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的家事

來源: chufang 2021-08-06 21:23:3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7740 bytes)

【往事】塵封的家事

束美新 五顏六色的天空 

 

本文來源於網絡,作者束美新,內容僅做公益性分享,若有侵權,請告知刪除

/束美新

父親束星北和母親葛楚華先後生了七個孩子,依次是兒子束越新、女兒束滬新、兒子束孝新束慶星束義新束潤新,最後是我。自從1931年父親回國結婚,母親就一直默默地陪伴在父親的身旁,在父親最艱難困苦時,母親給了他最大的安慰和支撐。我母親慈悲為懷,厚道、大度。無論別人說父親什麽右派啊、反革命啊,她都堅決地與父親站在一起,精心操持家務,認真撫養孩子,與鄰裏的關係也一直很好,遇事處之泰然,從來沒抱怨過。

束星北夫婦

母親9歲時外公就去世了,外婆在湖南湘鄉。母親從此在教會學校上學,學會了愛,學會了寬容大度。母親常常對我講,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嬤嬤們的奉獻精神。但學校卻說教會是特務機構,這和從母親口裏知道的完全不一樣。母親總是對我們講,後退一步,天地寬。做人不要光考慮自己爭麵子,更要學會給別人搬梯子。

1957年,反右前束星北全家福

肅反運動期間,父親受不了,曾想到自殺。1955年5月的一天早上,母親悄悄地指著腳盆裏父親那套濕透了的衣服告訴束慶星,你父親昨天晚上去過海邊了,你不要隻顧著看書,上去看看,和他談談話。哥哥就告訴父親可不要想不開,既然從來沒做什麽虧心事,就不需要害怕,事情總歸會查清楚的。父親說:“如果我死了,你敢不敢去北京為我告狀?”哥哥堅決地回答:“如果你死了,我就不去了,因為你已經死了,去也活不過來了。如果你不死,我敢,現在就陪你去。”不久,哥哥陪父親去了青島市檢察院。

聽完父親的陳述,檢察長問:“束教授,你認為自己是不是反革命?”父親說:“當然不是。是,我還會來找你?”“那就好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人家懷疑,那就讓人家去懷疑好了,人家說你,那就讓人家說好了。是不是反革命最後要根據事實來判斷,而不是根據有沒有人懷疑和說你的人的多少來定。”他接著說:“你是教授,過去用筆杆子、嘴皮子工作,現在是參加實際鬥爭。這是一場群眾運動,我們要接受黨的考驗,要挺直腰杆,決不能自暴自棄。”臨別時,檢察長將他們送到門口,並再三叮囑父親要記住三句話:“真金不怕火煉”、“大度包容“和“忍耐”。此後沒聽說他要離婚、自殺。當時,四個孩子一個在高中、一個在初中、兩個在小學,父親不能沒有顧忌。

我從來沒看見父母互相指責和爭吵,即使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有。有時候,他們可能鬧別扭,父親跟母親賠個笑臉,什麽問題都過去了。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肅反期間,我七八歲,半夜睡覺醒來,聽外麵的房子裏父母談話,聲音很小。母親說:“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離婚,我沒有別的條件,我隻要帶著妹妹。”我聽後很害怕,擔心了好一陣子,但實際上並沒有出現離婚的情形。

束慶星1956年從青島二中畢業,高考成績很好。父親當時已經挨整,受到牽連。清華北大錄取時,他的檔案被甩到一邊。虧得還沒錄取完,父親獲得短暫的平反,他才得以上複旦大學。我大姐束滬新隻考上了石家莊俄語專科學校。二哥束孝新從唐山鐵道學院畢業後,分到成都機車車輛廠,後被送去勞動教養,直到1979年才得到平反。還有一個哥哥下鄉到萊西。母親原在山東大學校產科工作,“反右”受牽連,站在凳子上被批鬥。1959年,山東大學遷往濟南時,她被迫辭職。直到1983年底,經山東省政協主席趙芳洲過問,山東大學才為她補辦了退休手續。

