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
我認識的日本鬼子們
作者 :顧曉陽
01
篠塚和山田在1981年暑期來人民大學留學。山田是大學生,稚氣未脫,一副淘氣男孩的樣子。篠塚比他大幾歲,父親是開和服店的,他好像就在父親的店裏工作,業餘學習中文。
篠塚胖胖的,圓圓的臉,頭發後披。與他同屋的是東京大學的一位講師,30歲左右,為人嚴肅認真,很有學問的樣子,叫大塚。篠塚跟我們說:“大塚一回來,就,研究所。”意思是大塚熱衷枯燥的學術問題,沒意思。因此他成天往我們幾個壞小子的房間裏來回躥。
有一天他捧著一本厚厚的《漢和詞典》,邊讀邊走進我的房間:“男性生殖器、男根、雞巴、屌、得兒、嘹子、毬……”我大叫:“你念什麽哪?太難聽了!”“這些詞,意思一樣?”“一樣!一樣!”他翻了翻詞典,又念:“女性生殖器、逼……”“停!停!”我早都笑翻了。這個詞條下麵也有十幾個同義詞,用拚音標注發音,是中國各地的方言土話,大部分我聞所未聞。就這麽一本詞典、一個詞條,編者不知要花多大功夫。日本人真是太精細了!細到“良心大大地壞了”。
教學相長。篠塚順便也教給我日語的某人體器官的單詞。日語裏有關東口音(東京)和關西口音(大阪)的區別,這個詞的念法也不一樣。我認真練習兩者的發音,他聽了也受不了,大叫“難聽!難聽!”不讓我說。不用母語,你說什麽髒話都不覺得髒,但聽的人感受就不同了。你說,這樣的文化交流、這種壞小子紮堆兒傳授知識的結果,能好得了嗎?怪不得從此以後,人民大學再也不讓中國同學和留學生一塊住了。
山田會用日語背唐詩,說是中學裏教的。比如杜甫《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用日語說就成了“苦鹿馬(車)轔轔,烏媽(馬)蕭蕭……”他特別瘦,留著一頭四下紛披的亂草頭,一看就聰明。他的同屋叫奧田,30多歲,愣了吧唧的,隻會說一句中文“你會說、日語嗎?”每天到食堂打飯,炊事員問:“要什麽菜?”奧田說:“你會說、日語嗎?”炊事員又問:“請問:您、要、什麽、菜?”奧田回答:“你會說、日語嗎?”山田經常給我們講奧田的趣事,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山田(左一)、鋼元(右一)、篠塚(右二),1981,人民大學留學生樓
友誼賓館原來一直不讓中國人進,不久前也“改革開放”了,在東北角開了一個對外餐廳,因為離學校近,我們經常去。餐廳有一位女服務員小齊,和我們很熟,她性格開朗,管我們叫“祖國的花朵”,見麵就開玩笑。我們帶篠塚、山田等去時,小齊自然熱情相待。
當時,不讓中國人進的地方很多,北京飯店、國際俱樂部等、包括友誼賓館的裏邊,我們都是跟著這幫鬼子混進去的。
02
桂川老師1950年代來中國定居,在四川生活,娶了四川太太,經曆了整個文革,中日建交後才回到老家北海道。他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通,和中國人沒什麽兩樣,什麽事都一清二楚。記得那時他曾跟我說:“北京應該開一些咖啡館,現在遊客多了,走在街上沒有休息的地方。”
後來我才知道,日本在1950年代曾取締共產黨,抓了一些人,因此有一批日共黨員跑來中國定居,直到中日建交後才陸續回去。這曾經是兩國之間的一段秘辛。我推測,桂川老師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位領隊是個阿姨,叫東海,更厲害,滿口東北話,“四野”的,打過仗,唱起中國革命歌曲激情四射。現在有人專門研究四野中的日本籍戰士,很有意思。那些回到日本的四野老兵,組織了很多“四野”戰友會一類的團體,幾十年來一直堅持活動,有的還自費出版期刊和書籍,回憶參加中國解放戰爭的歲月。
留學生樓靠在人大最東邊、緊鄰中關村大街,樓下正好有一個公交車站,每天早晨6點左右,公交車就繁忙起來。車一進站,售票員就用電喇叭喊話:“332路快車啊,一站動物園兒先下後上……”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後來,日本同學都學會了這幾句話,沒事兒就喊“一站動物園兒先下後上”,北京味兒十足。桂川老師說的噪音就是這個,但我們毫無辦法。
