨車。火車向西開了,濃煙煤灰,蓬頭垢麵,怕人發現,苫布蔽身。突然看見敞篷車角一麻袋蠕動,驚駭萬分,一看是個蓬頭垢麵的姑娘,名黃素蘭。銀芳驚喜,旅途為伴。一路風塵,乞食人群紛紛扒上車廂,驚恐淒惶,方知全國大饑荒大蔓延,而紛紛傳說新疆有糧。新疆有多遠不知道,隻管扒上西行火車。行至尾亞,方知火車走到頭了,這個荒僻小站空前熱鬧。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政府和新疆兵團在這裏設立收容站,將成千上萬“自流人員”西運自救。老弱病殘者倒於路途,掙紮到尾亞者均為“吊命”未亡者。

她倆終於吃了一頓飽飯,發給一件黑棉衣。枯骨亂發,眼窩深陷,她們已經忘記自已是女人。跟那些逃荒的男人們被安排上了擁擠的卡車。每到一個接待站,給點吃的。夜裏蜷縮在車中,司機恐嚇,誰亂跑趕不上車丟了喂狼!她倆在戈壁灘解手提著褲子兩眼死死盯著汽車,生怕司機丟了她們把車開走。其實,那司機麵惡心善,讓大家吃好喝好,人不齊不開車。不知去哪兒,隻要不餓死。走啊走啊,她倆顛沛流離中記住了令人好奇的地名:星星峽、哈密、大河沿、烏魯木齊、克拉瑪依,最後是命運安排的目的地——塔城。

幾十年後,劉銀芳當了奶奶,還清楚記得她對新疆的第一印象,那是一個黃土高坡偏僻山村餓得頭昏眼花,又顛沛流離萬裏逃荒到邊陲的姑娘,第一次清醒地睜眼看一片新天地:藍天雪山,樹木高大,氈帽長袍,頭巾皮靴。塔城不少高大的俄式建築,在陝西老家從未見過。是不是把咱拉到外國了,她倆嚇得東張西望。幸虧街上見了漢人,一個、兩個、好多個啊!倆姑娘鬆了口氣:還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啊!再餓得慌,心裏也踏實。她們那一批逃荒者200多人中隻有4個女性。逃荒者中的小夥子很快分配被邊遠牧區拉走了,縣領導特意留下她們吃飯管飽,還在招待所“外國洋房”裏住了幾天。洗澡換衣,梳頭紮辮,她們突然意識到自已是女人,而一路逃荒她們一直被男人們當“小兄弟”。

她倆見到了平生最大的官——縣委書記孫繼堂。劉銀芳從此一輩子記住這個名字,在陝西老家她見過的最大的官兒是小隊長。孫書記親切和藹地安慰她們說,剛來這兒不習慣吧。不要怕,會好的。你們4個女娃兒到葉爾蓋提去,那兒條件好。哈薩克人會待你們像親人。

“哈薩克!”她們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名詞,一臉茫然,不知是人名還是地名,或者是一座山一條河的名字,又不好意思打問。“葉爾蓋提”這地名咋這麽古怪?是個啥地方?一頭霧水,一臉茫然。她們見到了來迎接的哈薩克人:男子五大三粗,腰係布帶,足登皮靴,走路左右晃似乎笨拙,一上馬身手敏捷。在漢族姑娘麵前,他們沉默寡言,禮節周全。牛車在土路上緩緩行走,大木輪卷起的沙土刷刷流下來。她心裏想老家的土是又黃又粘,這裏的土又粗又白,這是個啥地方啥都與老家不一樣啊!她們不知道什麽樣的日子在等待她們,萬裏逃荒早已把年輕女人的一切欲望淘洗得幹幹淨淨,隻有一個念頭:不餓死就行……

哈薩克人民族自尊性強烈,部落凝聚力很強。如果那個部落有人乞討要飯,就被視為全部落所有人的恥辱。哈薩克人常常自豪地告訴外人,我們部落不論遇到多大天災,暴風雪、幹旱、洪水等等,部落裏不會有人餓死更不會有人乞討。如果別的部落有難,我們會掏心窩子幫助。

哈薩克人還有習俗:家中孩子出生如體弱多病,就寄養給人丁興旺孩子壯實的親戚家裏,長到七八歲再接回來。孩子長大後有兩個爸媽。劉銀芳被寄養在克特爾貝克家裏。克特爾貝克的大女兒叫加米西,比劉銀芳長兩歲,尚未出嫁。克特爾一家對劉銀芳非常親切。在他們看來,領養一個孩子是很正常的事,領養一位漢族姑娘是整個柯洛依部落和克特爾家族的光榮。劉銀芳入鄉隨俗,學會簡單的哈薩克話,稱養父“阿達”,稱養母“阿娜”,稱加米西“阿恰”。

能吃飽了,有了安穩的家了,劉銀芳很快學會擠牛奶,釀酸奶,學會放羊吆喝,身體也慢慢健康,臉色有了紅潤光澤,也穿上裙子長靴。冬天寒流過去,白雪茫茫,天空瓷藍,空氣甜潤,真美極了。但是,她心裏常常一絲恐慌:聽不到陝西鄉音啊!在柯洛依部落,她常常想新疆這兒啥都好,能吃飽能活人,就是沒處說說家鄉話啊!

