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解平追憶王申酉

王解平追憶王申酉

Original 丁邢 丁東小群 2020-06-11

 

    2002年夏天,在朋友王建國的熱心幫助下,《王申酉文集》將在高文出版社付梓。

 

 

   我當時想,這本書如果能有王申酉的親屬的聲音就好了。這時,上海朋友顧訓中介紹我和王申酉的弟弟王解平取得了聯係。2002年8月10日,王解平寫了一篇文章,和一組照片寄來。

 

 

王申酉兄弟合影,前左為王申酉,後左為王解平

 

   我將他的文章作為序言之四,編入了文集。他的文章全文如下:

他的命運和民族的興衰聯在一起

——追憶我的大哥王申酉

王解平

1600年2月17日,羅馬鮮花廣場上,被學生出賣的意大利哲學家、天文學家布魯諾,赤身綁在了火刑柱上,由於傳播異端的日心說,宗教裁判所將他判處了野蠻的火刑。289年後獲平反。

1977年4月27日,上海普陀區體育場,被學校出賣的王申酉五花大綁,隻因給女友書寫了一封表達自己政治信仰的私信,法院向他射出了罪惡的子彈。4年後獲平反昭雪。

敬愛的大哥離開我們已經25年了,中華大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當回憶大哥在那極其黑暗的年代裏,因為信仰馬列主義,追求真理,而奮不顧身地和專製、野蠻、反動的罪惡勢力作殊死搏鬥的情景,心中總是充滿著無限惆悵: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有幾千年文明史的國度裏。

從我記事時起,大哥給我的印象就是他個人的命運沉浮,始終和國家民族的興衰聯在一起。他從小聰明用功,1962年他考上華東師範大學,是我家世世代代的第一個大學生。國家經過國民經濟恢複、肅反、工商業改造、三麵紅旗、反浮誇、糾左傾等等曲折之後,又一次把社會主義建設擺上日程。大哥發奮遨遊在人類智慧的海洋中。他有通宵看書的習慣,兩星期才探一次家。為了給家裏節省電費,自製了一個煤油燈。他經常給我們描繪將來當上工程師,將如何為社會創造的喜悅。

1963年,我二哥考高中。錄取通知揭曉的前一天,大哥對他說;明天我一整天守在電話機前,你考上第一誌願(上海交大附中),馬上帶著幾個兄弟和外甥來我大學遊玩、報喜;考上第二誌願,給我來個電話,否則,我就白坐一天。這段時期,我們的國家各方麵都較健康,也是大哥人生道路上雖短暫,卻是最美好的時光。後來,社教、四清、文革等運動接踵而來,一代知識分子安寧的學習環境遭到了破壞,大哥深感不安,開始關心社會變化的動態。與此同時,他的厄運就開始了。

1968年1月5日,我下課回家,一進我們住的弄堂口,隻見滿弄堂的鄰居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頓時一種不祥之兆籠罩著我。華師大的幾十個紅衛兵已把我們家裏的日常用品,翻了個底朝天,我親眼看著幾個紅衛兵,從房梁夾層中抄出大哥存放日記簿的小箱子,打開看了一眼後,即刻關上,訕笑著揚長而去。直到1976年9月的8年間,我家被抄不下10次,以至於到後來,我每次回家,隻要看到胡同裏人多一些,就以為家裏又被抄了。

1969年4月,由於九大的召開,文革似乎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大哥被公安局釋放。隨後的幾年,全國上下籠罩在無休無止的內鬥中,而他一直在上海嘉定的馬陸公社、江蘇的大豐農場等地被強製勞動改造,一舉一動受到監視,外出探親都要匯報。專製獨裁統治對人性的摧殘是全麵的,專業書、外文書絕不容許看,發現一律沒收。嗜書如命的他,隻好埋首於馬列經典作家的書籍,從此樹起了自己的政治信仰。為了爭取看書時間少被幹擾,他主動幹著最髒、最苦、最重的農活。他對我說:當選擇了為人類進步事業而奮鬥終身作為自己的畢生事業時,我們的精神是輕鬆的,我們的精力是旺盛的。他一直以青年毛澤東的生活哲理文明的精神,野蠻的體魄和我們兄弟互勉。

1974年鄧小平複出,知識分子政策緩和,大哥在離他應該畢業的1967年的7年之後,才享受到了大學畢業生的工資待遇。可好景不長,總理去世,鄧小平再次下台,中國又掉進了深淵,大哥完全失望了,多年用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武裝起來的他,已經完全成熟了,他在給我的信中狂熱宣稱:如條件許可,我將公開宣布我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了,我和現實社會已絕無調和的餘地。黎明來臨之前的夜是最黑暗的。大哥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前夜,倒在了他無限熱愛、並為之奮鬥終身的中華大地上。

大哥經常引以為傲地說,我的政敵可能遍布全世界,但我幾乎沒有一個私敵。在那封建株連大施淫威的年代裏,由於他的原因,家庭成員都不同程度地遭受了牽連,他成了全家族中最令人不安的成員。每當他滔滔不絕地大講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社會發展基本規律的闡述,對現實進行比較和批判時,總是引發父母、兄弟們既欣賞又抵製的矛盾心理,故常常發生兄弟間激烈的爭吵。大哥會很平靜的說:我本意上沒有想傷害你們,但社會因為我的原因,一定要株連到你們大家,就不是我的問題了,人各有誌,我已有了自己的人生信仰,沒有可能背叛自己。為了盡可能少的連累他人,大哥前後主動和幾個兄弟脫離了兄弟關係。

