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丨吳昊: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來源: chufang 2021-06-14 09:19:4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375 bytes)

昔年丨吳昊: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吳昊 新三界 Today

 作者簡曆



吳昊(1934-2014),原名吳元富,北京昌平人。1955年人民大學新聞係招收的首批本科生,1957年被打為“右派”,平反後曾任人民日報社國內政治部主任、總編室主任,中國新聞文化促進會常務副會長等職。知名雜文家。

原題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作者:吳昊

        2009年9月19日,林希翎客死異國他鄉。她是55萬右派分子(官方數字)中六個沒有被改正者之一。      

林希翎用她悲涼、超俗、智慧和屈辱的一生,為那個小得可憐的“右派分子分母”做了最後的“貢獻”;中國隻要有一個右派,就說明當年的反右鬥爭是必要的;99.999%的右派改正了,隻要還有0.001%不改正,就說明當年的反右鬥爭隻是“擴大化”問題。這就是邏輯,某些人至今仍在堅守的邏輯。正確者永遠正確,有理者永遠有理。      

曆史就是如此。那些遵命書寫曆史和黨史的人,他們永遠都會理直氣壯地、問心無愧地按此邏輯書寫曆史和黨史。“反右是必要的、正確的”,這一金科玉律,似乎永遠變不了。林希翎——這個當年22歲的女大學生,用毛澤東的話說,她是“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了。    

林希翎小我一歲,她1954年、我1955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她是法律係學生,我是新聞係學生。我們都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我倆不認識,不聯係,不接觸,但我的被劃右派卻與她有關係。



林希翎女士     

整黨之初,為了響應黨的號召,我寫了一張大字報。那次整黨,是整官僚主義、教條主義、宗派主義,簡稱“三害”。我寫大字報是想探討產生官僚主義的根源,大字報的標題是“貴族化產生官僚化”,我認為物質生活脫離群眾,就要產生官僚主義;文中也有為農民說話處:“合作化太快了,統購統銷太死了,老百姓吃不飽。”      

大字報寫好後,我沒有往外貼,我是共產黨員,我知道,黨員要遵守組織紀律,不能自由主義。可好,我們係裏的學生會主席王佩今和我同室,我對他說,“我寫好了,交給組織上吧。”他說。“放那兒吧。”過了十幾天,王佩今對我說:“你自己貼吧,人家都是自己貼的。”這樣,我才把大字報貼了出去。      

巧得很,上午貼出去,中午就是一場暴風雨,把我的大字報吹沒了,很少有人看過。黨支部開會討論我的問題,同誌們都說我是認識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後來,突然有一天,係裏開大會,一個同學舉著一份油印的材料上台說:“我們係有個吳元富(我的本名),是個漏網大右派,他的大字報登在了林希翎辦的《廣場》上。”



文藝兵時期的林希翎

從那以後,我的問題性質就升格了,成了敵我矛盾了。於是大字報、漫畫都來了,連續的大會批,小會鬥,直到我低頭認罪為止。我的大字報為什麽到了林希翎手裏呢?原來我們係有個叫韓洪棣的同學,他是林希翎的鐵杆,是他把我的大字報抄錄給林希翎的;若是沒有韓洪棣—林希翎,我還真的有可能成為“漏網右派”。曆史有時就是這樣巧合。      

林希翎鳴放最初是在北大廣場。人大和北大相距不遠,她是晚飯後散步到北大,見到廣場辯論,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的。稍後,她在人大的發言和對她的辯論,全校舉行了好幾次大會,地點都是在海運倉禮堂;人大校舍當時有三處:西郊、鐵一號、海運倉,我們新聞係在海運倉,所以這些大會我都參加了。      

當時我覺得,林的發言,言語犀利,尖酸刻薄,情緒偏激,但她的觀點基本上是正確的。當時中央正在倡導青年學生要獨立思考,我覺得她是一個有見解、有思想、有棱角、善於獨立思考的年輕人。林希翎第一次發言後,全校學生和教職員工就分成了支持她的和反對她的兩派,支持的占多數。第一次辯論會報名發言的比例是26:8,支持26,反對8。發言的順序是一對一,講一個支持的,再講一個反對的。



