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待業生活 作者:子蘊

本文作者

 

北京不歡迎我們

 

約從粉碎四人開始吧,知青返城的大潮開始衝擊北京(當然上海、天津等城市無一例外),到1978年,所有上山下青,幾乎都逃亡般回到了故土。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我們朝思暮想的北京,為之魂牽夢縈的北京,不再歡迎我們,視我們這些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的知青為外鄉人,嫌棄我們這些土得掉渣兒的土包子,擔心我們搶了他們的飯碗。在他們眼裏,我們成了多餘的累贅,這讓本就不自信的我們,更加自慚形穢。

 

我回京的那一年,大街上、汽車上、商店裏到處是戴著大貂皮帽或羊剪絨帽,穿著褪色臃腫的軍棉襖、軍棉褲,黑紅臉膛的男女青年。這些人顯然和當時的北京人格格不入。無論是買東西、擠汽車還是吃飯,我們總是遭到歧視和白眼兒。一樣乘汽車,售票員專檢查知青買沒買票。一樣買東西,北京人可以翻來覆去地挑,知青們(不穿馬甲也認得出來)挑就不行。明明手續健全,辦遷入戶口時,那些官氣十足的麵孔和盛氣淩人的範兒讓人心寒。連居委會的大媽都衝我翻白眼兒:喲,二姑娘也回來啦!不是結婚了嗎?沒在邊疆紮住根兒呀?我心裏那個氣就別提了,老子下鄉是毛主席政策讓走的,回城是鄧小平政策讓回的,既沒吃你的又沒住你的,關你們什麽事?你管得著嗎?人啊人,為什麽這麽勢利,這麽趨炎附勢?生氣歸生氣,可也不敢造次,小腳偵緝隊當時可掌大權呢!別看成事不足,分配時給你說句壞話,就夠你喝一壺的。可憐我們這些知青,當時地位低下得任何人都可以捏著我們。心裏生氣,不平衡,沒地方發泄,隻好寫首小詩自嘲一下,調侃一下灰心喪氣的自己:

 

毛主席揮手我衝鋒,麵朝黃土背向東(北京方向),

十年辛苦無人問,兩手空空又回城。

北京幾無立足地,勢力白眼處處逢。

為求生計沒奈何,暫且忍氣又吞聲。

花落尚有花開日,卅年河西有河東。

待得春風眷顧時,牡丹花開四季紅。

 

真正歡迎我們的,還是自己的父母親人。在飯店裏,什麽啊(新僑飯店)、老莫啊(莫斯科餐廳)、鴻賓樓啊、東來順啊、萃華樓啊,總看到家長們在犒勞知青兒女。幾碟小菜一擺,父母基本不動筷子,隻是不斷地給兒女夾菜,心疼地看著自己狼吞虎咽的兒女,那情景至今像一幅幅圖畫,定格在我的腦海中,溫馨而又淒楚,令人動容。

 

親當然也不例外,所不同的隻是還帶著兩個孩子,一個是姐姐的兒子蠻蠻,一個是我的兒子貝貝。每到一處,菜還沒上來,我的兒子就紮著小手:吃!吃!急不可耐。蠻蠻則不同了,北京長大,吃過見過,常常鄙夷不屑地笑話弟弟。母親告訴他:你是哥哥,得懂得照顧弟弟,哄他玩!不料蠻少爺大言不慚:我不會哄孩子,隻會逗孩子!可憐我的兒子,一次姐姐烙蔥油餅,因為愛吃,居然吃多了,又吐又瀉,害得我半夜三更帶他去看醫生。

 

為我從小愛美,回北京後,母親體諒我沒錢,主動帶我到百貨大樓去買布料,請人給我做衣服。兒子在土地上、草地上跑慣了,一踏上百貨大樓光滑的地麵不適應,就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地摔開了,簡直像個小不倒翁。先時母親還樂,旋即又掉下了眼淚,好可憐的孩子啊。那一天我很興奮,先在一個櫃台選中了一塊鮮豔的布料,挑啊挑啊,又在另一個櫃台選中了一塊淡雅的布料。母親認識一個給雜技團做服裝的陳師傅,衣服做的式樣特別新穎,說好了帶上新布料去給我做衣服。可是等回家一看,隻拿回了一塊。原來是我的老毛病未改,狗熊掰棒子,隨買隨丟。幸虧買兩塊,就是買上十塊八塊的,到頭來還是拿回家最後一塊。看到萬分頹喪的我,母親直歎氣:算了,別懊惱了,原以為你長進了,沒想到本性難移……”

 

艱難的求職之路

 

