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凋謝的蘭
多少年來,我的腦海裏總是抹不去蘭的形象。她總愛穿一件深藍色斜紋布的雙排扣列寧裝,脖子上係一條白色的喬其紗圍巾,戴一副細邊框茶色眼鏡,渾身上下溢散出一股濃濃的書卷氣。
她是我姐姐杭一中高中同學,經常到我們家來玩。她的聲音很好聽,每次來,天井裏就會蕩漾起她銀鈴般的笑聲。
姐姐同學的學習小組一來就圍坐在我家廚房的八仙桌旁做功課,隻有蘭每次都是搬一張骨牌凳,一張小竹椅,獨自一人在天井裏做作業,挺清高的樣子。作業一完成,她就會朗誦詩,常常朗誦的是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和莎士比亞劇本的台詞。有時候,她也會唱上一首歌,最愛唱的是歌劇《江姐》中的《紅梅讚》。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就再也沒有在家裏見到過她。後來才知道,她家裏遇上了大事,她爸爸,浙江省統計局局長跳樓自殺了。那是文革中省裏第一個自殺的領導幹部。因為文革剛開始不久她爸就走上了“自絕於黨和人民”的絕路;又因為是省裏第一個公然和革命的血腥批鬥抗爭的人,蘭一家人的命運可想而知。
1。 蘭嫁給了肖麻子
1969年3月9日,蘭和她的兩個妹妹二蘭、小梅,也在閘口火車站登上了開往北大荒的列車。她沒有選擇和自己杭一中的同學為伍,而悄悄地隨著自己的妹妹加入了杭女中的行列。
自從父親“畏罪自殺”後,蘭銀鈴般的聲音幾乎就消失了,她隻想變成一粒小小的塵埃,融入人們腳下的泥土,讓同學們忘記她,找不到她,逃避世人,乃至消失。
蘭是老高一的,那年21歲。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正處在春情萌動的階段,最渴望男生們追逐自己的目光。蘭周圍從來不缺少這樣的目光,她也很享受這種目光。然而,就在父親自殺的那一天晚上,蘭給自己的眼睛裝上了閘門,女孩兒的春心柔情從此與這個世道一刀兩斷。
從踏上火車開始,一路上,蘭就沒有說過話。她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腦子裏全是爸爸親切慈祥的笑容。
文革開始沒多久,爸爸就被造反派帶走,名曰隔離審查。一周以後,造反派突然到家裏來報信,說蘭的爸爸畏罪自殺。一家人聽到噩耗全部蒙了,母親當場昏厥過去。
那是蘭第一次聽到“畏罪自殺”這個詞,她不明白畏罪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早年就參加革命的爸爸究竟有什麽罪?之前看到貼在家門口的大字報上,爸爸的罪名是走資派,蘭悄悄地問過別人,什麽叫“走資派”?別人告訴她,走資派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蘭更不明白了,爸爸是上海人,奶奶雖然出身地主家庭,但她很有覺悟地嫁給了江南造船廠的工人爺爺。盡管爺爺是工人,不富裕,但奶奶家私下裏的頻繁接濟,依然讓爸爸從小過著殷實的生活。可爸爸卻並沒有留戀家中富足安定的日子,1937年,他和許多向往革命的知識分子一樣,奔赴了心中的聖地延安。
解放後爸爸隨部隊進了北京城,轉業後一直在國家機關工作。那時,她們一家住在北京二環的西便門,國務院宿舍大院,家裏房子很大,暖氣燒得很熱,天天可以洗熱水澡,每個周末都能去釣魚台旁邊的紅塔禮堂看電影。
蘭家裏有七個孩子,上麵四個哥哥,蘭排行老五,也是家裏第一個女孩。父親喜歡女孩,一直盼望有個丫頭。蘭一出生,父親就視她為掌上明珠,百般疼愛。蘭的名字是父親取的,他喜歡蘭花的清雅高潔,希望女兒也具有蘭花一樣的秉性。
下鄉前的蘭清純美麗
蘭在北京長到十一歲,之後隨調至杭州工作的爸爸來到了美麗的西子湖畔。雖然杭州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炎熱讓蘭很不適應,但隻要在爸爸身邊,蘭永遠是快樂的。讀書雖然是插班,但蘭一口京腔京韻的標準普通話,馬上讓她在班上成了老師同學都對其刮目相看的小公主。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蘭都是爸爸的驕傲,而爸爸則是蘭頭頂上遼闊的天。
然而,突然間,爸爸死了!而且是畏罪自殺!蘭一下子覺得天都塌了。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情恍惚,不愛說話。
火車上,杭一中的同學們幾次來拉蘭去他們的車廂,蘭都拒絕了。到了富錦,分公社時,先是大家自己報名,自由組合。杭一中的同學們覺得蘭是一中的,都想叫蘭回來,蘭依然沒答應。她想好了,自己從今往後就和女中的同學們在一起,和自己的兩個妹妹在一起。
興隆公社是富錦七個公社中最大、最偏遠、最貧困的公社,下屬有十四個大隊,一下子接收了三百多個知青。其中隆勝大隊就接收了三十幾個知青。杭一中的熊虎是同學們心中很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帥小夥子,他一揮手去了隆勝大隊,呼啦一下身後就湧過去三十幾個知青。熊虎堅持組建“和尚隊”,不收女生,於是十幾個男生跟熊虎去了一隊。
杭女中老高三的陳定芬在女孩子中年齡最大,馬上不甘示弱地以大姐姐的身份拉起一支“娘子軍”,清一色的女生,大部分是杭女中的同學,她們去了三隊。
蘭的大妹妹二蘭是杭女中的,小妹妹梅是杭十二中的,但二蘭卻像是大姐一樣總嗬護著蘭和梅。自然而然的,蘭和梅也對二蘭產生了依戀。於是,蘭和梅都離開了各自學校的隊伍,而隨二蘭跟著杭女中的大姐陳定芬去了隆勝大隊三小隊。
從興隆公社到隆勝大隊大約有三十多公裏地,兩掛馬車載著十幾個女孩子卻走了三個多小時。幾乎沒有路,馬車在結著厚厚冰雪的草甸子上緩慢地踏行。得得得的馬蹄聲在空曠的大草甸上像小鼓槌敲打著女孩子們脆弱的心房,她們沒有看到來之前工宣隊對她們描繪的知青點新房子,也沒有看到想象中正燉著酸菜白肉粉條,烤著土豆玉米貼餅子的嫋嫋炊煙。她們看到的,隻有漫無邊際的沼澤地,腳踩上去冰碴子哢哢作響的荒草甸子。越往遠處走,心裏越來越發慌,不知道馬車會將她們帶到哪裏去,也不知道望不到盡頭的草甸子深處會有什麽在等待著自己。
從大隊部再到三小隊還有八九公裏,連馬車也進不去了,大家隻好坐上了狗爬犁。三條毛色鬆黃的大狗拉著爬犁在冰甸子上奔跑,那情景有點像電影《智取威虎山》裏楊子榮和小爐匠坐著狗爬犁去威虎山。女孩子們似乎忘記了周圍冰天雪地的荒涼,一時間反而覺得挺浪漫挺新鮮,有的女孩還唱起了小常寶的唱段:八年前,風雪夜……
狗爬犁最終把女孩子們拉到了隆勝大隊三小隊,這也就是今後她們要插隊落戶紮根,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地方。
一切擔心最終都落到了實處,沒有新房子,沒有酸菜白肉燉粉條,更沒有紅旗鑼鼓夾道歡迎,所謂的知青點,就在一片荒涼的,高出冰甸子沼澤地些許的土崗上,那兒稀稀落落地有十幾棟低矮的茅草房,那是老鄉們住的房子。所謂貧下中農,就是從山東拖家帶口逃荒過來闖關東的人,他們想到人們傳說中“扔杆馬轅子就能長出一架馬車”,土地肥得流油的北大荒來找活路。打下茅草和上泥,在土崗上蓋幾棟茅草屋,開荒種地。前後不過也就三四年,就變成公社社員、老鄉、貧下中農了。
知青們覺得自己被工宣隊騙了,大家開始想家,想遠在杭州的爸爸媽媽,有的知青甚至立馬就想回去。然而,狗爬犁早已經被老鄉們拖走了;馬車更是不見了蹤影。而且,即便坐上爬犁,再坐上馬車,再往回走的卡車呢?火車呢?天涯路漫漫,他們是被拋在荒地野嶺,再也回不去了。
女孩子們開始哭泣,先是流眼淚,繼而哭出聲來,最後連大姐陳定芬都哭了,一群女孩兒稀裏嘩啦都哭成了淚人兒。
不過,畢竟全部是女孩子,隊裏對女孩子還是照顧一些,比起其他小隊的男生們,她們還是幸運多了。她們被分派到各個村民的家裏,兩個女孩一戶人家。蘭和兩個妹妹二蘭、梅堅決要求不分開,結果三姐妹就被分到一戶農民家裏。
女生們後來聽說其他小隊的男生們有的直接就被安排住到四麵通風的馬廄和馬號裏,睡覺時凍得不敢脫衣服,戴著帽子,穿著靰鞡靴鑽被窩。第二天早上起來,一個個臉上鼻涕都凍成了小冰棍,眉毛嘴角都掛著冰碴子。
與男生相比,她們覺得似乎不應該再抱怨什麽了,起碼她們分到老鄉家,還睡上了老鄉燒熱的炕頭,喝上了暖呼呼的棒子碴粥。
本以為從杭州千裏迢迢來到北大荒,怎麽著也得讓大夥兒休整幾天,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老鄉們就梆梆梆敲鍾,催知青起床下地幹活了。
女知青在幹活上和男知青一視同仁,她們幹的第一件農活就是種地,兩人一組。前麵的人用鋤頭挖坑,後麵的人往坑裏撒種,然後用土把種子蓋上。
從來沒有握過鋤頭把,沒有幹過農活的一群女孩子,跟在老鄉身後,照貓畫虎,掘地播種,一天幹下來,幾乎個個滿手血泡。蘭一雙細嫩的小手,在家連手絹都不洗一塊,根本舉不起鋤頭。二蘭心疼姐姐,讓她跟在自己身後播種、埋土。幹了一天,蘭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一般,肩周抽筋,胳膊根本抬不起來。
女知青們幹的第二份活是打場。所謂打場,就是把收割下來的玉米、小麥、大豆,連稈子一起在地上曬幹,然後抱起稈子在地上拍打,讓玉米、高粱、大豆粒兒脫落下來。村裏到處是髒乎乎的泥地,糧食粒兒拍打下來掉進泥地裏咋整?
