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小弟從國內寄來新修的家譜(據他說因給我的是精裝本花了他¥3000)。因忙一直未顧上看,昨晚睡前,匆匆翻看了總譜前幾頁,讀到五世祖賀循公的一些事跡。其中“舟中琴”的典故,提到了賀循與張翰的事。覺得有趣,從網上搜到了下麵的故事,特轉來以饗壇友——
任性的張翰(季鷹)
本來,他的名字不會出現在這個無聊的故事裏。當身為東吳外交部長的父親的餘蔭消失於帝國覆亡的長夜之後,張翰可以靠著手中的一點餘財,縱心任情地在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老家做一個體麵的士紳。畢竟,無論東吳存在與否,古老的家族總還在。
可是,命運有許多奇異的巧合。比如說,那天,他怎麽就早早地去了金昌亭(在吳縣西門內外)散步;會稽名士賀循北去的船怎麽就正好停在了亭下;賀氏青年怎麽就恰在此時撫琴鳴弦……
他聽見了,癡迷了,沉醉了,不肯離開。一番交談之後,他更加仰慕對方。結果,很有點世家子的紈絝性子的張翰,就這樣沒有謀劃、不計後果地跟著賀循的琴音去了洛陽。金昌亭的那杯茶還騰著嫋嫋的熱氣,品茶的人卻已經遠去了。張翰大概不會想到,這一去之後,數十年的光陰給了他日後最光華燦爛的回憶,卻也隻有回憶。
這一年,大概是元康元年(291年)。賀循是晉朝“提攜東吳人才”計劃的受益者,他和其他很多將要進入或已經進入洛陽的東吳人士一樣,都有等待著他們的工作和職位;可是張翰,你呢?
這個可愛的性情中人一定會誠實地回答:不知道。當張翰放縱情感、追求快樂的時候,那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全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內;那些複雜的問題,也都並不需要答案。正是這樣的他,才能夠做出後來那件因為思念故鄉特產的蓴菜鱸魚便棄官歸家的事情。
當然,張翰找到了一份工作。如果沒有太多的企圖,一份工作,總是不難找的。何況,他那位擔任東吳外交部長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曾出使洛陽,並以他的機變和氣度折服過這個城市。而被其折服過的賈充們,正是晉朝高官。
他的外交部長父親病逝在回國的路上。那也是一位很可愛的人,戎馬倥傯卻熱愛看風景,總是想著等到退休了就回老家去,換下冠翎,每天戴著頭巾,登山、種菜、養花。
有這樣一位通達的父親,張翰對於得失有那樣淡然的態度,也就可以理解了。當他對勸他蠅營狗苟的同僚說“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的時候,是不是也想到了對於功名利祿總是保持著適可而止的距離的父親呢?
所以,他上班一定是不認真的。張翰找到的工作是武裝司令兼齊王司馬冏的高級秘書,工資相當於省長,看上去也是個很體麵的職位。可是,他的傳記和他的傳說裏,對於他在任上的得失未置一詞。他還沒趕得上八王之亂和永嘉年間的戰爭與殺戮呢,就因為想吃家鄉菜而急吼吼地跑回了家。他為此寫了一首詩: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寫完就跑了。他這次回家,是偷跑,結果他被單位除了名。
做官不出力,他當文人也馬虎得很。後世學者喜歡研究當時去洛陽做官的東吳士人,張翰的名字每回都有,但每回都是敬陪末座的邊角料。其實,洛陽的文人領袖們並不吝嗇給予東吳客人熱情的讚揚:陸機自然是太康(晉武帝年號,280-289年)之英,陸雲文弱可愛,張華稱讚兩兄弟“龍躍雲津”,東吳前總理的孫子顧容則是“鳳鳴朝陽”。張華以為東南的至寶就是這三人,直到見到褚陶,又改了看法……可是張翰的名字,從來都不曾這樣高調出現。“英華瓊蕊”“雲龍鳳鳴”“至寶至珍”,跟他都沒什麽關係。對於他的才華,隻有一個字的評價—“清”。
“有清才”是什麽樣的才華?和張翰同樣有才的袁弘是“逸才”,這家夥就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家夥;成公綏則是“俊才”,參與訂立法律,寫了一堆賦,是入世的好寫手。可是張翰是“清才”啊,幹淨的、純淨的,一眼望得到底。
“清”曾經被用來形容過曹操第一謀士荀彧的高潔品行,“如冰之清”;曾經被用來形容過孔融的卓絕才思,“高名清才”。在高潔的品行和卓絕的才思之外,“清”還是與世俗的追求格格不入的堅持。旁人的追逐並非他們的執著,荀彧死於此,孔融死於此。可是張翰因為這一點格格不入而活了下來。他的堅持,並非他們那麽闊大的家國理想,不過是“千裏蓴鱸,未下鹽豉”。
所以他活著回到了故鄉。那一杯因為追逐賀循而忘了飲的茶,早已經涼了。他龍躍雲津的朋友們大多沒有活著與他團聚。持續16年的八王之亂,身在洛陽的南北精英死傷殆盡。而張翰,在吳縣一年年的秋風裏,完成了父親布衣歸隱的夢想。出乎意料的是,又一年,他等回了好友賀循。賀偱說,洛陽傾覆,那個曾經滅亡過自己祖國的國家,當他要承認它是自己國家的時候,也滅亡了。亡國的痛苦還沒有忘記,他又帶著亡了自己國家的仇人來到故土,尋一處落腳。