批判林希翎的文章     

會議由學生會主持,主持人一再強調每個人的發言都要“持之有據,言之成理,以理服人”,但因發言者情緒激動,雙方都有不那麽冷靜,出現了揮舞拳頭、高聲吼叫的情況。作為學生會,在當時的情況下,能組織那樣的大會,我認為是很不容易的。      

開始兩次是自由辯論,但後來就不同了,《人民日報》“這是為什麽”“工人說話了”社論發表,“事情正在起變化”、“引蛇出洞”的部署已經完成,可以明顯感到,事情的性質真的起了“變化”。學生們傻乎乎的,不知道。後幾次開會的時候,禮堂後麵多了一些陌生的麵孔,並架起了攝影機,也有人時不時的到前麵去攝影,有人說禮堂後麵的陌生麵孔是中宣部的,也有人說是總政的,還有人說是國家安全部的。總之,沒有了開始時候的活躍氣氛,多了一些肅穆和陰森。發言者支持林希翎的由多數變少數,由少數變個別,林希翎則依舊堅持自己的觀點。她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暴風雨已經來臨。    

林希翎當時的發言,不僅被後來的曆史證明,絕大部分是正確的。就是在當時,許多人也認為她講的有道理,不然不會有那麽多人支持她。作為一個年輕人,能有那樣的思想,那樣的膽識,那樣的表達能力,應該說她是那個時代的精英。



林希翎與兒子     

林希翎的“右派結論”我沒有看過,但在2012年第三期《炎黃春秋》胡治安的文章“林希翎的右派為何沒有改正”一文中,看到了人民大學黨委22年後的“複查結論”。複查結論依然認為林希翎是“借幫助黨整風之機”,“公開煽動要從根本上改變我國的社會製度”,誣蔑我國的社會主義是“封建的社會主義”,“公開煽動要從根本上改變我國的社會製度”。      

當年,我幾次聽林希翎發言,她對社會製度確有看法,有意見,但並不是“要從根本上改變我國的社會製度”。人民大學在反右期間曾出版過一本該校的《右派言論集》(後收回),當年林希翎是這樣說的:     

“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所有的社會現象都有社會曆史根源,斯大林問題絕不是斯大林個人問題,斯大林問題隻是發生在蘇聯這種國家,因為蘇聯過去是封建的帝國主義國家,中國也是一樣,沒有資產階級的民主傳統。我覺得公有製比私有製好,但我認為我們現在的社會主義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如果是的話,也是非典型的社會主義。真正的社會主義應該是很民主的,但我們這裏是不民主的,我管這個社會叫做在封建基礎上產生的社會主義。是非典型的社會主義,我們要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而鬥爭。”

 

林希翎與家人     

她的這種思想,是出於期望我們的社會主義製度適應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其實,就是到了今天,誰又能說我國的社會主義是完全的社會主義了?是純粹的社會主義了?社會主義還在探索,還在“摸著石頭過河”,我們還在受著幾千年來封建社會的影響,社會製度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還有封建社會的陰影,不斷地完善社會主義製度,建設一個完善的、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正是我們黨的奮鬥目標,正是我們黨的偉大之處,也正是我國人民的信心所在。      

林希翎當年的思想,隻能說明她是那個時代的超人,她抓住了克服“三害”的本質。林希翎說的社會製度,並非泛指,她說:“我國上層建築的某些部分不能適應公有製的經濟基礎。產生‘三害’的基本原因,就在於上層建築的某些製度不好,不適應公有製的經濟基礎。”“政治製度不是抽象的。”為了幫助黨整風,她還具體講了“人事製度”、“等級製度”、“保密製度”、“官僚機構”等問題,林希翎的發言,半點看不出她有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目的,她的心是透亮的、潔淨的、火辣辣的,她愛我們的國家,也愛給她知識、使她成長的中國人民大學。      

很遺憾,人民大學黨委反右的時候,斷章取義、無限上綱,把林希翎定為極右分子。22年後,在做“複查結論”的時候,他們仍然斷章取義、無限上綱,不給林希翎改正。時代變了,社會變了,有些人就是不變。



1970年代末林希翎在北京     

此外,林希翎還對胡風問題、肅反問題、民主問題等發表了看法,所有這些問題都被曆史證明她是對的。和她有類似觀點、發表類似言論的右派都得到改正了,就是不給她改正,就是叫她抱恨終生,就是叫她死不瞑目,這對當年一個22歲女大學生,公道嗎?正常嗎?可思議嗎?     

