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的每個孩子都希望成為少先隊員”

本文內容已被 [ 曆史在加速 ] 在 2021-06-02 01:07:21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列寧角

布爾什維克把教育當做創建新社會的關鍵。他們通過學校,以及兒童和青年的共產黨組織(少先隊和共青團),向下一代灌輸新型的集體生活方式。蘇維埃教育理論家之一在1918年宣稱:

“我們必須將年輕人塑成新一代的共產黨人。孩子像柔軟的蠟一樣,可塑性很大。他們應被塑成優秀的共產黨人……我們必須拯救孩子,使之不受其家庭的有害影響……我們必須使孩子國有化,從小就接受共產主義學校的良好影響……責成母親將孩子交給蘇維埃國家——這是我們的任務。

蘇維埃學校的主要任務,一是要讓孩子脫離“小布爾喬亞”家庭,因為它私人生活的舊心態隻會破壞社會本能的培植;二是要向孩子灌輸共產主義社會的公共價值。教育人民委員阿納托利·盧那察爾斯基在1918年寫道:“年輕人應學會以‘我們’來作思考,拋棄所有的私心雜念。”

蘇維埃課程的指導方針是傳播共產主義價值觀。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在蘇維埃學校中的作用,類似於沙皇學校中宗教的作用。對此,蘇維埃教育思想家並不回避。有些實驗性學校強調學習要通過實踐,而不是理論。即使是在新興的聯合勞工學校——旨在向全體蘇維埃學童提供從小學到大學的框架,其教學安排也圍繞一係列生產車間(而不是教室上課)。孩子們通過學習技術和工藝的技能,作為攻讀主流學科的第一步,尤其是科學和經濟。

政治灌輸主要與積極分子的培養掛鉤。宣傳中的理想孩子,其形象是一名早熟的政治演說家,善於宣傳鼓動。教育思想家認為,光是書本傳授不了共產主義,還必須依靠學校的整體生活,再通過課外活動與校外廣闊的政治世界結合起來,如慶祝蘇維埃節日、參與公眾遊行、讀報、安排學校的辯論和審判。其宗旨是讓孩子接觸到蘇維埃製度的行為、崇拜、儀式,讓他們長大後成為忠貞活躍的共產主義者。

孩子們從小被灌輸對“列寧叔叔”的個人崇拜。在幼兒園,他們一旦能手指列寧的圖像,便被稱作“十月兒童”。列寧逝世後,有人擔心新的一代將不清楚他是誰。於是,學校得到指示,紛紛建立“列寧角”。那是一塊政治聖地,宣傳這位蘇維埃國家的創始人,把他當做像上帝一樣的偉人。有關列寧和其他革命英雄的傳奇故事,成為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手段。大多數孩子不懂蘇維埃國家的意識形態——隻把革命看成“好人”與“壞人”的鬥爭——卻能認同革命者的英雄事跡。

進步學校辦得恰似微型的蘇維埃國家:在牆上以表格和餅狀圖形,列出工作計劃和取得的成就;將班級組織成軍隊;讓理事會和委員會的機構來監管學校的日常運行;把蘇維埃政治的成人世界介紹給孩子。有的學校鼓勵學生組織自己的警察,鼓勵他們批評違規的同學,甚至舉辦課堂上的審判。為了提倡集體服從的風氣,有些學校推出政治性的操練,包括遊行、歌曲、向蘇維埃領導人宣誓效忠。依達·斯拉溫娜回憶在列寧格勒的學生時光:“我們在公共假日,整個班級一起遊行,為代表學校而感到自豪。經過窗後有人窺視的建築物時,會故意減慢步伐,齊聲高喊:家庭保姆和窗後窺視者——

“恬不知恥!”

