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坐在黑暗之中, 對那個被我挾在兩指間,嫋嫋地冒著青煙的家夥說:
“你看, 都是為了你,我現在快變成了過街老鼠,隻要一把你從口袋裏掏出來,路人馬上瞪著眼睛看我,好像在公眾場所沒穿衣服一樣,離著還有二十步遠,就掩住鼻子斜過對街去。實在避不過了,就狠狠地來一個白眼,跟你有殺父之仇似的。就是以前在種族隔離的美國南方,白人也沒用這種眼光來看黑人的吧。”
“你何必為此心神不定,就是你不抽煙,旁人也會看你不順眼,‘他人即地獄’沙特不是早就講過了?他們瞪他們的,你抽你的。”手中那個冒煙的家夥安慰我道。
“但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人家根本當你是二等公民,派對上女孩子和你談笑風生的,一見你摸出香煙,馬上掉頭而去。辦公室裏升不上去,不能說跟抽煙一點關係也沒有,吞雲吐霧總招人嫌。就是在自己家裏,八歲的女兒都皺著眉頭吆喝你:‘爸爸。怎麽還在抽煙?講過多少遍了。’黃毛丫頭都給你下不了台。我跟你說真的,這次我下定決心要戒了。”
“這話你說過多少次了?每次不是堅持不到兩個禮拜就喪魂落魄地回來找我?看在我們三十年的交情上,我可從來沒有把你拒在門外過。你要有這個決心,這個魄力,我奉陪到底。隻怕你又要半途作廢。”
我自己心中真的沒底,過了一會,那聲音又娓娓動聽地接下去:
“你真的要戒我也沒辦法,不過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麵的時候嗎?那時你多大?十五還是十六?學校停了課,你的父母都被送進了學習班,你還要照顧不滿十歲的妹妹。你幼小的心靈麵對如此無常的世界,拚命想在自己身上找出點男子漢氣概來,就在那時我第一次來到你的手上。尼古丁使你鎮靜下來,在嫋嫋的煙霧中你找到麵對生活的勇氣,我伴著你一步跨進了成年。
還記得上山下鄉的那段日子嗎?白天在大太陽底下幹上十幾個小時,晚上回來等待你的隻有冷灶空房。是誰陪你深夜坐在茅屋的門檻上,遙望著滿天星鬥下一望無際的荒蕪田野?又是誰陪著你,在青燈如豆的桌上寫出你第一篇文章?又是誰陪著你翻越荒山野嶺到縣城趕集,在鍋底一樣黑暗的盤山小道上隻有手中一星火光為你壯膽?後來你回到上海,我們一起走過又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靠在黃浦江畔的欄杆上,前途像手中騰起的迷朦煙霧一樣渺茫,深夜我們漫步在梧桐樹葉覆蓋的街頭上,暗紅色的煙頭明滅閃耀,像流螢一樣成弧線劃過黑暗,在樹幹上濺出星星點點。在鬥室中文友們伴著一杯濃茶徹夜深談時,我不是一根接一根地燃燒自己,直到曙色微明嗎?在那段日子裏你何曾嫌棄過我?“
我心中動了一下,嘴上卻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是在動亂時期的中國,而現在我們生活在美國。”
“美國又怎麽了?生活中一樣有酸甜苦辣,一樣有壓力,美國人反煙,但一個一個排隊去看心理醫生,你說說精神崩潰比起肺癌來好到哪兒去?”
我火大了:“你這個強詞奪理的家夥,不管怎麽說,抽煙有害健康倒是真的。”
手中那家夥沉默了幾秒鍾,再開口時嘻皮笑臉道:“老兄你有沒有聽過流傳在中國煙民中間一個笑話?林彪不抽不喝六十三,我們敬愛的周總理不抽光喝活到七十三,毛主席光抽不喝八十三,鄧小平副總理又抽又喝九十三,還有那位少帥又抽又喝又玩一百另三。誰說抽煙有害健康?”
我被說得一笑:“貧嘴,哪兒聽來的閑言村語。。。。。。”
手中那家夥卻正色道:“閑言村語自有邏輯,說到底,人的生命,健康哪是一根煙所能左右的。在特拉維夫街頭走走,旁邊那個包頭巾的婦女也許腰裏綁了炸藥,下一分鍾就把你送上天去。晚上睡睡覺,一場地震可能把你埋在瓦礫之中。高高興興出門旅遊一次,也許碰上劫機的恐怖分子。你去街角買包香煙,都可能撞上醉酒駕車的聖誕老公公。人生在這世界上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何必為了小小的一根香煙大作文章呢?”
我被它說得呆在那兒,它卻溫柔地輕聲提醒我道:“這根快要燒到手指頭了,換一根,好不好?我們再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