事實讓人承認,中國的“老左”確實厲害;他們即使不能左右全局了,但在個別地方,他們還是老大,還可以逆曆史潮流而動。有些“老左”很會*****,常常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他們也是這樣那樣的“受害者”,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害人蟲”,他們用自己手中的那點權力,卡著林希翎,至死不變就是證明。      

林希翎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兒子在在清理她的遺物時,冰箱裏隻有兩個雞蛋、三個西紅柿。在國外,她掃過大街,端過盤子,但沒有背叛過她的祖國。在國內,她蹲了15年監獄。1957年,我離開學校時,她沒有離開,留校做反麵教員。當這個“教員”的滋味,可想而知。她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界呢?      

前些時,她的親屬把她的部分遺骸迎葬了她的故土,在她的墓誌銘上有這樣的話:“我在中國看到的是一種愚昧的幸福,很少有所說的智慧的痛苦,可惜我至死不能愚昧。”原來她的痛苦,是因為她的智慧!就這一點來說,她是死得很明白的。



1970年代末林希翎在北京

回想當年,我在聽林希翎發言的時候,就覺得她偏激,得理不讓人。比如,她說“要清洗黨內一大批混蛋”,盡管她解釋說“有一部分蛻化分子,我說他們是混蛋。”但仍然激怒了台下的一些黨團員。比如,她聽說有人要查她的曆史,她說:“我十幾歲參加革命,母親帶著我乞討,我是在乞討的路上參軍的,當時我們母子倆的財產隻有雨傘一把,你們查吧,屁都查不到!”聽了,讓人感到刺耳。      

林希翎過激的情緒是怎麽形成的呢?這一方麵和她的性格有關,另一方麵,也與外界環境對她的影響和刺激有關。舉兩件事情:      

第一件:林希翎本名程海果,為什麽改成了林希翎呢?她是取了林默涵、李希凡、藍翎三個人名字中的一個字,所以叫了林希翎。為什麽要取這三個人名字中的一個字呢?原來此前開展的關於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大批判,林默涵、李希凡、藍翎都是紅極一時的人物。林希翎這樣做,是符合她的性格的。      

那時,林希翎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文章,有獨立見解,加之她是年輕的女大學生,按現在說就是“美女作家”,格外受到人們的重視。吳玉章校長還特批了一間房子,供她寫作。



林希翎回憶錄     

林希翎因此有機會接觸了一些社會名流,如林默涵、李希凡、藍翎、張光年、侯鏡如、鄧拓、張黎群等,她說吳玉章、胡耀邦是她的後台,她比較傲氣,好誇誇其談,生活上也有些不夠檢點。學生沒錢,她說她常和這些大人物要錢花,並說有時掏他們的口袋。      

1956年6月13日,《中國青年報》發表了批評她的文章,題目是“在靈魂深處長著膿瘡——記青年作家林希翎”,文章從標題到內容都是非常尖刻的,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文章還配發了漫畫,漫畫的標題是“加冕”,一個年輕的女人用雙手把“青年作家”的桂冠舉在頭頂上,麵目十分可憎。      

文中用了這樣語言:“靈魂深處長著膿瘡”“吹噓和欺騙”“東抄西節的拚湊了一篇草稿”“剽竊”“小小的欺騙”“更為肮髒的手法”“冒充”“毛孔眼兒裏都冒出了資產階級思想的銅臭味”“七拚八湊、東抄西錄,集煩瑣、庸俗和錯誤的大成的東西”,文章的內容幾乎都是片麵的、不真實的、沒有核對過的。

我當時看了以後,就覺得這樣對待年輕人不妥,無益。可好在院子裏碰到了係主任安崗同誌,我向他說了我的意見。安崗同誌說,你可以給《中國青年報》寫個意見,後來我真的給《中國青年報》寫了一封信,但沒回音。再後來,再聽說胡耀邦同誌批評了《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報》為了挽回影響,請林希翎以該報特派記者身份到大西北采訪。