回城的那一年,我已30歲了,在龐大的求職兵團中,我是年齡大的,且又已婚有小孩,無疑增加了就業難度。怎麽辦?咬咬牙,一狠心把兒子送進了托兒所。先是到街道辦事處填了申請就業表,隨即又找到街道片兒警盧增宇(當時他是北京市公安係統二等功榮立者),他對管片兒的居民家庭狀況了若指掌。我對他說:盧,我沒工作,也沒負擔(真虧心,兒子都花錢托出去了,還說沒負擔),我幫你搞胡同宣傳吧,出黑板報我拿手。盧當時正搞人口普查還是清理核對戶籍我記不清了,反正正缺人手呢!老盧喜出望外,他坦率地說:我可沒錢,咱純義務。說:沒問題。

 

這樣我開始了每天幫派出所抄寫大戶籍冊的工作。有時候也幫著出出黑板報,寫寫宣傳材料。兒子的托兒所是街道辦的(史家胡同托兒所的前身),就在後院,大窗子就在我家小跨院兒裏。我抄寫戶籍冊時,有時聽到兒子的哭聲:我要倒(找)媽媽,倒媽媽!我就難過得淚如雨下。聽到方老師--一個清秀大氣的上海人--哄兒子:們去給媽媽打電話啊!我恨不得掀翻桌子衝進去,領出我的兒子。心想,這樣的日子何時是頭兒啊?我開始懷疑自己回京是否正確,再想想D回城也杳無希望,更是增加了自己焦急無奈的心情。這樣的工作幹了兩個多月,街道為我們成立了知青小組。每天組織我們上課,提高認識。盧增宇對我說:真想留你在派出所,我們這兒缺能寫的人,可惜沒有編製,你要是能托人找到編製就沒問題。哪!我到哪裏找編製去啊,還是老老實實參加知青小組,不斷提高認識吧!

 

這中間還有個小插曲,讓我哭笑不得。我們小組有個男知青,有一天帶個二十幾歲的男青年來,在我們上課的地方轉來轉去。過了幾天,這個小一點的男知青對我說:我哥想和你交個朋友,他是某某單位的……”記具體說什麽了,總之是誇他哥條件如何好、他家條件如何好之類,甚至說:我哥說了,你不用找工作,他有能力養活你!當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用時下小品演員宋丹丹的話說:傷自尊了!我不客氣地說:你找別人讓你哥養活吧,我沒興趣。

 

們下鄉時的觀念是:一是當兵,二是進工廠,三是去兵團或插隊,最看不起進服務行業當八大員(諸如售貨員、售票員、炊事員之類)。可我們回城後,如果你沒有門路,隻好進服務行業,別無他路。再說,我們這一代是沒有誌願的,長期的愛國主義教育,使我們的思維定式是:祖國的需要就是我們的誌願,黨的要求就是命令。裏院的春福夫婦也是從兵團返城回來的,隻是比我早幾個月回城,他進了朝陽菜市場。每天下班他都提著大筐小捆的菜啊、豬下水啊什麽的。這讓實用主義的母親很是羨慕:跟辦事處說說,你也進菜市場賣菜得了,咱家先落個實惠。可我心氣高堅決不幹,我堅持再等等。那時D每月四十二元工資,自己留下十二元生活費,剩下三十元寄回北京養活兒子。再加上母親也常常接濟我,生活還過得去,所以我一直撐著,一心想找一個體麵一點的工作。大約是我的履曆不錯吧,有一天,街道辦事處的找我,讓我去辦事處幫忙,猶豫再三,我還是拒絕了。當時我不知道辦事處是一級政府,認為辦事處就是居委會,居委會就是小腳偵緝隊。因為文化大革命中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我恨透了小腳偵緝隊,我寧肯餓著,也不與她們為伍。

 

當時有一個政策:誰家的孩子誰抱走。為就業壓力太大,各個係統、各個單位分別成立了第三產業勞動服務公司,以安置自己的職工子女。和我返城先後時間差不多的同學、朋友們很多,林伊和小潘因為父母是文化部係統的從幹校回來後,林因為會彈鋼琴,分到了歌舞團,潘留到了部裏。同是三十二團的左英,父母是衛生係統的,他分到了醫院。我的父親一直發配在外地,母親是北京市家具公司的,如果按係統,我可以進木材行業,但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我在這個行業幹夠了,絕不讓自己的孩子再進去。沒辦法,我隻有和千千萬萬個既沒門路又無一技之長的待業大軍一起,苦苦地奔波在求職之路上……

 

圖書館的故事

 

