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夏,北京。
黑雲壓城城欲摧。
西郊的一處紅樓的矮牆轟然倒塌,殺出一群女學生。
她們麵有塵土,卻神采飛揚,眼中是怒不可遏的火焰。
“五四”之後,已經有一百多位學生被捕,北大也淪陷了。
圖| 五四運動曆史畫像
怕事的校長關上了女高師的兩扇鐵門,卻關不住這群憤怒的學子。
這支隊伍氣勢洶洶地衝上街頭,向著總統府進發。
在這一刻,她們不是繡花紋字的閨中小姐,不是誦讀《女誡》的掃眉才女,而是一群高昂著頭顱的戰士。
長安街上,軍警林立,宛如一堵黑色的城牆。
女生抱定了為國捐軀的信念,向前衝了過去。
前頭的女生高舉著標語,雙手不曾顫抖一分,她們發出高呼:“還我河山!”“釋放愛國學生!”
自古以來,女子都是屈從於男人的屠刀下,哪像這般不怕死地朝著槍口過來。軍警不敢阻攔,紛紛退開。
隊伍衝入中南海,總統秘書不得已答應了女學生釋放北大學子的要求。
“這是中國有史以來女子的第一次幹政遊行!”
然而,這不是結束。
女學生回到學校,召開了驅逐校長的會議,會中列舉了校長的十大罪狀,印成傳單,散發給各校。
這教授女德、限製自由的女校換了一個天地。
大變革中,幾朵小花綻放其間,她們是五四的“女兒”。
程俊英,從小飽讀詩書,17歲反抗父親,考上女高師。
圖|程俊英
黃英,自幼被父母看不起,常遭打罵,隻有自付學費,才能在女高師旁聽。
圖|黃英
王世瑛,望族小姐,在校擔任學生自治會主席。
圖|王世瑛
陳定秀,江蘇昆山首富之女,保送入學。
圖|陳定秀
她們因興趣相投,於是模仿戰國故事,自稱“四公子”,奔走在這學潮之中。
她們上街遊行、街頭演講、呼籲白話文,做的絲毫不比男子差。
熱心學運的男生慢慢與她們接觸,愛情之花慢慢發芽。
青春的年華,多麽的美好。
1919年,學校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位女生被家人逼去結婚,結果抑鬱而亡。
同學們自發地舉行追悼會,全校掛滿了挽聯。
四公子沉溺在悲傷之中,不知是悼念故去的校友,還是傷感自己黯淡的前程。
她們都來自書香門第,家庭的規矩始終是禁錮她們的一道枷鎖。
圖|網絡
這時,李大釗先生開了一節“社會倫理學”的課,他沉痛地說:“古代的‘三從四德’,把千千萬萬的婦女都給捆死了!”
他倡議大家該一起編排一出話劇,反對封建婚姻。
大釗先生的話如重錘敲進四公子的心裏,她們決心像驅逐校長一樣,把這家長製婚姻也給驅逐出去。
圖|李大釗
當時人們看不起女性,也瞧不上藝人,她們偏偏就要當這受人鄙夷的戲子,來反抗社會的惡。
四公子和同學一起,將《孔雀東南飛》改編成話劇。在大釗先生的導演下,她們各盡其職,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嗬護這支“孔雀”的成長。
演出當天,台下雖是人聲鼎沸,然而四公子已無彷徨。
大幕拉開,全場安靜。
俊英飾演的蘭芝終日辛苦勞作,逆來順受,卻還是無緣無故被婆婆休回家中。蘭芝與不敢反抗的愛郎情牽一線,卻分隔兩地。
回到娘家,蘭芝卻被攀附權貴的家人賣給了高門大戶。
最後蘭芝投河,愛郎上吊。
《孔雀東南飛》的劇詞纏綿悱惻,許多觀眾看了都流淚不止,好似這些淚水能夠安慰那些死去的婦女冤魂。
圖| 《孔雀東南飛》話劇
這是中國第一出由女性出演的話劇。
劇中雖是哀婉淒切的一段愛情故事,實際上,是台上的演員在反抗自己的命運。
她們想要掙開封建禮教的枷鎖,做自己人生的主角。
自由戀愛,是她們的對舊世界的宣戰,也是她們對新世界的憧憬。
回校的路上,眾人沐浴在月光之下,一路嘰嘰喳喳。她們堅信,蘭芝已經死了,她們的命運在自己的手中。
隻是,當多年以後的她們回頭再望,會不會覺得遺憾和諷刺呢?
