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末,小學一年級時,父親去省城開會,給我帶回來一條裙子。
到現在也不知道什麽布料,隻記得是白底黃花。我開心極了,穿著飛速轉幾個圈,再蹲下,裙擺就鼓成一個大包,我蹲坐在蓮花般大包中間,得意洋洋。
家人喜歡,同學們也愛看。課間休息時我就賣力表演。演著演著,老師說不要再穿裙子了,你這是資產階級作風。
於是資產階級的裙子就被壓到了箱底,後來被母親拿到黑市上換了糧食,不知資產到了誰家。
其實,除了那條裙子,從小,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哥姐們穿剩的。
我排行最小,下麵沒有接班的。上衣、褲腿短了,心靈手巧的母親,便會用布頭在下麵再接一截。
記得五年級時,我個子躥得快,一條洗得發白的直筒褲,褲腿兒接了三截。我照樣不以為意,每天穿著去上學,還頗以自己的衣服既屬於艱苦樸素,又與同學們不一樣而自豪。
假如不是後來爛得實在無法再接了,我不介意穿著接了四截的褲子,樂嗬嗬地和同學們一起學雷鋒,送暈倒在路邊的老太太回家。
現在想起來,這算不算時代先鋒,與大品牌服裝公司的標新立異意識不謀而合?嗬嗬。
初中一年級粉碎四人幫,初二時,改革開放後的寬鬆文學環境,讓我讀到了莫泊桑的《項鏈》。
小公務員妻子為了一串借來的寶石項鏈,賠上了自己後半生的悲劇,深深觸動了正值青春期的我。
如果追求虛榮就會付出代價,來自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雙重警示,就這樣塑造了我堅定的無產階級世界觀。
高一讀了《紅樓夢》,看到晴雯為補件衣服送了年輕性命,賈寶玉丟了隨身石頭變得癡癡呆呆,愈發覺得這些身外之物無一是處,害人匪淺。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的軍褲是我一年四季的常服。
穿綠褲子自然不能與紅色關聯,上衣就成了固定的夏天白色,其餘季節灰色或者青色。
首飾自然更無。
那個年代,跟我一樣的女子恐怕不在少數。
1984年,中國軍隊裁員100萬,所有部隊醫院建製轉為地方管理,著裝自由,不再穿軍裝。
沒有按時發放的四季軍服了,年長的大夫和護士們,穿了多年軍裝、白大褂,早已喪失了挑選適合自己服裝的能力。
猝不及防的自由讓人興奮又慌亂,帶著這種情緒的軍醫們,下班後就在醫院門口亂買一氣。
某軍區醫院大門外,成了服裝攤販的天堂。
我見過一個放射科技師,小販們掛在繩子上,同樣款式的毛衣,她一口氣買了四件,一樣顏色一件。
常年看X光片的她,黑白以外的任何顏色,都屬於裝飾性美學範疇的吧?
訂婚時,婆婆給了我一個金戒指,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件貴重飾品。
婆家給如此貴重的訂婚禮,在那個時代的周圍環境裏,也比較稀罕。
看我當時歡歡喜喜地收下,結婚時戴了兩天,以後卻總也不戴,婆婆有意無意地說:
“那戒指是我在銀行買的,純金的,怎麽不見你戴?”
