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舞者驚動中美高層
曾為江青演樣板芭蕾
作者:楊梅菊
提要
李存信,毛澤東時代最後一批芭蕾舞者之一,他的表演曾經讓江青也笑了。但去美國的六周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在第二次去美國的時候與一位美國姑娘相愛,並留在了美國。此舉驚動了鄧小平和美國當時的副總統布什……
李存信不同時期的境遇,成為時代變遷的最好注腳;
李存信前半生最激烈之處在於,他個人的命運選擇與這個時代的需要一次次發生碰撞,每一次,都會塑造出一個更加不一樣的他。
它講述的,是特殊年代裏,一個中國芭蕾舞演員的特殊遭遇和特殊記憶。而電影主人公李存信,就是那個曾經沒有經受住“腐朽資本主義”侵蝕從而“叛逃”祖國的年輕人。
因為這部名為《毛的最後的舞者》的電影(Mao's dancer),李存信在西方再次成為“名人”——事實上,他的故事一直為許多人津津樂道,他的名字,是對那個時代以及其後政治變遷的最好注解。
“五七藝校”第一批自主招考生,毛澤東時代最後一批芭蕾舞者之一,新中國第一批官派藝術留學生之一,藝術留學生中的第一個叛逃者……李存信的命運,就是這樣與一個國家的紅色十年和開放十年緊密締結,那個時代給了他這些“頭銜”,也給了他與眾不同的人生。
李存信出生的1961年,正是文革將始未始的年頭。等到上小學,他已經是赤誠的小紅衛兵,而第一堂課上,他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毛主席萬歲”。
文革十年,換算成藝術概念,或可稱為樣板戲十年。從《紅燈記》被“革命化”的那一天開始,整整一代人,開始擁有一模一樣的審美情趣,在群智沉默的年代,這種審美被逐漸強化,並最終一統江湖。
而對於生活在山東青島貧遠郊區的李存信來說,遙遠的北京正在流行的革命,與他絲毫無幹,他整天擔心的,是自己和六個兄弟能不能吃飽飯的問題,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正是因為一個叫做江青的女人,而發生徹底的變化。
1973年,文化大革命進入後期,但藝術界的革命激情正酣,由原北京藝術高校組合而成的五七藝術學校更是將江青推舉到一個新的高度——她成為這所飽含中國文革時期藝術厚望的學校的名譽校長,出現在這個學校中的學生,都是主席的學生、江青的孩子。
也因為江青首長的關係,五七藝校成了當時中國最有聲望而且是全中國唯一全額獎學金的學校。建在田野裏,各部門領導均由軍隊官兵擔任,初看上去,這所藝術學校,頗具有革命風範。
學校開學前期,為了確保五七藝校的生源質量,江青指示建立專門的工作組,提前下到基層,進行海選。那一年,李存信剛滿十一歲。
冬天,除了把自己裹在臃腫的棉衣,鄉下孩子找不到更好的取暖方法。就在他們顫顫巍巍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時候,校長突然帶著四個人來到冰冷的教室,每個人都神色嚴肅,製服上的人造毛向外翻露出來。他們,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從北京派來的首長”,到青島的農村,是為了挑選有天分的學生,“去北京學習芭蕾舞和進行文化大革命”。
“那個學生怎麽樣?”任課老師在首長們轉身離開時這麽一指,李存信竟然被選上了。然後,一路經過重重選拔,成為江青校長的學生。
1973年,江青觀摩了這批學生的表演後,對學校領導說:“舞蹈看上去還不錯,但槍在哪兒呢?手榴彈呢?它所代表的政治意義又在哪兒呢?”江青所希望的,是能將傳統芭蕾同京劇結合在一起——這一幕,仿佛1964年的翻版——當時,毛澤東看了《蘆蕩火種》後的一係列修改意見,徹底開啟了樣板戲的輝煌。
