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史無前例的日子

來源: chufang 2021-05-20 08:55:1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42962 bytes)

秦文:史無前例的日子

© 秦文/文



秦文

  一九六六年初,我因為懷第二個孩子,當北影劇團全團都去“四清”(有的到外地,有的到遠郊區)時,我接受了在劇團經管各項事務的工作,天天坐辦公室,月初給不在家的同誌送工資,外出的同誌要辦什麽事都給我來信。我們劇團因各種原因留下的演員,加上工人,隻有十來人。到夏初,報上常常出現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批《海瑞罷官》,又批《三家村》、《燕山夜話》,把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倒不是發現這些文字所包藏的“禍心”,而是直覺到這種批判,字裏行間藏有利刃。那些被批的作者真是凶多吉少,有點像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又好像比反右時更來勢洶洶,總覺著不知又將要發生什麽大事了。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生下第二個孩子。我進醫院的那天,鄧蜀生又被點了名,他沒有任何新問題,隻因是“摘帽右派”。我們事先已請好一個保姆,就為生下孩子時能有個人手幫幫忙,但在我生了孩子第七天,剛從醫院回家,保姆卻不幹了。於是,我在產後的第十七天,自己帶了孩子到上海,和我母親、二姐在一起度過五十六天產假。

  那時,秦怡因為直腸癌開刀後,在外地療養,金焰也因病在無錫療養院住著。一九六六年夏天上海特別熱,我整天在家照顧嬰兒,上海文藝界的人一個未見,也沒去過上影廠,甚至沒逛過街。八月二十日產假剛滿,就接到劇團電報叫“速回”。我回到北京(兩個孩子都留在上海),一進劇團宿舍,感到氣氛特別:原來很熟的同誌,忽兒躲著不打招呼,人人都是低了頭進出,眼晴都不敢東瞧西看。第二天,我剛進劇團院子,就被“揪”了出來,歸到以趙子嶽、李百萬打頭的“牛鬼蛇神”行列中。

  記得那天的情景是,本劇團的紅衛兵(原來都是很熟的人,忽然翻臉變成揪人、審問人的人了)問我:“在上海搞了什麽勾當?”我如實回答:“我哪裏也沒去,在家帶孩子。”結果,那領頭的大聲問革命群眾:“不老實怎麽辦?”齊聲答:“揪出來!”於是,我就和謝芳(前一天被“揪”出來的)一前一後站在一起。我們這些包括王人美、於洋、陳立中、張瑩等十六人的“黑幫”,每天得接受廠裏廠外紅衛兵的揪鬥。那天,我聽說在排練間貼有揭發批判我的大字報,我趕緊去看,想知道群眾對我到底是什麽意見。沒想到,我剛在大字報前站定,還沒來得及瞧,就有造反派進來大喝:“不許看!”原來“黑幫”不許看大字報,隻能背地交代問題。

  開始階段,紅衛兵質問我“犯了什麽罪”,我真是張口結舌地答不上來。後來,聽到說廠裏有一個職工,當時被當作曆史反革命揪出來後,紅衛兵問他話時,不許他“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隻許他說“階級鬥爭是我死你活”。雖然聽了實在覺得好笑,但在那時倒也若有所悟,明白了紅衛兵聽話的角度。為免皮肉之苦,我迅速地照著報紙上的口徑,如“為文藝黑線出力賣命”,“替資產階級鳴鑼開道”等等來回答,果然像答對了考卷一般有效。批鬥的時候,他們在我麵前停留時間少了,因為答的話對了那些小將的心思,他們也就覺沒趣了。

