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中國古代王朝,人們往往言必稱強漢與盛唐,然而說起宋朝,曆史學家們一貫以“弱宋”稱之。近年來,很多史家學者開始關注起這個被忽視的朝代,有關宋朝的著作也逐漸增加,他們從文化、經濟、科技等方麵,曆數宋朝的種種變革與創造,讓大家對宋朝多少重新有了認識。
不過,若是提及宋朝的軍事,仍然繞不開被視為“弱雞”的論斷。然而,曆史展現給我們的詭異史實,卻是這個“弱雞”的宋朝以一己之力,阻擋了當時幾乎征服了整個亞歐大陸、被視為“上帝的鞭子”的蒙古帝國的步伐。宋朝雖然最終仍不免消亡,但如果拋開成王敗寇的價值取向,曆史上宋朝的軍事其實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弱。
為了對抗同時代的遼、金、西夏和蒙古等強大的軍事政權,宋朝不僅繼承和改進了古老的弩炮,並將火藥引入城池守衛戰中,率先進入熱兵器時代。
其時的宋代中國在工商業方麵是極其發達的。受益於此,宋朝的國防完全是建立在龐大的軍工體係之上的。軍器監是當時統管全國軍器製造的官方機構,雇工達4萬多人;監下分十大作坊,且火藥和火器各為獨立的作坊。
從史書記載可見,當時的生產規模已經非常大。元豐七年(1084年)正月,為了應付與西夏的戰爭,蘭會路調運火藥箭25萬支;二月,又調運火藥箭2000支,火炮箭2000支,火彈2000枚。所謂火彈,其實是火蒺藜一類的罐裝火器。
大規模的生產和使用,反過來也促進了火藥和火藥兵器的技術水平的提高。
世界上使用火炮的最早記載,是在南宋紹興二年(1132年)正月初九。當時建州(今福建建甌)民眾為了反抗鹽榷製度而聚眾起義,宋朝遣名將韓世忠率兵鎮壓。韓世忠依靠火炮,僅用了六天,就攻破起義者占據的建州城。
南宋壽春府“造突火槍,以巨竹為筒,內安子窠,如燒放,焰絕然後子窠發出,如炮聲,遠聞百五十餘步”(《宋史·兵十一》)。突火槍完全以火藥爆炸產生推動力,使安裝在竹筒內的子彈(子窠)射出來殺傷敵人。
在火藥及火器研究方麵,與後麵的元、明、清三代不同,宋朝官府不僅不禁止民間研究軍事技術,相反還予以鼓勵和獎勵,於是“吏民獻器械法式者甚眾”。比如:石歸宋獻弩箭,增月俸;木工高宣發明八車船,受賞賜;唐福獻火器,賜緡錢;馮繼昇進火藥法,賜衣物束帛,等等。由此帶來的是,宋朝雖然在將士的戰鬥力上相對偏弱,隻能守城,但對火藥及火器的利用則遠遠領先於周邊國家。
在北宋早期,火器尚處於初級階段,基本上還隻是一種特殊的火攻方式。比如用砷製成的毒氣彈,和用石油製成的燃燒彈,或摻雜一些發煙的毒性藥物,主要利用的是火藥的燃燒性能,以焚燒敵人的防禦工程和後勤物資。這種火攻對人馬雖有一定的震懾作用,但殺傷力仍然很有限。
到了北宋晚期,燃燒性火器開始向爆炸性火器轉型。比較典型的,如用火藥、陶瓷和竹筒製成的“霹靂炮”。這種“炸彈”在敵軍人群中被引爆時,陶瓷彈體炸裂,形成的彈片四散飛射,往往可以造成可怕的殺傷力。
靖康元年(1126年),金人圍攻汴京,宋將李綱用霹靂炮這種“秘密武器”擊退金兵。次年,趙宋宗室趙士晤在洺州與將士死守,用飛火炮炸碎金人的攻城器具。開禧三年(1207年),金軍以20萬人進攻襄陽,宋軍荊鄂都統趙淳率部守城,他們以霹靂炮、火箭等火器對金軍發起反擊,終保襄陽無恙。
到了南宋末期,曾做過軍器監主簿的李曾伯在給朝廷的報告中稱:“今靜江(今廣西桂林)現在鐵火炮大小止有八十五支而已,如火箭則有九十五支,火槍止有一百五筒,據此不足為千百人一番出軍之用。”到了景炎二年(1277年),蒙古人圍攻靜江,在堅守了三個月之後,最後的250名宋軍將士用一具大鐵火炮集體殉國。《宋史》記述當時的情形時說:“燃之聲如雷霆,震城土皆崩,煙氣漲天外,兵(指城外的蒙古兵)多驚死者,火熄入視之,灰燼無遺矣。”由此可見宋朝火器之威。