1917年的孩子們受到鼓勵,自覺地扮演革命家。蘇維埃教育思想家受歐洲教育家的影響,例如弗裏德裏希·福祿貝爾和瑪麗亞·蒙特梭利,也相信“寓教於戲”。他們把組織起來演戲當做受教育的過程,讓孩子從中汲取蘇維埃的集體價值觀、社會參與和責任感。蘇維埃學校的整個目的,不管是通過牆報和列寧角,還是通過理事會和委員會,都旨在灌輸孩子是潛在革命者的觀念:一旦有黨的呼籲,隨時準備奮起挑戰——如有必要,甚至針對自己的父母。20世紀20年代,賴莎·貝格在列寧格勒知識分子家庭長大。她如此回憶學校朋友之間的同誌友誼和戰鬥氣氛:

偉大的友誼、信任、團隊精神,使我們全班同學緊密團結起來。我們也喜歡老師,無一例外。但在同學和老師之間仍有不間斷的鬥爭,那是一場真正的階級鬥爭。我們不需要任何戰略或陰謀,但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即我們同誌之間的忠誠是最重要的。我們不可向父母作出任何透露,他們可能會向老師告發。

20世紀20年代最流行的大院遊戲之一是紅軍與白軍的戰鬥,很像美國牛仔與印第安人的戰鬥。俄國內戰的戰事由孩子們重演,經常使用專為此類遊戲而生產的氣槍。扮演紅軍和白軍的孩子常常陷入真正的打鬥,因為所有男孩都想扮演列寧的角色。其中一人回憶:

我們都想扮演領袖。每個人都想當紅軍和布爾什維克,沒人願當白軍、孟什維克。隻有大人才能中止這一類的爭吵——建議遊戲開始時先不定下稱呼,誰贏了,誰就是布爾什維克。另一個遊戲是搜索與征用,其中一組(通常是男孩)扮演紅軍征用隊,另一組(女孩)扮“資產階級投機分子”,或藏匿糧食的“富農”。

紅軍與白軍、搜索與征用這類遊戲,鼓勵孩子接受蘇維埃的世界兩分法,一個是“好”,一個是“壞”。20世紀20年代,在蘇維埃學校中進行的研究顯示,孩子們總體上對近代曆史的基本事實一無所知(很多學生不知道沙皇是誰);但蘇維埃宣傳品、書籍、電影中的舊政權支持者的邪惡形象,卻給他們留下深刻影響。這些形象使眾多孩子相信,“暗藏的敵人”繼續存在。這種信念很容易挑起反對舊政權標誌的非理性恐懼、歇斯底裏、侵略性。一位年輕女學生問老師:“資產階級吃小孩嗎?”另有一人看到同學穿的襯衫的袖口上有皇冠圖案,禁不住在班級上喊出:“瞧,他是沙皇支持者。”

許多1917年的孩子在少年先鋒隊裏第一次見識政治。少年先鋒隊建立於1922年,以童子軍運動為藍本。童子軍是共產主義俄羅斯保留的最後的獨立公共機構之一,它在1920年被蘇維埃政府取締。童子軍的精神旨在敦促年輕成員,通過實踐活動來培養自己的公共責任感。在20世紀20年代,這種精神繼續存在於許多少先隊組織(也存在於部分蘇維埃精英學校)。到1925年,在10歲至14歲的蘇維埃兒童中,約有五分之一加入了少先隊。隨後幾年中,該比例逐漸上升。

像童子軍一樣,少先隊有自己的道德準則和禮儀,還有每一名隊員都熟記於心的誓言(四分之三個世紀之後,很多人仍能回憶起來)。“我,一名蘇聯少先隊員,當著我的同誌們的麵莊嚴宣誓:遵守列寧的戒律,堅決擁護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主義事業。”少先隊員參與甚多的行軍、唱歌、體操和體育活動。他們還有一個呼應口號(呼:少先隊員,做好準備!應:時刻準備著!),源於紅軍。他們編成大隊,擁有自己的條幅、旗幟、歌曲和製服(白色襯衫和紅領巾)。這是隊員感到無比自豪的源泉,似乎成了少先隊主要的誘惑。一名少先隊員回憶:“我不懂該運動的職責和義務,像其他人一樣,隻企盼紅領巾。”

1928年在彼爾姆加入少先隊的維拉·米諾蘇娃回憶:“我喜歡製服,特別是紅領巾。我每天都熨,戴著去學校。這是我唯一漂亮整齊的服飾,每當穿戴起它們,我就自豪,感到自己長大了。”20世紀20年代在莫斯科上學的瓦萊裏·福雷德,如此自豪於自己的紅領巾,以至在加入少先隊後好幾天,每晚睡覺都要戴著它上床。