大穀和鈴木是隨桂川老師來的,北海道大學的學生,本本份份。他倆對北京的聲音特感興趣。那時北京人的住宅都很小很擠,公共場所又少,夜店更是聽都沒聽過。所以,搞對象的隻好去公園,往灌木叢裏鑽。不知道大穀鈴木是怎麽發現的這件事,總之,他倆經常揣著錄音機,趁夜遛進紫竹院,偷錄灌木叢裏的聲音。後來,大穀成了大學教授、中國古典文學的專家,鈴木是日本研究中國法律史和法律製度的權威。如今,那珍貴的錄音資料如果還保存著,可是舉世罕有的北京“老聲音”了。
年輕人天天在一起,男女之情免不了。兩個日本女生愛上了中國男生,在她們眼裏,中國男生溫柔、聰明、異國情調、還有故事。約會秘密進行,但日本女生單純,也不知道在中國幹什麽都得保密,她們喜歡向朋友訴說。所以很快,我們也都知道了。這不要緊,關鍵是學校的領導比我們知道的還多,這筆賬就算記下了,一直影響到當事人的畢業分配。中國女生倒沒有一個下水的,其實日本男生對好幾個女生都讚不絕口,但膽子太小,不敢表白。
03
我十分尊敬桂川老師,他對我也很好,回國後,我們保持著通信。他在劄幌開一家中文書店和一所中文學校,有學生來北京留學,他就介紹他們找我。北島寫的《我的日本朋友》一文中的主角AD先生,就是桂川老師的學生。AD結婚後,桂川老師來北京,還特意對我說:“謝謝你啊!給AD找到了愛人。”
大穀和鈴木在幾年後又來北京讀碩士,我們來往密切。大穀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子,儀表堂堂、正正派派、溫和文雅、與世無爭。當時蔡導演在籌拍電視劇《中國女排》,正物色飾演日本教練的演員,副導演王子音找我幫忙,我推薦了大穀。據說大穀一去,蔡導演就相中了,覺得非常合適。可大穀一心向學,無意觸電,婉拒了邀請。導演組的人都感到惋惜。
記得還是在人民大學時,有一次聊起戰爭,大穀說:“什麽戰爭我都反對,我不喜歡戰爭,很討厭。如果有別的國家打日本?我就投降……”說“投降”時,還舉起長長的雙臂。這使我了解到當時日本青年對戰爭的態度,很感新奇。他還說過:“日本的政治家都是什麽都不會幹的人,隻會搞政治,他們比一般人(水平)都低的,都是腦子不太好的……”日本人侵占中國時,曾規劃在複興門以西建“新北京”,也是第一次聽他說的,日本人把圖紙都畫好了。
篠塚幾年後也來到北京,他在日本一家進出口公司工作,派駐北京,住在新僑飯店。他對北京的觀感是:“(人們)笑、多了。”這大概是1984年左右,離他第一次來隻相隔兩三年。我們自己身處其中不覺得,他作為外來者,一下就觀察到了變化,可見那時人們生活改變的速度之快。
他仍然單身。我帶他參加我們的聚會,有男有女,希望他能遇到喜歡的女孩兒。但他太老實了,跟女生一說話就臉紅,在北京幾年毫無收獲。當時麗都飯店剛開業,那裏有了北京第一家保齡球館,篠塚請我去玩兒,我才第一次見識了傳說中的保齡球。
04
1987年12月24日平安夜的晚上,我到了東京。篠塚去機場接我。他開一輛舊的小跑車,他說:平時上下班都是坐地鐵,買車純粹為了找女朋友,東京停車位太貴,有車是個麻煩,但沒有車,女孩兒約不出來。他把我拉到澀穀,請我吃了一頓中華料理。
飯後,我一個人在澀穀漫步,被震驚了。那時的北京城,還是一座“黑”城,一到晚上八九點,商店、餐館全部黑燈關門,街上隻有路燈是亮的,熒熒如豆。所謂“平安夜”,絕大多數人不知為何物。在澀穀,我頭一回目睹了現實版的“火樹銀花不夜天”,比想象的更燦爛。在令人目眩的萬千商品的轟炸和刺激下,我的消費欲被強烈燃起,但囊中羞澀,轉悠了半天,在藥妝店裏買了一管牙膏。
山田在東京的一家飛機租賃公司工作。他穿著一身皮衣、戴著頭盔、騎著一輛摩托來田端找我。他好像變了一個人,沉穩、成熟、持重,當年那個在人大留學生樓裏像猴兒一樣淘的大男孩不見了。更有意思的是,他已經把中國話給忘了。我們倆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空口喝著清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法兒交流。