  有一天,造反派忽然發給我一個黑布上有白的“孝”字的袖圈,叫戴上。我一看謝芳也有這麽一個,而陳強則披麻戴孝,手執哭喪棒,站在頭裏。聽說是命令我們去遊街。我心想,文化大革命不是“破四舊”嗎?怎麽用這種“四舊”方式來批“黑線”?但當時哪敢說!不過,也不知為何那天沒有遊街,隻站在小西天北影劇團劇場大門口,站在“北京電影演員劇團實驗劇場”的霓虹燈下麵,劇團的革命群眾與紅衛兵、工人,七嘴八舌地批判著說:“今天就是要砸爛這個黑招牌”,大家高呼:“砸爛文藝黑線!”一個工人爬上房頂,“當”的一聲砸爛霓虹燈,玻璃碎片掉了我們一頭一臉一脖。我們十六個人,則一聲不敢出,誰也不敢動一下,好像這霓虹燈確實是我們的罪證似的。我雖然噤若寒蟬,可心中卻疑團重重,不知這算什麽“革命方式”?

  後來,每天還勒令我們勞動,在院子裏把早已挖好的兩個防空洞的土倒過來,挖過去。不許回家吃飯,隻能在食堂吃五分錢一個的菜,而且,要等革命群眾買完後,才讓我們去買。去時一律彎腰低頭進食堂,買完飯也不許在桌上吃,隻能放在煤堆上或者地上吃。當時這一切,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主意,更不知為什麽就得這麽照著辦。

  幸好這樣的日子不算長,大約十來天後,就讓我們十六個人進入劇場的地下室,去寫交代材料,規定每天要交一份思想匯報。在那陰濕的地下室裏,每人還能有一個凳子坐著學毛著和寫交代,這在當時,簡直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了。有外麵的紅衛兵來揪鬥時,叫誰誰去。那時趙子嶽、陳強、張平、於洋四個人,則天天要經兩場鬥,上午十時一場,下午四時一場,好像演出似的準時。到時候,四個人都要掛上黑牌子,到院子裏去站著,讓社會上的紅衛兵與革命群眾來批鬥。他們常常在回到地下室時,滿身汙黑,渾身是汗,背上有腳印,很長時間坐著發楞。大家誰也不敢問怎麽了。

  那個時候,我兩個眼睛都患了“麥粒腫”,又紅又腫又疼,這大約是急火攻心,也是因讓我們去打掃舞台死角裏的灰塵,感染所致。這個眼好了那個眼長,那個稍好這個又長,甚至兩眼同時長,牽扯得連頭也跟著疼。但又必須寫那些陳年糠爛芝麻的“交代”,挖空心思編“思想匯報”。因為每天到時候,紅衛兵要來收的,交不出來就要挨批鬥,所以下午五點以前,必須編好。由於眼病,我一邊擦淚一邊寫,別人看上去倒確像是在痛心疾首地“認罪”。

  過了些天,自己團裏的紅衛兵,忽然轉變態度,常常“保護”起我們來了,外麵衝進人時,就來給我們示意,讓大家躲一躲。有一次,哈爾濱來的“哈軍工紅衛兵”,在台上鬥廠長汪洋,我們在舞台下的地下室裏,聽著上麵大喊大叫和跺腳的聲音,灰土往我們頭上掉,但沒有叫我們出去。不過,另一次北大附中來了許多人時,就把所有的人都叫出去,還說要把陳強、張平揪到北大去鬥。這一次可厲害了,我們劇團中個別人也乘此大大表演起來了,自稱“紅五類”與紅衛兵拉近乎的有之,起來控訴遭劇團領導“迫害”的也有之,揭發陳強在“四清”中包庇“走資派”的更是把鬥爭會引到了高潮。我們統統跪倒在地,皮帶、剪刀在頭頂飛舞,有人被剪掉了頭發,有人被滿臉塗黑。有個紅衛兵在我背上踏上一隻腳,他用手在我背上打一巴掌,我正在害怕不知他還要往那裏打我時,忽然聽他罵道:“他媽的,一身賊肉!”我雖然不敢拾頭看他,但聽得出這是個孩子的聲音,當時實在的又忍不住想笑,當然也不敢笑,隻是趴在地上。我過去也經曆和見識過大小運動,而像這樣搞鬥爭的運動,可真正是史無前例!

