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娟和梁曉聲

董秋娟和梁曉聲

孫名齊

 

幾個下鄉時的朋友聚到一起,不約而同地提起了董秋娟和梁曉聲。

下鄉在黑河,他們兩個都是我們的"兵團戰友"。董秋娟是梁曉聲的初戀情人,小興安嶺的山水之間曾經留下過他們青春的腳印,然而在那燃情歲月遠逝之後,命運卻把他們分別引向了落差迥異的人生,一個成了企業下崗女醫生,一個則是知名作家。

梁曉聲成名後,董秋娟寫過一篇追憶:[我和梁曉聲的初戀],之後梁曉聲也有一篇:[我的初戀],讀了董秋娟的文章,在哀歎她的人生際遇後,你可以感受到她的懊悔和癡情,畢竟是一個心中有愛的女人;讀了梁曉聲的文章,你會感受到,像大多數成功的男人一樣,在他那顆包裹得緊緊的內心世界裏,理智要遠遠大於情感。

梁曉聲小我們幾歲,平常他不像我們這些以老大自居的知青,釣雞偷鵝,劣跡斑斑的,他喜歡有一個安靜的角落,最好是再有一本書。他個子不高,兩道濃眉,一雙眼睛挺深邃。他那時候是連隊(兵團的屯子叫連,鄉叫營,再往上是團)的小學老師。梁曉聲工作沒得說,下鄉後很快當班長,排長又被選了當老師。

「知青往事」董秋娟和梁曉聲的故事

 

一團所在地團山

 

那個時候知青中流行一種時尚,就是學上海話或者北京話,上海話難學,學北京得多。梁曉聲也刻意和北京青年學語言,長久下來,學得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梁曉聲說話來不緊不慢,偶爾還願意拽幾句文詞,倒也文質彬彬。後來他定居北京,語言上早就融為一體了。

董秋娟是連隊的衛生員,是牡丹江知青,年幼時父母雙亡,跟著哥哥生活,是個苦命的人。她大眼睛,雙眼皮,臉上有兩個酒窩兒,頭上梳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你看過五、六十年代宣傳畫吧,那裏麵有抱著一捆麥子的婦女形象,那就是她。她身量較高,略胖。現在講究骨感,要漂亮不能胖,可在當時,麵色紅潤(兩頰各有一塊高原紅),身體壯碩才是標準的美女形象。

甩著一條大辮子,笑盈盈的董秋娟無論走到哪裏,都很受歡迎。身邊總是圍著些沒話兒找話兒的男知青。說心裏話,我也喜歡,我巴結她是為了"病假條",隻要她開了病假條,不僅可以不上工,還能吃到夥房的病號飯(雞蛋麵條)。

在眾多的覬覦者中間,董秋娟把繡球拋給了梁曉聲。蔫蘿卜辣心兒,應該說梁曉聲很有心計的,他第一步是和連隊衛生所主任搞好關係,讓衛生所主任挑選"老實可靠"的梁曉聲住進衛生所的空房間,給經常夜診的董秋娟壯膽,這實際是穿針引線。梁曉聲住進之後,並不急於求成,是從小事做起,劈柴燒火擔水掃地,他懂得循序漸進的道理 。每當小董出夜診時,他都要迎候,當然這些董秋娟都看在眼裏。北大荒的夜晚,漆黑如墨,靜的瘮人。停電後,一眼望去,那一點點透過窗紙的燭光,真像是墳地裏的閃爍的鬼火。遠處則傳來一聲聲狼嚎。你想,在這種情形下,夜診歸來的小董,看見樹下靜候的梁曉聲,她會是什麽心情?能夠打動人心的,不一定隻是錢財。

但真正打動她芳心的是梁曉聲的詩。

知青時代,不要說詩歌,連家信情書都是公開的。梁曉聲的詩歌和他為人代筆的情書一樣,寫完都要先給大家朗誦一遍的,有一首詩好像是這樣的:

沒有愛情,

沒有希望。

廣闊的天地裏,

隻有夜晚的暗自憂傷。

是命運在折磨,

還是無言的淚在流淌?

在辛勤耕作的田野上,

我對著藍天歌唱,

思念著親人,

懷念著家鄉。

但我沒有後悔,

也沒有憂傷,

我將用青春之筆,

書寫我一生的篇章。

其實,這首詩歌不是梁曉聲寫的,我沒有那麽好的記性。詩是我當年寫的,拿來充數。總之我要說明的是,梁曉聲是用這種方法向董秋娟展開攻勢的。

用詩歌打開女孩子的心扉,算不得很好的方法,很酸的!但是古而有之,《詩經》裏記載的不多是這類篇章嗎?關鍵在於對象,你得看人家喜歡什麽,要知道,女人的區別在於品味,有的寧願更喜歡一些實際的東西,有的可能隻喜歡幾本書,當然這樣的已經沒有了。總之因人製宜,才會有成效。事實上,許多男人是不明白的,甚至連大春都不知道送給喜兒一束頭繩兒就會讓她喜歡,還得楊白勞賣了豆腐給閨女買。

