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薄命
Original 徐敏 青衣仙子 2020-10-09
我們今天要說的這位佳人,叫陶琴薰,她父親叫陶希聖,了解民國史的人對這個名字一定不會陌生。
蔣介石一生有四大文膽:戴季陶、陳布雷、陶希聖和秦孝儀。他們作為蔣的秘書,專門替老蔣草擬各類文稿、報告和演講詞,深得老蔣倚重和信任。其中陶希聖被蔣任命為侍從室第五組組長,代蔣撰寫過《中國之命運》。蔣的另一本書《蘇俄在中國》,也是陶希聖捉筆代刀的。
陶琴薰是陶希聖的次女,因長女夭折,故視為掌上明珠。但這個女兒同陳布雷的女兒陳璉一樣,在人生前途的十字路口,毅然選擇割舍親情,和自己的父親分道揚鑣。
1949年的春夏,對於國家、民族、個人來說,都麵臨影響生死存亡的抉擇。4月,解放軍以不可阻擋的氣勢,突破長江防線,攻占了南京。5月,進逼上海,完成包圍。
5月6日,蔣介石乘坐江靜輪準備撤往舟山群島。輪船來到吳淞口時,隨行的侍從秘書陶希聖請求蔣介石稍作停留,等候他去上海市區把女兒陶琴薰接出來。
此時,上海已是烽火連天,除臨海部分,陸地已完全被陳毅的第三野戰軍層層包圍,解放軍的炮火已經可以覆蓋吳淞口江麵。但蔣介石仍然答應了。
陶希聖立即從軍艦上給女兒發出電報,約定在碼頭碰麵。蔣介石下令上海警備區派出一艘快艇,在十六鋪碼頭待命,準備接到人後,立即登艦會合。
但過了約定時間,女兒並未出現,陶希聖隻好含淚離開。
▲ 陶琴薰
作為父親,陶希聖已經盡力了,卻無力說服自己的女兒。4天前,也就是5月2日,他曾在傍晚時分獨自一人,悄悄來到上海陝西南路女兒家,勸說愛女一同離開。但女兒陶琴薰不為所動。兩天後,他又托學生轉交給女兒一個小包,裏麵裹著金條,還有一張親筆字條,上麵傷心欲絕地寫道:時勢如此,我也無奈,但願你們永遠互愛互助,共渡困難,不論天涯海角,我將時刻祈禱,願上帝保佑你們一家平安。
但結婚三年的女兒,最終還是選擇了跟隨丈夫沈蘇儒留下。她的態度是:沈留下,則留下;沈若走,跟著走;“生死禍福,在所不計”。
而女婿沈蘇儒是決定不走的。話說到這份上,所有的勸說都是徒勞。
陶希聖知道,女兒留在大陸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雖然,他告訴過女兒,自己在中共1948年12月公布的43名戰犯名單中位居第41位。這頂沉重的政治帽子,會讓她飽受痛苦,但陶琴薰不相信。
即便如此,愛女心切的陶希聖還是要再作一次嚐試。
然而最終的結果還是讓他失望了。女兒陶琴薰接到電報後,並沒有如約趕到十六鋪碼頭。直到下午,她才抱著1歲半的兒子沈寧趕到吳淞口,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寧寧,記住,今天是1949年5月6日,今天早上,外公坐江靜輪走了。”說完,聲淚俱下。
5月24日,陶希聖在日記中寫道:“蘇儒、琴熏決心不離滬。彼等前途悲慘而不自覺,可哀也。”第二天,他又在日記中寫道:“為琴熏及寧寧悲傷。彼等之悲慘命運乃自取耳……” 5月27日,解放軍占領上海。
幾十年後,飽受摧殘的陶琴熏對長子沈寧回憶說:“你外公身居要職數十年,罕見為私謀便利。吳淞口這一次是大大的破例。而蔣先生竟然準許了你外公的請求,十萬火急之中停下兵艦,專門等候一個普通少婦的媽媽。然而無論怎樣愁腸寸斷,媽媽還是決意留在上海。外公不得不忍痛遠行了……” 數月後,中共建政,新的社會給予沈蘇儒、陶琴熏夫婦的第一個教訓就是失業。陶琴薰做夢也沒想到,她一個畢業於西南聯大外文係的高材生,竟然找不到工作。此時,適逢二兒子沈熙出生,一切用度無以籌措,幸虧有了父親留給她的一根金條,這才勉強度過了難關。
後來,靠了被周恩來稱為“民主人士左派旗幟”的堂兄沈鈞儒的疏通,中央大學外文係畢業的沈蘇儒,才被分配到北京外文出版社做編輯工作。陶琴薰則是經馮亦代妻子鄭安娜的介紹,被全國總工會國際部編譯處錄用。
