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深淵

走向深淵

Original 徐敏 青衣仙子 5 days ago


關露

1982年3月23日,幾個人來到北京朝內大街203號,向躺在病床上的關露宣讀了一份平反決定。宣布關露的曆史已經查清,不存在漢奸問題。撤銷和推倒強加於關露身上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
 

 

關露平靜地聽完了平反決定的宣讀,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激動。她的漢奸罪名是和潘漢年的反革命集團案連在一起的,隻要潘案沒有徹底解決,她的罪名就永遠留著一個尾巴。
 

 

源於1955年的那場潘案,有2500人遭到逮捕,也有回憶說是3000人。關露隻是其中之一。

說到關露,許多人會一臉茫然,不知所雲。但說到老電影《十字街頭》,上世紀的中國人幾乎無人不曉,片中的主題曲《春天裏》,膾炙人口,被廣泛傳唱。
 

春天裏來百花香郎裏格朗裏格朗裏格朗和暖的太陽當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裏格朗格朗裏格朗穿過了大街走小巷為了吃來為了穿,晝夜都要忙…… 民國過來的許多人,就是唱著這首歌曲成長的。它的原唱是著名表演藝術家趙丹,但極少有人知道,這首歌曲的詞作者就是女作家關露。

關露,原名胡壽楣。1927年,20歲的她,先後就讀於上海法學院和南京中央大學文學係。23歲時,在南京《幼稚周刊》發表短篇小說《她的故鄉》,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後成為著名作家,與張愛玲、蘇青、潘柳黛並稱為“民國四大才女”。

那時候的關露,在一般文學青年眼中,已經需要仰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譯者梅益,1936年第一次去見關露,在上海法租界環龍路家中,關露身穿一襲曳地白色長裙,手拿書本,很優雅地坐在一張扶手椅裏,溫和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剛從北平來的文學青年。整個談話過程中,梅益一直雙手扶膝,連椅背都沒敢靠。

此時的關露才29歲,已經憑借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蜚聲上海文壇。她的另一個秘密身份是左聯成員,並且早在4年前即已加入了地下黨。

抗戰爆發,關露用手中的筆參加戰鬥,麵對日寇的侵略,她大聲疾呼:“寧為祖國戰鬥死,不做民族未亡人!”這樣的愛國詩詞使她贏得了“民族之妻”的稱號。

1939年底,是關露一生的轉折,從文化人轉入了間諜工作。關露有個妹妹叫胡繡楓,與汪偽政府特工總部“76號”頭目李士群的妻子葉吉卿是複旦同學。1933年,李士群被國民黨抓捕後,葉吉卿走投無路,是胡繡楓接待了她,李士群對此一直心存感激。因為有這層關係,黨組織決定派胡繡楓去南京策反李士群。適逢胡繡楓在重慶有事,脫不開身,於是向組織推薦了姐姐關露。她沒想到,此一推薦,竟讓關露陷入萬丈深淵。

毫不知情的關露,此時正在創作她的長篇小說《新舊時代》,已進入最後修改階段。這天夜裏,她接到一紙中共華南局最高領導人的密電:“速去香港找廖承誌!” 關露知事情緊急,即刻放下手中的寫作奔赴香港。到達香港後,有兩個客人拜訪了她。其中一個就是廖承誌,另一個人則自我介紹說:“我叫潘漢年。”潘漢年帶來的任務,是命令關露返回上海,策反日偽特務頭子李士群。關露接受了這個任務。對此潘漢年特別叮嚀說:“今後有人說你是漢奸,你可不能辯護,要辯護,事情就糟了。”關露說:“我不辯護。” 誰也不知道,當關露答複“我不辯護”時,她是否真正明白了前途的艱險,和這四個字所附加的沉重。但她當時麵臨的現實,卻是必須和戀人王炳南分開。當她把這個決定告訴王炳南時,王炳南送給她一幅照片,背麵題詞:“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關露則以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相贈。王炳南是中共中央南方局國際宣傳組負責人,從大局出發,兩人都隻能放下個人私情,握手道別。

而關露也在來去香港這段時間,完成了令人驚訝的轉身,從一個受人喜愛的左翼作家,突然變身為汪偽特務頭子李士群家中的常客。在上海,關露開始頻繁出入極司菲爾路76號汪偽特工總部,因為有過去妹妹胡繡楓一層的關係,關露也常常和李士群的太太葉吉卿一起逛商場、進戲院、出席各種聚會。

這樣近乎明目張膽的賣身投靠,讓許多昔日的朋友側目而視。當時地下黨負責文藝的領導,指示主管詩歌工作的蔣錫金說,今後不要再讓關露參加活動了。而關露為了更好的進行策反工作,也主動疏遠了與朋友的聯係。