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機會來了,東城圖書館招臨時工,一天八角錢工資,幹一天給一天的錢。我立刻報了名。1978年的東城圖書館規模不大,位址在東四北大街六條胡同口上(近年已遷至交道口,成為藏書四十餘萬冊的具有現代化設備的大圖書館)。當時的東圖規模雖不大,但工作性質不錯,我非常喜歡。報到以後,一開始就讓我在前台借書處工作,我很興奮。活兒不累很簡單,借書的人把要借的書名給你,你按圖書名查詢按字頭索引的資料庫(一個個長長的抽屜),然後到一排排的書架上找到書,登記後把書借出去。看似如此簡單輕鬆的活兒,沒想到一天幹下來,卻頭暈眼花。因為不停地蹲下站起來在書架上找書,不僅腰酸背痛,且因為書庫光線很暗,每天費力地找書,還勾起了我的老毛病頭痛病。我從上中學就有這毛病,一疼起來不僅怕光還嘔吐。但我咬牙堅持著,心想別人能幹我就能幹,總比下鄉幹農活兒輕鬆多了,慢慢適應就好了。當時我幹臨時工之所以挑地方,是想憑自己努力轉成正式工。抱著這種願望,我打工非常賣力。一天八角錢的工資,說老實話,一頓中午飯就花沒了,要是指著這八角錢過生活根本不可能,好在當時的知青們都靠父母養活,不指著這個。不知別人怎樣,我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為掙錢,為的是找一份可心點兒的能幹長久的工作。

 

經曆了十年文革浩劫和上山下鄉,我有多少年沒看到書了,那麽多、那麽多的新書、老書,這讓我真是心潮激動,難以抑製。早晨大家沒上班我就先到了,不是為了幹活兒,是為了翻書。因為看書是不可能的,看不了幾頁其他人就來了,隻能在書架之間轉來轉去,看到有喜歡的拿下來看看目錄,翻幾頁過過癮,或者拿紙片記下來,想著以後得空兒再看。那時好多書還沒有解禁,這些書都封存在鍾鼓樓下麵的平房裏,而重新整理登記這批禁書的美差就落到我們兩三個臨時工身上了。

 

樓和鍾樓都在北中軸路的最南端,兩樓相距不遠,大約也就百十來米的樣子。鍾樓在鼓樓的正北麵。鍾鼓樓始建於元代,為元、明、清京城報時中心。古代將每夜晚八時至淩晨四時分為五節。定更和初更都是先擊鼓後撞鍾,夜裏隻撞鍾不擊鼓,因此有暮鼓晨說,從而使全北京城有序可循。鼓樓為單體木結構,而鍾樓則全部為磚石結構。兩樓相同的都是重簷歇山頂,四麵設拱券門。不同的是,在二層樓上,鼓樓置直徑1.5米的大鼓一麵,而鍾樓則懸永樂年間鑄造的重達63噸的報時銅鍾一頂,據說撞擊聲可達方圓十數裏。

 

對鍾鼓樓有特殊的感情,不僅因為母親小時候曾經住在鍾樓灣的一個大院裏,我小時候上學的東公街小學也在鼓樓東大街上,還因為小時候聽母親講的關於鍾鼓樓的一些傳說,充滿了神秘色彩。母親說,永樂年間重新鑄鍾時,鍾發不出聲音,為此皇帝下令殺掉許多鑄鍾匠,後來一個鍾匠的女兒夢見有神仙指點,隻有年輕女孩兒跳進沸騰的銅水中,鍾才能響。在鑄鍾接近尾聲時,鍾匠的女兒決心拚上性命救父親和眾多鑄鍾匠,她裝扮一新後來到鑄鍾廠,趁父親不備跳入了滾沸的銅水中,父親發現後伸手去救,已經來不及了,隻抓到了女兒的一隻鞋子。從此以後鍾真的響了,隻是不甘心的女兒總通過鍾聲要自己的鞋,所以鍾的尾聲總是發出幽幽的……”音。

 

樓的故事也很神奇,據說清光緒年間,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他們想放火燒毀木質結構的鼓樓,但就是點不著火,惱羞成怒的聯軍士兵,隻好掄起大刀不斷地砍向大鼓。而我看到的大鼓麵上,果然是傷痕累累,有許多破洞。

 