老鄉們教的辦法讓這些從城裏來的女孩子們大開眼界:選一塊平曠的泥地一桶桶往上潑水,幾分鍾水就結冰了,再潑水,再結冰,很快,冰層越來越厚,一大片晶瑩透亮玻璃鏡似的冰場地就出現在大家麵前。老鄉們說,這就是曬場打場的場院了。
所有的女孩子們都被這一瞬間魔術般出現在麵前的寬闊明淨的冰場院驚得目瞪口呆,這也給她們暗淡的心境擦拭去灰蒙蒙的霧靄。大家歡呼起來,覺得這裏的日子還是有新奇和歡樂的,心便敞亮起來。
二蘭和梅到底年紀小些,似乎更容易忘卻心中的悲苦,她們一下子就衝進打場的人群中,尖叫著揚起手中的玉米大豆稈用力在冰上拍打,任珠粒兒般四濺的玉米大豆麥子在冰場上亂滾,此起彼落劈劈啪啪的打場聲,伴著她們很久以來沒有過的笑聲,在空曠的冰場地上蕩漾開去。
隻有蘭依舊融不進妹妹的笑聲裏,她覺得兩個妹妹真是沒心沒肺,她們一點也不明白父親的突然離去,對她們意味著什麽;她們也不會想到,家庭成分的改變,將對她們的未來產生什麽樣的影響。雖然蘭有時也覺得這裏天高皇帝遠,沒有造反派,沒有大字報,沒有人們鄙夷或可憐她們的目光,但她就是開心不起來。她知道,爸爸的死已經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一個多月以後,播下去的種子開始長出綠苗,黑黝黝的土地上冒出一簇簇鮮綠,它們帶來了春天的氣息,也讓那些看到一顆顆種子在自己手中綻放出一株株嫩芽的知青們,近距離地見證了生命的孕育。雖然知青們並沒有感到偉大領袖讓他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教育了什麽,但能讓一粒粒種子通過自己的手長出一棵棵綠苗,已經足以讓大家覺得,這裏真的是廣闊天地大課堂。
然而,幾天以後,一個女知青的意外之死,讓興隆公社所有的知青們心靈受到強烈震撼。年輕的生命第一次直麵死亡,他們仿佛突然間意識到,麵前這片廣闊天地裏,似乎有一口口深埋的陷阱,不知何時陷阱就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腳下,那不是誰有意挖的,那是你走進這片天地可能就會遭遇的定數。
那是一輛堆滿了茅草的馬車,坐在高高的草堆上,一邊看著馬車手揚鞭催馬,一邊眺望無邊的黑土地和藍天上飄忽的白雲,是知青們覺得最浪漫的事情。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爬上了沒有捆綁結實的高高的草堆,她們聽著草堆下麵傳上來的得得得的馬蹄聲,不由得唱起了歌: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麵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假如有人來問我,
這是什麽地方?
我就驕傲地告訴他,
這是我的家鄉。
唱到動情處,一個女孩子忍不住站了起來,高高的茅草堆本來就捆得不緊,女孩一站,重心不穩,還沒有站直,就聽一聲尖叫,女孩已經從茅草堆上掉了下來。其他女孩還沒有弄清楚怎麽回事,馬車手也沒來得及噓馬停車,馬蹄已經從掉下來的女孩子身上踩踏過去,馬車車輪更是緊接著從女孩腦袋上碾軋過去。
那是一個剛滿十九歲,花骨朵還沒有開放就跌落在泥淖中的女孩。女孩仰臉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很安詳,臉上身上沒有一滴血。無論大家怎麽呼喚,女孩都再也沒有醒來。
女孩說過,想拍一張坐在馬車高高的茅草堆上的照片,寄給爸爸媽媽,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孩子,在千裏之外也有著開心浪漫的生活。
現在,女孩子們看到剛剛還和大家一起歡笑的同伴,突然間就死了,她們這才意識到,這或許就是自己遠離家鄉遠離父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插隊落戶的實質,沒有浪漫和幻想,隻有冰冷和殘酷。
那一晚,蘭一直在流淚,不說話,也不肯吃飯。大家都以為蘭還在為那個死去的女知青難過,隻有二蘭明白,蘭是從女知青的死想到了自己未卜的命運。
春耕、夏鋤、秋收,北大荒的農活隨著季節的轉換而輪回。但不管是哪一種農活,在蘭眼裏,都讓人有一種一望無邊的絕望。
北大荒的土地寬廣遼闊,一望無際,耕田像無數條黑色的長龍,一壟一壟地伸向遙遠的天邊,那種無盡無頭的延展,似乎永遠都沒有終點。有人說,北大荒的壟,地平線有多遠,那壟就有多長;也有人說,假如你能數得清自己的頭發有多少根,你才能數得清北大荒的壟有多少條;更有人說,北大荒的壟像鐵軌奔向遠方,從這頭到那頭,你可以繞地球三個來回了。戲謔也好,誇張也罷,反正你站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眼睛看不到邊界,人忽然變得渺小,似乎萎縮成螞蟻,瞬間就被天地吞噬了。
在我采訪當年的北大荒知青時,聽到的一個最頻繁的字眼就是“接壟”。我試著在百度裏輸入“接壟”二字,沒想到居然跳出來很多條信息:
誰幫我接壟,我就嫁給他;
若有人幫我接壟,做他老婆的心思都有;
接壟,簡直就是救命!你接我的壟,我就跟你走;
……
一條條幾乎都是當年的知青留下的文字。看起來,北大荒黑土地上的接壟,和女知青的嫁人,有著微妙的關聯,且不僅僅是個別人的個別現象,而似乎包含了某種無法阻擋的無奈選擇?
蘭的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眼鏡,瘦弱嬌小的身軀在空曠的田壟上像一株風一吹就要倒伏的麥苗。兩隻手伸出來,細皮嫩肉,十指尖尖,一看就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坯子。每一次在壟上幹活,無論收玉米高粱,還是割麥子黃豆,蘭總是幹不了一會兒,就會遠遠地掉隊,無論她如何努力,也無法跟上別人的進度。一掉隊,她就發慌,一發慌,腿就發軟,手就發顫,握不住鐮刀。想讓別人等等她,自尊心又讓她張不了嘴。有時候,細心的二蘭發現姐姐不見了,會回過頭來找她,但心裏明明希望妹妹陪著自己的蘭,又總是堅決地把她推開,讓她跟上大隊人馬不要管她。而當二蘭拗不過她真走了,她又會望著妹妹的背影掉淚。
蘭原本以為,自己從小嬌生慣養,在家裏甚至連手絹也不洗一塊,幹活不如別人,也在意料之中。現在來農村接受再教育,隻要自己肯吃苦,好好鍛煉,一定可以慢慢學會農活,養活自己。等到自己扛上鋤頭啃上壟,和別的知青一樣,一人抱一根壟開始幹活,你還沒有找到感覺,擺好架勢,別人已經噌噌噌地往前衝。你心裏著急也沒用,別人早就趕到你前頭,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蘭的內心開始一點點地絕望,她發現無論自己怎麽努力,還是跟不上別人的腳步。你站在壟的這一頭,絕對望不到壟的那一頭,長長的壟,黑黑的壟,像鎖鏈一樣鎖住了自己的手腳,也鎖住了自己花蕾一般的青春。
隻要一掉隊,四周空曠無邊,人跡蹤影全無,隻有風吹莊稼杆子沙沙響的聲音和成群結隊霧團一般在你身邊糾纏的小咬。每當這種時候,蘭都會覺得特別孤獨,特別害怕,特別無助。有時候她會用盡全力對著曠野扯一嗓子,但那聲嘶力竭的喊叫,在空曠的天地間微弱得就像一隻蚊子發出的聲音,誰也聽不見。
肖麻子是村裏的農民,小時候出天花,讓他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小坑,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但肖麻子又是村裏麵最見多識廣,也算得有文化的人。他是村裏的會計,會扒拉算盤珠子給大家算工分;他常常趕馬車進富錦縣城,給隊裏買生產工具,和那些足不出戶的村民比,也算見過世麵;他還很幽默,會講故事,說笑話,逗人樂。
別人都以為,假如不是因為肖麻子臉上的那些小坑,他恐怕早就應該娶上媳婦生下娃了。隻有肖麻子自己知道,正因為他讀過書,見過些世麵,他和土生土長的農民還是有點小小的區別,他心裏還是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渴望。雖然他不知道這種渴望究竟是什麽,但他就是對村裏的農婦和常在身邊晃悠的粗壯女人提不起興致。