董秋娟自幼缺少父母的嗬護,內心更渴望感情的寄托,雖然讀書不多,但她天性喜歡讀書人,後來出現在她生命裏的男人也是這個類型。董秋娟雖然是典型工農兵美女,但偏偏喜歡舞文弄墨的白馬王子,所以梁曉聲的出現,並以酸文的形式俘獲芳心,其實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不言而喻,當兩顆青春躁動的心碰撞在一起的時候,興安嶺下,公比拉河畔,演繹了一場郎才女貌的愛情故事。但是這故事很快就劃上了句號。那個時代,知青之間的男歡女愛是被禁止的,名義上說要戰天鬥地,屯墾戌邊把革命進行到底,實際上兵團領導層的另一個用意是,如果所有的女知青都和男知青對上了象,那麽,光棍的轉業兵又該怎麽辦?像當初王震給新疆兵團從四川等地招募大批女青年一樣,主要是是要給轉業兵配對,穩定軍心的。這是有戰略意義的事情,絕不容許你們把女知青資源就這樣全都輕易占有了!

董秋娟背個藥箱,甩著大辮子象蝴蝶一樣在連隊裏飄來飄去,她的背後總盯著一雙眼睛,如果是在夜裏,在雙眼睛甚至能發出綠光!這就是副指導員邢滿囤。邢滿囤也不是轉業兵,他是投奔轉業當營長(鄉長)的哥哥過來的。邢滿囤原來有個就要操辦婚事的對象,隻不過因為地方病的緣故,個子小了點,臉盤子圓了點,呲模糊多了點,關節粗了點,走路費勁點……知青來了後,在上百人的隊伍中,邢滿囤眼就盯上了董秋娟。他退了婚,決心要把董秋娟娶進家門。

連隊組建後,他哥哥給他任命了一個副指導員,在兵團,副指導員是管青年團和思想工作的,也是脫產幹部。以談思想為名,他動輒往女知青群裏鑽。他跟軍人刮不上邊兒,卻總穿著一套軍裝,還效仿知青,戴上白口罩,圍上了花格子圍脖。無論有事沒事,邢滿囤整天泡在衛生所。有一次,說牙疼。小董說,牙病得注意防治,看你的牙都黃成啥樣了,能不疼嗎?於是他開始刷牙,早也刷,晚也刷,一天到晚要刷個五、六次。

董秋娟每次出夜診,邢滿囤是經常尾隨的,有的時候,裝作偶遇,跟小董回衛生所,再腆皮腆臉地坐一會兒。直到他發現了樹下迎候的梁曉聲,才知道原來如此。從此他恨上了小董,更恨梁曉聲。他精心策劃,於是才發生了"尋找"董秋娟和梁曉聲的那一幕。

就這樣,董秋娟和梁曉聲優美的愛情故事被導演成了醜劇。

董秋娟敢愛敢恨,她坦誠自己和梁曉聲的戀愛關係,怒罵了那個副指導員並調離了"四十連"這個是非之地,到八裏路外的"三十八連"衛生所。人雖然離開,但是隻要梁曉聲的一個紙團,不管風雨,她馬上就趕去見麵。他們見麵的地方,是兩個連隊中間。那是一個小山坡,坡上有片小樹林,坡下是緩緩流過的公比拉河,河上有個小橋。是知青們很熟悉的地方,稱之為"愛情穀"。

「知青往事」董秋娟和梁曉聲的故事

 

被稱為“愛情穀”的小河邊

 

沒過多久,事情變化了。像許多懦弱的男人一樣,梁曉聲選擇了退卻。起因是他當時就要被上調到團部宣傳股,如果他和小董的事情沸沸揚揚起來,那麽他就會失去這個晉升的機會。他給小董留下了一封咬文嚼字而且寓意晦澀的信:

” ……就我們的關係而言,對於你是自由的,然而我卻是無能為力的。……”

幾個月後,當董秋娟坐著拖拉機,顛簸了100多裏地,到團部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兵團,去被推薦的複旦大學了。

對有的男人而言,初戀不過是荷爾蒙發泡期所渴求的一杯飲料,且是一次性的,喝完了隨手也就丟了。情感世界的權衡,更側重理智和利益得失。而對於多數女人則不同,女人是情感動物,往往用心去品味愛,以情為生。她們會把初戀當做一杯醇厚的乳汁,如同剛出生孩子吮吸母乳一樣,永遠會記得那種甘甜,並用一輩子的時光去回味,即使失去了,也會在心中珍藏到永遠。

無人能看到她內心流的淚,從團部回來後雖然她臉上依然是燦爛的笑,但大家都知道,她心裏的那道傷痕在流血。什麽是堅強?堅強不是心變硬了,是淚在眼裏打轉還能笑。事實上,她並不懼怕那些無聊的流言蜚語,真正讓她內心感到糾結的是梁曉聲給她信中最後幾句話:” ……就我們的關係而言,對於你是自由的,然而我卻是無能為力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兩句簡短的結束語,所包含著的全部意義。