大哥束越新1950年18歲當兵,做到飛行教官。父親劃為右派,又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後,就不讓他飛了,1959年複員回青島。回來後強迫父親寫檢查,家裏氣氛才有點沉重。當時我真的從心裏恨他,我的兩個哥哥也恨他。後來大哥對我說,父親強,不這樣,說不定早就被打死了。想一想確實是這樣的。父親不想寫檢討,檢討確實是他的親筆。但據我所知,很多檢討是大哥讓他寫的,甚至是我大哥寫完讓他抄的,但是大哥不承認。大哥坦率地認為改造的辦法是根本行不通的,認為父親基本上沒變,還是老樣子。我隻能說他學會了保護自己,變得更低調更成熟了,但我真的沒有感覺到大的變化。在這一點上,我和大哥的看法一致。

文革初期,山東海洋學院、青島二中等好幾幫學生抄家,要帶走我父親。大哥就和他們爭吵,說:“你們找青島醫學院去,沒有青島醫學院的同意,你們不能把人帶走。”學生們隻好帶走母親和大哥。後來看我大哥穿軍大衣,有所顧忌,抓我母親也沒什麽用,才將我母親和大哥放出來了。後來我們逐漸理解大哥了。他等於從天堂到地獄,人生落差太大了。我和大哥開玩笑,我們弟妹都沒進過天堂,都沒有你那樣的感受。

1960年,父親看到大哥從一個飛行教官淪落到街道上拉地排車,就全力指導他研究顏色光學。顏色光學是一門邊緣物理學科。父親教大哥物理、英語和德語,大哥也很刻苦,兩個人全神貫注地研究學問,寫出了《顏色光學》一書,就不大在乎外麵世界的事了。父親的精神完

全轉移到幫助大兒子重新站起來的信念中。改革開放後,大哥創立了顏色光學研究所,並擔任顏色光學學會會長。

父親在月子口水庫勞動期間,每月20元生活費,大哥複員回家,沒有工作,母親也沒有收入,我們幾個未成年,生活異常艱難。1960年他到青島醫學院,拿到85塊錢,日子過得依然緊張。當時運動不斷,好在他人緣好,幫助別人修半導體什麽的。打飯的時候,夥房師傅特意給他多加飯菜。

1975年春節的全家福

我家從各方麵都是優先考慮父親的。災荒年代,母親在陽台上養兩隻雞,雞下蛋以後首先考慮給父親增加營養,然後考慮我大哥。我1964年上高一,傳染上了結核病。為了治病,家裏隻好變賣東西,包括樟木箱子等。父親非常坦誠,鄰居小孩找我玩,他就說:“妹妹得結核病了,小心不要傳染上,別和她玩。”

1971年底,父親跟隨青島醫學院到北鎮,就是今天的濱州。當時連臥底的手段都用上了,動員他的一個學生監視,定期向公安部門反映他的情況。我也看了檔案中的很多揭發材料。我不怪這個學生。他臥底的事泄露,遭人白眼,被迫離開山東大學。他感覺窩囊,想找我解釋,我說沒有必要了。那個年代向黨匯報,是一種要求進步的表現。隻有在民主意識健全的時候,才知道這是不正常的。

父親一心想摘帽子,但一直沒摘成。剛有一點希望,就破滅了,該怎麽生活還怎麽生活。我覺得他的狀態還是比較自然的。他跟我說,當反革命和右派要當大的。他是大右派,青島人都知道束星北,都說怎麽有本事,還說他貪財。我問父親:“怎麽人人都說你貪財?”父親說他不愛做的事情,就會要錢。他不會撿好聽的話說,很坦誠。但是往往坦誠大了,就真誠地跟人提意見了,就說人不愛聽的話。父親在意的是自己的感覺。有一次他身上掛了一塊“反革命極右分子束星北”的大牌子回家,我看了很心酸,眼淚馬上掉下來了。誰知,他卻安慰我說:“哭什麽,認識我的人反正知道我是束星北,不認識我的人,反正不知道束星北是誰。”