  我對我個人的遭遇,並不記恨在心。許多動手打人的,是些不明事理的孩子。這裏不妨再說一件恐怖氣氛中的插曲:一次李百萬帶著我們躲外來的紅衛兵,沒想到繞來繞去,卻與衝進來的學生撞了個麵對麵。那打頭一員女將喝道:“站住!”李百萬在她麵前站住,當她定睛一看後,忽然叫道:“嘿!大春哥!”(李百萬在《白毛女》電影中演大春)這時,李百萬機靈地暗示我們後撤,我們逃也似地進了黑屋,大家無論如何忍不住的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有人又不禁哭了起來。就這樣,在黑幫組誠惶誠恐地過了四十天。

  我們十六個“專政對象”是分批被“解放”出去的,我屬第二批,和李百萬、張瑩(《董存瑞》中的連長)、楊靜(《結婚》等片的女主角)一起被宣布為革命群眾的那一天,張瑩因大口吐血住進了醫院,連“解放”他的“喜訊”他都沒有聽到。後來,肺癌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被“解放”後,一種重新獲得革命群眾身份的興奮感,使我在家坐不住。當時,正是“大串聯”的高潮時期,我與劇團的畢鑒昌、黃鍾、方輝、吳素琴、白銘幾個同誌,也要學報上的“徒步串聯”精神,騎自行車到天津去了一趟。我們冒著凜冽的寒風,清晨出發,經通縣騎到天津。我的車是很舊的,路是陌生的,又頂風,但我始終騎在前麵。有的人半路腿抽筋了,有的下來推車走了一段路,我堅持著沒有下車,車也沒出故障。我們在晚上七點多,騎到了天津“中國大戲院”。那時他們當然沒有演出任務,還備有專門接待串聯的人用的被子。我們就在後台的地鋪上睡下。大家同時覺得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地方,就是九年前我們演出《家》時,熱鬧非凡的場所。第二天,我們到天津人民藝術劇院去看大字報後,也學造反派的樣子,在他們的牆上刷了一張《趕快解散黑幫組》的大字報。第三天,又騎車回到北京。天津人藝的人,還以為大字報是“革命小將”貼的呢,誰也沒有想到是我們幾個年近四十的演員、剛獲解放的“黑幫”幹的。

  回來之後,本想也去參加群眾組織,以為那是“緊跟文化大革命”。但是,廠裏幾派正在大打派性仗,我參加了一派,又被開除了出來,因怕我是“黑線人物,鑽到革命群眾組織裏去”。我覺得那年月,真正是不分青紅皂白,有理無處說,有勁無處使,於是,我就哪派也不去參加,幹脆在家帶孩子,當逍遙派了。

  軍、工宣隊進廠以後,大家又都集中到北太平莊現在的新影廠內,後來又到“五七幹校”。北影是連同幹部、演員、職員和工人統統下幹校的,廠裏隻留幾十個人在拍“樣板戲”。這幾十個人也不知是怎麽經過挑選,留下來不需要走“五七道路”的。

  全廠大多數人,在幹校三、四年,我學會了種稻全過程。記得那年去幹校,是春節期間,在大興縣黃村天宮院一個過去關押勞改犯的地方。房子是漏風的,但不讓生爐子,大家凍得不僅手腳長凍瘡,有一部分人連臉上也長了凍瘡。下地勞動要走四十五分鍾的路程(開始連自行車也不讓騎,後來才讓騎車),走著去出工時,還要大家頂風冒雪地唱革命歌曲,說唱一支革命歌曲就是“上一堂生動的政治課”。於是,排長、班長在路上就要不停地叫大家:“一、二、三,唱!”走到田裏得馬上幹活,不能休息一下,那時,我們看到附近農民下地,還歇一會兒,真羨慕不已。