兩年後的冬天,我去劄幌玩兒,又見到了桂川老師,他還是那樣精神矍鑠,帶我去他的書店參觀,那裏不僅有中文書籍,還賣中國製的文房四寶和其它產品。大穀當時是大學講師,送我一本他寫的小冊子,是研究宋代的牌戲“馬牌”的,看了他的書,我才知道什麽是馬牌,以及馬牌如何演變成現在的麻將牌。真是個鑽研學問的人!他請我到他家去,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暢談。
中間坐者為桂川老師,2019,劄幌
桂川老師的學生穀內等人給我安排了酒店,並陪我玩兒了兩天。他是和AD及女生山本等一起去的北京,曾在中央戲劇學院研究中國戲劇。山本愛讀詩寫詩,曾在中國出版過中日文雙語詩集。當時她也在劄幌,多年不見,開懷暢飲。後來她又在北京和沈陽工作多年。
05
我的同事小孟學“言派”,大學同學小梁唱“馬派”,我提議在我家搞個“堂會”,讓他們二位“叉叉戲”。琴師忘了是誰了,也是專業水平的。小孟的父親是名教授、北京有名的京劇票友,他從小受熏陶。小梁的父親是煤炭部的,也是票友,當時的煤炭部長高揚文是戲迷,小梁常跟父親到高揚文家唱戲。
正熱鬧著,忽然有人推門而入,是個白人姑娘,又年輕又漂亮,“這是顧曉陽家嗎?”“是……”“我是中戲的,法國人,跟張君秋學的。”她誰都不認識,可能是穀內告訴她的,不請自來。但人家不管這套,更不怯場,低聲跟琴師交談幾句,琴聲一起,張嘴就唱,行腔吐字,一點兒毛病沒有,十足的張派大青衣。
我媽媽的一位朋友也是戲迷,由兒子攙扶著來了,剛進院子,屋內就有人看見了,大喊:“又來一老旦!”客廳人多,阿姨獨自坐在隔壁房間,聽得搖頭晃腦、如醉如癡。阿姨大家庭出身,是真正的行家。
唱完,眾人一起出去吃飯,一出大門,隻見我們胡同的大爺大媽在牆根兒坐了一溜,都是聽蹭兒的,見我們散了,不勝遺憾。
小孟比我早一年到日本,等我在東京見到他,他的日語已跟日本人說得一模一樣,連日本人也聽不出來是外國人。外語說到這種程度的,一百個裏挑不出一個。真是個人才!
歲月如梭。二十年後,大概是〇八、〇九年,我在北京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外國口音,說:“你是顧曉陽嗎?我是山田……”簡直太意外了!我1990年離開日本後,就跟他斷了聯係,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他居然能找到我。
他說:他看到我的一本書,於是跟出版社聯係,輾輾轉轉,終於要來了我的電話。他在青島已經七年,是日本公司派駐過來的,如今任期已滿,馬上要回國了。他問同學東憲、鋼元都還好嗎?聽說他倆在北京,他立刻從青島飛了過來。
鋼元請客,山田與東憲和我等重新聚首。他變化不大,還是比較瘦,對在人大留學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他不僅又會說中文了,而且說得很流利。
他在青島那麽久,很寂寞,所以開始畫畫,而且養成習慣,要到戶外去畫才行,不出去就不想畫。他還通過網絡,參加了中國人的乒乓球俱樂部。看來是個很會安排自己生活的人。對電腦著迷,也很精通,自己家裏有好幾台電腦,同事管他叫“電腦蜀黍”。
我問他篠塚的消息,他知道的還沒我多。我到美國後,曾與篠塚通過信,他結婚了,給我寄來他和太太的照片。但後來漸漸失去聯係。
山田回國後,找出篠塚當年的電話號碼,那還是篠塚老家的電話,他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篠塚的哥哥,盤問了半天山田與篠塚的關係,才告訴他:篠塚已經病逝了,留下了兩個孩子。實在難以置信!他才四十幾歲,正當壯年,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人生的迫促,如黑暗中射來的冷箭,再一次狠狠地擊中了我們。
又過了兩年,山田與在青島時認識的中國姑娘結了婚。太太去日本前,兩口子來了趟北京,與鋼元、東憲和我一起吃了飯。
因為太太的關係,現在,山田也有了微信,我們再也不會失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