林希翎與友人在巴黎

這件事情盡管有關方麵在事後進行了補救,但在林希翎心裏卻留下了深深的創傷。一個年紀輕輕、風華正茂的女孩子,被人說成是這樣汙穢,這樣醜陋,這樣無恥,這樣不可救藥,而且是在《中國青年報》這樣知名度很高的大報上公開發表,她在心靈受到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盡管後來做了補救,《中國青年報》發表了“事實和教訓”的編輯部文章,作了檢討,但林希翎的情緒仍然不能平靜,就像一個無辜的人被人打了黑槍,傷痛是永遠的。         第二件:林希翎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不知法律係的黨團組織出於什麽考慮,自從林希翎在北大發言以後,她的活動,係裏總會派人跟著她。她說:“我說胡風不是反革命,人大已給我戴上反革命帽子,宣布我是反革命,晚上到公園都有人監視我。”      

林希翎不管參加什麽會,法律係都派兩個人跟在她後麵,在她講話之後,跟著她的那個女人就會走到前台說:“程海果(即林希翎)同學的講話,不代表我們係的觀點,我們不負任何責任。一切後果都由她自己負責。”每次皆如此。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對這種做法,都會感到反感的,一個共和國的公民,為什麽總有人在後麵跟著呢?難道這不是一種恥辱嗎?

     

有一次她在會上說:“對於我,大家不要擔心,我很安全的,我身後有尾巴跟著,他們就像特務一樣,我的行蹤,他們比你們清楚。”接著她會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被林希翎稱為“尾巴”的那兩個人,我至今還記得,特別是那個女的,穿白上衣,黑裙子,一副木雕臉,沒有表情,似乎不會笑,每次會議結束時,都是她走到前台,像留聲機一樣重複那幾句話。我當時就很想不通,這兩個人代表誰?行使的是什麽使命?

到了六月中旬,各教研室、各係的右派不斷被挖出,我不知道自己未來的日子是什麽,每天就像丟了魂似的,四處申冤,我找過係領導,找過校黨委,也找過北京市高校黨委,都沒用。      

6月13日,黨支部通知我到鐵一號開會,我一頭霧水,不知開什麽會。到那兒以後才知道,是批判政治經濟學教研室講師章奇順,章教過我的課,我對他印象尚好。林希翎也去了,當然還是那兩個“尾巴”跟著。林希翎和章奇順有什麽關係呢?原來,章奇順在課堂上講過鐵托的觀點:“社會主義就是對人的關懷”,他例舉中國的人民公社讓女社員把奶水喂豬崽,說這是不人道的。林希翎同意章的說法,於是倆個人成了“臭味相投”。

      

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林希翎走上台,那一天,她穿了一身洗得快成白色的舊軍裝,兩個小辮係了兩根白布條,她非常悲戚地說:“今天是林希翎事件一周年,我心裏很難過。去年的今天,他們在人格上搞垮我,說我在靈魂深處長著膿瘡,今天他們又在政治上打倒我,說我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他們說的都是鬼話,我熱愛黨,熱愛我們的國家,曆史會證明,我林希翎是無辜的。”她談了她的一些觀點、看法、意見,經過這些天的辯論、批鬥,她一點都沒有變,對於章奇順,她一句話也沒說。      

她說完以後,跟著她的那個像幽靈一樣的女人照例走上台,照例說:“程海果(即林希翎)同學的講話,不代表我們係的觀點,我們不負任何責任,一切後果都由她自己負責。”林希翎依然是不屑地看著他們一眼,依然回報了一聲輕蔑的冷笑。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林希翎,以後,聽說她在宿舍裏(她住的是單間——吳玉章批的)總是脫得光光的,同學中傳說她是流氓,其實她是在反抗,每天都有人騷擾她,揪她,鬥她,不厭其煩,她才脫得一絲不掛,把那些人拒之門外。再以後,聽說她被判刑了,住監獄了,再以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胡耀邦說林希翎是“最勇敢最有才華的青年”,林希翎在紀念耀邦逝世二十周年時,為耀邦題“八無八有”:



無私無欲   無怨無悔無辜無奈   無仇無敵有心有肺   有情有義有肩有骨   有膽有識 有人說林希翎是在寫她自己。

        20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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