這幫杭州女知青一到隊裏,肖麻子眼睛就不夠使喚了,瞅她們一個個粉嫩的小臉都像剝皮雞蛋似的,撓得他心尖尖上像爬滿了跳蚤,癢癢得不行。他好像一下子知道自己心中的渴望是什麽了,他也明白自己以往為什麽對周圍的女人不感興趣。
肖麻子打定主意要在這幫女知青當中捕獲一個當老婆,但他縝密的心思深藏在心底,隻是不動聲色地找機會,蠶食般沙沙沙地靠近女知青。
很快,他就發現女知青們大多對他很冷淡,不知是自己臉上的坑坑窪窪有點讓人生厭;還是女人對男人的天生防範,讓女知青們對他保持距離,總之,他覺得那些個南方女娃不那麽好纏。
肖麻子是從接壟時意外發現,這是一條走近女知青的捷徑的。每次幹活,個子瘦小的蘭總是掉在最後麵,而且常常一掉隊就掉下一大截。
那時,幹活都是一人一條田壟。壟很長,短的四五裏,長的七八裏,甚至十幾裏。春天踩格子播種插秧苗,秋天割麥割稻割黃豆。別的隊都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男知青幹完自己的活,大多也都會很男子漢地回過頭來,幫著女知青從壟的另一頭往回接著幹,這也就是人們說的接壟。可是蘭所在的生產隊裏全是女知青,人人都自顧不暇,誰也幫不了誰。
割黃豆是蘭最害怕的農活。日頭暴曬下,幹裂的豆莢很紮手,割不了一會兒,蘭白嫩的手上就被豆稈豆莢紮得鮮血淋漓。本來她就割不快,手一破,心更慌,很快就又掉隊了。金燦燦一片的黃豆地裏,瞬間就看不見人影了。
蘭腰背酸疼得彎不下身,她隻好跪在地上,用膝蓋代替雙腳,一點一點跪著往前割。她的自尊和倔強都讓她咬緊了牙關,不願意喊出聲,讓同伴們等等她。
肖麻子獵鷹一樣的眼睛當然不會讓這隻羸弱的小羔羊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脫,他知道一個好獵手應該怎樣捕捉獵物。最初是從接壟開始的,瘦小單薄的蘭,不願意在知青同伴麵前示弱,卻無法抵擋一個本地農民的援手。人在孤獨無助時,抓住一根稻草,有時就像扶住一棵大樹。
肖麻子個子高大,身強體壯,幹活確實是一把好手。他先是在遠處偷偷地觀察蘭,地裏密匝匝的莊稼是天然的帷幕,躲在幕後窺探的肖麻子,對蘭既有一種發自肺腑的心疼,也有一種洞穿隱秘的竊喜,這種複雜的心緒很奇怪,讓他整天魂不守舍,周身酥麻。蘭剛掉隊的時候,他不會馬上就去幫忙,他知道女知青對他都有戒備心理,蘭也同樣。他知道等待時機,也懂得掌握分寸和度,每一次,他都會等到蘭筋疲力盡,人幾乎癱軟的時候,才開始不聲不響地從另一頭為蘭接壟,一步一步向蘭慢慢靠近。
一次,兩次,三次……蘭從一開始對肖麻子的戒備、防範、抵禦,到後來慢慢到放鬆、溫暖、接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蘭甚至對這個臉上有小坑的肖麻子,有了一點點渴望和期待。
知青中有人發現了肖麻子幫蘭接壟的秘密,在一次學習會議上,大家發言鬥私批修,有人說蘭怕苦怕累,勞動中偷懶,依賴當地農民;也有人說,我們是來紮根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如果連最起碼的勞動關都闖不過,怎麽紮根邊疆?
蘭一直不說話,她也沒有因為有人指名道姓地批評自己就檢討。她很敏感,但更倔強,她覺得肖麻子願意幫助她,她有點感動,也有點溫暖,這有什麽不可以呢?
姐姐後來告訴我,那一年的冬天,大部分知青都回到了杭州。北大荒人有“貓冬”的習慣,整整一個冬天,他們都不會幹活,而是貓在茅草房裏,坐在燒得烘烘熱的炕上打牌、聊天、吃飯、喝酒,等待來年開春。知青們都利用這個時間回杭州休整,看望爸爸媽媽和家人。
姐姐杭一中的同學們其實一直都惦記著蘭,中途,大家也都去看過蘭,因為知道蘭和她兩個妹妹在一起,所以大家也沒有太多的不放心。回杭前特意去找蘭,和她約好,回杭州後一起去學習針灸,將來可以給缺醫少藥的村民們治病。
回杭在一起學習的過程中,蘭有一次很認真地對妹妹說:能不能在北大荒真正紮根,不是嘴巴說說的,要看實際行動的。最後誰能紮根,我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妹妹當時覺得蘭說這話語氣很硬,好像有所指似的,但她也沒有多想,更不會意識到,蘭在說“紮根”的時候,心裏已經由父親的死,想到了自己未來的生。
第二年開春時,知青們陸陸續續返回北大荒。村裏的老鄉已經熟悉了每一個知青的名字,生產隊的幹部也慢慢了解了每一個知青的具體情況,他們對知青的具體分工有了不同的分配。有的女知青當上了村裏小學的老師,有的當上了會計,還有的當上了記賬員。一旦有了這樣的工作,基本上就意味著不用下地幹活了。
蘭利用回杭的幾個月時間學會了針灸,惡補了中醫學,她覺得自己可以當赤腳醫生為村子裏的鄉親們治病,這樣,她也就不用下地幹活,就能逃離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長的壟了。
然而,沒有人相信蘭手裏那根小小的銀針可以治病,老鄉們平時也不看病,頭疼腦熱發燒感冒之類的,他們根本不當回事兒,扛一扛就過去了;而真的到了有起不了床的大病時,村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往縣城送了,誰也不相信一個女孩子家家的還能治病。
一段時間以後,知青們打來茅草, 重新蓋的草辮子土坯屋
蘭想當赤腳醫生的夢想破滅了,她依然得去田裏幹農活。緊張的春耕,繁忙的夏鋤,累人的秋收。貓冬過後,一茬接一茬的農活,呼嘯而來。
蘭的精神決堤大約始於那個夏天。
六月,正是鏟地時節。北大荒的夏天日照奇長,早上兩三點鍾,天已經大亮,金燦燦的陽光穿過窗戶刺著你的眼睛。太陽催人下地,你不可能跟人說,在杭州,這個時間還是半夜,我們還沒有睡醒。
睡眼惺忪的蘭,被同伴從被窩裏拽起來,迷迷瞪瞪跌跌衝衝地往田野裏走。
東方地平線上,玫瑰色的晨曦斑斕美麗,陽光在清晨習習的涼風中涼爽地滑過皮膚。喜歡馬雅可夫斯基和莎士比亞的蘭,本來遇到這樣的景色時,心裏湧現詩句一定會從喉嚨裏蹦跳出來,但被日日勞作弄得疲憊不堪的她,眼睛裏已經看不見風景。
夏天,上麥地鋤草是最主要的農活。春天裏播下的種子已經長成了漫天遍野的綠,但是與綠苗一起瘋長的雜草,會和莊稼爭奪土地滋潤它們的營養。鋤草實際上就是除草,你需要在綠色的秧苗中仔細辨別出哪些是雜草,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雜草除去,卻又不傷著秧苗。
蘭戴著的眼鏡,鏡片常常被汗水模糊,她其實根本分辨不出秧苗和雜草的區別,她也學不會把沉重的鋤頭玩弄得像小刀似的,輕巧地剔除雜草,保留秧苗。在自己的那條長壟上,她看上去始終低著頭在鋤草,實際上更多的動作是在驅趕前後左右追著她跑的蚊子和小咬。
這裏的蚊子大得嚇人,聽說曾經有個杭州知青,一巴掌拍死一隻大蚊子,裝在信封裏寄回家給父母看,同時戲謔地在信中說,“這是北大荒的蜻蜓”,他的父母居然深信不疑。
蘭看蚊子的心情就沒有這位知青那麽浪漫了,她臉上、脖子上被蚊子小咬要出了許多紅包,奇癢無比,抓破了,傷痕累累,跟赤豆粽子似的。蘭一邊揮手驅趕蚊子和小咬,一邊埋頭鋤草,可那草怎麽就像秧苗的貼身侍衛一樣,偏偏就長在苗眼兒裏了呢?蘭用鋤頭怎麽夠也夠不著雜草,用鋤尖又怕傷著秧苗,她隻好彎下腰來用手拔,她想著拔草能除根,卻忘了速度跟不上會掉隊,等到拔完麵前的一堆草,一抬頭,左右壟上的鋤草人一個都看不見了。
蘭心慌的不行,顧不得擦汗,也顧不上再趕蚊子小咬,她拚命地往前追趕,鋤頭在手裏卻越來越不聽使喚,秧苗被鏟倒了,雜草卻堅挺地搖曳著,似乎在譏笑她的無能。蘭心裏想,我幹了那麽久了,應該差不多快到頭了吧?她鼓起勇氣抬頭朝前一望,差點沒有昏過去!前後左右都是綠,壟台壟溝無限地延伸著……
蘭幾乎絕望了,這壟怎麽比長城還長,就是繞地球一百圈也繞不完啊!別人怎麽能鋤得那麽快,而我怎麽就像蝸牛一樣,比爬還慢呢?真恨不得躺在壟溝裏等死,讓壟溝把我埋葬算了!