蘇維埃兒童通過少先隊強烈感受到社會的包容和排斥,每個孩子都希望成為少先隊員。加入少先隊是光榮和令人興奮的,紅領巾是為社會所接受、享有平等地位的重要標記。不能加入少先隊的孩子——其中許多人是因為自己的社會出身——感受到深深的羞愧和自卑。瑪麗亞·德羅茲多娃被少先隊開除了,因為她來自“富農”家庭。她想恢複隊籍的願望如此熾烈,以至在襯衫底下悄悄佩戴紅領巾多年。波蘭貴族的女兒索菲亞·奧熱姆伯羅斯卡婭,上教堂被人發現,因而遭到少先隊開除。她講述了被開除時的情景,依然情難自抑:

突然,他們在學校走廊的牆報上發布一條公告——快訊:“立刻集合!”孩子們跑出各自的教室,在操場上排成隊列,我被要求站在整個大隊麵前,忍受羞辱。孩子們大聲喊道:“看,她去教堂,給我們全大隊帶來恥辱!她不配佩戴紅領巾!她沒有資格佩戴紅領巾!”他們朝我扔土塊,然後試圖扯下我的紅領巾。我開始哭,並大聲叫:“我不給!我不給!”我跪了下來,懇求他們不要拿走我的紅領巾,但到最後,還是被拿走了。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一名少先隊員了。

少先隊的目標是向蘇維埃兒童灌輸共產黨的價值和紀律,讓他們接受黨和共青團慣用的“工作計劃和討論製度”。心理學家和教育理論家紮爾金特,是黨在人格的社會調整方麵的主要發言人。他認為少先隊運動的目標,是訓練“革命的共產主義戰士,徹底避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毒害”。克魯普斯卡婭認為,少先隊將取代家庭,成為影響蘇維埃兒童的主要力量;它將教育少先隊員學會勤勞和聽話,以達到思想和行動上的純潔。米諾蘇娃回憶:“通過少先隊,我變得聰明整潔,按時完成任務,做任何事都非常自律。之後,這一切成為我一生奉行的準則。”

少先隊員又是積極分子,參與各式俱樂部活動——組織示威遊行、編輯牆報、從事義務勞動、參加戲劇和音樂會——以培養自己的社會積極性和領導才能。瓦西裏·羅馬什金1914年出生於莫斯科省的農家,他回顧自己在20世紀20年代的學習和少先隊活動,還記得當時對公共活動的重視:

什麽是“蘇維埃人”呢?它意味著,遵循我們在學校和少先隊中所學的,熱愛蘇維埃祖國,努力工作,樹立好榜樣。我把這些牢記在心。第三學年[ 1924年]時,我已是學校委員會的主席,後來又成為學校法庭的主席、學校審判中的公訴人、學校工會的副主席。我是一名積極的少先隊員,通過少先隊懂得了自己對學校和國家的愛,應超過對自己家人的愛。我喜歡我們村校的班主任,把她當做自己的母親。

並非所有的少先隊員都像羅馬什金一樣投入。對許多兒童來說,少先隊活動其實隻是一種遊戲。依達·斯拉溫娜是一位著名蘇維埃法學家的女兒,她回憶幼時在列寧格勒公寓街區組織自己的俱樂部:

我喜歡看兒童雜誌《莫濟爾卡》(Murzilka),其封麵上的口號是:“媽媽!爸爸!我們將推翻你們的權威!”這雜誌呼籲兒童建立新的生活方式,匯集大家的玩具,把大家組織成像少先隊一樣的俱樂部。我是我們這一層樓孩子裏的頭兒,我會大聲朗讀雜誌上的文章,向俱樂部成員解說其中的道理。大樓管理部門讓我們借用地下室來聚會,我們在地下室的牆上貼滿革命英雄的照片,並在那裏寄存所有的玩具。

其他少先隊員對政治活動更感興趣。他們受到長輩的鼓勵,模仿成年共產黨人的行止,扮演官僚和警察的角色。這些早熟的積極分子,攜帶公文包前來出席“行政會議”,以黨的口號發言,做正規的記錄,並譴責涉嫌懷有反動思想的老師,甚至還有人在街上充當舉報人,協助警方追捕“間諜”和“敵人”。

