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燕京大學的美國教授紛紛回國。因師資不足,新任西語係主任的趙蘿蕤,報請陸誌韋校長電聘在美國的巫寧坤回國任教。1951年8月,巫寧坤不遠萬裏回到北京,趙蘿蕤趕到前門火車站親自迎接。
從此,巫寧坤就在風景如畫的燕大開始了他的教學生涯。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後,秋去冬來,落葉飄零,一場思想改造運動也隨風而至。序幕拉開,市委工作組進駐燕園,發動全校師生揭發批鬥,要求人人過關,個個檢討。
思想改造的第二階段是忠誠老實運動,按上麵布置,全校教職員都要寫一份自傳,交待從出生以來的全部經曆,重點是本人的政治曆史問題和與美國的關係。巫寧坤認為單憑自己從美國歸來,便足以證明對祖國的熱愛。但即便如此,仍然被要求在三人小組會上交待曆史,然後再到教授會上重複交待,接受大家的啟發幫助。經過這樣幾道環節寫成的自傳,巫寧坤覺得已經既忠誠又詳盡了,完全無可挑剔。結果還是出了問題。
自傳交上去沒幾天,人稱“新燕園攝政王”的曆史係教授翦伯讚,即約他到家裏麵談。翦伯讚住在燕東園28號,別的教授都是兩家合住一座小樓,翦家卻是獨占一座,而且因為他藏書豐富,學校正在為他擴建。巫寧坤走進他的書房,隻見四壁書架上都擺滿了線裝書。翦伯讚坐在一張大紅木書桌後麵,招呼巫寧坤在書桌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對話一開始,翦伯讚就用居高臨下的口吻說:“黨組織委托我找你談一談你的自傳,你年紀不大,生活經曆可不簡單。我們黨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你要補充還來得及,特別是重大的遺漏,我希望你不要錯過這個機會。……”說話時,翦伯讚手裏點著一支香煙,對著巫寧坤噴雲吐霧。
這讓巫寧坤非常意外。一個普通教師竟然如此不客氣,而且公然語帶威脅,憑什麽?一下子就把巫寧坤惹毛了,也毫不客氣地回答說:“我沒什麽好補充的。”
翦伯讚口氣緩了一點:“別著急嘛,別感情用事。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部曆史,不管你是否願意正視他,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我們正視事實,放下包袱,向黨交代一切問題。……譬如說,你從美國回來,這本身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為什麽回國,又是怎樣回來的呢?還有真正的動機呢?”
“我已經在自傳裏講得一清二楚了。”
“你是講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看一看,有沒有什麽重大的遺漏需要補充。”
“我沒有什麽好補充的。”
“悉聽尊便。你可以補充,也可以不補充。我已經說過,我們黨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還來得及,嗯……”
“補充?我沒什麽好補充的。我回國不是來搞什麽‘坦白交待’的,翦教授,我失陪了。”
這場不歡而散的談話方式,在當時要算是客氣的了。輪到批判張東蓀時,翦伯讚就完全是另外一種麵貌了。張東蓀是燕京大學哲學係主任,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被列為改造重點。在1952年2月29日召開的全校師生員工大會上,討論他的第三次檢討,主要是清算他的曆史,大會長達5個小時,有25人發言。
燕大教務長,無黨派人士翁獨健的發言最短,總共不到200字,講了不足5分鍾,隻是希望張東蓀“真誠向人民低頭認罪”。等到翦伯讚發言時,聲音洪亮,一掃會場沉悶空氣,整個“講話辭鋒淩厲,暗含殺機,指認張東蓀的所謂‘中間路線’完全是幌子,思想上是‘一貫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翦伯讚的批判發言不是泛泛而談,而是白紙黑字,列舉張東蓀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的著作為證,給張東蓀的曆史問題定下了反蘇、反共、反人民、反馬列主義的基調。這就有點致人於死命了。
翦伯讚的發言,猶如重磅炸彈,炸得張東蓀遍體鱗傷,百口莫辯。很快,民盟中央召開會議,一致決議撤銷張東蓀的盟內職務,並開除出盟。隨即,張東蓀的問題又從四反變成了“特務”,由思想改造變成了“叛國罪”,從此萬劫不複。