鍾鼓樓下麵的房子裏堆滿了落著厚厚灰塵的書和雜誌。每打開一摞書都會灰塵漫天,所以每天下班,我們都黑煤烏嘴,滿麵灰塵。因為熱愛這份工作,吃土我也不在乎。我們的任務是按書籍的分類一本本登記、編號。春天,北京的柳樹綻青,桃花、杏花都開了,空氣中透著暖暖的春意,迎合著我心中的期待與希望。特別是親手參與解禁資修書,本身就預示著文化春天的到來,那種愉快的心情並沒有因為物質生活的貧乏而受到絲毫影響……我每天鑽在亂書堆中,邊挑揀著書邊認真地登記、編號。許多外國名著和中國2030年代的文人如胡適、巴金、林語堂、沈從文、錢鍾書等的著作都在我們的翻揀中即將重新麵世,許多延安的作家如丁玲、趙樹理、周立波等的書,也經我們手即將重見天日。

 

讓我感興趣的是,這裏堆積著大批的舊電影畫報,甚至有解放前的畫報、影訊。我本來就喜歡電影,也喜歡電影明星,遇到我想看的畫報,我就放在一邊,中午休息時我就如饑似渴地看。從這些畫報中,我又見到了心儀已久的電影明星、電影消息,盡管是十多年前的資訊,我並不感到陌生。令我驚奇的是,我還看到了江青在上海當電影演員的許多報道,她在《狼山喋血記》中的劇照,她與同是當紅電影明星的王瑩爭演《賽金花》的報道,她與唐納的感情糾葛……想到文革中江青為了毀掉2030年代她當演員的事實,不惜和葉群聯手迫害一大批老電影人:趙丹、鄭君裏、舒繡文、上官雲珠……甚至連保姆都不放過,使這些無辜的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感到萬分的憤慨,為江青的專橫跋扈,也為她的愚蠢。曆史豈容篡改?你就是把知道你底細的人全都殺光,曆史的印記也是抹不掉的啊!可悲的年代、可悲的人啊!

 

和我一同打工的有個男青年,叫翰。他有一副好歌喉,當時正在煤礦文工團學唱歌。休息時我們一起沿著窄窄的木梯,咯吱咯吱地爬到樓上。鼓樓裏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占據在二層空間的一麵大鼓立在中間,估計旗偃息鼓至少已有五六十年了。一不小心碰到哪兒,就會驚起不知是老鼠還是蝙蝠,啦啦陣響,驚出我一身冷汗。

 

爬到鼓樓外就不一樣了,頓覺神清氣爽。我記憶中外麵沒有護欄,害怕掉下去的我們緊貼著牆壁站立著,因為興奮和害怕心裏咚咚直跳。站在鼓樓頂層,可以看到遠處北海的白塔、景山的五味亭(甜酸苦辣鹹五個亭子)鼓樓四麵的大街筆直筆直的,臨街雖有不少店鋪,但並沒有都開業,雖是中午,街上的人也不多。翰興奮地說:給你唱支歌吧!沒等我說話,他就放開喉嚨唱起來。不記得他唱什麽歌了,大約是《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吧!他嗓音嘹亮渾厚,立刻吸引了街上行人,許多人停下來尋找歌聲的來源,連騎自行車的人也停下來傾聽。我問翰:你為什麽不考專業歌舞團?說:我正在做準備,等著我的好消息吧!時候的知青,雖曆經磨難仍癡心不改,仍舊懷揣夢想。正因為有夢想,我們這代人才永遠活得那麽愉快而充實。

 

圖書館帶我們幹活兒的有兩位四五十歲的女職員,我們稱她們,對我特別好。有一位老師脾氣特別倔,說話不留情麵,唯獨對我網開一麵,可惜我忘了她姓名。每天早晨看到我都和翰一起來上班,她悄悄問我:你們倆不是在搞對象吧?”“您瞎說什麽呀?我兒子都三歲多了。”“那他知道嗎?”“您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每天都在五路車站碰到他,所以才一起來上班。”“哪兒那麽巧天天碰見呀!傻姑娘。那天休息時,這個老師當著大夥兒的麵問我:喂,小劉,聽說你有個漂亮兒子,把照片拿給我們看看。趕緊拿出隨身帶的兒子的照片,大夥兒傳閱了一番。從那天開始,我還真的再沒在路上碰到過翰,我不由從心裏感激這位善解人意的老師幫我解了圍,避免了一次尷尬。當然我和翰仍一如既往地說說笑笑,隻是在我內心深處不知為什麽多了一絲不快。

 

和我們一起幹活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圖書管理員,我們叫他小謝。小謝思想活躍,愛好攝影,自己的哥們兒還在外麵練攤兒1978剛剛開始改革開放,許多腦筋靈活不怕吃苦的青年,開始從深圳沙頭角、廣州等地向內地倒騰服裝、電子表、化妝品、口紅什麽的,我們管他們叫兒爺。那些服裝樣式新穎,價格便宜,銷路特好。小謝不僅教我們業務,給我推薦好書,還不時帶點便宜貨來,我們關係也很好。我記得小謝給我推薦了戴厚英的《人啊人》,我印象深刻,後來還陸續借給我一些被當時稱為傷痕文學的在市麵上找不到的書。我就這樣白天、晚上不間斷地看啊看啊。