張翰一定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笑:他清淡的家鄉將要車馬喧鬧起來,將要成為重要的都邑,成為他想要逃開的、讓人疲倦的繁華之地。也許這就是他在顧容的葬禮上那麽傷心的原因。顧榮和賀循一道帶回了亡國的仇人,並在新朝出仕,直到病故。張翰並不糾纏於他們一再變換自己的身份,他雖不參與他們的追求,但他理解他們。他喜歡他們活得開心而長久,因為他們是他的故人。隻要活著,隻要過去的記憶依然可以在每一次見麵的時候挑選出一兩篇來慢慢品讀,一切的差錯都可以原諒,都可以彌補。
可是顧榮到底是死了。哀榮盛極,對張翰卻沒有意義。他在顧榮的靈堂為朋友彈琴,卻彈得跑了調。可惜,顧榮再也聽不到,再也不能糾正他的錯誤。
張翰就這麽唐突地來了,又唐突地走了,連葬禮的儀式—向顧家的孩子執手慰問都忘了做。這樣的事情,在他之前,桀驁的嵇康;在他之後,不羈的王徽之,都曾做過。可張翰並沒有他們那麽棱角堅硬的性格。他大概隻是忘了。這種不計後果的紈絝性子,是一種高貴的病。
後來,當他的生命一天天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的圈子裏,隻剩下了他自己,和位高權重、俗務纏身的賀循。張翰大概沒有什麽機會見到賀循,於是也便懶得再去湊時間。獨自回憶起在洛陽混日子時的那些朋友,他寫下兩句話:“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所有才華橫溢的朋友們都如同花瓣一樣凋零在血與火的塵埃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應該還有更多這樣的句子,可惜,這個對名聲不怎麽在意的馬虎文人的文集,在以後的歲月裏散佚了。這兩句再次被提起還是千年之後,同樣生長在吳門的明代書畫家沈周在提筆給一幅畫作詩的時候想到的。沈周那時候也不再年輕,他也想起死生半世的師友,感歎說,這句詩呀,隻有老年人才能感受到它的深切,少年人,是理解不了的。
在史書給張翰留下的寥寥幾行裏,沒有他臨終的故事,所以很難想象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了這個世界。不過,他的好友,那個同樣是古老家族出身的才子賀循,卻在自己臨終的時候做了一件事,像是一個句號,不甚從容,卻誠摯地劃在他們這些亡國複亡國、故鄉成異鄉的東吳士人身後。
賀循病重的時候,按照慣例,皇帝要給他最高的恩寵—官和爵,以此來彰顯新朝對於東吳舊人的倚重。可是,賀循不肯,他把印綬都還了回去。皇帝又發下來,他又還回去。往返幾次之後,賀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說不了話,起不了身,可依然執著地做了一件事:他讓侍者幫他脫下了東晉皇帝賜給他的綬帶和裝飾華麗的禮服。官爵印綬,為了它們和它們背後的秩序,賀循們與父輩們一樣,顛沛流離,賠進了生活,甚至賠進了性命。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在臨終的時候,賀循大概願意依然布衣角巾,像那年經過金昌亭時一樣,再一曲琴、唱一闋歌,而岸上有人笑語相問,他從船艙裏探出頭的時候,正巧聞見一盞茶,剛剛泡開的清香。
張翰生平
張翰字季鷹,西晉著名文學家,吳江莘塔人氏,晉惠帝太安元年 (302 年 ) 官至大司馬東曹掾,父親是三國孫吳的大鴻臚張儼。張儼死後不久,東吳就被西晉所滅,作為亡國之人的張翰雖然有才華,善於寫文章,但是身受亡國之痛,佯狂避世,不願意受禮法約束,恃才放曠,很像曹魏時放蕩不羈的阮籍,因為阮籍曾經擔任過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所以當時人就稱張翰為“江東步兵”。
據《世說新語》記載,東吳滅亡之後,有一次張翰在閶門附近的金閶亭聽到有琴聲清越,循聲找去,原來是會稽名士賀循泊船於閶門下,在船中彈琴,張翰和他從不相識,但是一見如故,頓有相見恨晚的知音之感,兩人依依不舍,當張翰問到賀循是去洛陽後,就臨時決定也和賀循一起去洛陽,登船就走,連家人也沒有告訴。由此事可以看出張翰為人處世確實隨心所欲,頗不負“江東步兵”的雅稱。
《晉書》卷九十二〈文苑列傳·張翰〉~2384~
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也。父儼,吳大鴻臚。翰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會稽賀循赴命入洛,經吳閶門,於船中彈琴。翰初不相識,乃就循言譚,便大相欽悅。問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載即去,而不告家人。齊王囧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囧時執權,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誌,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著首丘賦,文多不載。俄而囧敗,人皆謂之見機。然府以其輒去,除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