可是,無論蘭如何厭惡壟溝,憎恨壟溝,壟溝還是從容不迫地躺在那裏,雖然它無齒無刃,卻割得蘭心頭滴血。但滴落的血,你得自己擦幹;喘口氣,歇一歇,還得直起身子往前趕。隻要壟溝沒有到頭,你的勞作就無法終止。壟溝牽著你往前,你隻能像一個機械麻木的木偶,任由它把你牽引到不知道什麽地方。
忽然間,一把雪亮的鋤頭從綠草中伸了出來,一下一下,哢嚓哢嚓,麻溜的,利索的,鋒利的鋤板下,壟上的雜草紛紛倒下,均勻地灑落在黝黑的土地上。蘭腳下的壟不知不覺間已經和前方的壟連接在一起,壟台上沒有雜草,隻有一排排綠色的秧苗昂然挺立著。
蘭驚喜地抬起頭,原來是肖麻子從另一頭接壟過來了。正覺得苦海無邊的蘭被人接了壟,真像被人救了命一樣。和蘭匯合時,肖麻子掏出一塊透明的大紗巾,讓蘭把腦袋連脖子包起來。肖麻子告訴她,蚊子和小咬你越追打它們,它們越會齊心合力反攻圍剿,打是打不盡的,趕也趕不跑的,你隻能與它們和平共處。
蘭接過紗巾試著把脖子腦袋都包了起來,情況果然好多了,嗡嗡聲雖然還在耳邊作響,但蚊子和小咬卻被擋在紗巾外麵,再也咬不到她了。蘭感激地看了肖麻子一眼,對他的好感升了一層,心想,看不出這個麻臉男人心還挺細的。
接下來的日子裏,肖麻子依舊堅持不懈地為蘭接壟,幫蘭幹活,原本被無法承受的農活壓得近乎崩潰的蘭,漸漸覺得生活也許並非走投無路。她很感激肖麻子,當她和肖麻子坐在壟上,聽肖麻子講一些北大荒的奇聞異事時,她那憂傷的神情中偶爾也會閃過一絲笑意。
是肖麻子誤會了蘭的笑意,讓他產生了錯覺;還是蘭的笑意傳遞了錯誤的信息,讓肖麻子深藏心底的,常常被自己壓下去的歹意,以為有了可以嚐試冒險的衝動?這一切誰也無法知曉,更無人可以證實。
那年秋天,正是收割玉米和黃豆的季節。蘭突然向大家宣布,她要和肖麻子結婚了。
誰也不知道空曠無邊的玉米地抑或是黃豆地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無法證實,大片大片像黃紗帳一樣密匝匝的豆秸稈和玉米穗下滾落的是淚水還是歎息。
當蘭告知知青點的大姐陳定芬,她要和肖麻子結婚時,陳定芬傻了。她問蘭為什麽?蘭自始至終不吭聲。陳定芬說,二蘭和梅知道嗎?她們同意嗎?蘭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兒,她們同意不同意都沒用。
陳定芬用盡了一個大姐所能用的所有辦法,也沒有撬開蘭的嘴,她斷定這裏麵有隱情,但她問不出半個字。
其他大隊的杭一中知青,聽到這個消息時也都很震驚,他們一個個一批批地從各個大隊趕過來,大家都想阻止這樁莫名其妙的奇怪婚姻,他們無法想象,一個生命之花還沒有開始綻放的女孩子,怎麽可以自甘墮入泥淖裏去呢?
二蘭和梅更是對肖麻子沒有什麽好印象,覺得他油嘴滑舌不像正經人。但這不是主要的,她們不能接受的是,如蘭花一般清麗高潔的姐姐,怎麽可以這樣隨隨便便嫁人,把自己交付給這樣一個滿臉麻子的農民?
姐妹倆流著淚輪番勸說蘭,從母親的眼淚說到父親的死不瞑目;從姐妹的情分說到外婆的期盼……她們不願意也不肯相信,從小清高聰慧的姐姐,會做出如此不可思議的選擇。
性格耿直剛烈的梅甚至發了狠話:你要是嫁給肖麻子,我就沒你這個姐姐!
二蘭雖然脾氣柔和,她相信姐姐應允這樁荒謬的婚姻一定有她的苦衷,但她在反對姐姐嫁給肖麻子這一點上,態度和梅一樣堅決。
蘭在自己的兩個親妹妹麵前,最終還是沒有敞開心扉,她隻是反反複複地重複一句話:我是回不去了,你們就不要管我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沒有舉行婚禮,也沒有邀請任何一個知青,甚至連喜糖都沒有分一顆。肖麻子沒花一分錢的彩禮,就將文靜秀氣的知青姑娘蘭,娶回家中。
自此,一個解不開的謎團在二蘭和梅的心上壓了幾十年。姐姐為什麽就回不去了?姐姐為什麽這輩子就這樣了?
2。 蘭死了
幾十年過去了,今天,當我提筆寫這篇《凋謝的蘭》時,我幾乎問遍了當年和蘭最親近的知青和她的兩個妹妹,但是,在蘭為什麽去東北才一年多的時間就神速地和農民肖麻子結婚這個問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得出準確的真正的原因。
我電話詢問了已經定居在安徽合肥的二蘭,二蘭說了很多關於姐姐的事情,但在姐姐為何突然和肖麻子結婚這個問題上,她也是莫衷一是。那一次,我和二蘭通了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我可以感覺到二蘭對姐姐早早離世的傷感,對肖麻子無法抹去的怨恨。就在二蘭將要掛電話的時候,她說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說,我最後一次問姐姐為什麽要和肖麻子結婚時,姐姐說了這樣一句話:我不能說,說了,你姐夫就得去坐牢。
我注意到二蘭在轉述姐姐當年說的這句話時,蘭說的是“你姐夫”,而其時蘭還沒有嫁給肖麻子,為什麽就用了“姐夫”這個稱謂?顯然,她已經在心裏認定了,肖麻子就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一輩子的男人,自然,他也就是自己兩個妹妹的“姐夫”。
這句話分量太重了!裏麵的儲存的信息太詭異了!
“我不能說,說了,你姐夫就得去坐牢。”“姐夫”和“坐牢”這兩個字眼背後,顯然有著巨大的謎團。我猜測蘭在做出嫁給肖麻子的決定之前,一定發生了不堪回首的事情,而這樣的事情,在那個年代,對一個純潔的女孩子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為了蘭當年留下的這句話,為了弄清楚這句話背後巨大的懸疑,也為了試圖化解蘭的兩個妹妹至今說起肖麻子就難以平複的忿恨,我決定專赴東北,尋找肖麻子,弄清楚45年前的事情真相。我相信肖麻子當年無論想過什麽、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在多少年以後的今天,當他麵臨亡妻九泉之下的魂靈再回首往事,他一定不會再有勇氣撒謊!
知青中很快就有熱心者幫我打聽到肖麻子和他與蘭的兒子肖剛的手機號碼,更有積極者將我要去東北找他們的消息傳遞了過去。當我還在擔心肖麻子和肖剛願不願意見我,沒想到肖剛就加了我的微信,我添加後他很快就發來了微信,說他非常願意見我,因為他知道我是他媽媽的朋友。
出發前,曾經和蘭一起在興隆公社插隊的女知青黃敏在微信中給我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隻非常漂亮精致的手袋。黃敏告訴我,那是她花了幾天時間,自己手工做的,手袋裏還裝有一條絲巾,她問我能不能帶給肖剛,她希望蘭的兒子知道,和他媽媽當年一起去北大荒的知青們沒有忘記他們,心裏一直惦記著他們。這樣情深意重的禮物,我當然是一定要帶給蘭的孩子的。
去之前我就已經了解到,肖麻子和兒子肖剛都已經離開興隆公社住到了街上(“街上”是北大荒農村人對城鎮的稱呼),富錦縣也早就升格成富錦市,而肖剛則是在東北有小香港之稱的富錦市很有名氣的快餐連鎖店老板。
雖然如今的交通發達早已不可和當年同日而語,但要去一趟北大荒還是不那麽容易。我先坐火車到上海,然後從上海坐飛機經停青島再飛佳木斯。到佳木斯時天已經黑了,而再到富錦還需要再坐兩個多小時的汽車。天下著雨,氣溫很低。我隻好在佳木斯住一晚,第二天才乘車去富錦。去富錦的路上我就給肖剛打電話,我希望我一到富錦,就能見到他和肖麻子。
我本來以為肖剛會想見我,但肖麻子可能就未必願意見我了。當年的知青們對他娶蘭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肖麻子也知道興隆公社的知青們在這件事情上對他充滿了敵意。而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采寫興隆公社的知青,對蘭當年嫁給肖麻子這樣重大的事情顯然不會輕易放過。肖麻子肯定認為我是來挖傷疤的,而他作為這一傷疤的始作俑者,對前來挖傷疤的人有戒備和防範,也是可以理解的。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肖麻子和他兒子肖剛在我剛剛入住賓館後就一起來見我了。
肖剛是個帥氣陽光的小夥子,眉梢嘴角都有蘭的影子。他身後那個年長者顯然就是肖麻子了,他臉上的一個個淺淺的小坑依舊明顯,黝黑的膚色和額頭粗糲的皺紋,活脫還是一個東北農民的形象。但肖麻子看我的目光是直視的,很坦然,很平靜,有泥土的厚實,卻沒有我想象中的風吹草動的搖曳和躲閃。
我先將黃敏托我帶來的禮物拿出來交給肖剛,看得出,他很喜歡,也很高興,這份喜歡和高興,顯然並不是因為這一隻小小的手袋,而是來自千裏之外媽媽家鄉的阿姨捎來的這份情意。
有了這樣的開場,氣氛似乎很融洽。
我直截了當的說明了自己此番來東北的目的,我告訴他們我正在寫一部記敘興隆公社插隊知青的稿子,蘭是我第一個要寫的人物。當年我寫的中篇小說《深深的大草甸》,裏麵的女主人公“嵐”,原型就是蘭。現在我要寫出真實的,非虛構的蘭,我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
我提了許多問題,肖剛總是搶著回答,而肖麻子卻靜靜地坐在一旁,偶爾插上一句兩句。其實我心裏很清楚,自己提的所有的問題都是在外圍打轉,我心中真正想問的其實就是一個問題:蘭對她的妹妹二蘭說,“我不能說,說了你姐夫要去坐牢。”你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這個問題的實質是:當年,蘭為什麽突然決定嫁給你,在這之前,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然而,我真正想問的問題在喉嚨裏來來回回地打轉,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吐出口。麵對一個和蘭生下了三個孩子的男人,你真的無法提出這樣殘忍的問題。
1983年夏天,正在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今魯迅文學院的前身)上學的我,為了完成學校布置的創作實習作業,我利用暑假時間,去了黑龍江省富錦縣興隆公社,我想去尋找300多名杭州知青當年在那兒插隊落戶留下的足跡。
其時,幾乎所有的知青都已經離開了那片留下他們青春熱血和汗水眼淚的地方,隻有蘭還在深深的大草甸裏,做著地地道道的農婦。
我在草甸子深處一座普通的茅草土坯房裏見到了蘭,我當時的震驚程度真的無法言表。她半倚在炕上,穿一件油跡麻花已經看不出底色的破棉襖,領子敞著,看得出裏麵沒有內衣,棉襖就這樣直接貼肉穿在身上。
雖然東北的夏天不熱,但穿棉襖畢竟很奇怪。後來我才明白,蘭其實根本沒有別的衣服。
陪我去看蘭的,是另一個還堅持留在北大荒的杭一中知青熊,他當時已經是富錦縣縣委常委、建委主任。多少年來,他鍥而不舍,持之以恒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留在東北的杭州知青想方設法弄回杭州去。但他沒有辦法把這個已經嫁給農民,生了三個孩子的蘭弄回去。
蘭是留在興隆公社的最後一個杭州知青,因為她,熊遲遲沒有離開東北。但蘭對熊說,我是走不了了,我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你讓我怎麽走?