1974年春節,父母在北鎮青島醫學院分院時,因青島醫學院附屬醫院心電圖、腦電圖等進口儀器全壞了,無人會修,便將父親從分院調回青島。得知父母回青島,我寫信給上海、南京、成都、萊西的哥哥姐姐,相約春節回青島。就在這次除夕的聚餐中,父親向全家人鄭重提出,他死後要將遺體捐贈給青島醫學院。原來,他在打掃衛生時,看到醫學院的屍體標本奇缺,屍源基本上是靠無人認領的死刑犯人,造成醫學院的學生到畢業都沒有碰過屍體。他隨即與解剖學家沈福彭教授約定,去世後將遺體捐贈給醫學院作醫學研究。他患有哮喘病,常年噴吸一種叫腎上腺素的藥物。醫學上講此藥會損壞心髒,而他用了多年,心髒卻沒有發現問題。因此希望死後解剖遺體,驗證腎上腺素對心髒是否有害,也算不枉在醫學院工作這麽多年。

五嫂王惠玲告訴我:“我和束義新開始確立戀愛關係時,他在青島瑪鋼廠工作,我在紡織廠。瑪鋼廠的軍代表跟我說,家庭問題不可以選擇,新型的社會關係是可以選擇的,你找這麽一個人,你想幹什麽?我說,他父親是右派,他不是。賊的兒子不是賊。他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怎麽就成了反動的?黨的政策是即使有錯誤,也要挽救啊!軍代表又問我,你不怕受到牽連?不怕被遣返到農村去?我的態度很堅決回答,全國七億人口,五億農民,那五億人就不是人啊?當農民又怎麽了?你們能把我遣送到月球上去?不能吧。軍代表就不說話了。1966年,束義新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實際上是隔離和軟禁,直到1968年才放出來。我那時沒法與他聯係,想起來真是不容易。記得有一段時間,政策有轉暖的跡象。我感覺這個很重要,就寫好字條,用包味精的塑料袋包好,用橡皮筋纏好,包在用開水燙好的餃子裏,與其它煮熟的餃子混在一起送給他,幫助他樹立信心。他在裏麵得不到任何消息啊!我們就這樣傳遞信息,多不容易啊!他當時的處境很險惡,他的一個好朋友就是在學習班上被活活打死了。”在那個年代,王惠玲有勇氣走進我們的家庭,很不容易。她一直精心照顧我父母的生活,我很佩服。

束慶星回青島結婚,女方家裏不同意,因為他是殘疾,父親又是右派,他倆等於是私奔到青島的。父親覺得這樣是對對方的不尊重,就叫五嫂王惠玲把他們送回上海,請嚴中簡當媒人到女方家求婚。在那樣的形勢下,父親這樣做沒掉價。此後,女方家對我們的態度才好一點。

父親對我的教育

我上學時,父親不提倡我按部就班地做作業。說:“你懂了的題目,可以不做作業,要做不懂的和似懂非懂的。上課時聽懂了,就不要做重複性的工作。”他從不過問我的學習成績,不要求我們考多少分,不要求那些表麵的東西。而是希望我多動腦子想,增強理解能力,做一道題,得從幾種方式得到同一個答案,非常嚴謹。他基本上不大管我們的學習,我問學習題,他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更多地讓我們自己獨立思考。所以我在學校學了更多的東西。這和現在的教育思想是不一樣的。

父親不給我們留任何財產,他說他的父親太有錢了,所以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們,很少有出息。我1960年考上青島二中,學校叫我劃清界限,讓我寫思想匯報。我劃不清啊!1964年,班主任建議我住校,說我在家裏會養成嬌驕二氣,容易受父母的影響,達不到劃清界限的目的。在學校裏,大部分老師對我非常好,個別老師比較差勁。有幾個同學認為我父親是反革命分子,歧視我,確實讓我覺得寒心。那時候一個人七尺布票,父親一米八五的個子,我哥哥也都是大個子,所以我和母親的布票就給他們了。母親將她的衣服改一改讓我穿。母親的衣服都是好料子,我在學校裏就顯得穿得很好。老師和同學就以資產階級小姐講究吃穿批判我,給我壓力不小。但我這個人不自卑,就和你們比學習。