  最緊張的是插秧農忙季節,早五點就得起床,隻給一刻鍾漱洗、上廁所時間,不管你辦完這些事沒有,都得集合出發。插秧插到八點,才能吃早飯;中午吃飯帶休息約有一小時,此時草垛旁,牲圈邊、田埂上,破工具房內,都是東倒西歪的“五七戰士”。因為大家實在太累,不擇地點躺一會兒。下午,有時要插到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下雨也要照樣出工幹活,還要高喊:“天大雨,人大幹!”回到連裏吃飯大約已晚上九點鍾。一間小屋住十來個人,不許放床,一律要睡在炕上(其實冬天也不讓燒火,要炕何用?)屋裏的土炕占了大半地盤,地上放兩個盆就沒法轉身了,勞動完後大家不能同時洗,女同誌這時特別緊張,因為還沒洗完,就敲鍾叫打晚飯了,如去遲了,食堂當然不會等你這些“改造對象”的。

  那時,我們是兩個星期放一天假,但一定要在隔一周的星期六下午,才能離幹校,星期一中午必須返校。每次放假的那天,就要去拉磚,拉磚又必須把牲口卸下來,用人代替牲口拉大車。大家到磚場裝上磚,拉約四裏路,把磚卸下,再走到磚場裝第二次、第三次。當時廠長汪洋常常駕轅。如不能推、拉著跟著大車跑的,自己就要背著磚走。趙子嶽老團長就每次背六塊磚,來回的走著運。所以,我們每次乘上回北京的火車時,總是又髒又累又餓,好像遠地逃來的難民一般。

  最為頭疼的,是白天勞動,晚上那怕已到十一點,還要“清隊”,搞大批判。不發言要被說成是對“最高指示”的態度問題,在軍、工宣隊剛進廠時,就曾因我們在小組會上都沒言可發而被訓斥,指著我們說:“你們過去演戲都能說會道,一套一套的,現在怎麽都啞吧了?在這大是大非麵前不發言,你們要考慮考慮這是啥態度?!”從那以後,每當開會時,演員們總得沒話找話說上幾句,否則要被叫去挨訓的。有位那時已經有六十多歲的老演員辛酸地說,在批判他時他最盼望聽的話是:“夠了!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說:因為這一句的後麵,緊接著的是“滾你媽的蛋!”他就可以走了。

  到幹校第二年,又來了個“清查五一六”的混亂仗,每天抓出一大批“五一六”分子。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的造反派,這時統統又都成了“五一六”分子。全廠弄出了三四百個“五一六”,連崔嵬也在其中,還用大喇叭廣播說他“承認”了,“交待”了!直到林彪摔死,清查“五一六”才嘎然而止。

  在幹校三年多,倒確有一項收獲,那就是能伸手抓糞也不怕,豁得出去了。在幹校後期,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上午勞動完了在自己搭的“草棚浴室”洗個澡,吃午飯,睡午覺,看會書,又吃晚飯,再睡覺。當時,大家稱那日子叫“三飽兩倒”。每天日子好像很好過,但是,心情上非常苦悶,文化大革命結束遙遙無期,當演員的前途已成渺茫。我一家四口,分了四處(鄧蜀生在湖北文化部幹校,女兒在上海崇明農場,兒子在上海家中,我在大興縣),哪天才能有工作可做,才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呢?當時也有個別人挖空心思地走關係調出去,為的是早些離開幹校。但是,我一輩子沒有學到“走後門”的手段,我堅信自己,第一沒有任何政治曆史問題,第二當幾十年的演員是憑勞動幹出來的。如果天下真是沒有真理了,我寧可當一個農民自給自足,也不想再當什麽演員了。

  到一九七四年初,我才又隨著大批回廠的人,回到了北影廠。到劇團院子一看,遍地雜草叢生,當年的排練間、舞蹈廳,有的地上被挖成大洞,有的改成了倉庫,牆上還有“砸爛……”等字樣,屋子裏千瘡百孔。而我,經過十年動亂這番折騰,客觀規律不可抗拒,已經年近半百,演不了年青角色了。