我隻好把其中一個原因拿出來回答她:
“我整天大大咧咧,丟三落四的,怕丟了。”
收下時的歡喜,是感應到了婆家對我這個人、對這門婚事的認可、祝福和鄭重。
不再戴,是因為我希望工作中和病人交流時,患者能專注於自己的病情治療,而不是盯著我手上的戒指看個沒完。
1993年,我在杭州一家外企工作,公司出納有天很神秘地對我說:
“我有親戚在新疆,那兒新發現了一個七彩寶石礦藏,如果我們預定,他可以給我們特製一條七彩寶石項鏈。”
出納人很不錯,對我也很好,他愛人是鐵路警察,每次我回家探親,都會托她買臥鋪票。
另外,那時候還沒有旅遊概念,新疆那個地方在我的印象裏非常遙遠和神秘,而七彩寶石礦這幾個字眼,想想就感覺像童話一般。於是就答應買一條。
一個月工資700多人民幣,300多一條的項鏈等於花了我半個月工資。
項鏈很漂亮,陽光下閃耀著七彩的光芒。我對寶石的知識是零,對於寶石到底有沒有如此鮮豔的顏色也無從判斷,隻覺得太耀眼,質樸的我根本駕馭不了它的氣場,戴了兩次就放下了。
2歲多的女兒倒是很喜歡,小孩子對閃光耀眼,漂亮時尚的東西似乎沒有什麽抵抗力。
她沒看過莫泊桑,更沒受過資產階級臭小姐的嘲諷。於是我第一次花錢買的飾品成了她的玩物,天天帶去幼兒園。
玩來玩去就丟了。
女兒心痛得放聲大哭,反而要我來安慰她半天才平息下來。
長大後再跟她說起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那時哭,並不是因為弄丟了媽媽的首飾而內疚,更不是因為它貴重而心痛,隻是單純地因為丟失了玩具而難過。
以後,斷斷續續因為人情往來又收到過幾件飾品,對鑽石類物品也多了點鑒別能力。
但我還是喜歡做三無人員,耳朵、脖子、手指上不願意有多餘之物。
一個時代造就一類人,女兒倒是什麽服裝配什麽飾品門兒精。比如,去參加別人婚禮不能戴鑽石隻宜佩珍珠之類的,就是她念叨給我聽的。
今年,因為疫情,有部分工作在國內的我家先生,自去年十月回國後,就一直呆在那裏。
一家人的聯係局限於微信。
昨天,突然在家人群裏看到先生發了張項鏈帶玉石墜子的照片,標價2363元。正納悶,他文字說明:
你們喜歡嗎?我買的。
女兒問他:
“在哪兒買得?”
答曰:
“超市。”
超市!他一個隻會悶在研究室工作的大男人,居然在超市買項鏈!
下麵是我與女兒在私頻道的緊急會議記錄:
“我們怎麽辦?媽媽?”超市”的項鏈哎。”
“你爸肯定被誰給忽悠了,不過,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們買首飾。”
“是啊,爸爸是想著我們,才會給我們買的吧?”
“對,別管是什麽項鏈了,他既然買了,我們就該高高興興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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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家人群裏就出現了下麵的對話:
我: 這個項鏈意外地很別致好看
女兒: 謝謝你爸爸,我很喜歡。
我: 這個項鏈,我和孩子輪流戴。
女兒: 這就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我先生: 你們喜歡我很高興!等我回去時帶過去。
女兒: 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晚上例行視頻,趁著先生自斟自飲之際,我問他:
“怎麽想起給我們買項鏈了?”
先生說:
“超市在搞活動,購物滿200元可抽獎,我抽到了一個2000元的,可以免費選一套營養品或者項鏈,我沒要營養品,選了項鏈。”
“那就不是買的而是送的了?”我覺得先生沒表達清楚。
“項鏈是送的,不過那個玉墜需要363元。”
不用我分析,大家也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嗬嗬。
先生悶一口酒,幽幽地說:
“我知道被套路了,但那一刻,不知怎麽就想起孩子丟了你的七彩項鏈後大哭的樣子,想著300多我也能掏得起,就當給孩子再買個玩具吧。”
原來如此!363的玉石墜或許是假的,但父愛和親情卻是真的,這就叫做假做真時假亦真吧?
前幾天響應國內重溫紅色經典的號召,我又看了幾個樣板戲,找到《白毛女》紮紅頭繩一段,貼到了群裏。
整個經典劇作中我唯一喜歡的歡快樂曲,時隔多年後,就這樣再次蕩漾在家人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