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的膠州灣海戰中,由120艘戰船和3000人組成的南宋艦隊,對陣700餘艘戰船和7萬人組成的金國艦隊,結果宋軍用火箭和火球使金軍連人帶船全軍覆沒,“火箭環射,箭所中,煙焰旋起,延燒數百艘(金船)”(《宋史·李寶傳》)。
這也是火藥和火器首次被用於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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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弓弩
由於失去了遼東、蒙古、大理和河套等產馬地域,宋朝的騎兵部隊規模大減,為對抗遊牧民族的騎兵,傳統弓弩成為北宋步兵的主要武器,所謂“軍器三十有六,而弓為稱首;武藝一十有八,而弓為第一”。
在宋人王應麟所著的《兵製》中,記載的各個不同年代的弓箭及弩頗多,有太平興國連弩、至道一石六鬥弓、鹹平木羽弩箭、火箭、景德漆弩、連弩、康定鏵弓、皇祐禦弓、皇祐衝陣無敵流星弩、熙寧神臂弓、元豐烏弰弓、床子弓、插弰弓、徽宗製勝強遠弓、紹興克敵弓、破胡弓、隆興木羽弩箭、乾道木鶴弩、淳熙神勁弓等。可見宋朝對於遠程武器之首的弓弩的重視。
弓與弩相比,弩箭比弓箭射程遠,洞穿力強,“然張遲,難以應卒,臨敵不過三發、四發,而短兵已接”(《武經總要前集·卷二·教弩法》),所以宋軍弩兵一般分為張弩人、進弩人和發弩人,即實行“三段擊”的輪流射擊戰術。這也是後來火器步槍三段擊的先聲。
在建炎五年(1131年)的和尚原之戰中,宋將吳玠選“勁弓強弩,分番迭射,號‘駐隊矢’,連發不絕,繁如雨注”(《宋史·吳玠吳璘列傳》),激戰三天,大敗金兵,金兀術中流矢,僅以身免。次年兀術卷土重來,吳玠之弟吳璘如法炮製,“以駐隊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層積”(同上書)。
從北宋到南宋,弓兵弩兵占據了軍士的絕大部分,基本上達到了無弓弩不戰的地步,甚至出現了《弓式》和《強弩備術》這樣的專業兵器著作。
當時,宋人善射者很多,比如一位名叫王舜臣的偏將,就是一個神射手。《宋史》記載,有一次,西夏有上萬人的騎兵隊來襲,前麵七騎有馬鎧,王舜臣認為這七人必是統帥和主將,便宣稱:我讓中間三人眉間插花。三箭射出,果然射中三個敵人的麵部。其餘四人轉身就跑,王舜臣不慌不忙地又射出四箭,正中四人背部。轉眼七人殞命,西夏兵大驚遁走。
現代讀者往往認為宋朝對軍事方麵極其輕視,事實並不完全如此。尤其是宋朝初期,皇帝經常親自主持武舉考試。天聖八年(1030年),宋仁宗親試武舉十二人,“先閱其騎射而試之,以策為去留,弓馬為高下”(《宋史·選舉誌》)。
北宋中後期,韓琦、範仲淹經略陝西時,大力發展民兵武裝,通過招募民間弓箭手,屯田養兵,且耕且戰,既增強了軍隊的戰鬥力,又部分解決了陝西駐軍的兵餉糧運問題。
蘇軾(對,就是“明月幾時有”的那位)在給皇帝的奏章中,專門記錄了陝西和河北的弓箭社——寶元、慶曆中,趙元昊反,屯兵四十餘萬,招刺宣毅、保捷二十五萬人,皆不得其用,卒無成功。範仲淹、劉滬、種世衡等專務整輯番漢熟戶弓箭手,所以封殖其家、砥礪其人者非一道。藩籬既成,賊來無所得,故元昊複臣。(《宋史·兵誌四》)