到15歲,蘇維埃兒童從少先隊升至共青團,但不是所有孩子都夠格。1925年,共青團有100萬成員——約占共青團員合格年齡的4%(從15歲到23歲)——僅是少先隊成員相應比率的五分之一。(64)加入共青團是加入共產黨的前奏,很多工作職位和大學課程隻對共青團員開放,或優先擇取共青團員。尼娜·維什尼亞克娃記得,加入共青團是一件“頭等大事”:

迄今[她寫於1990年],我還記得共青團員手冊中的每一句話——它激起我的萬千思緒。我記得,我突然變成肩負重任的成年人……與加入之前相比,我似乎一下子變得能幹許多。加入蘇維埃的精英行列和取得巨大的成就,一直是我的夢想。現在這個夢想即將成真。

詩人葉夫·多爾馬托夫斯基1915年出生於莫斯科的律師家庭,1930年從少先隊升入共青團。他參加申請入團的會議時遲到了,受到團書記的責備,指責他“顯然不夠成熟,尚不符合加入共青團的要求,申請加入隻是想追求政治前途”。多爾馬托夫斯基告訴父親此事,他的滿不在意受到了嚴厲的批評。父親警告說:“他們都在看你,你必須證明,隨時準備奉獻自己。”下一次會議中,一名女孩追問多爾馬托夫斯基,他是否“願為蘇維埃政權犧牲自己的生命”。

加入共青團,就必須接受共產黨的命令、規則、倫理。共青團員對革命的忠誠,應該高於對自己的家庭。他們不再是孩子,而是年輕的共產黨人,要像黨員一樣全身心投入公共生活。共青團是黨的後備軍,都是年輕的積極分子,誌願為黨工作,在反對腐敗和濫權的鬥爭中,隨時準備充當間諜和舉報人。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這樣的任務具有極其廣泛的吸引力。革命和內戰的理想,深深打動了蘇維埃青年,所推崇的就是這樣的行動和活力。許多年輕人加入共青團,不是因為信奉共產主義,而是因為身為積極分子,亟想有所作為,卻沒有施展抱負的其他渠道。共青團員被要求在家長和教師中揭發“階級敵人”,作為鍛煉,還在學校和大學裏參與對“反革命分子”的模擬審判。

他們出生太晚(在1905年至1915年之間),沒受到舊社會價值觀的熏染;又太年輕,沒參與血腥的內戰。這些青年積極分子,對革命的“英雄時期”抱有極為浪漫的憧憬。羅馬什金回憶:“我們渴望與父兄輩的革命家掛上鉤,認同他們的鬥爭。我們穿得像他們一樣,一身軍服,模仿農村男孩從紅軍那裏學來的軍人口語。”

積極分子熱烈歡迎布爾什維克的斯巴達文化,他們從小生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大革命、內戰的貧瘠中,對刻苦節儉並不陌生。他們更以禁欲主義的激進,杜絕所有個人(“資產階級”)的財富和快樂,以免革命鬥爭受損。有的自組公社,聚集大家的錢和財產,以“消滅個人主義”。他們在道德品質上也是絕對主義者,奮力掙脫古老的習俗。

20世紀20年代的理想主義共青團員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將在斯大林政權中發揮重大作用。敖德薩地區的共青團積極分子米哈伊爾·巴伊塔爾斯基,與朋友們組成俱樂部,他在回憶錄中談及當時的主導精神:“人人都是純真的,如有需要,時刻準備以生命捍衛共產主義。如有炫耀或抱怨,會被冠以‘臭知識分子’的帽子,這是最具侮辱性的標簽之一,比它更糟的僅有‘自私自利者’。”

在這圈子裏,大家都願把自己獻給黨的事業。譬如有報道稱,某契卡(政治警察)為了革命需要而沒收父親的五金店,沒有一人會為此感到震驚。大家都認為,追求個人幸福的思想是可恥的,應予以消滅。正如巴伊塔爾斯基所說的,革命需要我們為明天的美好生活犧牲今天的歡樂:

我們的希望都寄托於未來。能夠親自參與即將來臨的世界革命,甘願承擔其中的全部責任,我們感到無比激動,做任何事,即便是很普通的,也會堅強無比。這好比在等待一列火車,把我們帶去別處,投入輝煌的事業。我們愉快地豎起耳朵,尋覓遠方火車的汽笛聲……

說明:本文節選自[英] 奧蘭多·費吉斯,《耳語者:斯大林時代蘇聯的私人生活》,毛俊傑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