我在中小學的成績一直很好,不用父親操心。1966年高中畢業,正好趕上文革,不能繼續上學,又擔心上山下鄉,因小哥哥下鄉到萊西,非常窮困,爸爸不表態。大哥堅決阻止我下鄉,要我在家好好學外語。我因為對大哥一直有看法,就沒有聽他的。1967年,在南京的姐姐叫我去南京工作,我姐夫的姐夫是南京軍區的領導,我在那裏待了近一年。後來姐夫說,有一封青島人民來信,說父親破壞上山下鄉,把我弄到南京去了。我一看這個情況,趕緊回到青島。到那兒看見大字報寫的是“反革命極右分子束星北滾出合江路一號”。家被搬到登州路33號了。我到33號一看,隻有17平方米,亂七八糟,關於電磁學的書泡在水裏。

父親被打成右派以後,家裏兩層樓變成一層。搬到合江路一號,家具又少了一些。這次到33號,就隻剩下一個寫字台和一個圓桌。寫字台是父親看書用的,圓桌是吃飯用的,白天吃飯,晚上拚成大哥的床。父親又買了個單人鋼絲床,母親用兩個小板凳在鋼絲床的床幫上睡覺。家裏沒有我住的地方,隻好借住在鄰居家。父親患有嚴重支氣管哮喘、肺氣腫,有時幾乎喘不上氣。我什麽話都沒說,把家裏整理幹淨。買煤等比較重的家務活都是我幹。有一年國慶節,我到北鎮,看見夏天的短袖衣服還掛在那兒沒人洗,心裏很難過。

學校說我逃避下鄉,其實他們知道我父親是右派,因為二中很多老師是山東大學家屬,對我家的情況很熟悉。我這個姓一提,都知道我父親是誰,當時的報紙報道束星北是大右派。遇到這種情況是沒有辦法的事,隻能隨遇而安。後到聊城的三線廠當了工人。我每年回家一到兩次,照顧父母。

1977年恢複高考的時候,我已經結婚,父親不太願意我報考大學,擔心會影響我的婚姻。大哥和五哥讓我考,說你學習那麽好,不考要後悔。結果我報考了。考試前,父親在濟南開會,給我寫了一封短信,說記住會做的題先做,不會做的最後做,就這麽兩句話。他還建議我不要考山東大學,認為他們的基礎和底子差,希望我考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我說,太不務實了,我想考北大浙大,能考上嗎?能有個學上就不錯了。通過努力,我考上山東師範學院聊城分院數學係。畢業時,父親認為我做學問已經來不及了,希望我做具體工作,也可以搞點技術,但一定要學好英語。許多技術資料是英文的,儀器也都是從國外進口的,英語是工具,把英語學好後,看懂第一手資料,就能比別人領先一步,工作上就能得心應手,我就這樣做了。

束星北複出後的隨筆小詩

父親對我非常寬鬆、民主,這種教育方式是中國不多見的。他是慈父,對我的關心比母親都多,我非常感恩。他那剛直的品格、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氣概和對科學事業的獻身精神,都讓我難以忘懷。他教育子女絕不說違心的話、謊話,我們從小就受這樣的熏陶。

但長期的改造在父親的心理上還是留下了厚重的陰影。1980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下班回家,遠遠地看見父親在樓梯口徘徊。以為是沒帶鑰匙,進不了家門,便趕緊跑過去,這才發現父親的神色不對,滿臉疑雲和不安。我問他是怎麽回事,他不說話,隻是嘴向樓上的家努了一努。我以為家裏出了什麽大事,趕緊上樓,發現有兩個民警在家裏,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幾天前我在中山公園丟了一輛自行車,報了案。人家是來通知我去公園派出所取車的。我下樓向父親說明緣由,可父親仍然疑惑,無論我怎麽勸說,他都不上樓,直到警察走後才跟我回家。

真正了解我父親,是在1992年以後,對我來說的確晚了。開始研究父親,得感謝李壽枬與許良英關於我父親是不是愛因斯坦研究助手的爭論。1979年3月,《光明日報》曾發表父親口述、宮蘇藝整理的《我在愛因斯坦身邊工作的日子裏》一文,我從此開始關注父親的曆史。我先後到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大量走訪父親的同學、同事、朋友和學生,可以說走進了父親的人生,增加了對父親的理性認識。在這個過程中得到王淦昌等人的鼓勵,他們推著我做這項工作。2007年,我參與編輯《胡楊之魂》,我為擁有這樣的父親感到自豪。