圖| 空穀尋芳 ©
畢業前,黃英向其他三公子述說了自己未來的打算。
教書、寫作、結婚當主婦三者兼顧,這是她的“狡兔三窟”。
此時的她,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了,筆名叫做廬隱。
圖| 網絡
她與福建同鄉會的郭夢良相愛了,但郭夢良卻因包辦婚姻有了發妻。
黃英決心與真愛在一起,她告訴郭夢良:“隻要我們有愛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緊。”
為了能在一起,她想出一個不倫不類的解決方案。
兩人將相愛之情形告訴雙方家屬,懇其允予結婚。黃英本人願以“同室名義”,與郭夢良結婚,郭家以同等待遇處之即可。
圖| 郭夢良
黃英的這次舉動,遭到了所有公子的反對。
俊英對她說:
“我是實在為你的將來擔著心,他是有婦之夫,你和他結交下去,不僅別人會議論,你也會因這段關係受到打擊。”
黃英有些不服氣:
“我和他,是精神上的契合。隻要雙方有意,何妨舊有的形式被打破呢?”
王世瑛沉吟了一會,說:
“那麽,同樣為女人的夢良之妻,不是要因為你們的戀愛成功而犧牲了?”
黃英的聲音明顯弱了下來:
“難道我就該為了讓他們維持舊式的婚姻而犧牲我自己嗎?”
對話,在有些不悅的氣氛中,結束了。
為了躲避世俗的目光,她辭別了學校,與郭夢良在上海一品香旅社舉行婚禮,席間隻邀請了王世瑛一個摯友。
她抱著善良的願望與郭夢良返回到家鄉,與他的妻子和母親生活在同一所房子裏。其中的生活可想而知。
“我老實的告訴你吧,女孩子的心,完全迷惑於理想的花園裏。......簡直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結婚的果就是把他和她從天上摔到了人間。”
——廬隱《何處是歸程》
丈夫的忽冷忽熱,公婆的不善的眼色,都如同剜在她心頭的刀子。最致命的一刀,則是丈夫時不時會睡在另一個女人的房間。
這幾乎使她老了十年。
當李大釗先生得知黃英的處境,表達了痛惜的心情:“黃英不顧親友的非議,堅決要與意中人結婚,這種反抗精神是可貴的,如果用於革命,該有多好呀。”
昔日奔走街頭的進步女性,如今卻困於家中,飽嚐婚姻之苦,還要忍受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的溫存,實在是叫人扼腕。
這樣的生活,還可以靠著兩人的愛情維持,隻是命運又開了一個玩笑。
1925年,郭夢良病逝。
黃英攜女護送靈柩回福州,之後開始了漂泊的一生。
圖| 空穀尋芳 ©
當初福建同鄉會的成立,不僅使黃英與郭夢良相識,也讓王世瑛與鄭振鐸相遇。
兩人彼此心照,卻因家庭阻隔。
鄭振鐸是個窮人家的孩子,而世瑛則是家境殷實。
事情傳回家中,自然遭到了父親的反對。
這時,王世瑛全家要回福州老宅。她本可留京任教,因弟妹都在外國求學,母親無人照顧。世瑛到家第二天,父親就找女兒談話。
父親對世瑛說:
“他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梧。我對你的希望很大,將來要到外國走走才是。”
父親的聲音雖不重,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如同金石交鳴,震的她頭暈。
一旁的母親焦慮地望著她,眼中有著祈求。
她的心軟了下來。
世瑛無法反對父親的強權,她隻能對黃英傾訴內心的苦楚:“若我父母以為不應當,或者親戚們有閑話,那我寧可自苦一輩子,報答振鐸的情義。”
鄭振鐸這邊也受了家庭的壓力,他是獨子,需要盡快完婚。
圖| 鄭振鐸
過了幾個月,鄭振鐸給黃英發來一封信,內有兩張紅帖,說他已經訂婚了。另一張請轉寄世瑛。
王世瑛接帖後,放下佛經,作了一首詩:
“燕語鶯歌,不是讚美春光嬌好,是賀你們好事成功了!祝你們前途如花之燦爛!謝你們釋了我的重擔!”
重擔雖然能夠釋去,但內心的苦楚怎會消失呢?