熊那一次帶我去看蘭,也是去向她告別,因為熊也要離開東北調回杭州去了,這次是來辦調動手續的。
去蘭家的路上,熊一直都在數落我,說你來看她,根本不可能改變她什麽,你看完她拍拍屁股走了,留給她的就是無盡的痛苦。本來她心已經死了,心死對一切就都麻木了,麻木對她是最好的現狀。你來看她,就會讓她想起從前,想起自己曾經在杭州的生活,這隻會折磨她,你還以為你來看她是對她好哪!
我當時並不理解熊的話,我隻是記著那個穿列寧裝,係白紗巾,戴黑邊眼鏡的清高而優雅的女孩,我想知道,她為什麽當初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準備離開蘭家的時候,我拿出隨身帶的一個135相機,我想給蘭拍幾張照片,我說,我姐姐要我一定把你的照片帶回去,她和同學們都很想念你。
蘭看到相機,眼睛一亮,但那光亮隻是一閃,很快就滅了。她說,我這樣子就別拍了,讓人笑話。我堅持,她推脫。僵持了一會兒,她說,那我收拾一下。
她開始翻箱倒櫃,其實也就炕頭幾個簡易的櫃子,我不相信還能從那裏找出什麽能改變她農婦形象的衣物。倒騰半天,她找出了那條我曾經那麽熟悉的白紗巾。紗巾已經明顯泛黃,還有幾塊汙跡,但顯然這已經是她最好的飾物。
她把棉襖領口緊了緊,把紗巾披在身上,在領口處斜斜地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白紗巾和蝴蝶結最大幅度地遮蓋了她那件油跡麻花的破棉襖,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灑在白紗巾上,星星點點的光影跳躍著。蘭臉上浮起了微笑,那笑很幹淨,很明朗,沒有憂傷。
送我到門口時,不遠處跑過來一個小女孩,十一二歲的樣子,梳著兩根羊角辮,穿著一件小碎花的燈芯絨褂子,幹幹淨淨的,雖然一看就是個農村女娃,但一雙明亮的眸子裏忽閃的光像會說話,很有內容。蘭說,這是她的大女兒,叫紅梅。我想起了小蘭在我們家天井裏唱《紅梅讚》的情景,可是,這一朵小紅梅沒有開在紅岩上,卻長在了北大荒。
不久,我在《收獲》雜誌上發表了中篇小說《深深的大草甸》,但我知道那其實不是小說,是生活中真實的故事。小說中女主人公蘇嵐的原型就是蘭。小說後來被上海電視台改編成同名電視劇,但播出後幾乎沒有什麽反響。我想,那一段對某些人可能刻骨銘心的歲月,對大多數今天的觀眾來說,已經十分遙遠,引不起任何興趣了。
收到刊載這部小說的《收獲》後,我就想著要給蘭寄一本。沒想到當我打聽蘭的詳細郵寄地址時,別人告訴我,蘭已經回杭州了,但病得很重,住在省中醫院。我問清楚蘭住的病房後,買了一盒大白兔奶糖去看她。
找到蘭住的病房,看到小蘭時,我愣住了。才半年多沒見,她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靠窗的病床上半躺著一個幹癟枯槁的小老太太,花白的頭發就像一蓬枯萎的茅草,臉龐、手臂似乎被脫幹了水,鄒巴巴的皮膚下,血管、骨骼、經絡全部暴露無遺。
天!蘭才三十多歲呀!
看到我,蘭還是一下子認了出來,眼睛裏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亮。
我把帶去的《收獲》和一盒大白兔奶糖放在她的床上,告訴她,這一期的《收獲》有我的一部中篇小說,是那次我去大草甸看她回來以後寫的,希望她看了以後提提意見。
蘭沒有說話,眼睛久久地看著《收獲》的封麵。那一期《收獲》的封麵是一艘寫意的帆船,寥寥數筆黑色和灰色的筆觸,勾勒出正在前行的臌脹飽滿的風帆。左下方不顯眼處,有一輪小小的昏黃的太陽,和風帆頂端的一麵小小的黃旗幟形成了不經意的呼應。
蘭指著那一輪小小的黃問我,這是夕陽吧?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說,夕陽馬上就要沉到水裏去了,風帆上的小旗子哪裏知道夕陽就要沉沒了呢?
我一時沒弄明白蘭說這話的含義,隻覺得她臉上的神情很黯淡,很傷感,眼裏似乎湧上了淚水。
我打開大白兔奶糖的盒蓋,要給蘭剝一顆奶糖吃。沒想到蘭一把奪過糖去,重新把我剝開一角的糖紙擰緊,放回盒子裏,蓋上盒蓋,說,我想把這盒奶糖寄回東北去,紅梅和她的弟弟剛,妹妹平,三個孩子長這麽大,從來沒吃過這樣的奶糖。
我一下子想起了深深的大草甸子裏那個梳著羊角辮,穿著碎花短褂,叫紅梅的小女孩,我更沒有想到,紅梅居然還有弟弟妹妹。我對蘭說,這盒糖你留著吃,我再給紅梅和她弟弟妹妹買一盒寄去。蘭輕輕地搖搖頭說,別再買了,我已經吃不動了,你也別再破費了。
那天從醫院出來後,我穿過平海街,走過延齡路,一直從仁和路繞到南山路,再走到長橋。當我在長橋邊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時,不遠處的玉皇山北麓腳下的淨慈寺傳來了南屏晚鍾悠長的鍾聲。我感到渾身發冷,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蘭離世時,我正二次進京求學,不在杭州。當年興隆公社的知青們雖然互相傳遞了消息,但是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我姐姐當時也在中央黨校讀書,所以她也不知道這個消息。一直到這次我要寫興隆公社的知青,重新開始采訪這些知青時,蘭最後彌留的那段日子才清晰地被還原。
蘭得的是肺心病,那是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最常見的一種疾病,得病的起因很簡單,一個字:冷。北大荒的冬天冷得跟冰窖似的,最冷的時候,氣溫可達零下三四十度。出門的時候,假如你沒有把自己層層包裹嚴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凍掉鼻子、耳朵,那都不是當笑話聽的真事。有的知青覺得包得隻露出一雙眼睛像三K黨有點誇張,認為隻要把腦袋和耳朵包嚴實就可以了,沒想到走出屋子不多一會兒,兩邊麵頰就凍掉了皮,像被開水燙了一樣,露出裏麵鮮紅的肉。
蘭一開始得的是支氣管炎,咳嗽、痰阻;後來轉為肺炎,幹咳、痰中帶血;進而變肺氣腫,氣急、呼吸困難;最後發展成肺心病,常常一口氣喘不上來,突然就昏死過去。農村根本沒有醫院,鄉裏的衛生站也缺醫少藥,形同虛設,對蘭這樣的肺心病重症病人完全束手無策。
蘭開始一直硬挺著,她不願意求助家人,更不想麻煩知青同學,選擇了嫁給肖麻子,她也就幾乎割斷了原有的親情和友情。她很自尊,同時也很自卑。走到今天這一步,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臉麵再向親人和知青同學張口。
病發展得很快,再不回城治療,那無疑就是等死。命懸一線時,求生的欲望終於戰勝了自尊,蘭隻好寫信向母親求救。母親雖然也怨恨蘭不聽兩個妹妹的阻攔,執意嫁給了肖麻子,但可憐天下父母心,怨恨終究敵不過母愛,母親還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幫助女兒。她每年都給三個外孫按年齡大小寄不同尺寸的衣服,寄自己親手做的棉鞋,編織的毛衣。蘭每次收到母親寄來的包裹都淚如雨下,心裏想著等有朝一日三個孩子長大了,讓他們一定要好好孝敬外婆。可如今自己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又要給已經心力交瘁的母親再添新的負擔了。
母親對孩子永遠是無私奉獻不忍苛責的,她很快給蘭寄去了錢,讓她盡快買火車票回杭州治病。與此同時,母親又將蘭的情況告訴了已經回杭的原興隆公社的知青們。已經在浙江省中醫院工作的興隆知青何學敏得知蘭病重,想方設法動用了自己的關係,以最快的速度讓蘭住進了向陽的病房,找最好的醫生給蘭檢查治療。那時候,興隆公社回杭的知青們各自的狀況也都不是太好,有的還沒有工作,有工作的工資也都不高,但大家還是紛紛為蘭捐款。
蘭的病實在是耽誤了,她住進醫院時,肺心病其實已經到了晚期。但她的心情好極了。回到杭州,回到親人身邊,回到昔日的同學和知青插友中間,一切都那樣溫暖。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西湖邊的楊柳吐翠,桃花盛開。從中醫院穿過仁和路,步行七八分鍾就可以到達西湖邊。遊人如織,小舟蕩漾,春天的氣息裏,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拔節生長。蘭覺得自己雖然病重,但畢竟回家了,家鄉故裏的暖風一定能夠幫助自己驅走病魔。不就是個肺心病麽!又不是什麽癌病絕症!她相信友情和親情能幫她起死回生。蘭哪裏能夠想到,病魔已經吞噬了她身上所有健康的細胞和肌理,她的病體就像一張千瘡百孔的薄紙,一碰即碎,一戳就破啊!