1976年45運動被鎮壓後不久,他在給我的信中說:中國已趨入解放後最黑暗的年代,我精神上時刻有窒息的感覺,與其牲口般活著,還不如有機會在天安門廣場周總理遺像前流盡最後一滴血。國家沒有了希望,個人活著又有什麽價值呢?經濟的落後,決定了政治的野蠻,我的結局定會很悲慘的,完全有可能落得暴屍街頭的下場。我當時還是很幼稚,以為他僅僅是發發牢騷而已,幾個月後發生的一切,不幸均被他言中。我的母親直至過世,尚不知道她最牽掛的大兒子早在她前23年就已離開了人間。

我大哥悲劇性的短暫人生,是那個荒謬時代的真實寫照。對我們整個家庭來說,失去這樣一位可愛親人所帶來的痛苦陰影,現在還深深地籠罩在我們的心坎上,直到永遠。對整個民族來說,失去了一位極其忠誠的優秀兒子,鑄就了不可挽回的損失。大哥和無數仁人誌士用他們的生命和鮮血,在極其恐怖的惡劣環境下,憂國憂民,試圖影響和推動中國民主政治、市場經濟的形成發展。就在大哥犧牲後的一年半時間,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終於召開了,長期生活在相互仇視、喪失人格的中國人民從此擺脫了現代迷信的桎梏,逐步跨入了現代世界文明。短短20年,祖國大地在物質和精神文明等方麵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大哥的在天之靈可以得到某種安慰了。

大哥曾預言,在沒有分工,沒有交換、很少貨幣分配的自然經濟占統治地位的生產模式下,是沒有可能建成社會主義的。隨著農村大規模的以家庭聯產責任承包製為標誌的改革深入人心,蘊藏在億萬農民中的積極性得到了空前的釋放,農村生產力水平的極大提高,一方麵加大了農民的購買力,為工業產品的生產提供了無限的市場;另一方麵為城市的現代大工業和服務業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後備軍。人民享受著物質文明帶來的舒適生活,永無止境的新追求,又推動了社會生產的不斷提高。周而複始,社會趨向穩定。

大哥曾非常嚴謹地分析了科學社會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原則區別和中國當前生產力水平所決定的客觀經濟形態,以及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政黨如何克服生產關係的限製,盡可能充分的發揮價值規律的作用,來推動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和發展。科學的精神、負責的研究的結果,竟然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大哥是因思想被殺害的,我們今天所享受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是思想解放的成果。麵對欣欣向榮的景象,現在的人們,已很難想象我們的人民曾經生活在多麽恐怖的時代。布魯諾之後的歐洲大地,無論教會還是君主,已經再也不擁有對思想信仰者的生殺大權。中國大地,也能永遠地消除對思想信仰者的肉體剝奪。這是王申酉家屬在紀念他時,對中國社會的深切祝願。

文革的十年,伴隨著大哥的災難遭遇,我們整個家屬受到了非人的待遇。然而有許多正直善良的人們,憑著他們的正義和良心,用不同的方式對我哥的冤案,表示了同情和憤慨。原華東師範大學黨委書記施平先生,頂著兩個凡是的壓力,奔走呼號於中央和市各有關部門領導之間,為大哥冤案的平反昭雪,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還親自主持對家屬的善後工作,在聯係醫院收治我父親入院時,一句:你養了個了不起的兒子,把我父親感動地當場流下了眼淚。在他撰寫的回憶錄中,專章敘述了王申酉的事跡,號召青年學生向他學習。《人民日報》資深記者金鳳女士,多次深入監獄、學校、裏弄、公安局、法院甚至刑場,采訪了上百個知情者,了解我哥哥的人生軌跡,被他的事跡所感動,撰寫數十萬字的文章。如今她年過七旬,還在伸張正義,鞭撻黑暗社會對一個思想者的摧殺,為我哥的遺著麵世而不懈努力。我的難友、內蒙古鄂爾多斯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王林祥先生,在自己身陷囹圄、蒙受冤難開始至今的27年中,一直給予我家深切的同情和關心,重新鼓起了我們的生活勇氣。我的姨夫老共產黨員魯寧,在我家最困難的日子裏,多次寫信申訴,上下奔走,為我大哥鳴冤叫屈。報告文學作家理由、《法律谘詢》雜誌特約記者高敘法、學者丁東等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對我哥哥的敬意。所有這一切,我們全家除了深表謝意外,還將其作為社會對我大哥理解的一部分,永遠激勵我們珍惜來之不易的新生活。

 

需要說明的是,王解平受到王申酉案的牽連,在不幸的年代也曾蒙冤入獄。他的難友王祥林後來成為成功的企業家,王解平和我聯係上時,正在鄂爾多斯集團任職。作為企業管理人員,寫文章並非王解平本業,但他偶然動筆,寫得很好,既有感情,又有思想。《王申酉文集》出版後,我們在上海相見,十分感慨。

還值得一說的是,王解平文中提到的施平,為推動王申酉平反起了關鍵作用。

他今年109歲,仍然健在。這正應了那句老話:仁者壽。他有一個孫子,名叫施一公,如今名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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