她有時去幾十裏外的漢族大隊找黃素英,兩個患難姊妹痛痛快快聊一陣子。說不完的新疆好,但陝西老家忘不了。

也許是多災多難的姑娘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她驚喜地發現在柯洛依部落裏竟然有漢人而且是陝西老鄉!

那天,家裏牛車輪子壞了。她和“阿恰”加米西拖著車子走了好長一截路,到了一家牧人家門前。這家一看就是家道殷實日子紅火之家,新房子,雙扇木門,院子寬敞。加米西放下車子回去擠牛奶了,她獨自一人招呼修車。那個修車匠人30出頭,身體壯實,圓臉細目,脫了長袍,掄起砍砍子,操起鋸子,動作熟練。修車人稍了口氣,打量著她突然冒出一句陝西話:“你老家是那嗒的?”她一聽一驚瞪大眼睛:“你是那嗒的?俄(我)是新集鎮麻坡坑的。”那人一笑:“我一看就知道咱是鄉黨。”

劉銀芳興奮地急問你啥時候來的、怎麽成了哈薩克的上門女婿等等。那人卻把話岔開來,問她吃不吃得慣酸奶疙瘩、玉米饢,克特爾一家對她好不好。

他的哈薩克名字馬哈茂德,漢名不示於人。他已完全成為柯洛依部落——行政上屬於加爾其大隊的成員。大家隻知道他還是個少年時,土改不久流浪到塔城,被一位哈薩克家庭收養,後來成為這家人的女婿。他很聰明,鐵匠活木工活他一看就會。大隊裏的馬車、鐵皮爐都出自他的手藝。全部落的人都很喜歡他。但是,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對劉銀芳也不露半句口風。

劉銀芳得閑就往馬哈茂德家跑。他的哈薩克妻子善良溫順,三個孩子聰明漂亮。他長得活脫脫哈薩克標準男子漢的英武模樣:方臉,油黑發亮的胡子,濃眉下一抹丹鳳臥蠶眼,頭戴氈帽,腰帶短刀,精明剽悍。

他的漢話是地地道道的陝西口音。是劉銀芳的“鄉黨”。歧山哨子麵、扞麵皮、羊肉泡饃,家鄉的柿子,兩人聊得笑聲不絕,滿口滋潤。

加米西告訴她,柯洛依部落的老人孩子、幹部群眾都喜歡馬哈茂德,熱心腸,愛助人,手藝精良,尤其是馬術高明,叨羊曾奪第一名……

劉銀芳在塞北認識了同鄉是多麽高興的事啊!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2002年中國社科院出版了一本書《國家利益高於一切》,記載:“1962年伊寧‘5·29’邊民外逃事件,當時震驚中外,影響極大,是蘇聯當局有預謀、有組織、有步驟策動的。”“新疆地區共有5.6萬人外逃蘇聯,帶走和損失牲畜30多萬頭,有40多萬畝土地沒人耕種……”。

日理萬機的周總理急電召兵團副政委張仲瀚進京,下令兵團立即派值班民兵和職工赴伊犁塔城邊境阻止外逃,實行“代管、代耕、代牧”。半年後,主持書記處工作的鄧小平指示,上去了就不要下來,就地建設邊境農場。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十多萬兵團人急赴邊境第一線……

劉銀芳終生難忘這場風潮。但當時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那天突發沙塵暴,空氣混濁,仿佛世界被浸入染缸,人和村莊被過濾掉了。隻剩下朦朧的影子。謠言像瘟疫蔓延:蘇聯在敞開大門歡迎中國邊民;一個個大人物都過去了,幾萬人都走了……。

沙塵暴稍停,劉銀芳出門四望心中惶惶然:一家家熟悉的人消失了,門大開著,帶不走的東西亂扔,無人照看的牛羊在塵霧中晃悠。沒有走的人也在急急忙忙收拾東西,甩給一臉驚恐的劉銀芳一句話:“走吧!去蘇聯,有麵包牛奶。”