父親的朋友和學生

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王淦昌、嚴中簡、張立文、王彬華等都幫助過我們。王淦昌曾多次來信詢問、安慰我父親,表示要給我家寄錢,要出我大哥結婚的所有費用。父親生怕連累摯友,婉言謝絕了。父親被打成右派後,嚴仲簡每月資助我家30塊錢,連續9年,直至1966年他自己也被批鬥為止。張立文作為青島醫學院院長,安排父親從事儀器修理和教學工作,發揮他的一技之長。文革中張立文遭到批鬥,說是我父親的保護傘。父親和張立文一起挨鬥,幽默地說,你今天和我平起平坐了。

1982年,王淦昌、束星北及國家海洋一所所長曾榮(中)

1980年夏天,王淦昌到青島參加全國高能物理會議。報到的當天上午,便到了我家。這是1956年後兩人的第一次見麵。20多年了,經曆了多少風雨,我原以為會有多麽激動人心的場麵,但沒有想到卻是非常平靜,隻是相互握了一下手,拍了一下肩膀,就坐到了沙發上。為了不打擾他們的談話,我們家人退出了房間。我在門外的走廊上做飯,不時聽到房間內他們提高嗓門的爭論,一會兒又變成了開懷大笑。傍晚,我們全家人一起陪王淦昌遊玩了青島。他倆一同住在父親的臥室裏。我和母親住在隔壁房間,不知道他們到底睡沒睡覺。總之,我睡著前,聽見他們的談話聲,早上醒來還是他們的談話聲。第二天上午,他們兩人一起攜手出現在全國高能物理會議上。這是父親複出後第一次在全國性會議上露麵。

父親去世後,我和王淦昌一直保持聯係。1990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到他家,閑談中我感慨道:“王伯伯,我父親要有你一半會做人就好了,他也不會摔這麽一大跤!”誰知他的臉當場就板了下來,嚴肅地說:“不對,你父親說出了我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做出了我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還說,有些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開會,就是舉舉手,鼓鼓掌,吃兩頓好飯而已

從事海洋研究的束星北

1978年到1983年,父親有幸遇到了曾榮。曾榮頂著政治壓力,請父親到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工作,從工作和生活上盡力照顧父親。父親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已71歲,靠個人拚命追趕世界先進水平無濟於事。所以,他就給自己定位為“作人梯”,把追趕的希望寄托於後人。通過廣泛了解科研人員素質和科研狀況,深入閱讀有關海洋科學和海洋物理文獻,他提出首要的任務是培養一支有深厚理論基礎的學術隊伍。在領導支持下,他組建了有28位科研人員參加的“動力海洋學進修班”,親自授課、答疑、輔導、批改作業,先後講授《張量分析》、《數理方程》、《理論力學》、《流體力學》等課程以及動力海洋學的若幹基本問題。他常常對學生講的一句話是:“你們趁我身體好時,多學點東西,不要分心,不要以後後悔。”

為了照顧父親的生活,組織上調我到海洋一所工作,父親對我說,他很滿足了。父親說,你搞學問不行,把我照顧好,就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我不服氣,我不能讓別人覺得我沾了你的光,我是有工作能力的。我覺得,要學好外語,能夠看懂說明書,就能做出工作成績。

1979年8月,山東大學對父親的問題進行了複查。12月,經山東省委批準,20多年的冤案得到了徹底平反,恢複名譽。父親寫詩言誌,“半生流浪半生沉,老態龍鍾始遇春,但願中華民族振,敢辭羸病臥黃昏。” 我們全家都希望他整理和出版1965年寫成的《狹義相對論》,但他不幹,說沒有空:“先將《狹義相對論》放一放,我現在教教學生、搞搞研究,等我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再來弄。”但最後還是沒有完成。