從此,五七藝校的老師對教學大綱做了大幅度改動,在古典芭蕾動作組合之間,穿插了像中國武術動作般剛勁有力的京劇動作。作為動作結束的“亮相”,每個場景學生們必須用視死如歸的凝視來結尾,並稱之為“閃光的風采”。
李存信仍清晰地記得,他們為江青表演的第一場樣板芭蕾——《常青指路》。“入場,用的是腳跟走快步的京劇舞步。我衝在前麵,手中握著手槍,臉朝著觀眾,一副視死如歸的眼神。在舞台中央短暫亮相的時候一絲不能動,不能深呼吸,甚至是眨眼皮都不可以。”然後,戲中的李存信發現自己的槍暴露了,需要用手搔自己的頭皮。他在表演這一個小動作的時候,總可以聽見觀眾席裏傳來的竊笑聲。“每次聽到笑聲我就很高興,後來有人告訴我,江青此刻也笑了。”
而為了讓這個動作看上去更真實,僅僅這個搔頭皮動作,李存信就不知道練習了多少次。
就這樣,樣板芭蕾成為李存信7年藝校生涯的“主旋律”。而文革,也在7年的跳躍騰挪和旋轉中悄悄結束。
1979年,李存信18歲,這是他留校的最後一年,學生們可以開始公開練習所謂的“藝術”而不用背負“沒有全麵發展”的指責。一些經過篩選的西方書籍、電影和表演團體開始出現在中國。弄到一本外國書,看上一部外國的“愛情電影”,很快成了“時髦”。對李存信來說,“這額外的一年簡直就是收獲最大的一年”。
學生們開始接觸到蘇聯芭蕾老電影,比如《石花》《天鵝湖》。也看到了像烏蘭諾娃、瑪雅·普利謝茨卡雅。而就在畢業演出前夕,倫敦節日芭蕾舞團來中國演出。這是在鄧小平開放政策下首批來華演出的團體之一,來的那些外國人中有一位十八歲的女演員,名叫瑪麗·麥坎蒂,當時的李存信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十多年後,他們會異地重逢,而瑪麗·麥坎會成為他的妻子和孩子們的母親。
一口氣完成六段獨舞後,作為毛澤東時代的最後一代舞蹈人之一,李存信畢業了。也就是這一年,五七藝校停止招生並解散,北京電影學院等一批藝術院校的教學得到恢複。李存信再也不用跳那些緊繃繃的樣板芭蕾了。
而此時,美國文化代表團的到訪,將李存信的命運拉至另一個方向。
由於表現出色,他獲得了去休斯頓芭蕾舞團學習的機會,該團藝術指導本·斯蒂文森十分欣賞他。
李存信很快得到了護照和簽證——沒有人知道斯蒂文森在美國有一些能幹的朋友,其中一個是喬治·布什。他的夫人芭芭拉·布什,是休斯頓芭蕾舞團的董事會成員之一。
就這樣,不會說一句英語的李存信,在經過兩天的英語突擊培訓後,穿著從文化部借來的不合身的西裝、提著借來的皮箱,踏上了美國國土——那一年,兩個芭蕾舞學生出國的消息變成了中國的新聞事件,他們是1949年以來中美之間官派的第一批藝術留學生。
在美國,李存信知道了芭蕾的不同,知道了藝術的個體和自由的表達。他說,他在舞台上扮演了不止一次的王子,但是“在中國的文化裏,我甚至不會表達王子的傲慢”。
一天,在更衣室裏,一個來自新奧爾良市的學生注意到李存信跳舞包上掛著的毛主席像章。
“啊,我可不喜歡我們的總統傑米·卡特,他不是個好總統。”
“噓……!”李存信驚慌地看看四周,“你不怕別人聽到你這樣談論國家領導人嗎?”而當這個學生告訴他,想當下任總統的羅納德·裏根以前是個好萊塢的演員時,顯而易見,李存信隨身攜帶的英漢詞典解決不了任何疑問。
而之前所有對於腐朽資本主義的可怕想像,被一幅完全不同的圖片所替代,曾經最憎恨的敵人和它的社會製度竟然引起了心中的渴望。李存信覺得害怕而迷惘。該相信誰呢?是共產主義教育,還是自己的親身經曆?為什麽毛主席不告訴中國人民這些關於美國的真相?為什麽中國那麽窮?為什麽美國如此繁榮?