梁曉聲出名後,董秋娟寫了信,去北京治病的時候還看過他。回首往事小董寫了一篇(我和梁曉聲的初戀),梁曉聲也回應了一篇(我的初戀)。有人說還有意義嗎,是不是"犯賤"?我倒不這麽認為,青春是值得懷念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可以說青春就是用來懷念和追憶的。當你荷爾蒙冒泡擁有它的時候,它一文不值。隻有當青春耗盡後,回過頭看,一切才有了意義,愛過和傷害過我們的人,都是我們青春存在的意義。相逢一笑泯恩仇,當然,再續往往也不可能,時過境遷,再續了也往往隻能是孽緣。

我不是宿命論者,但每當想起董秋娟人生遭遇時,都不免慨歎她的命運多舛。我的一個朋友說,她的命太硬!我還真是認同這個說法。但於溟溟之中,在董秋娟的身上,似乎得到了一些印證。

在三十八連,董秋娟遇到了金奎。金奎是我的哥們,也是個衛生員,他從營部衛生所調來三十八連,就是奔著董秋娟來的。金奎身材不高,其貌不揚,追求小董自然難度很大。但是,憑著一片赤誠和不懈的努力,金奎最終抱得美人歸。金奎天生一副好嗓子,而且從不怯場,隻要想唱,隨時可以一展歌喉。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二人的衛生所裏,經常傳出金奎悠揚的歌聲。實際上,唱歌好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形象的。

「知青往事」董秋娟和梁曉聲的故事

 

王經奎,哈爾濱知青,武漢大學畢業,已故。

 

在衛生所裏有時也傳出不和諧的音符,有時直言快語的董秋娟也有時也會向金奎發泄自己的幽怨。 重情重義的金奎是個情感世界極為豐富的人,他理解董秋娟此時的心境,他知道,她那時候的心實際還在梁曉聲的身上,雖然那已經是一段無法再續的情緣。

有人說,從真正的意義說,女人一生隻能愛一個男人,這也許是一個謬論,但誰都明白,一個心還在別人身上的女人,怎麽肯輕易接受你的玫瑰?

但是,愛之使然,正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這本是糊裏又糊塗的事,又有幾分能說得清楚?在連裏,都知道金奎是在用自己滾燙的心,用自己真誠的包容去嗬護這份視如生命的情感。

時光逐漸衝淡了董秋娟對梁曉聲的懷念,她開始珍惜眼前的幸福,眼前的人,她注視著這個其貌不揚然而是一往情深的男人,心裏終於湧上了熱流,金奎的努力也終於修成正果。自幼坎坷,又經曆過風雨的董秋娟,多麽希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巢和慈愛的母親啊。那年夏天,聽說金奎的母親患病,董秋娟急忙隨金奎回哈爾濱,希望能夠探望和照顧這個還沒有見過麵的婆婆。然而還是未能如願,中風後的婆婆搶救幾日未果,到死也沒有見到沒過門的兒媳。

後來,金奎上了大學,畢業後到樺南石灰石礦工作,董秋娟也調往當地衛生院。他們定居在樺南,有了自己的兒子,相信那一段時光是董秋娟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然而災難再次降臨,孩子五歲的時候,金奎心髒病發作撒手人寰。小董隻身一人帶著兒子回到牡丹江。生活艱難,剛強的董秋娟經曆了許多艱難,終於把兒子培養上了大學。

晚年的董秋娟一次在街道玩麻將,忽然一陣眩暈,以她衛生員的直覺馬上告訴麻友,不好,送我上醫院!中風後遺症使得董秋娟生活難以自理,但兒子工作在北京,相隔千裏,難以照顧。

……

愛和命運給董秋娟太多的悲傷和痛苦。也是愛的力量支撐著她在艱難的人生旅途中跋涉,在慨歎命運的同時,也不得不慨歎愛的偉大,慨歎愛的無怨無悔。

 

【後記】

「知青往事」董秋娟和梁曉聲的故事

 

前右二為董秋娟右三為梁曉聲,後排右二為後記作者陳大偉

這照片攝於2001年,梁曉聲與在京的大偉,秀旗等幾個兵團好友歡送董秋娟病愈回牡丹江。席間梁曉聲送給董秋娟兩本新作品。

此前董秋娟已經患過腦梗塞,乳腺又出毛病,所有這些絲毫沒有壓垮董秋娟,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人見過她的愁容,永遠以笑臉麵對人生。

當梁曉聲得知董秋娟來北京醫治的消息後,馬上趕到小董兒子家探望,到醫院安排醫治,還留下了一些所需費用。梁曉聲善意安排董秋娟在北京繼續醫治,剛強的小董沒有同意,術後不久就返回牡丹江。

「知青往事」董秋娟和梁曉聲的故事

 

董秋娟

一個是重情重義的東北漢子,一個是自尊堅強的關東女人。幾十年前,在北大荒黑土地上,開始了他們的初戀,世事變遷如何能料?如今,病痛纏身的董秋娟,獨自生活在牡丹江,堅強麵對人生,獨自守候那份深埋心中的感情。正是:

 

昔日情懷如煙雲,
今朝相見人唏噓。
敢問世間情為何,
誰人又能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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