在何學敏的安排和努力下,蘭得到了當時醫院裏所能有的最好的治療,該吃的藥都吃了,該上的醫療手段都上了,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蘭的病似乎沒有一點起色。
蘭是在東北和當地農民結婚落戶的知青,按國家政策,除非離婚,她和杭州這座城市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回杭後她住在母親家裏,沒有糧票、沒有醫保、更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所以這一切都壓在母親羸弱的肩膀上。蘭的父親雖然其時已經得到平反,但一個逝者已經無法給自己曾經心愛的女兒提供半點切實的幫助。
眼看蘭的母親已經無法支付一天天增加的醫療費用,知青們開始想辦法跑蘭父親生前的單位,跑組織部,跑知青辦,希望能給貧困交加的蘭,申請到一些補助。這些單位和部門都很同情蘭的遭遇,但沒有相關政策,他們也愛莫能助。
知青們想盡辦法,拉關係,找熟人,一遍遍和人述說蘭的病情和遭遇。好不容易跑下來一點點補助,杯水車薪,根本就無濟於事。
肖麻子帶著三個孩子在北大荒大草甸子深處朝著南方望眼欲穿,南方卻象一朵飄在天邊雲,無聲無息。作為一個男人,肖麻子雖然從未給過蘭任何東西,但他知道蘭卻帶給他許多從未有過的快樂,他不能沒有蘭,三個孩子更不能沒有媽媽。肖麻子想帶著孩子們來杭州看望蘭,但他沒有買火車票的錢。思前想後煎熬了很久,肖麻子決定挨家挨戶借錢。同村的人大多也都很窮,借錢很難,但蘭在的時候對村裏人都很好,村民們對可憐的蘭都有一份牽掛和同情。於是,這家十塊,那家八塊,一點一點湊,一點一點攢,等到終於夠了買車票的錢時,三個孩子都歡呼起來,因為他們馬上可以見到媽媽了!
這是肖麻子和三個孩子第一次走出大草甸,第一次離開北大荒。坐在飛馳的列車上,三個孩子覺得外麵的一切都是那麽新奇。他們出發的時候,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襖,等到車進杭州站時,身上脫得隻剩下一件短褂兒還嫌熱。
蘭看到三個孩子時,眼淚流個不停,左摟右抱,親個沒夠。很快,蘭就喘個不停,由於太激動,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暈過去。幾個月沒見,三個孩子都差點認不出媽媽來。媽媽怎麽變得那麽瘦,手上青筋突爆,骨節凸出,臉頰像被刀削去一塊似的凹了進去。娘兒幾個摟在一起哭,肖麻子站在遠處看。
肖麻子和三個孩子在蘭的母親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母親自然不喜歡這個麻臉的的女婿,心裏甚至很恨他,覺得是他毀了蘭的一輩子。但母親沒法不疼愛三個無辜的孩子,大女兒紅梅長得最像蘭,聰明伶俐,眉眼會說話,蘭最喜歡她,她也最討外婆歡心;二女兒肖平比紅梅小一歲,也許是生完紅梅立馬就懷上了她,產期和孕期挨得太近,蘭的身體已經無法給第二個孩子提供足夠的營養,所以肖平打小就體弱多病,腦子也不如姐姐靈活;最小的兒子小剛則比二姐小了足足四歲,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但他也是一個淘氣鬼,雖然機靈,卻不斷闖禍,出幺蛾子。
母親的經濟其實也很拮據,父親死後,母親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一大家子,蘭和妹妹去東北插隊後,母親隔三岔五地總要給她們寄包裹。積蓄是一點都沒有的,現在家裏一下子添了四張嘴巴,三個還是正在發育長身體的孩子,負擔一下子更重了。
口糧不夠吃。母親隻好到黑市上去買高價糧;沒錢買肉,孩子又嘴饞,母親就天天起早去菜場排隊買大棒骨和豬油。豬油可以拌飯,加點鹽和蔥花,那叫一個香;油渣可以炸醬,炸醬麵的味道好極了;大棒骨燉骨頭湯更是母親的絕活,也不知道秘訣在哪裏,砂鍋小火慢燉熬出來的骨頭湯呈奶白色,濃香,卻不油膩,鮮得掉舌頭。最主要的是,母親說,骨頭湯營養好,補鈣,孩子們吃了長個。
幾個月以後,家裏連大棒骨也買不起了,飯桌上唯一還能偶爾看到的葷腥,就是幾毛錢一斤的螺螄和幾分錢一斤的黃宣。幾個舅舅的臉色開始陰沉,母親也是唉聲歎氣。肖麻子知道,自己和孩子們該走了。
蘭的病不死不活沒有半點起色,肖麻子也看出來這病很難再有逆轉。想到自己這一走恐怕無力再來,他和蘭說不定這一訣別就是陰陽兩隔,他心裏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和嶽母說了要帶孩子回去,卻又一天天拖著時日。他在蘭的床邊常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潛意識裏似乎在等待奇跡出現。
孩子的心停不住陰霾,西湖邊的春色,斷橋旁的荷花,三潭印月的倒影,南屏晚鍾的悠揚……幾個月來,三個孩子幾乎玩遍了杭州的名勝古跡,他們在母親身邊,看著母親的病容時是憂傷的,但隻要走進風景裏,他們的心裏就飛滿了快樂的蝴蝶。
尤其是老大紅梅,更是對母親生活的這座城市喜歡得不得了。還有外婆家客廳裏那一排高大的書櫃,裏麵滿滿的圖書,許多書本裏有紅筆藍筆劃下的條條杠杠,外婆說,那是外公留下的筆跡。紅梅知道了自己的根有一半是長在這塊土地上的,自己原本可以不是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草甸子裏的一棵小茅草,媽媽本來可以把她生在明媚的西湖邊,讓她成為一朵嬌豔粉嫩的桃花的。爸爸帶她和弟弟妹妹去過靈隱寺後,她知道了菩薩,也懂得了許願,更學會了燒香拜佛。她後來一個人又去了靈隱寺,把媽媽偷偷塞給她買冰棍的錢買了一對小蠟燭和一把香。她在大雄寶殿的觀世音菩薩麵前跪了很久,她希望菩薩保佑媽媽的病快點好起來,也保佑她能留在杭州上學,陪媽媽,孝敬外婆,而最最重要的是,她偷偷向菩薩許了願:讓她留在杭州上學,她要考進母親當年的學校杭一中。
紅梅心裏的願望對誰都沒有透露,隻告訴了媽媽一個人。
蘭知道紅梅心高,也知道她確實是一塊讀書的料。如果她能在杭州上學,優良的教育資源顯然不是北大荒的大草甸子裏的小學校所能比的。那裏的小學校其實根本不是學校,隻是公社在村裏蓋一間草辮子土坯房,支一塊黑板,找一個肚子裏略有墨水的村民,讓他不用下地幹活,教孩子們寫寫字,算個加減乘除,僅此而已。紅梅若是留在大草甸,她未來的命運,無疑還會是臉朝黑土背朝天,最終嫁個農民,生兒育女。紅梅不願意,蘭更不願意!
蘭和肖麻子商量,為了孩子,他可否同意與自己離婚,因為隻有離了婚,她才可以重新以知青的身份回杭州,重新獲得戶籍和糧票,按照政策,她也可以帶一個孩子回城。這樣,紅梅才有可能在杭州上學。
肖麻子始終不吱聲,雖然他很清楚,蘭這個樣子,她是很難再回北大荒了,不要說她的病已經不可救治,即便能治,這病隻要身體一受凍,立馬就會再犯。他也不是不願意紅梅能在杭州上學,受到好的教育。但是,離婚他是萬萬不肯的,無論如何,他也不肯放掉這個病入膏肓的女人,一直以來,他都在她身上寄托著一種對未知的向往,以及對走向未知的可能性。你不能說肖麻子不愛蘭,你也不能譴責他的自私,不考慮女兒的前途和蘭在彌留之際的最後一點念想。說到底,肖麻子隻是一個北大荒草甸子裏的農民,你無法要求他像蘭一樣思考問題。
蘭知道離婚無望以後,對生活的最後一點希冀也破滅了。紅梅雖然不清楚父母之間進行了怎樣的談話,但她從蘭憂傷的眼睛裏明白了自己還得跟著爸爸回北大荒。假如紅梅沒有走出大草甸,假如她沒有來到美麗的西子湖畔,假如她不知道自己的根在江南,原本可以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假如……
然而,偏偏她走出了大草甸,偏偏她來到了西子湖畔,偏偏她知道了自己是江南的女兒,了解了還有和大草甸裏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十幾年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在一刹那徹底顛覆,這個倔強的女孩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自此以後,她看爸爸肖麻子的目光裏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冷意。
幾天以後,肖麻子帶著三個孩子回到了北大荒,西湖邊的美景和有媽媽的日子從此一去不複返了。
丈夫和孩子走了以後,蘭變得出奇的平靜,母親和兄弟姐妹來看她,她也幾乎不說話。等到有一天,給她去送飯的母親推開病房的門,發現身體那麽虛弱的她居然站在病房的窗台上,眼睛直瞪瞪地望著高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母親嚇得大驚失色,衝過去一把拽下她大哭道:孩子,你可別想不開呀!隻要人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呀!