  十年動亂中,有一些地方,我是跟錯了的,比如,一度緊跟軍工宣隊,以為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代表無產階級占領上層建築領域的領導。也真以為自己屬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改造世界觀是當務之急,於是,他們說什麽,我聽什麽,信什麽,從不想是否他們錯了。等到事實證明是錯了時,我還頭腦中出現許多“為什麽”?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發表,我才心服口服地知道,自己一度跟錯了。回想起來,凡是強製自己緊跟當時的“兩報一刊”以及什麽“中央文革”、“無產階級司令部”發出的號召、動員以及他們製造的理論,統統都是錯了。

  然而,有些事我以自己的經曆,堅持了實事求是的做人標準和良心,倒是因堅持了正確的做法,至今想來還甚感欣慰。第一件是當時有許多搞外調的人來找,要我揭發秦怡,說她是“特嫌”,說她社會關係複雜,在重慶時結交過國民黨的人,還有什麽“二流堂”問題。叫我要站穩立場,劃清界線,如果隱瞞不說,有我的麻煩。有社會上來的外調人員,也有自稱是上影造反派的。我堅持了知道什麽說什麽,對“特嫌”之說,我統統以“相信群眾相信黨”作為回答,決不無中生有。雖然對我有壓力,但我堅持有什麽是什麽,至於因此而說我該擔什麽罪名就擔什麽罪名吧!

  一九六七年秦怡被集中管理,不許回家了。在她被集中的那天,正好是我已從“黑幫”組“解放”出來之後,回上海去看孩子,有七、八個人跟她回家抄家,然後叫她去上影廠,就不讓回家住了。秦怡去上影廠時,還是我送她去的,當時隻以為是集中學習,發現忙亂中未帶毛著四卷,於是我又回家拿了給她送去。我回京後,她被轉移到市一級的什麽地方去隔離審查了,家裏再得不到她的消息了。金焰在十年動亂開始前,因患胃潰瘍,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後,又得了肺氣腫,但當時每天一早,必須到廠黑幫組報到,不得有誤。他因為吃了東西後胃有反應,難受,不能行動,每天隻有不吃東西,清早步行去上影廠,因為電車沒有力氣擠不上去,餓到晚上回家才能吃飯。這樣拖到一九六九年也去了奉賢幹校。他們兩人,每月隻有幾十元的生活費,工資都被停發了。這段時期,家中隻有母親、二姐,加上秦怡和我的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有病,大的隻有十二歲,小的剛一歲。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她再也沒有能力像抗日戰爭時期那樣為家庭奮鬥了。十年動亂中,母親又像抗戰八年時那樣提心吊膽過日子,日常生活的擔子必然落在了二姐身上。我當逍遙派的時候,曾一年回去兩次,當時鄧蜀生每月工資七十多元,但被揪出來後,隻發生活費,自顧不暇。我一百元的工資,平日我們省吃儉用,積下的,我除了用在火車票上,盡可能多地寄給上海家中維持生活。二姐在每天應付紅衛兵抄家(抄走的東西至今無下落,也搞不清楚是什麽人抄走的)之外,還總想為秦怡送點衣物、食物去,但一到上影廠裏,就被造反派把東西都扔了出來,而且對她威脅性的呼吆喝六。二姐每去上影一次,總是哭著回家。有段時間,還不許她寫信給我。那時金焰曾對二姐說:“這樣的日子,又有一身病,本來可以不必活下去了,但是不相信以後就是如此了,一定要活著看個究竟,看看這文化大革命到底如何結束?”母親很擔心秦怡,整天盼著她能忽然回家。有一次,我回上海,母親在陽台上晾衣服,看到我進弄堂口,喜出望外,跌跌撞撞跑下樓。我已走到樓梯口,她迎出門來,我叫“媽媽”,她撲上來,緊緊摟住我。我正奇怪:平時感情內向的母親,怎麽忽然如此熱情奔放?但她看清楚是我時,頓時情緒一落千丈。後來母親怕我不高興,還一再解釋說,不是不歡迎我回家,而是實在的看錯了,以為是秦恰回來了。我非常理解這種慈母之心,因為當時我是安全的,母親心中牽掛的,是生死未卜的另一個女兒。可惜母親沒能等到再看見秦怡回家,就憂心忡忡地去世了。那時我又被集中學習,不能請假回滬。當時的上影廠,連喪葬費也不付,我從北京湊了一百元寄去辦後事。母親的靈前,隻有二姐領著三個小外孫與她告別。