 

突然有一天,我眼前一片黑,不僅頭痛欲裂,且什麽都看不清了……趕緊去了同仁醫院,原來是眼睛疲勞過度,神經性頭痛導致。我又開始大把大把地吃穀維素、去痛片,看書的速度也放慢了下來,這才使眼睛慢慢恢複。當小謝知道我想留在圖書館後勸我:嗎在這兒幹?清水衙門,每月掙不了多少錢,福利待遇還特低,趁早別在這兒耽誤自己!可我就是喜歡這裏的工作,一門心思地想留下來,幻想著自己能成為這裏的正式職工。和我們一起工作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圖書管理員,他很憂鬱內向,一天也不說一句話,似乎生活得很沉重,大家聊天兒,他從不介入,我有問題問到他,他不僅不回答,頭也不抬一下,我很害怕他。不久他就自殺了,我印象中他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好可惜啊!

 

約過了兩三個月吧,終於有一天,圖書館的一個負責人找到我,跟我說:師們對你評價都很高,也都希望你留下來,可是圖書館是事業編製,名額在區裏控製,如果你有門路帶編製來,我們歡迎你。我明確表示沒門路,那位負責人遺憾地說:你如果總幹臨時工,我們就太對不起你了,還是抓緊找一份正式工作吧!這樣,在滿懷希望幹了一段時間一天八角錢的臨時工後,我黯然離開了東城圖書館,告別了那些可親可敬的老師們和同事們,重又踏上新的求職之路。

 

等待分配的日子

 

從圖書館回到家,我開始反思:為什麽鋤頭都扛得,卻不能進服務行業?為什麽別人能當八大員而我就當不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豈不是和自己較勁?不管自己內心有多少不甘,我還是決定聽天由命,不能再企盼什麽,還是腳踏實地,服從分配吧!這樣想了以後,心總算平靜下來。我又回到知青小組,繼續提高思想認識,等待分配。

 

時我的生活確實很艱難,因為母親還沒退休,幫不上我什麽忙。我每天騎一個二十四型小自行車接送兒子,還要自己做飯、幹家務。搞衛生、洗衣服我還可以,飯我是橫豎不做的。每天下午五點鍾我到托兒所接上兒子後就在外麵糖豆、大酸棗的亂買,兒子跟著我冷一口、熱一口地胡吃,原本白胖胖的兒子,幾個月就讓我飼養成小猴兒崽子了。而且在經濟上我從來是有今天沒明天,有時候到月底一看,明天母親該發工資了,D該寄錢來了,我手裏還有幾元錢,我就把兒子一抱:走,媽媽給你買好吃的去。直到花得一分錢不剩才肯回家。因為我家住平房,是獨自的一個小跨院,院裏有一棵棗樹、一棵柳樹,遇到風雨天,外麵樹影搖曳啦啦亂響很是怕人。

 

這一年的清明節,我的親娘大概沒時間去天津給姥姥掃墓,她老人家居然在我家院子裏給姥姥燒開了紙。燒紙時是晚上,我本就有些害怕,燒完紙她老人家又不管不顧地走了(忘記她上弟弟還是姐姐家了)。這天夜裏姥姥來了,姥姥還是那麽和藹可親,說話還是那麽慢條斯理兒,她推開門,笑嘻嘻地說:誰在這兒哪?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坐了起來。隨即我聽見外屋桌椅板凳嘩啦啦陣響,姥姥也像一縷清風一下子沒影了。姥姥是我最愛的人,我本不該害怕,可當時我卻汗毛倒豎,腦袋都大了我緊緊地抱著兒子,大氣兒也不敢出,就這樣一直坐到大天亮。事後我告訴母親,沒想到母親全然不考慮我的感受,甚至說:姥姥那麽疼你,怕誰你也不該怕姥姥啊!我愕然,無話可說。

 

還有一次,兒子發燒了,一大早我抱著兒子乘公交車去東單三條兒童醫院。因為恰好是上班高峰,等車的人太多,我抱著兒子好容易擠上車門,還沒跨上台階,後麵一個小夥子大概急著上班,一把把我拉下來,他上去了。我氣極了,把兒子往地上一放,掄圓了拳頭朝他後背(車太擠,門關不上一拳拳狠狠打了過去,一邊打一邊壞蛋!流氓亂罵。因為我的舉動太出人意料,連我自己都沒料到,也大概因為我的瘋狂嚇壞了車上的小夥子,總之,小夥子並沒下來和我理論動粗,倒是車上車下的人都樂彎了腰。