蘭抱著頭發已經花白的母親嚎啕大哭,說:媽,你就讓我去吧,我知道自己這個病是好不了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母親說,你爸走時我還年輕,頂過來了,現在我老了,經不起事了,你要是想不開,就是把媽往死路上逼呀!孩子,你才三十多歲,日子還長著呢!
然而,母親的愛終究還是鬥不過病魔和死神,蘭的肺心病已經到了晚期,呼哧呼哧喘得像拉風箱似的,嗓子裏好像堵著痰,卻咳不出來。到後來就常常因為呼吸困難,導致腦缺氧,甚至長時間的昏迷。
蘭最終是憋死的。
蘭死在家裏。最後的那些日子,蘭堅持出院回家住。她走的時候正是秋天,遲桂花幽淡的香氣還彌散在空氣裏,金黃的梧桐葉卻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地飄落了。
母親從蘭身上的薄棉襖裏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媽媽,對不起!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假如這次我再昏迷,千萬不要再送醫院搶救,讓我安安靜靜地走吧。
那是1985年。
3。紅梅也死了
我自始至終不知道蘭當年看了我寫她的小說《深深的大草甸》後,內心是什麽樣的感受,我也沒有打聽到蘭的骨灰安放在什麽地方,無法去她的墳頭祭拜。我隻好打開那一期的《收獲》,朝著北方點燃了一炷香。
蘭的三個孩子還在北大荒,我相信她的心,死前一定向著北方。
這次赴東北采訪前,我原打算找出載有《深深的大草甸》的《收獲》,將小說複印三份,分送給蘭的三個孩子,我相信這幾個留在北大荒的知青後代不會忘記他們的媽媽,但對媽媽為了他們曾經付出怎麽樣的代價,卻不一定完全了解。
然而,好幾個知青都告訴我,紅梅早就不在了,死的時候還不到15歲。我很震驚,我想起那年去大草甸看蘭,在草辮子土坯房前看到的那個穿著小碎花燈芯絨褂子,梳著羊角辮的女孩。那樣一個美麗可愛,花骨朵一樣的女孩,怎麽就死了呢?算算紅梅死去時的年齡,她應該是在蘭逝世一年多以後走的。
何學敏告訴我,紅梅是喝農藥自殺的,她相信這個心高氣傲的女孩一定是覺得母親的死斷絕了她回杭州上學的最後一點可能,這才走上絕路的。我又問了其他幾個和蘭走得比較近的知青,他們大多認同何學敏的說法,但當我問我姐姐時,姐姐久久沒有說話,半晌,她才歎了一口長氣,說,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看到的也許並非真實的;大家都認定的,往往可能隻是表麵的。我後來長期生活在北京,和蘭很長時間幾乎也沒有什麽接觸,我無法給你提供比別人更準確的信息,我隻能建議你,自己去東北,自己去尋找答案。
到富錦的第二天,我就向肖剛提出,去他們在興隆公社的家看看。我告訴肖剛,1983年我去過他家,對那間矮小破舊的草辮子土坯房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肖剛告訴我,他們離開興隆公社好多年了,房子也早就賣給別人了。我問他,為什麽要把你媽媽住過的房子賣掉呢?再破再舊,那裏麵也有你媽媽的氣息呀!當我問起紅梅是怎麽死的,肖剛沉默了很久。半晌,他才說:那時我還小,不懂事,我帶你去我二姐肖平家吧,她隻比我大姐小一歲,她應該說得清當時的情況。
肖平的家在永發村,離富錦隻有十幾裏地的路程。但正因為離城裏近,地少,所以窮。肖剛自己開著一輛本田越野車來接我。車出富錦幾公裏後,路況就漸漸糟糕了。等到接近永發村時,不斷有大料車拉著堆得高高的石頭從遠處的山裏麵出來,像老牛拖破車一樣吭哧吭哧從我們的身邊經過。沉重的石頭車把路麵壓得坑坑窪窪。路兩旁高高的楊樹沐浴在陽光裏,向陽的一麵葉子金黃,燦爛明亮;背陰的一麵葉子深綠,濃蔭清涼。樹幹的影子倒映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如同淺灰色的綢緞上用水墨洇染上深灰色的水波紋,綿延起伏;陽光下,飄落的樹葉就像一群群金黃的蝴蝶在我們眼前翻飛追逐。但一旦樹葉落到地上,陷入泥淖,車碾腳踏,燦爛的金黃很快就被塵垢覆蓋了。
進村後,老遠就看到一個中年農婦在等我們。肖剛說,那就是他的二姐肖平。
肖平身後的土坯房低矮、破舊,就連土牆上掛著的紅辣椒和蒜苔,都和當年蘭住的房子沒什麽兩樣。三十多年的歲月,穿越了大草甸上兩代女人的生命,外麵的世界天翻地覆,蘭的女兒命運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一個知青的後代,依舊生活在北大荒,依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婦,依舊嫁給了一個臉朝黑土背朝天的農民。
我問肖平多大了?哪年生的?和姐姐紅梅相差幾歲?肖平的回答很混亂,一會兒說自己1972年生的,一會兒又說是73年生的;一會兒說自己屬老鼠,一會兒又說自己屬豬。肖剛說,二姐腦子不太好,得過病。我問肖平,想姐姐紅梅嗎?還記得紅梅是怎麽走的?我問得小心翼翼,生怕勾起肖平的傷心,但我又不能不問,畢竟肖平是和姐姐最親近的人。肖平開始流眼淚,她不看我,兩眼望著窗外,眼淚流了很久,才喃喃地說,那天我很鬧心,很鬧心,那天我要是回家吃中飯就好了,我姐就不會走了。
肖平的講述因為哽咽常常中斷,但停頓一會兒後,她又會自顧自地講下去。
蘭死的時候,外婆發來了電報,紅梅哭鬧著要去杭州再見媽媽一麵,肖麻子沒答應。他為帶三個孩子去杭州借的錢還沒有還清,哪裏還有錢再買去杭州的火車票?肖麻子雖然沒有去杭州為老婆奔喪,也沒有讓三個孩子去和母親告別,但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他還是徹心徹肺地感受到了。
蘭的家人對肖麻子連蘭死都不帶孩子來送她一程,心裏是無法原諒的,他們對遙遠的北方還有這樣一門親戚從此隻字不提。
蘭死後,肖麻子開始酗酒,整天喝得爛醉。他還開始失眠,一宿一宿地睡不著。村裏有人張羅給肖麻子續弦,不斷地有熱心者來給肖麻子說媒。肖麻子雖然忘不了蘭,但屋子裏沒有個女人,被窩是冷的,鍋灶是冰的,他想,得給三個孩子找個做飯的。肖麻子想和大女兒紅梅先商量一下。
那天,肖麻子向感冒在家,沒去上學的紅梅稍稍流露出一點點這方麵的心思,紅梅就黑了臉,說:我不上學了,我給弟弟妹妹做飯。肖麻子一聽就急了,吼道:放什麽狗屁哪!你媽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你們好好讀書,做個有文化的人,你想不上學,萬萬不能!紅梅口氣比肖麻子還硬:你還知道要我們讀書,要我們有文化!那你為什麽不讓我留在杭州上學,你為什麽要把我帶回來?這裏的破學校,上了也沒用!肖麻子一揮手,眼睛突爆著嚷:別說這些沒用的,必須上學!必須上!紅梅也急紅了眼,其實更多的是鬱結在內心的委屈和憤滿的總爆發:就不上!你說啥也沒用。我給弟弟妹妹做飯,讓他們繼續上學!反正這個家除了媽媽,不能進來別的女人!
肖麻子火冒三丈,氣血衝頭,對著紅梅就是一個重重的耳刮子,紅梅的臉立刻腫了起來,一縷血絲掛在嘴角。肖麻子打完紅梅耳光,轉身就走。他心裏其實也很後悔,他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快喪失理智,再不走,殺人的心都有!
肖平和肖剛那天都去上學了,學校離村子很遠,要走十五裏地。所以,中飯肖平和肖剛都在學校吃。紅梅出事的時候,肖平似乎有心靈感應。那天從第一堂課開始她就感到坐立不安,心裏像有一支尖利的小爪子在抓撓。上午的課上完後,她突然想回家吃飯。她向老師請假,老師沒同意。肖平知道老師也是為她好,來回三十裏地,回家吃飯,下午的課就耽誤了。下午的課,小平根本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一直覺得鬧心。好不容易捱到下課放學,肖平瘋了一樣往家跑。遠遠地,她就看到家門口圍了一堆人。她衝過去,扒開人群,看到姐姐紅梅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
肖麻子聞訊從地裏趕了回來,看到紅梅手裏握著的瓶子,眼睛一陣發黑,那是他做豆腐的鹽鹵,喝多了是要死人的呀!肖麻子沒有想到,紅梅性子這麽剛烈,給她一個耳光,她就會去尋死!紅梅是在送往縣城醫院的半道上咽氣的。那一年,她還不到十五歲。
肖平向我敘述紅梅之死時,一直在流淚。肖剛對我說二姐腦子不太好,當肖平語無倫次地說她的年齡和生肖時,我也覺得她是否稍稍有一點弱智。然而,當肖平清晰地說出下麵這段話時,我相信,這個看上去有點遲鈍的女人,心裏其實跟明鏡兒似的。
肖平說:我大姐功課好,人漂亮,心很高的。媽媽死後,她話一下子少了,心像一個大坑,裏麵裝的全是淚。她總跟同學說,我等不到好日子的那一天了。我知道大姐想回杭州上學,媽媽死後,她這個夢碎了。其實,從媽媽離開家回杭州治病那時候起,家裏的活都是大姐幹,燒飯,洗衣服,她都不讓我和弟弟動手。我現在很後悔那時候沒幫大姐幹活。爸老說,是他一個耳光把大姐打走了,其實我知道,大姐得了和媽媽一樣的病。自從媽媽死後,大姐就不想活了,因為她知道媽媽沒了,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可能再走出大草甸了,走不出大草甸,最後還不是和媽媽一個樣?