蘇軾對弓箭社是有發言權的,他曾任河北定州知事,對當時的弓箭社發展頗為了解。他曾詳細解說道:“北邊久和,河朔無事,沿邊諸郡,軍政少弛,將驕卒惰,緩急恐不可用。”因而“今河朔西路被邊州軍,自澶淵講和以來,百姓自相團結為弓箭社,不論家業高下,戶出一人。又自相推擇家資武藝眾所服者,為社頭、社副、錄事,謂之頭目。帶弓而鋤,佩劍而樵,出入山阪,飲食長技與敵國同。私立賞罰,嚴於官府,分番巡邏,鋪屋相望。若透漏北賊,及本土強盜不獲,其當番人皆有重罰。遇其警急,擊鼓,頃刻可致千人。器甲鞍馬,常若寇至。蓋親戚墳墓所在,人自為戰,敵深畏之。先朝名臣帥定州者韓琦、龐籍,皆加意拊循其人,以為爪牙耳目之用,而籍又增損其約束賞罰”(《宋史·兵誌四》)。
在這種戰略背景下,中國的兩宋時期在弓弩的製造規模和質量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宋朝的城防
麵對北方的契丹、女真、西夏和蒙古等騎射民族,宋朝一般將城池防守戰作為戰略重點。為了更好地發揮弓弩的精確殺傷力,宋朝的城防工事中都建有突出城牆之外的射擊弩台。弩台上的射擊手,不但可以射擊正麵之敵,而且還可以側射和返射城牆死角內的敵人,大大提高了防守的覆蓋麵。
宋朝還對守城重器——床弩進行改進,射程大為提高,宋太祖“嚐令試床子弩於近郊外,矢及七百步,又令別造千步弩試之,矢及三裏”(《文獻通考·兵十三》)。宋代的三裏約合今天的1700米,這幾乎是古代遠射兵器所能達到的最遠射程。宋軍所用的床弩往往連裝兩張弓或三張弓,利用多弓的合力發射巨型箭矢,勁力大勝於前代,堪稱宋朝最具威力的重型武器。
在城牆與城壕之間,往往還會修築一種矮牆,名叫羊馬城或牛馬牆,上麵開有孔眼,守衛者可以從中向外施放弩箭。這種平射比城牆上的俯射具有更大的殺傷力。
淳祐元年(1241年),南宋的四川安撫製置使餘玠以重慶為中心,在嘉陵江、渠江、涪江和長江兩岸險要的山隘及交通要道,開始修築一係列耕戰結合的山城,形成了一個以堡寨控扼江河要隘的縱深防禦體係。位於合州的釣魚城就是這20餘座山城之一。
在這裏,“弱雞”的宋朝和被稱為“上帝的鞭子”的蒙古帝國展開了對決。這也是宋朝在世界軍事史上的高光時刻。
1251年,蒙古帝國進入蒙哥時代,勢力達到極盛的巔峰。蒙古軍不僅在西亞的戰事勢如破竹,更是在一次次西征中將勢力擴張到了多半個歐洲,俄羅斯、匈牙利、波蘭等國都被他們打敗了。然而,蒙古征服宋朝的戰爭卻不太順利。在釣魚城,蒙古軍損兵折將、屢攻不下,不可一世的蒙哥大汗惱怒之下,親自來到釣魚城指揮攻城。
為了與宋軍決戰,蒙哥汗命令禦營西軍在馬鞍山上修築了一座瞭望台樓,台樓上豎著一個桅杆。七月九日那天,蒙哥來到台樓。此時的釣魚城守將是王堅,他在此前已預知了蒙軍的打算,並預先安置了火炮,密切注視著馬鞍山上的敵情,“俟緣桅者至其竿末,方欲舉首,發炮擊之,果將上桅人遠擲,身殞百步之外”(明萬曆《合州誌》)。隨著火炮的巨響,從炮中射出的彈丸如冰雹般撲向蒙古軍,攻城的蒙古軍一下子被火炮彈丸打得血肉橫飛。尤其是陣中的蒙哥汗,猝不及防之下當場也被飛丸擊中,不久即一命嗚呼。
蒙哥大汗的死亡,成為一件影響巨大的世界曆史事件。這個曆史細節直接導致了一場滅宋戰爭的全麵瓦解,使宋祚得以延續20年之久,並深遠地改寫了蒙古帝國的擴張史,甚至間接地改寫了整個世界曆史——西征的蒙古軍急忙東還,亞歐大陸的眾多國家得以保全。
在蒙古鐵蹄蹂躪下正在呻吟的歐亞各族,聞之皆額手稱慶,從此留下一句名言:“上帝的鞭子折斷了!”釣魚城在世界曆史上赫然樹立了緩解歐亞戰禍、阻止蒙古非洲擴張的豐碑,因此被歐洲人譽為“東方麥加城”“上帝折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