 

時平房燒煤氣罐,換煤氣罐對我來說是一大難事。每到沒有煤氣了,我就用一個小車推著空罐到煤氣站去換。工作人員在煤氣本上蓋上章收了錢,把舊罐收了,就讓我上一米多高的台子上把灌滿氣的罐子自己搬下來。我不知道滿罐煤氣有多少公斤,但每次我都恨不得頭朝下跟煤氣罐一起栽下來,而賣煤氣的人誰也不肯上來幫一把。這興許就是計劃經濟時期服務行業的通病,賣貨的是買貨的祖宗,別說服務意識,就連最起碼的職業道德都談不上。

 

藥店學徒

 

這一年的秋天,我們終於分配了,我記得有上海餐館,有副食品商店,有土特產商店,有玻璃店、藥店等許多服務行業的單位,我跟母親說:您不是認識區委的蔡展阿姨嗎,讓她跟勞動局說說,反正都是八大員,讓我去藥店賣藥得了,還有點技術含量。親去找了蔡展阿姨,於是我被分配到了東四北大街的紅日藥店(後恢複老名宏仁堂,現在成了永安堂連鎖藥店),從此我成了一名藥店職工,我戲稱自己是賣大山楂丸的。

 

和我一起分到藥店的有七八個人,其中隻有我和一個姚姓女生是下鄉知青,其餘都是北京應屆高中生。藥店員工大約三四十人,來源有三部分:其中五十多歲的老藥工都是解放前就在藥店學徒,雖沒什麽文化,但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對每味中草藥治什麽、每種中成藥的成分倒背如流,幾個老師傅看起病來真的一點不比中醫大夫遜色。第二部分三四十歲,都是文革前後分配來的北京的社會青年及各屆畢業生。第三部分就是我們這一撥兒人。藥店的經理、書記名叫劉世賢,三河縣人,不知為什麽,當時的老藥工都是三河人,就像解放前三河縣出老媽子(保姆)一樣,三河縣還出藥工。從這一天起,我穿上了白大褂,開始了我的賣藥生涯。

 

紅日藥店還有個分店,在東四八條口上。藥店前台門臉兒有丸散組、飲片組,後店有庫房、加工製藥和中藥代煎。沒有培訓也沒有學,我們就全部分到飲片組了,飲片就是草藥,在草藥組有師傅帶著邊抓藥邊認藥,從幹中學,從學中幹,一年年下來,慢慢從學徒熬成師傅,這就是這一行業的慣例。新學員的工資是每月28錢,我雖然有十年工齡,但進了藥店和應屆學徒工一樣享受這個待遇。我當時並沒覺得不平衡,因為千萬個和我一同返城的青年都同樣命運,我能有正式工作就很知足了。

 

我在飲片組學徒僅一個星期,還沒抓過藥,剛剛學會包一服服中草藥包,我就被告知,丸散組的兩位老師傅點名要我調過去,理由是我踏實穩重有文化,讓顧客看著放心。丸散組是直接和顧客打交道的,要具備問病吃藥的本事,大部分顧客不直接買藥,而是告訴你他有什麽症狀,讓你介紹對症的藥給他,因此是有很大責任的。丸散組點名要我的師傅一名姓張,叫張士儀,五十多歲;一名叫劉茂林,已七十多歲快八十了,也算鎮店之寶了,因此店裏始終不肯讓他退休,一直留用,是店裏的大腕兒。張師傅出身不好,不準公開帶徒弟,而我和兩名十七八歲的應屆生焦吉琴、朱燕雲就成了店裏唯一和劉茂林簽約的入室弟子了,這在店裏也算一件大事。

 

圍群眾買藥都找劉師傅、張師傅,兩位師傅選中我,我當然備感榮幸,但有得必有失,一是我馬上遭到一部分老員工的白眼:們都抓了幾年藥了,還沒怎麽樣,你才來一星期就進丸散部,太不公平了!由此一直和我關係不睦。二是因為我沒在飲片學過徒,所以雖在藥店待過,但不認識中草藥,不會識別,這是令我非常遺憾的一件事。

 

張師傅雖不是名正言順的師傅,但教我很用心,除了讓我記中成藥的分類、擺放位置、價格外,讓我沒事時把中成藥的藥方主治、禁忌等逐一背下來,並在他們賣藥時,看他怎麽解決顧客的問病吃藥。他也經常在櫃台前隨機考我,看我解答得對不對。劉師傅年齡大,不太主動教,我就認真聽。每次他答複完顧客,我就問他為什麽,他就會耐心地講給我聽。關於中醫的四診合參、望聞問切怎麽回事,對病人察言觀色應略知一二的基本常識,兩位師傅都不時地講給我聽。劉師傅雖七十多歲,但滿麵紅光,身板筆直,思維敏捷。