鬱鬱寡歡的王世瑛在家中寫了一部《消沉的夜》的小說,來寄托她的哀思。
之後,抵不過張君劭猛烈追求的世瑛答應了他的求婚。那一年,他才剛剛與妻子離婚,他38歲,世瑛26歲。
從此,王世瑛成為了張君劭的賢內助。
圖| 空穀尋芳 ©
聰敏的蘇州小妹陳定秀在1923年便訂了婚,對象是俊英的叔叔。
原先定秀還覺得自己是四公子裏唯一一個非福建籍人士而有些異類,沒想到真嫁了一個福建人。
畢業後,她回到蘇州擔任女校的國文教師。完婚後,便與丈夫一起定居上海。她將家產交給丈夫打理,還幫助丈夫經營他的事業。
黃英曾去找過定秀,那時的定秀臉上已有皺紋,意外的顯老。
原來定秀的丈夫在結婚沒多久之後就有了外遇,現在她獨自一人在上海撫養孩子。
“當初我怎麽會看上他的?”定秀一臉的頹喪。
黃英不知如何回答,長歎一聲:“嗨,人生,真是一場惡作劇。”
“這幾年,我連年懷孕,今年已經生了第三個了。不光影響教學,更不用說著述了。當初你說的狡兔三窟,現在想來,真是海市蜃樓一樣的幻景。”
說到後來,定秀臉上竟露出凶惡之色,這一等一溫婉的江南女子,若不是被逼急了,絕不會至此。
黃英再想到自己的亡夫,心中有種愛莫能助的悲哀。
每個人手裏都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線,又該從何說起呢。
圖|陳定秀
花自飄零水自流。
定秀最終沒有選擇離婚,也沒有收回家產。
她的一生,一直從事教育事業。
她為丈夫生了四個孩子,個個成才。
抗戰時期,蘇州淪陷,她四處奔走演講,不遺餘力宣傳抗日救國。
圖 |抗日戰爭
而她的丈夫在建國後逃往台灣,音信全無。
1952年,定秀在憂鬱中因癌症去世。
世瑛在結婚之後,為丈夫生了5個孩子。
45歲,在生第六個孩子的時候,她難產而死。
丈夫悲痛萬分,餘生未再娶;而前男友每年都會來世瑛墓前獻花。
黃英在1929年遇上一個清華詩人,她比他大八歲。
要強的她享受了最後一段離經叛道的愛情。
1934年,黃英在生第三子時難產不治,最終離世,年僅35歲。
她留下了廬隱的名號,和無數篇動人的小說,其中有一篇叫做《海濱故人》,說的就是四公子的故事。
俊英可能是四公子裏最幸運的人了吧。
她在畢業那天晚上說過,除了齊家和教書之外,她也要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做一個不依不靠、利人利己的女人。
曆經風雨,夢想乃成,她成為了研究《詩經》的大師。
1990年的夏天,年逾90的程俊英回想過去,廬隱、王世瑛、陳定秀三張麵容浮現眼前,她們相繼遇人不淑,最終淒慘離世。
她寫下《海濱故人》的續篇《落英繽紛》,以紀念那三個從女生到婦人的朋友。
“那是我一生中最開心又難過,很值得留戀的日子。”
圖| 空穀尋芳 ©
四公子印象最深的一堂課應該是李大釗先生的倫理課。
他把壓迫女性的社會稱之為“半身不遂”。
“中國數千年來的婚姻製度,是一個慘無人道的東西。在這種製度下,婚姻的結合全由兩方父母主持,一個是買主,一個是賣主。”
五四帶來了自由戀愛的風氣,這群知識女性,受到新思想的洗禮,愈發要掙脫來自家庭的枷鎖。
她們像飛蛾一樣,撲入名叫自由戀愛的火焰之中。
她們的郎君,是時代的覺醒者,是五四的先鋒,是閃耀一時的才子、詩人、作家。
圖| 網絡
她們從家門出走,走進愛人的城堡,如願以償地享受到婚姻自由的果實。
可是兜兜轉轉,卻發現還在圈子之中。
都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人呀,他和她的結合,為什麽會帶來如此多的悲劇?
要強的黃英得容忍丈夫的另一個妻子。
聰慧的世瑛到了45歲還要生孩子。
溫婉的定秀獨自在上海撫養孩子,直到死去。
自由戀愛的真相,可真是淒慘。
娜拉已經醒了,不會再回到夢中,她關上身後玩偶之家的大門,走進新天地。
出走以後,她卻發現,自己還是個傀儡。
她的家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