實踐過了自由的生活,李存信欺騙不了自己。對於自己僅僅在美國呆了六周就變得如此猶豫不決,他感到驚訝。第一次短暫的美國體驗結束後,他在回程的飛機上問自己:你是否仍然願意為了毛主席去死呢?
1979年11月,比原先的計劃推遲了一個多月後,李存信第二次離開中國,這一次,他要代表北京舞蹈學院在美國待上整整一年,然後,返回中國,重新振興擱淺多年的芭蕾教育。
但是,一切都隨著一段愛情的來臨而發生了猝不及防的變化——為了此生第一份愛,李存信在臨回中國的前三天“叛逃了”。他說,他到現在也不後悔。
時間很快就到了1981年4月,是回國的時候了。這個節骨眼上,20歲的李存信卻揣著一個驚天秘密——他和美國姑娘伊麗莎白墜入了愛河,並天真地要帶她回中國。但是,中國領事館拒絕了這一請求。於是,20歲的李存信選擇與伊麗莎白秘密結婚,並決定為了愛情留在美國。
他拿起電話,對本·斯蒂文森說:“本,我結婚了,先不回中國了。”
這個決定,無疑一記耳光,好半天,本·斯蒂文森的聲音過來了:“你必須回中國。明天!”李存信的這一決定,必然影響休斯頓芭蕾舞團和北京舞蹈學院的學術交流。
而為了去中國駐休斯頓領事館解釋整個“叛逃”事件,李存信被扣在領事館裏整整21個小時。
他如此恐懼,但是內心又充滿勇氣,“連活著都不能保證,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對於那個小房間外麵所發生的事情,他一無所知。中國領事館的人輪番遊說,希望能夠用黨國的信念打動李存信。
而房間外,李存信的律師查爾斯接到了李潔明(在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裏負責亞洲事務,後來擔任過駐華大使)從白宮打來的電話——裏根總統托他詢問事件的進展。
與此同時,身在白宮的副總統布什的電話接通了北京中南海,他要向鄧小平求助。後來,喬治·布什告訴李存信,關於“叛逃”一事,鄧表現得十分開明,表示:要尊重李本人的選擇。
然而,此後長達九年,李存信都沒被允許回家探親,他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徹底失去聯係,不知對方死活。他是一個從此“沒有國家,沒有人民”的人,為了愛情和自由,李存信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李存信一家
毫無疑問,彼時的李存信經受的是巨大的孤獨,他失去了國家,也因現實的殘酷而失去了第一次婚姻。
唯有芭蕾依然對他不離不棄——在休斯頓芭蕾舞團的幾年裏,李存信獲得了世界芭蕾舞蹈大賽的一枚銅獎和兩枚銀獎,並被《紐約時報》評為世界十大優秀芭蕾舞演員之一。
巧合的是,幾年後,當中國芭蕾舞團赴美國演出,李存信親眼目睹自己過去的同學以申請政治避難的方式選擇叛逃祖國。再後來,曾和他一起被派往美國留學的張衛強,也於1987年前往加拿大芭蕾舞團並被挽留至今。再後來,藝術家如何選擇國籍已是個人自由,而李存信曾為此遭遇的痛苦和動蕩,沒有再重演。
1995年,李存信退出了芭蕾舞團。退役前,他用了兩年半上夜校拿到金融文憑,現在已經是澳大利亞最大的股票公司的經理人之一。而他當年在五七藝校的許多同學,亦紛紛離開芭蕾舞界下海經商,在中國,這樣改行的人有成千上萬。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