 

問他養生的秘訣,他說:一是家有父母包辦的恩愛小腳賢妻,從沒氣生。二是每天八小時工作,生活規律。三是每天清晨一大藍邊碗白糖水,晚一杯十全大補酒,多少年沒間斷過。劉師傅是有名的嚴師,要求我們非常嚴格,批評人不留情麵,大家都怕他,外號老警察。我們站櫃台,前不準趴,後不準靠,更不準坐下。一天八小時下來,累得腿腳都腫了。除此以外,收款不準手心朝上向顧客要錢,不準聊天交頭接耳。對待顧客,劉師傅說,那是衣食父母,不能慢怠。總之,清規戒律非常多。但我們仨徒弟特別爭氣,不僅學得用心,事事都幹在頭裏。我就不用說了,三十多歲的人了,又在兵團鍛煉過,不用師傅發話,處處模範帶頭。焦吉琴性格潑辣,手腳麻利,腦子聰明,搞衛生、盤庫、換價簽不用師傅動嘴,全做得妥妥帖帖。朱燕雲是那種非常安靜、乖巧,說話慢聲細語,特別容易與顧客溝通的人。

 

這一年的年底,我們四人被評為模範師徒,店裏開了表彰會,我寫了發言稿,朱燕雲代表師徒四人發言(實際張師傅功不可沒,可惜出身不好,沒有名分),我們還每人得到一對枕巾做獎勵!

 

夏天,為了方便群眾,增加營業額,我們還得攤兒--就是每天派出幾組人蹬著平板三輪車走街串巷去賣暑藥、賣蚊香,而且出攤兒的都是我們丸散組的人。這下我可犯了難,要是碰到同學、熟人怎麽辦?知道我混了十多年混一賣大山楂丸的多丟人!沒辦法,輪到我出攤兒捏著鼻子也得去呀。一天我和小焦,忘了還有誰,一起出發了。怕人認出我,我戴一海個兒大草帽,小焦蹬上平板三輪車,我們騎上自行車。小焦問我:姐,咱上哪兒?說:東大橋!心裏說:遠越好,頂好去通縣。到了東大橋,我們選在公交車總站一個人多的地方(為的是多賣錢),小焦大呼小叫地吆喝開了,我則低頭忙乎著賣蚊香、賣暑藥。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忽然我的帽子被人一把掀掉:嘿,我說老同學,我跟旁邊端詳你半天兒了,你怎麽混得擺地攤賣大力丸了?來碰到了中學同學,聽她一驚一乍地嚷嚷,旁邊的人都齊刷刷看我,讓我好不尷尬……

 

為提高知名度,我們藥店還請來一坐堂大夫,姓尉。年紀約有六七十歲,瘦瘦的、弱弱的,弓著背戴一副黑邊眼鏡,整個兒一四川大邑縣惡地主劉文彩(這是當年對我們進行階級教育中一反麵典型)。初來幾天,沒有人掛號,店裏人也沒人和他說話,我主動搭訕著和他聊天,才知他有些來曆。解放前他就行醫,有兩個老婆,解放後公私合營,他沒能進醫院,因為醫術高,一直被各藥店請來請去當坐堂大夫,應該算自由職業者吧。他說:這個成分進不了醫院,當坐堂大夫憑本事吃飯,掙的是掛號費,隻要病人多,溫飽是不成問題的。說:給你寫個介紹怎麽樣,放藥店門口宣傳宣傳。不料他一口拒絕,說醫生不能自吹自擂,要靠醫術,口碑好,口口相傳,慢慢病人會不請自來,酒香不怕巷子深嘛!由此我對他生出幾分尊敬。果不其然,不知不覺間,他的病人越來越多,藥店裏的職工也都請他看病。有一次,我兒子發高燒始終不退,我哭著打電話給他,他馬上從店裏趕到我家,沒想到一服藥下肚,半夜兒子的燒就退了,真乃神醫也!我和尉大夫私交很好,總愛和他開玩笑,有一次我問他:尉大夫,你有兩個老婆,你怎麽和她們相處啊,你得特狡猾才能應付得了吧!他笑而不答。

 