她心裏亂極了,想到馬哈茂德家討個主意。走到那座新房大院門口,她立住腳,聽見馬哈茂德家爆發發著激烈爭吵。他們的哈語說得又急促又火爆,她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她看出來,馬哈茂德被親戚威逼著。他妻子一聲不響護著孩子抹著眼淚。吵吵嚷嚷,聽不懂話,劉銀芳心裏為馬哈茂德著急。突然,她看到他的妻弟——一個壯實的漢子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領子,邊吼邊掄起拳頭。漲紅了臉的馬哈茂德一扭身子一拳打翻了妻弟。兩個剽悍的男人同時握住了刀子,眾人一陣驚叫。正在抹淚的妻子撲過去擋在兩個男人之間,扭動著頭大聲嚷著什麽。兩個男人軟了下來,幾個親戚邊勸說邊拉走了氣哼哼的妻弟。

屋裏安靜下來,妻子護著孩子進了屋子。馬哈茂德怒氣未消,悶聲不響站在院裏。劉銀芳小心翼翼問出了什麽事,馬哈茂德擰著濃眉半晌才說,他們要走,要叫我一起走,說那邊有麵包有汽車,可我是中國人哪!我要是不走,他們說就把我的孩子帶走,我說妻子是我的心肝,孩子是我的骨肉,我的心不會答應,還有刀子也不會答應。就打起來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

一番話說得劉銀芳心裏踏實許多:有馬哈茂德在,我也不走。

不料第二天,大隊長居馬哈茲來到阿達克特爾貝克家,氈帽馬靴,手拎馬鞭,一副出遠門的打扮。站立良久,緩緩地用生硬的漢話說,柯洛依部落開了會,決定還是走。你雖然是漢族,但也是我們部落的孩子,一塊兒走吧。

大隊長可是威望很高的大官又是部落頭領啊!劉銀芳六神無主,不知發生了什麽該怎麽辦。她急忙去找馬哈茂德,家裏沒人。妻子說他這幾日天天往縣上跑打聽消息,要麽就去幾十裏外的漢族大隊。

心亂了,人慌了,走吧,去那裏?陝西老家沒親人了;不走,這裏站不住了。她一回家,不知怎麽回事就坐進了牛車裏。阿帕、阿恰安慰著她,牛車紮進滾滾塵土之中向西駛去。

天氣陰沉,塵土飛揚,牛車馬車牛群羊群亂哄哄地越過了邊界。劉銀芳被圍坐在牛車中間。婦女們說什麽她聽不懂,隻好用頭巾緊裹著臉。她知道黃素英前天已過邊界走了。不知能不能見麵。

不知顛簸了多久,天快黑了。突然在嘈雜的聲音中響起了漢話——祖先傳下的語言在呼喚“劉銀芳!劉銀芳!”她扯下頭巾伸頭大聲答應著。一位漢族小夥子騎著快馬急馳而來,扶她下了牛車上了馬,疾奔向東。天黑盡了,那匹大黑馬十分壯實而且熟悉路,一路小跑。她不認識小夥子,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誰叫你找我的。小夥子答,是你的“陝西鄉黨”叫我一定把你找到追回來,我一路追一路喊,隻要看到車上有花頭巾就喊,總算找到了。

原來,馬哈茂德回到家聽妻子說她走了,立即騎馬到塔城小兄弟處,令小兄弟騎快馬一定把她追回來。

回來後,她吃住在馬哈茂德家裏。一聽說黃素蘭也跑過去了,馬哈茂德眉毛一擰,命令小兄弟再出邊境追回黃素蘭。第二天黃素蘭也追回來了,兩個姑娘驚喜萬分。黃素蘭說,到那邊真被人看賤了,給你一塊硬麵包不假,但眼神像打發討飯的。還有,咱是女人啊!有的人那眼神咋看著不規矩啊……

馬哈茂德每天天不亮騎馬過邊界,天黑才回來,把散失山野的公社的牛羊趕回來,忙得兩頭不見太陽。劉銀芳問他為啥把她追回來,他隻說了一句“如果在我眼皮底下你被卷走了,我將來九泉之下,對不起陝西老家的祖宗!你們是陝西姑娘,咱是關中漢子,是你叔啊!能看著你們跑出去當外國人?!”