此時的關露,在昔日的左翼作家眼中,已經成了投靠汪偽政權的漢奸。

曾經有段時間,關露想要擺脫這種生活,她給妹妹寫信,提到想去延安。接到來信,胡繡楓立刻跟鄧穎超匯報了此事,但沒有獲得批準。隨後胡繡楓給姐姐關露回信說:“爸爸媽媽不同意你回來,你還在上海。” 就這樣,繼續頂著漢奸帽子的關露,在忍辱負重了兩年之後,終於有了收獲。1941年,關露與李士群進行了一次心照不宣的對話。關露說:“我妹妹來信了,說她有個朋友想做生意,你願意不願意。”李士群一聽就明白了。很快,潘漢年通過關露牽線,在上海秘密約見了李士群。從此,日軍的清鄉、掃蕩計劃,總是提前送到新四軍手中。此後,李士群與中共的秘密聯係改由其他同誌聯絡,關露又接受了新的任務。

1942年,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為加強文化侵略的需要,日本軍部在中國占領區新辦了很多中文刊物,大肆招聘漢奸文人。這年5月,日本海軍部控製下的《女聲》雜誌,新來了一位女編輯,身材姣好,穿著入時,她就是此前在汪偽特工頭子李士群公館進進出出的關露。作為編輯,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關露也做一些掩護進步文化青年的工作。

1943年7月,《女聲》雜誌決定派關露出席在日本舉行的“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來自中國的十幾名代表要全部登報,並附照片。事關重大,關露很是猶豫,她知道,一旦登報,白紙黑字,自己的“漢奸”罪名就再也洗刷不掉了。就在這時,潘漢年派人送來一封信,要她帶到日本轉交秋田教授。

當時在華的日共領導人野阪參三,與日本國內的日共領導人失去了聯係,希望通過秋田恢複,而雜誌社給關露介紹的日本友人中,就恰好有秋田教授。為了完成這個任務,關露隻能把自己再次和漢奸捆在了一起。

在日本開會時,日方要求中國代表每人都要發表廣播講話,關露分到的題目是《大東亞共榮》。關露借口範圍太大,將題目換成了《中日婦女文化交流》,日方同意了。新題目隻談如何克服語言障礙,以利交流,而回避了吹捧軍國主義的內容。會議期間,關露利用交流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將信交給了秋田。

應該說,上麵兩件事,於公於私,關露都做得很好。等到返回上海,卻意外聽到兩個消息。一是汪偽特務頭子李士群暴斃於家中;二是她出席日本大會的新聞已在國內傳開,報上有文章痛斥她是“無恥作家”。

兩年後,日本宣布投降,日月重光,對漢奸的清算拉開序幕。在國民政府《漢奸懲辦條例》尚未出台以前,社會上已有人散發小冊子,將關露置於“文化漢奸”之列。此時上海地下黨接到密報,關露的名字,已經列入國民政府懲治漢奸名單。因為擔心關露一旦被捕,會暴露我方與日偽間的秘密關係,於是采取緊急措施,安排關露暫避到蘇北新四軍根據地,將她雪藏起來。

起初,關露以為回到自己人身邊,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昂首挺胸做事,卻沒想到,她的敏感身份,會從此如影隨形依附於她。在新環境中,她多次要求發表詩作,卻被告知必須更換署名。《新華日報》社長範長江對她說,如果在黨報上出現關露的名字,會造成惡劣影響。朋友也紛紛勸她,為了黨報的榮譽,應該忘掉關露這個名字,不要計較個人得失。聞聽此話,關露忍不住當場失聲痛哭。

心情尚未平複,更大的打擊又接踵而至。6年前互贈信物的戀人,1946年再度相逢。此時,王炳南已與德籍妻子王安娜離婚,39歲的關露還是單身一人,6年前的相期相許,眼下正是瓜熟蒂落,談婚論嫁的時候。

但兩人誰也沒想到,在他們麵前,會有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那年,王炳南身為國共談判中共代表團成員,可常乘軍調處飛機來往於南京與蘇北根據地之間。有一次,王炳南乘飛機去看關露前,按組織原則,向周恩來夫婦匯報了自己與關露的戀情。王炳南離開後,周恩來感覺兩人的結合對黨不利,鄧穎超聞聽,立刻趕到機場將王炳南攔了下來。鄧對王炳南說,“恩來和我反複研究,認為關露是個好同誌,但由於她的經曆特殊,被群眾認為是文化漢奸。你是長期搞外事工作的,如果你們結合,將會在社會上產生不良影響。” 黨的利益高於一切,王炳南隨即給關露寫了絕交信。關露這才明白,自己失去的,並不隻是政治地位,連個人情感也被剝奪。哀莫大於心死,從此,這位充滿浪漫情懷的詩人,徹底封閉了自己的情感世界,選擇一人孤獨終老。

然而悲劇這才剛剛拉開序幕。曾經,她遭遇的隻是不能公開身份,還她一個清白,隻要隱姓埋名也就罷了。然而到了1955年,那個說服她從事特工的潘漢年,在上海市副市長位置上突然翻船,因“漢奸”“日本特務”等罪名遭到逮捕,牽連到關露。1939年,潘漢年派遣關露到李士群處臥底,目的是為自己親自出馬鋪路。因關露的出色工作,才有了潘漢年和李士群的秘密會麵。再後來,潘漢年被李士群領到南京去見汪精衛。這次未經請示也沒有匯報的見麵,為後來埋下禍根,連累關露也被作為潘案成員逮捕下獄。