在教育界思想改造的同時,1952年高等學校進行了院係調整,燕京大學撤銷,北京大學搬到燕京校址。原燕大西語係五名教授,趙蘿蕤和其餘三位教授劃入北大,唯獨巫寧坤調天津南開。係主任趙蘿蕤出麵傳達本係教師的分配去向時,麵對巫寧坤,話剛出口,就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數月前,她動員巫寧坤放棄未完成的博士論文,回到大陸,現在隻能眼睜睜看著他任人擺布。但巫寧坤心中有數,知道這是他頂撞翦伯讚付出的代價。
另一項人事變動,則是鄭天挺調往南開大學,接替鄭天挺出任北大曆史係係主任的,不是別人,正是翦伯讚。鄭天挺從二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任北大秘書長。抗戰勝利後任北大秘書長兼史學係主任。史學功底比翦伯讚深厚,但他研究的不是馬列主義史學,就隻能給翦伯讚騰位子了。
翦伯讚成了北大曆史係的新主任,一級教授,但他的實際身份和地位,要高於同樣級別和職稱的教師。當時北大有兩台公用轎車,一台供校長馬寅初用,另一台配給翦伯讚用。他的社會職務也多,什麽政務院的,政協的,中科院的、國家民委的,等等;而且還身兼《曆史研究》編委、《光明日報·史學》副刊主編、《北京大學學報》主編、高教部文科教材《中國史綱要》主編。1962年,翦伯讚一直不為人知的黨員身份公開後,他的職務又增加了北大校黨委委員和副校長。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新燕園攝政王”是有政治背景的。
他的學生段一平在談到老師時,有個很深的印象,覺得翦先生盛氣淩人,貶損起別的學者來常把別人說得一無是處,談起自己的著作則眉飛色舞。
聯想到1949年翦伯讚剛來北京時,他的一些言行舉動,其實已經處處流露出他的與眾不同了。當年,翦伯讚從香港繞道來北京時,並沒有進入北大、清華的曆史係任教,而是被燕京大學聘為社會學係教授。那時的北京大學曆史係教授有鄭天挺、向達、楊人楩、朱慶永、張政烺、餘遜、鄧廣銘、胡鍾達、楊翼驤、汪籛等十餘人。這些人聚攏來,就是胡適校長在任時的全班人馬;分散開來,則個個皆為飽學之士。因政權更迭,意識形態有變,不能不做一些調整,了解一下新政權倡導的馬列主義。於是,由時任北大曆史係係主任的鄭天挺出麵,邀請馬列主義的史學家來校座談。
應邀前來的賓客有郭沫若、翦伯讚、杜國庠、侯外廬,參與座談的是北大曆史係全體教師。原本該賓客主講,胡適舊部恭聽,誰知半路殺出一個青年教師,對四位來賓的學識很不認同,針對奴隸製社會問題,引出對西方史學的長篇論述,竟至旁若無人地講了一個多小時。會後,翦伯讚大怒,出門,即憤然道:北大的座談會是在唱鴻門宴,幕後導演是向達。
對此,章伯鈞曾問過向達。向達大呼冤枉,說:“誰敢給這四個人設鴻門宴呀!何況,我也不會去當舞劍的項莊哇。”
反右運動結束後,章伯鈞在全國政協禮堂碰到向達,麵帶歉疚地說:“都是我連累了你們這些做學問的人。”
向達淡淡一笑說:“伯鈞先生,你怎麽這樣說?不過我成為右派,你那位老友是很出力的。連‘鴻門宴’的事,都翻出來了。”
這讓章伯鈞吃驚不小,八年前的事居然還記恨在心,翦伯讚對向達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狹小氣度,章伯鈞萬萬料想不到。向達在史學界地位很高,是北京大學一級教授,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中國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第二所副所長,戴帽後,這些職務統統擼光。職稱和工資也受到影響,被降職降薪。而翦伯讚的社會地位,卻如日中天,成為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是曆史學界幾個最權威的學者之一。
但此後不久,翦伯讚麵對現實,思想開始受到觸動。1960年代初,他參加全國人大代表考察團到湖南考察,回來後在《內部參考》第1911期上寫了一篇所見所聞,文章說:我去了老家桃源楓樹鄉,我去時,農民包圍了我,我隻接見了解放前後都是貧農的人。我一問生活,大家就哭,說沒有飯吃,吃樹皮、野菜、菜餅、糠,原因是去年定產太高,征收公糧後就缺糧。貧農連糠也買不到,因為幹部說:“糠不賣,要喂豬。”全鄉有三分之一的人沒有飯吃……我看到的人,都是哭臉,鄉裏的房子越來越少,雞犬無聲,過去是雞犬之聲相聞,現在一切副業都取消了……
這和同時代那些無視民間疾苦,一味粉飾太平的作家、藝術家相比,翦伯讚顯然良知未泯,而且還能仗義執言。
然而一場文革的到來,卻徹底顛覆了他的命運。麵對吳晗的《海瑞罷官》受到批判,翦伯讚反應遲鈍,他不清楚這場鬥爭背後的政治動機,對前來采訪的《文匯報》記者直言不諱,實話實說,斥責“姚文元的文章非常粗暴,這是抓辮子,打棍子,給吳晗同誌扣帽子。如果這樣整吳晗,以後誰還敢寫曆史文章”?