愛整潔,愛收拾屋子,因此一看到店堂地麵不幹淨,我就拿掃帚去掃,一天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掃好幾遍店堂。看到對麵飲片組方劑多,忙不過來,隻要師傅同意,我就過去幫忙包藥捆包。開始一些人接受不了,以為我假積極有什麽個人目的,經常挖苦我,日子長了,大夥了解了我的為人,也就見怪不怪了,還給我起了一個善意的外號掃帚大叔--這是當時放映的一個朝鮮電影裏的人物,而這個外號一直跟到我離開藥店。

 

我的筆名叫梔子

 

藥店的經理、書記劉世賢,有點家長作風,在店裏一人說了算,大家都叫他劉頭兒劉頭兒當時四十多歲,個子不高,白白胖胖,三河縣人,他是介於老藥工和新職工中間承上啟下的人物。我之所以寫他,是因為我很佩服他,他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思想活躍,有經濟頭腦,銳意改革,很能代表20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批渴望衝破思想禁錮的人。

 

剛進店時,對劉頭兒沒什麽好印象,覺得他很,說話辦事形式主義多。特別是對年輕的店員們,動不動上綱上線,很難讓人接受。但他腦筋閑不住,不斷有新點子問世。我們進店時,他已在店裏搞了技術革新小組,鼓搗成功了機器抓藥,好像還拍了紀錄片,其轟動效應餘熱未散,偶爾還有人來訪,但很快黃瓜菜就涼了,大約是勞動力充足,機器抓藥沒什麽實際意義吧,慢慢就無聲無息了。但從這件事可以看到劉頭兒腦子多聰明。他特別善於抓經驗、樹典型,總想讓自己經營的藥店與眾不同。我的到來使得他多了個幫手,他有了新思路就讓我給寫材料。

 

記得寫第一篇經驗介紹是店裏如何開展政治思想工作,抓階級鬥爭,教育青年反修、防修之類的,內容無非是誰愛打扮、資產階級思想、領導教育改過自新等。我對他說:你讓我寫沒問題,但您的觀念已經太落伍了,有些觀點都該批判了,就怕您發完言沒成了先進倒成了靶子。很吃驚我這麽敢說話,但礙於麵子他堅持要寫,我隻好給他對付了一篇。以後他又讓寫些個人典型材料啊、計劃生育先進材料啊,反正他老有想法。

 

從多了我這個搞宣傳的出身,估計劉頭兒在總公司沒少出彩。因為老寫材料,老討論,他慢慢在我麵前不再擺官架子,而且很尊重我的意見,雖然我在店裏什麽也不是,連個小組長都沒混上。

 

有一次,我們又一起討論怎樣才能把藥店經營出特色來,他很無奈,說上邊管得太緊,統得過死,想幹什麽也幹不起來。我提議:咱們給《人民日報》投個稿怎麽樣,你把問題羅列出來,我負責寫。說:捅婁子咋辦?說:咱是想辦好藥店,又沒想幹別的,我以個人名義寫,總公司真怪罪下來,你出麵抹下稀泥不就得了!很興奮,於是我以《請給基層商店一點經營自主權》為標題,寫了一篇稿子,內容是醫藥總公司統購統銷,一家有的藥家家都有,一家沒有的藥家家都沒有,明明有些藥品並不緊俏,但因為進貨渠道單一,統得過死,所以難以應對市場需求。我還為自己取了筆名梔子,中藥裏梔子涼心腎鼻衄最宜。我對劉頭說:咱給當頭兒的敗敗火,讓他們明白明白。劉頭樂得前仰後合。

 

沒過幾天,《人民日報》就來人了,說準備登,核實一下情況。黨報來人了,這在我們藥店引起了轟動,劉頭兒親自接待,聊得熱火朝天。編輯一再說:問題抓得準、抓得好,很有針對性,有現實意義。不但登了,又讓我寫了一篇反響之類的文章。雖給刪成了豆腐塊兒,但一連在黨報登了兩次稿,在當時也很不容易。這下劉頭兒對我更加刮目相看。更有意思的是,站櫃台時,大夥兒跟我逗:你幹嗎不叫全蠍或者僵蠶,大涼!說:太涼了也不行,頭兒們該呆傻了!

 

1980年下半年吧,我有幸脫產半年進入區藥材公司主辦的、以學中醫中藥為內容的七二一學進修,老師是由本係統有實踐經驗又有理論水平的老師傅擔任,學的內容也很豐富,包括人體的穴位、陰陽平衡、藥物藥理、辨證施治等,很實用。我記得我們整天搖頭晃腦地背:藿香正氣大腹蘇,甘桔陳苓厚樸竹……”“歡味甘,利人心誌,安肝明目,快樂無慮。”“檳榔辛溫,破氣殺蟲,祛痰逐水,專除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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