很快,邊境熱鬧起來,人氣火爆,一輛輛汽車拖拉機滿載年輕人來到葉爾蓋提。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三代”(代管代耕代牧)工作隊趕到邊界,混亂被控製住了。

劉銀芳第一次聽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這個詞,十分新奇,十分高興。這是一群什麽樣的“兵”啊!聽口音陝西甘肅河南四川那裏人都有,看穿的有舊軍裝有軍便服有中山裝,再看看有背槍的、有背坎土镘的、開拖拉機的。人們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人心很快安定,謠言像烏鴉收起了黑色的翅膀消失了,邊民外逃風潮被阻止了。

馬哈茂德給工作隊又當翻譯,又帶路找人,忙得不可開交,而且一分錢的報酬也沒有。那時的人沒有要報酬的意識,何況是在國家邊疆危難之際。

從馬哈茂德口中,她聽到了一個個感人的故事:那些人在邊境荒野山中,到處尋找牛羊集中起來放牧,鞋磨破了,撿塊羊皮捆在腳上滿山跑。有個指導員領著一個班在山口設哨卡,沒菜吃到處挖野菜。那天有人挖了一捆不認識的野菜,指導員說煮了我也嚐嚐,沒問題了你們再吃。結果吃了不久口吐白沫暈倒了,大家急忙用門板把他抬下來,半道上就咽氣了……

還有,兵團“三代”工作隊裏有赫赫有名的三五九旅老八路,聽口音是咱“陝西鄉黨”。

劉銀芳沒想到這場邊境重大事件又一次改變了她的命運,她嫁給了一位兵團人,從而她也成了農九師162團一名女職工。

黨中央決定組建邊境農場。一輛輛拖拉機從奎屯、石河子開到葉爾蓋提。當拖拉機開進葉爾蓋提,劉銀芳好奇地前後看,看了機車再看那開車人。大隊安排她給拖拉機手送飯,他們漸漸熟了。一打聽,那位拖拉機手小夥子姓潘,樸實厚道。戀愛的過程,天下人都差不多,無須細述。不久兩人結了婚。劉銀芳跟著新婚丈夫到了162團機耕隊,離開了加爾其大隊,離開了馬哈茂德的家。

兵團真好!不但沒有餓死人,往災區運糧的汽車一溜煙塵望不到邊。一月30多塊錢工資,看病不要錢,常有電影看,而且人與人親切關心,要不是後來“文革”窩裏鬥,傷了感情,這個大家庭團結和睦,吃飽穿暖,孩子上學不要一分錢,多好啊!逃荒者心中的天堂不就是這樣嗎!

她成家養孩子忙工作,沒有時間去看望馬哈茂德,常常打聽他的消息。剛開始,聽到的是好消息。工作組說他是好翻譯、活地圖、地情熟,出了大力幫了大忙。但後來不斷聽到了壞消息。

1964年“社教”開始了,他受到審查。“文革”狂飆突起,在劫難逃,他成了“逃亡地主分子”、“裏通外國分子”被批鬥示眾,悲憤成疾,不久病故。沒人知道他的漢族名字,沒人知道他的身世。人們傳說:“土改”時他父親被鎮壓,十幾歲的他流浪到塔城,被柯勒部落收養。

直到“文革”結束,劉銀芳托人打聽,說馬哈茂德被恢複名譽,他的兒子當了縣醫院院長,為父親重修墳墓立了碑。他的妻弟後來從那邊又全家回來了,還帶著孩子到墓前祭奠。他的孩子個個優秀,成家立業,口碑很好。

直到當了奶奶,劉銀芳一直非常遺憾:他是我和黃素蘭的大恩人,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漢族名字叫什麽!隻知道他是“陝西鄉黨”。就算他家是地主,可他逃出來時才十幾歲啊!他是大好人……

1998年中秋節的第二天,《162團誌》評審會召開。有人認為劉銀芳、馬哈茂德的故事不能入官方正誌。我發言前就暗暗告誡自己不要激動,但是說著說著激動起來:

四十年過去,歲月淘金。當年的“老大哥”妄圖分裂別國,自己卻先四分五裂了;柯洛衣部落當年亂哄哄走過邊界的人,絕大大多數返回故土安居樂業。

我們的誌書不能光寫官不寫老百姓!我堅決主張將其列入“附錄”,不能讓這段真實的往事湮沒了。他們確實是“小人物”,文化程度低,肯定不知道蘇武牧羊、文天祥的《正氣歌》,也不一定能說透他們的“陝西鄉黨”張騫、班超的偉大曆史功績,但是,馬哈茂德那句樸實而又力撼山嶽的話就是中國老百姓的正氣歌:“我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陝西老家的祖宗”!

後來,《162團誌》出版了,把劉銀芳和“馬哈茂德”記入了“附錄”。

 

附:原文鏈接 https://mp.weixin.qq.com/s/GUxNCiOtLMNwgJTJBOkp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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