為了表示進步,從1956年開始,陶琴熏主動上書周恩來,表示願意做陶希聖的工作,為和平解放台灣貢獻一份力量。周恩來於是派化名海瀾的工作人員與陶琴薰“單線聯係”。此後,陶琴薰寫給父母的家信,經海瀾審查後再由香港親友轉寄台灣。母親萬冰如及弟弟們先後寄來的回信和照片,同樣也是經香港轉寄大陸。惟父親陶希聖卻幾乎沒有寫過一個字。因為海外有回信,對總理辦公室來說,陶琴薰的這項工作,就算有了成績。
▲ 陶琴薰全家福
為了讓陶琴薰跟海外通信時,多一點國內“欣欣向榮”的景象,總理辦公室經常給陶琴薰送演出票,安排她參加各種活動。像二十六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1959年北京十大建築落成典禮、每年的五一遊園會和十一煙火晚會、大型歌舞《東方紅》演出等等,這在當時都代表一種社會地位和政治待遇,陶琴薰都會受到邀請。她大兒子沈寧在學校讀書,同學都不明白像他這樣黑的家庭出身,竟然也能進人民大會堂,看《東方紅》演出,上天安門看禮花,就隻能羨慕妒忌恨了。
1957年號召“大鳴大放”,沈蘇儒寫了《請把知識份子當作自己人看》的小字報。陶琴薰也在總工會國際部貼出一張大字報:“我和祥林嫂一樣,領導上看見我不愉快,這也不許我摸,那也不許我動。我的父親是‘戰犯’,因此領導上對我的懷疑和不信任比任何非黨同誌都深。……我隻能感恩地、無聲無息地在這兒幹下去,什麽要求都不必提。” 結果,“和祥林嫂一樣”的陶琴薰被扣上了“右派”帽子。鑒於統戰工作不能中斷,才沒有把她趕到外地勞改,繼續留在原單位工作;沈蘇儒寫的小字報,原本也很嚴重,多虧了沈鈞儒的關係,隻叫他做了深刻檢討,沒戴帽子。但到了1962年,沈蘇儒還是被下放農村,陶琴熏也被調出全國總工會國際部,到北京教師進修學院外語教研室任教研員。
1966年,文革降臨,陶琴薰的家庭出身被公布到社會上,胡同裏的人立刻就都知道了。街道上的婆婆大娘這才曉得被騙了幾十年,特別氣憤,立刻通報到附近學校。紅衛兵聞訊而動跑來抄家,把陶琴薰嚇得非同小可,她不心疼字畫文物、珠寶首飾、西裝旗袍,她怕得要命的是,擔心紅衛兵發現她與海外的通信和信件備份。
此時,她已身患急性類風濕關節炎,行動不便。
紅衛兵一走,她便馬上帶上大封套,叫上大兒子沈寧陪同,拄著拐杖,一步步趕往中南海。那天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正組織靜坐示威,誓死揪出劉少奇。府右街坐滿革命小將,交通斷絕。高音喇叭裏反複播放紅歌,撞擊神經,震懾心靈。
沈寧攙扶著母親,從人群縫隙中走過,心裏萬分恐懼。如果有紅衛兵盤問起來,或檢查書包,發現裏麵是寫給國民黨大戰犯陶希聖的信,說不好兩母子當場就沒命了。
幸虧紅衛兵心思都在劉少奇身上,沒人理會他們。走到中南海西門口,出來一個軍官。陶琴薰向軍官講明了情況,從書包裏取出大封套,雙手遞上;軍官看了封套上寫的人名,心領神會,表示一定安全送到。
這年秋天,陶琴薰被強行送到潭柘寺農村勞動改造,因為彎不下腰,隻好跪在水田裏幹活,最後栽倒在水田裏。
此後陶琴薰的病情不斷惡化,“四肢關節的手指腫脹疼痛變形,有時右手疼得不能握筆。到處求醫,均不見效”。
那兩年,周恩來忙於文革,無暇他顧,陶琴薰與海外的通信也因此中斷,幾年後又才恢複。1975年初,遠在美國的五弟陶範生聽說了姐姐的病情,從美國寄來了特效藥,經統戰部批準,網開一麵,送到陶家。陶琴薰服用後,病情很快得到有效控製。但此後就再也收不到陶範生寄來的藥品。多年之後才知道,寄來的藥品均遭有關方麵檢查扣押。非但如此,就連陶琴薰要求繼續寄藥的書信,也杳無回音。隨之,陶琴薰病情加重,隻好又恢複服用激素,而且加大了用量。