1957年,在關押了兩年後,關露被釋放出獄,但不給結論。

10年後,文革興起,關露再次受潘案牽連,被囚禁在秦城監獄,時間長達8年。1975年,關露終於獲得釋放,出獄時,檔案上寫的是“定為漢奸,不戴帽子”。審查處理報告寫的是:“關露在接受組織任務到敵偽機關期間,並未積極為黨工作,而是公開地為敵人工作,起了漢奸的作用。” 出獄後的關露從補發的1萬多元工資中,拿出一部分在香山東宮村買了房子。這是一座帶小院的平房,條件簡陋,連自來水都沒有,但遍植綠樹香花。

那段時間,她的單位關係被轉到了文化部,每月隻能領取打了折扣的生活費,直到平反後才發給她全工資。她是1930年代參加革命的,定的工資僅僅是文藝11級,而外甥女婿卻已是文藝3級。

為了能夠繼續寫作,她堅持在香山跑步,雖然步伐很慢,但身體看上去還顯得“輕健而勻稱”。1980年“五一”節,她突然中風,事前並無預兆。郊區不方便看病,不能再住東宮村了。經多方努力,好說歹說,文化部終於答應借給一間宿舍。宿舍位於朝內大街203號筒子樓一樓,陰麵,其中一麵牆緊挨公共廁所,因受潮白灰脫落。冬天暖氣不熱,必須另生一隻煤爐。地麵是坑窪不平的土地。屋內安兩張折疊床,一張是關露的,一張是保姆的。

關露孤身一人,唯一的親人是妹妹胡繡楓一家。

胡繡楓一輩子深感內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是她向潘漢年推薦了姐姐,去“76號”的人應該是她,後來受牽連遭罪的也應該是她。可這一切,都是姐姐關露替她做了。

“關露中風後,沒有偏癱,就是全身疼痛,經常說疼得像刀割一樣,無法入睡”。在協和醫院查不出病因,托人找來一位大夫做按摩,大夫按摩了一段時間後發現,關露的疼痛主要是心理上的,不是生理性的,治療和按摩都收效甚微。

大家給關露買了一個洋娃娃,保姆小金替娃娃做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關露很喜歡,把娃娃放在枕邊,替娃娃蓋上被單,有時抱起來看看。

有段時間,十一二平米的小屋,安放了3張單人床和最簡單的用具之後,就再也放不下一張小書桌了。自願前來陪伴她的結拜姐妹陳慧芝,隻能靠在床上寫字,這讓關露於心不安,為此寫了幾次申請,希望能多一間房,但一直沒有解決。

最讓關露痛苦的,是她發現記憶力不行了,也寫不了字了。進入49年後,除了《蘋果園》和獄中詩,33年中,她沒有發表過一部作品。“第一次出獄後寫的長篇小說,抄家後沒有了下落。第二次出獄後她曾經雄心勃勃要大寫特寫,但中風讓這個希望成為了泡影”。

1982年,“潘案”在陳雲和廖承誌的過問下終獲平反,最終還了關露所有的清白。當丁玲親自上門告訴她這個消息時,關露的眼圈紅了,她歎息說:“真的嗎?我盼的就是這一天!我中風後幾次想到死,可一想到漢年的冤獄還沒平反,潑在他身上的髒水還沒洗幹淨,我就想,我得活下去,我得替他等到那一天!” 然而,又是一個誰都想不到,1982年12月5日,關露在完成了回憶錄以及她的老上級潘漢年的紀念文章之後,服安眠藥自殺了。她忍死以待數十年,塵緣已了,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已經生無所戀。

她的外甥女李康將和李稻川都記得,這一天極冷。兩人接到電話分別打車趕到朝內203號時,天色已經黑了。屋裏隻有關露一個人,身體還是溫熱的,是保姆小金回家後首先發現關露出事的。

關露躺在床上,穿戴整齊,衣著潔淨,兩手疊放在胸前,像睡著了一樣,臉色平靜而蒼白。床頭櫃上放著一杯水,兩個小藥瓶。

大家本想給關露守靈,但天氣實在太冷了,隻好鎖上門,各自回家。陪伴關露的,隻有那個她喜歡的洋娃娃。

12月16日,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簡單地舉行了關露的骨灰安放儀式,因為是自殺,沒有致悼詞。
有個不屬於文化部的老人,站在圈外,一言不發,默不作聲。從關露的遺像前走過時,他深深地俯下身來,連續三鞠躬。他應該還記得那幅照片,那照片背麵有他的題詞:“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他沒有做到。

這照片的背麵,也有關露題寫的兩句詩:“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我獨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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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千英雄本無名。 -大江川- 給 大江川 發送悄悄話 大江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5/2021 postreply 16:19:24

刻薄寡恩 -XYZ101- 給 XYZ10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5/2021 postreply 16:5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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