讓我得到意外驚喜的是,肖平給我找出了一遝她媽媽的老照片,其中有蘭學生時代的,有剛剛赴北大荒時和妹妹二蘭、梅,穿著軍大衣照的,有她和孩子們一起的,更讓我出乎意料的是,照片中居然有一張蘭和肖麻子的兩寸黑白照,照片中,肖麻子穿著中山裝,係緊風紀扣,因為相片上看不出臉上的小坑,他的摸樣還是挺周正的。蘭穿著一字領兩用衫,臉上雖然沒有笑容,卻也算得平靜,看不出有多少委屈和憂傷。算算時間,這應該是蘭和肖麻子的結婚照吧。
看著這張照片,我想起了一幅很有名的知青題材的油畫《我的前夫》。那幅油畫表現了六七十年代陝西知青窯洞前一場具有典型中國“文革”特色的婚禮。畫中的新郎穿著新布鞋和褪色的粗布棉衣,臉色黝黑蒼老,手指粗大扭曲,笑得合不攏嘴,情狀得意、滿足。但是,旁邊的女知青新娘,無論眼神還是坐姿,不僅沒有一丁點兒的幸福神情,反而透出了無限委屈、憂傷和無奈,那微微右傾的身體顯露了對身邊這位新郎避之唯恐不及。這對男女主角極不和諧的表情,明白無誤地昭示了這一婚姻的荒謬性和悲劇性。據說,這幅油畫當年展出時,很多知青在畫前泣不成聲。
我想,也許正是油畫《我的前夫》直麵和反思了文革和知青上山下鄉那一段沉重的曆史,勾起了有過相似經曆的人慘痛的記憶,它的衝擊力才會如此強悍和曠遠吧?與油畫《我的前夫》中,新娘滿臉的委屈和憂傷相比,蘭的平靜,讓我對她嫁給肖麻子,這樁外人看來或許含有冤情,而且極不般配的婚姻,有了另外一種猜想。而要證實這種猜想,除了直截了當地問肖麻子,沒有其他途徑。
我問肖平,可不可以將這些相片借給我,讓我複製一套,因為連蘭的哥哥和妹妹手裏,恐怕都沒有這麽多蘭的照片了,這些老舊的記憶如果能夠翻新,別讓它發黃、發脆、破碎、消亡,那樣,你們的媽媽的麵容會更清晰地留在這個世界上。肖平同意了,很信任地把一遝照片都給了我。我讓一路陪我采訪的小高鎮長幫我洗了兩套,我準備自己留下一套,另一套和原照片一起交給肖剛,讓他帶還給肖平。
翻新後的照片光滑平整,圖像也比老照片清晰,我一張一張仔細翻看,不知為何,卻沒有了在肖平家剛看到老照片時,那種心頭發顫的感覺。我重新找出蘭和肖麻子的那張結婚照,反反複複地看,上上下下地仔細琢磨兩人的眼神、表情,服裝、發型,總覺得似乎缺了點什麽。我在想,缺什麽呢?
我又翻看了其他翻新的老照片,發現有的上麵有時間,有的上麵有地點,比如,有一張肖麻子和蘭抱著一個幾個月大小的女嬰,左上角印著:1971.9.21於富錦留念;比如有一張肖麻子帶著六七歲的肖剛在一張亭子前拍的照片,照片下方印著,杭州西湖中山公園,1983.6,那應該正是肖麻子帶著孩子到杭州探望蘭的那段時間。
突然,我明白了,這張肖麻子和蘭的照片,缺少時間和地點,而缺了這個要素,你很難斷定這張兩寸照片是否就是蘭和肖麻子的結婚照了。
我再次給肖剛打電話,告訴他我想再看看老照片,我忽略了每一張老照片的背後或許會留下什麽,另外,我也還想再見見肖麻子,有一個問題,如果這次不問,也許就永遠不會再問了。肖剛說,他準備準備,一會兒來接我,他要請我在他開的燒烤店吃烤肉。他會讓爸爸一起來。肖剛說,阿姨,你和我爸爸喝點酒,喝了酒,就沒有什麽話不能說了。
晚上五點半,肖剛準時來接我。路上,肖剛對我說,阿姨,其實我知道你想問我爸爸什麽。你一直問不出口。
“什麽?”我心裏一驚,我想不出肖剛怎麽會知道我想問什麽,他又如何能猜出我內心的種種糾結。我等著肖剛再開口,但肖剛卻又不說話了。
很快就到了肖剛的燒烤店,這家小店雖然不大,倒也幹淨,是肖剛為自己夏天在這裏開辦的水上樂園配套的飲食店。肖剛告訴我,水上樂園的原址是一個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附近居民意見很大,當地政府找到肖剛,問他能不能把這塊地改造一下,做什麽都行,就是別堆垃圾。肖剛花了不多的成本,購置了一套塑料的水上樂園設備,開了一個迷你水上樂園。一個夏天生意火爆,一下子就掙了五十多萬。這個燒烤店就是為前來遊玩的遊客們開辦的,讓大家玩累了有地方歇息,肚子餓了,有地方吃飯。
看得出,這小子有典型的南方血統,生意頭腦不得了。我心裏為蘭歎息,假如她能活到今天,看到自己的兒子那麽能幹、有出息,她該有多高興啊!即便落在北大荒,生活也並非從此不能改變,今天的肖剛是完全有能力讓自己的媽媽衣食無憂,安享清福的。
肖麻子已經在燒烤店等我了,除了肖剛早就準備好的烤肉,他還親手為我做了兩個菜,一個泥鰍燉癩蛤蟆,一個酸菜粉絲燒血腸。我不會喝酒,但為了融洽氣氛,我倒了一杯啤酒,肖麻子自然是要喝白酒的。幾杯酒下肚以後,肖麻子開始上臉,臉上的小坑充血變紅。我想,今天我是無論如何都要把蘭當年對二蘭說的 “我不能說,說了,你姐夫要去坐牢”那句話說出來,問問肖麻子這是什麽意思,當年你和蘭結婚之前,你究竟對蘭做了什麽?
趁肖剛去添菜的時候,我鼓足了勇氣開口問,沒想到字斟句酌的話在喉嚨裏翻了幾個滾,吐出口時,問話還是打了折扣。我問的是:肖大哥,你和蘭結婚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是不是先和蘭在一起了,蘭出於無奈,才嫁給了你?話一問出口,我就在心裏罵自己,什麽叫“在一起了”,這性質能一樣嗎?沒想到肖麻子回答得很快,沒有半點猶豫:不能,不能!那年頭,絕對不能!顯然,農民肖麻子很聰明,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知道我要問什麽,他就這樣斷然的、決絕的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問得這麽委婉,這麽迂回,肖麻子都斷然否認,可想而知,我即便把二蘭說的話說出口,得到的答案也必然如此。但不管如何,我問了,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答案是真是假,其實在過了三十多年以後,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吃完飯,我讓肖剛把要還給肖平的老照片再給我看一下。肖剛把老照片遞給我時,我一下子就翻出了那張蘭和肖麻子的合影。我把照片翻過來一看,沒想到背麵果真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由於年代久遠,字跡已經不太清楚,有幾處完全模糊,我辨認了半天,又讓肖剛和我一起辨認,但還是看不清模糊的地方究竟寫的什麽。
我掏出隨身帶的采訪本,將看得清的每一個字都抄錄下來,辨認不出的地方用省略號替代,拚接起來,還原成以下的一段文字:
……隻有在友誼……的時候,愛情才是鞏固的、長久的、忘我的,在困難的時候,在人生道路上時時可以遇到的易摔跤的地方,友誼會扶助愛情。愛情無能為力和不忠實的地方,友誼卻能堅持,能……得一切。
看完這段文字,說實話,我是震驚的。因為這段話顛覆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對蘭和肖麻子婚姻的猜想。雖然這段話的模糊處尚存在懸疑,但是你若把幾個主要關鍵詞串連起來:友誼、愛情、扶助等等,至少讓我們覺得肖麻子的麵目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可憎。友誼和愛情自然不能相提並論,這中間的溝壑有人可以讓時日去填平,有人卻永遠無法跨越。
“愛情無能為力和不忠實的地方,友誼卻能堅持”,這句話讓我們可以想見,蘭不可能因為肖麻子對她的幫助,而對他產生愛情,但愛情無能為力的地方,友誼卻能堅持。雖然這種友誼的產生是毀滅蘭的根源,但我們似乎不能因為蘭的毀滅,就對曾經讓蘭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光亮的友誼視而不見!這個世界上不是非白即黑,非黑即白,有一種灰色,也許是更普遍的存在。
肖剛送我回賓館的路上對我說,阿姨,謝謝你這麽大老遠地來尋找我媽媽的蹤跡,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媽媽寫在和爸爸合影背後的這段話,其實這麽多年來,我知道我姨我舅舅都恨我爸爸,那麽疼愛我們的外婆,心裏也恨我爸爸,就連我自己,想起媽媽心裏也壓了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不搬開,我和爸爸就有一種說不清的距離,今天看到媽媽的話,我心裏的石頭好像搬開了。
我讓肖剛盡快把照片送還給肖平,也讓她看看照片背麵媽媽寫下的話。假如肖平能用自己的方式把媽媽這段話傳送給九泉之下的紅梅,那就更好了。
本文原載《收獲》雜誌2018-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