因為長期服用激素,陶琴薰後來胃部大麵積壞死。在沈鈞儒孫女沈瑜醫生的幫助下,住進了醫院,盡管手術較為成功,卻仍然不能不服用激素,醫生們終究也未能找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陶琴薰彌留之際,身體已經虛弱不堪,“皮膚腫脹發亮,而且又薄又脆,輕輕一碰就會破裂。因為臥床,必須定時翻身,否則著床一邊的皮肉就會潰爛。所以每兩小時一次的翻身變得極為困難,每次翻身都會疼痛難忍,讓人淚下……” 1978年8月14日,被病痛折磨了12年的陶琴薰在北京去世,享年57歲。第二天,家人接到五舅陶範生的來信,告訴幾個舅舅決定接姐姐到美國治病,已經著手辦理移民手續。但陶琴薰已經等不到了,她在親人的關懷到來時永遠地走了。沈寧把五舅的來信,放在母親的遺體上一同火化,讓母親帶著親人的關懷,升入天國,從此遠離病痛的折磨。
80高齡的陶希聖在台北獲悉女兒病逝的消息,老淚縱橫,獨坐燈下,用顫抖的筆寫下“哭琴兒”: 生離三十年,死別複茫然。北地哀鴻在,何當到海邊。
1987年7月24日,在美國舊金山的國際航班的出口,人潮湧動。全世界飛來舊金山的人,都在這裏接受檢查,登記入關,踏上美國的土地。
國際航班出口的兩扇灰色大鐵門,有時幾分鍾一次,有時一分鍾幾次,無聲地往兩側滑動。每次鐵門打開,便有一人或幾人走出,或推車,或提包,或扶老,或攜幼。突然,在擁擠的人群中出現了一輛輪椅車,上麵坐著一位老者,穿一身灰色的中山服,雙手放在胸前,握著一根拐杖,神色安詳。
這位老者,就是陶希聖。此時,他已年近90。
後麵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推車慢行。當陶希聖的車子走近時,前來接機的沈寧三兄妹淚流滿麵,不自覺地跪在了老人跟前。目睹這一場麵的中外接機人士,全都自然地退向兩旁。
在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絕無下跪磕頭之禮,即便在中國也很少見。然而,在舊金山機場,大庭廣眾之下,當陶希聖來到麵前的時刻,沈寧三兄妹都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虔虔誠誠地叩頭,仿佛那是唯一的選擇。
此前,沈寧、沈熙、沈燕三兄妹已經來美生活多年,卻無法和外公見上一麵。因為三兄妹所持的大陸護照無法入台,陶希聖知道後,不顧年事已高直進總統府,向蔣經國申請到一張特許令,準許其外孫進入台灣,以便祖孫團圓。獲此消息,在美國的舅舅們也紛紛幫忙,協助三人辦理赴台文件手續。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眼看將要成行,沈寧又猶豫起來。1986年的夏天,還沒有哪個大陸人進入過台灣。幾十年來的磨難讓沈寧兄妹疑慮重重,槍打出頭鳥的危險不能不防。更何況他們的父親還在北京,就住在皇城根下,萬一因此受到牽連,情何以堪?三兄妹最終隻能忍痛放棄赴台計劃。
聽到這個消息,已屆望九之年的陶希聖,毅然發話,要親赴美國去看望三個外孫。
當年近90歲的陶希聖坐在輪椅上,出現在沈家三兄妹麵前時,一切語言都成了多餘。沈寧跪在地上,望著這個老人:一副無色的眼鏡下麵,是兩個高高的顴骨,而眼鏡上方,則是一個碩大發亮的額頭。他的頭發全白了,但沒有脫落,梳得整整齊齊。他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如此平凡、瘦弱的老人,就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文膽”陶希聖,也是他們的母親朝思暮想的父親,他們的外公。
三兄妹再次把頭深深地磕了下去。為自己,也為他們的母親,還外公39年前親自到碼頭等候女兒的一個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