翦伯讚熟讀曆史,卻沒能意識到,姚文元的文章是發動文革的信號,他糊裏糊塗就撞到槍口上了。等到正式號角吹響,北大就把翦伯讚拉了出來示眾。
1966年8月,一群中學紅衛兵來到燕東園28號,撕毀了翦伯讚家裏的書畫,封了他的書房,對他極盡羞辱折磨。隨後北京大學紅衛兵也來抄家,這次索性把翦伯讚逐出燕園,勒令他搬到海澱成府的一間小黑屋裏。沒有廚房,隻好在門口放一個爐子。附近的小孩子知道他是“黑幫”,是“牛鬼蛇神”,常常跑來起哄,還往鍋裏吐唾沫,丟髒東西。翦伯讚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批鬥和遊鬥過多次,在上萬人參加的批鬥會上,翦伯讚被強行低頭彎腰,兩臂後舉,當時把這種姿勢稱為“坐噴氣式飛機”。
兩年後,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講形勢,話鋒一轉說:還有一個翦伯讚,北大教授,曆史學家,資產階級曆史權威嘛。你不要他搞帝王將相也難。對這些人不要搞不尊重他人格的辦法。如薪水每月隻給24元,最多的給40元,不要扣得太苦了。這些人今後還得讓他們當教授,不懂唯心主義哲學就去問馮友蘭,不懂帝王將相曆史,便去找翦伯讚。又言,今後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北大軍宣隊聞訊而動,立即落實最高指示,讓翦伯讚夫婦從小黑屋搬回校園,住進燕南園64號小樓,每月發生活費120元。翦伯讚夫婦住樓上,軍宣隊派來為他們服務的工人杜師傅住樓下。
在旁人眼裏,翦伯讚被解放了,但翦伯讚卻發現,解放他是因為自己充當了反麵教員,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變成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還沒等他完全想通,一場致命的災禍就降到了他的頭上。
1968年12月4日,劉少奇專案組的副組長巫中,帶著一名副手,乘坐一部小轎車,來到北大提審翦伯讚,由工宣隊指派的兩名曆史係學生配合工作。幾個人一起來到燕南園翦伯讚住處,由巫中負責詢問需要了解的情況。主要內容是抗日戰爭爆發之前,翦伯讚參與的國共雙方談判的一些活動,以及相關聯的人物。
巫中前後來過北大幾次,但翦伯讚始終守口如瓶,審問呈膠著狀態。後來巫中要兩個配合工作的曆史係學生去查看翦伯讚的檔案,看能否從中尋找到線索。兩個學生在一大堆零亂的檔案中,發現了一封信,是1950年代肅反時寫給北大的。寫信人是個女性,自稱是江浙一帶人,抗日戰爭爆發之前,她還是個青年,出於對曆史學家翦伯讚的仰慕,到南京向翦求教,住入翦家,翦指導她學曆史,並告訴她,自己正在為國共兩黨代表的談判牽線搭橋,國民黨方麵出麵的是曾養甫,中共方麵的代表是周小舟,還有呂振羽,她還在翦家見過參加談判的周小舟。
兩個學生覺得,這或許正是巫中所需要的材料。等到巫中再次來北大時,兩人把信件交給了巫中,巫中看後如獲至寶,來找翦伯讚。這次巫中態度強硬,他沒有直接出示信件給翦看,但點了寫信者姓名,要翦伯讚寫出交待材料。
12月18日下午,巫中又來北大,看了翦伯讚寫的交代材料,極不滿意。因為巫手中有材料證明翦參與了國共兩黨代表談判的聯絡工作,因此巫中語氣嚴厲地對翦伯讚說:你不要認為一手可以掩蓋天下人耳目。翦伯讚聽了,伸出手說:我的手就這麽大,怎麽能掩蓋天下人耳目?
這天下午的審問時間拖延了很久,氣氛緊張。巫中是個軍人,據配合他工作的兩個曆史係學生說,巫中“45歲左右,身材不高但壯實,很有軍人的殺伐氣概”。有回憶說,巫中在審訊中,曾猛地從腰中拔出手槍,往桌上一拍,說:“今天你要不老實交代,老子就槍斃了你!”
但翦伯讚仍然拒絕交待。巫中隻能空手而歸。
第二天,人們發現翦伯讚夫婦服用過量“速可眠”,離開了人世。那天清晨,杜師傅見翦伯讚的房門一直緊閉,就喊了數聲,不見回應,心中頓生疑竇,使勁將門撞開,看見翦伯讚夫婦各睡在一張床上,揭開被子,兩人都整整齊齊地穿戴著嶄新的衣服和鞋子。在翦伯讚中山裝的兩個下衣袋裏,各搜出一張二指寬的紙條,展開一看,一張寫著:我實在交待不出什麽問題,所以走了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情。另一張上寫著: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翦伯讚這一生,“從得意到失意,從受寵到受辱,從拿棍子打別人到被棍子打,從自我膨脹到自殺毀滅”。他自己該承擔多少責任?
翦伯讚教書多年,學生不少,其中一人屬得意門生,師生關係也很密切。文革中,此人(張傳璽)貼出大字報,題目是《反共老手翦伯讚》,旁邊配有漫畫,畫的是翦伯讚抱著一部《金瓶梅》,嘴裏流著口水。文革結束,官方正式給翦伯讚平反,此人又撰寫長文,題目是《我的恩師翦伯讚》。
參考資料:
1、小愚《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2、靳樹鵬《翦伯讚為何力挺李秀成?》
3、賢治《翦伯讚》
4、百度百科《翦伯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