  文革後期,金焰先落實政策,後來秦怡也回家了。八年抗戰,秦怡回來見不到父親,十年動亂,她回來又再見不著母親了。“四人幫”粉碎後,我們姐妹從浩劫中走了過來,當年的別後重逢,有如隔世之感。

  再一件事是因為我演了《停戰以後》中的謝梅初一角惹起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就聽說《停戰以後》的作者辛毅同誌自殺了,據說他是“反革命”,還說我演的謝梅初,是“替王光美樹碑立傳的”。先後有過四批自稱是“無產階級司令部”派來的人,來向我調查,每批三、四人,穿著嶄新的軍裝,都告訴我,辛毅已死,是“反革命畏罪”,要我揭發當初北影廠領導與導演,是怎麽指使我來扮演“王光美”的。他們每次都還要加上一段:“演員麽,沒關係,問題不在你,隻要揭發就成了”的說教。同時,又威脅我說,不揭發問題,誰也跑不掉。在這段日子中,我沒有見到過廠長汪洋、田方,也見不到導演成蔭,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回答的。但是,我實在想不出有任何人對我說過我演的是“王光美”。我在拍《停戰以後》的當時,也根本沒想過要以王光美同誌作原型。我不能把事實隨心所欲的瞎編。所以,每次我總是回答:“沒有人叫我演王光美。謝梅初是劇本中的人物,我根據劇本演角色。”每次他們都悻悻而去。粉碎“四人幫”之後,《停戰以後》又重映了,我見到成蔭同誌時,我們談起這一段往事,知道他當時的壓力比我大得多,但彼此都因堅持了實事求是而感到心情愉快。

  再有一次更是荒唐,那是去幹校之前,集中在廠裏“清隊”的時候。忽然唐山來人外調,說要問我一九四八年我的兩位上海劇專的同學和我是怎麽“潛入解放區”的?工宣隊以為我隱瞞曆史,這下子被他們發現了,於是限我三個小時內寫出自己以往的經曆。我問為什麽要寫,又不告訴我。當時我真是以平生寫字最快的速度,居然在三個小時中,寫完了我一生的經曆交給他們。他們覺得無甚破綻,就讓唐山來的兩人與我直接見麵,而工宣隊則在旁邊監聽著。那兩人改了口氣又說:“你沒潛入解放區,那你說說你那兩個同學是怎麽潛去的?”氣得我一時不知怎麽辦。我突然想到是不是那兩個同學被他們打死了?或者是被打的亂說了?因為我知道其中一個已被劃為“右派”,根據當時鄧蜀生雖早已摘掉帽子,但又被“揪”出來的情況,我想他們一定凶多吉少。但是,我想即使是用逼供手段使我的同學屈打成招,我也要實事求是,決不亂說。我當年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冒著危險,滿腔熱情投奔解放區的,於是,我拒絕寫材料。那兩人又用蠻不講理的姿態想壓服我。那時我的確未考慮到頂撞外調人員,會給自己招來什麽禍害,隻覺得黑白不分太可恨,我與他們爭吵了起來,他們拍桌子,我也拍桌子,毫不退讓。一九八二年,我重返唐山時,見到在文革中被作為外調對象,而今已是唐山文聯領導人之一的老同學,我們為當初彼此信任,不說違心之言,不被詐供、逼供所嚇倒而更增進了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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