曾經授課的束星北

束星北與王淦昌

1982年,王淦昌、蘇步青等都入黨了。許多人也動員我父親申請入黨,曾榮還希望我父親當所長,他當黨委書記。父親對曾榮說:“我不能以身作則,我在黨外,你清閑我也清閑。我領導不了人,一個人都領導不了。”山東省物理協會聘請他當理事長,他不當。他很怕開會,和人家談條件,說沒有多少時間和精力開會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教學和研究。最後達成協議,說可以用他的名義,但是不要叫他開會。

1979年春,國家海洋局科技司司長陳炳鑫在曾榮所長帶領下,向父親求教關於數據艙安全回收時限的問題。陳介紹:當導彈彈頭在預定海域濺落時,將會激起100多米高的水柱。數據資料艙在彈頭濺落時被彈出,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料艙會離開濺落點向外漂移,打撈船在警戒圈邊緣等待。我們必須在警戒圈內打撈,時間超過4小時資料艙將會自爆,在此時限內越出警戒圈,就可能落入別國之手。問題是彈頭濺落後隔多長時間才可以安全打撈?

當時父親感冒了,在床上躺著。有人給他拿來鋼筆、計算器和紙張,他十幾分鍾就完成了複雜的計算,說:“資料艙濺落半小時後出發打撈就沒什麽危險了,1小時後,肯定安全。因為其時衝擊水波的能量向四周基本擴散完了,沒有必要再花冤枉錢做什麽模擬試驗了。”就這樣,本來打算花上百萬元經費研究的問題立馬就解決了。我後來找過陳炳鑫,問洲際導彈的事情為什麽沒有公開報道?他說,國家把這個項目交給海軍,海軍請海洋一所支持。海軍參謀長拿了我父親計算出來的結果交給錢學森。錢學森說,是束星北計算出來的,那就沒問題,不用做實驗了。

父親的學生裏最有名的是李政道。母親曾說,父親對學生的感情要勝過對子女的感情。李政道1943年在湄潭期間,父親看他提出的問題與眾不同,認定他是天才,對他格外關照。一年後,父親被借調到軍令部研製雷達,怕耽誤李的學業,建議他投師吳大猷。1957年聽說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物理獎時,父親非常興奮。1972年10月李政道回國,周恩來總理希望他能為解決國內人才斷層問題做一些工作。李政道表示:“中國不乏解決‘斷層’問題的人,隻是沒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

他表示非常想見老師。此時,父親正在北鎮青島醫學院分院打掃衛生,住兩間很差的平房。青島市革委會研究了多種見麵的方案,都被否決後,有人提議讓父親到北京去見李政道。父親說,中國自古以來都是學生拜見老師,哪有老師去見學生的?最終沒能見成。但這件事對改善父親的處境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77年,父親收到了吳健雄和李政道寄來的一本英文原版書,扉頁上題詞:“敬請束先生指正。吳健雄李政道”,父親看後,感慨地說:“啊呀,指正不了了!”

1978年,李政道準備到北京,父親正好在北京開會。在北京等一等肯定能見到李政道,但父親還是很快回青島了。他對學生們說:“你們也是我的學生,現在是你們更需要我。我們的時間很緊,我怎麽能放棄你們去見他呢?”李政道和父親最終沒能再次相見,十分遺憾。父親去世後,李政道和我多次聯係,請我到北京,請我吃飯。他過80歲生日,還給我發邀請函,邀請我去參加

作者(束美新)

 

所有跟帖: 

文革期間,幾乎所有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是在擦廁所就是在學毛選沒幹什麽正經事。 -borisg- 給 borisg 發送悄悄話 boris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21 postreply 01:32:23

美國郵局在今年春季有出過一張吳健雄的紀念郵票。為紀念t她為核物理做的貢獻,可能現在在郵局還有賣 -聶耳- 給 聶耳 發送悄悄話 聶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21 postreply 04:45:51

六十年代初和束慶星學長在複旦廣播台有一麵之緣。 -龍劍- 給 龍劍 發送悄悄話 龍劍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21 postreply 08:11:16

寶貴歷史 -dong140- 給 dong140 發送悄悄話 dong140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7/2021 postreply 18:18:05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