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談了半天,沒有結果,這本是個兩難選擇,大概隻能留給當事人做最後決斷。三姐打住話題,轉而問我:“你的終身大事什麽時候解決?訂婚快四年了,再這樣耽誤下去,你這個未婚夫的‘夫’字怕要保不住了。”
我說:“這次到上海來,我就是想先聽聽你的意見,該怎麽跟婷婷說。你知道,我在北大荒的處境仍比較困難。雖然從生產隊調到了站部當幹事,但是算不得什麽提拔,一有風吹草動就要回去當農工。這年頭在農場,耍筆杆的不如掄大鎬的,夥食定量差出一截來,自己不想辦法貼補貼補,都得餓肚子。但是再過一兩年,我興許能調到總場部去,那樣就好了,怎麽說算個機關幹部,婷婷跟著我也不至於太受罪。”
三姐聽了直搖頭:“你這個人,老想把窩安頓好了,再把鳳凰引進來,哪裏有個頭?本來小日子就是一塊過出來的,怎麽可能隻讓一方付出,另一方坐享其成?再者說,婷婷是醫學院畢業的,主動申請到北大荒支邊,農場還能讓她掄大鎬?肯定去場部醫院了!這你還為她操心,怕她受罪?不過上回見麵以後,我確實覺得她有些動搖,沒那麽想去北大荒了。她爸的病肯定對她有影響,以前她可從沒提出讓你調回來。我當時就對她說,老人到最後都會臥床不起,可年青人還是要走自己的路。新社會已經不提倡‘床前盡孝’那一套了,否則還有人支援邊疆搞建設嗎?你們將來可以多往家寄些錢,請人照看,不是照樣能解決問題嗎?再說政府也不會不管,這又不是解放前,生個病就傾家蕩產。她聽了直點頭,可我還是不太踏實。她家人肯定給她施加了不少壓力,你是她的主心骨,這個時候立場要堅定。咱也是正人君子,不可能不管她爸,不過總得先把事辦了,再名正言順地去挑大梁。”
我說:“婷婷的猶豫是我引起的。她對我感情很深,但她家比較勢利。我一直顧忌她那個表姐小玉,所以沒有明確何去何從,她也不好回應家人的詰問。我想這回堅決一些,就讓她明年來農場,她會聽從的。”
三姐擺擺手:“你也不用太硬。她家要你想法兒調出來,你就應承著。這也是一條道,如果能走成,幹嘛非在農場呆著?但怎麽也得先結婚,再談調動。”
我笑了起來:“我明白。隻是我實在不想和她家人離得太近,更不想伺候未來的嶽父大人——要錢好說,我就不願意看他那張老臉。”
三姐寬慰我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先解決眼前問題,再談其他。她爸雖然討厭,總比你呆在北大荒強。”
計議停當。回到旅館,我先往醫學院女生宿舍樓撥了個電話,找到王露婷。三年來我們第一次聽到對方的聲音,都感到欣喜莫名。她現在說一口上海普通話,不帶一點揚州土腔,看來已經入鄉隨俗了。我跟她約好,明天下午4點在醫學院見麵。第二天一早我先去逛街,置換了一身行頭,回旅館後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穿戴整齊——出發。
CJ醫學院在上海西郊,倒了幾趟公共汽車,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進門後穿過一片枯黃的草坪,就是高大巍峨的教學辦公樓。這座建築的主體呈歐式風格,跟一座中世紀城堡差不多,卻頂著中式大屋簷,也不知是不是改造過。婷婷這會兒正在四樓上實驗課,還要20分鍾才結束,我於是就在校園裏隨便逛了逛。學校麵積並不大,除了主樓比較唬人外,其他建築都屬於庭院風格,溫馨靜謐,給人一種家的感覺。在這裏住上三年半,在我看來有如神仙生活。我在北大荒刨凍土的時候,絕沒想過婷婷的信會來自如此美好的一個地方。
重新回到主樓,我在門外的一棵大樹下站定。這樣既能發現她,又不會太惹人注意。到了4點鍾,學生三五成群地出來了。我緊張地注視著一張張女孩子的臉,生怕把她錯過——分別這麽久,我真有點擔心見麵不相識了。過了幾分鍾,人變得稀稀拉拉,還不見她的蹤影。“眾裏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開始默念辛棄疾的《青玉案》。
正在恓惶之時,婷婷終於露頭了。那份神情和姿態是如此熟悉,一下子把我拉回舊日時光。她站在大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很快見到我,立刻笑逐顏開,一溜小跑過來。到了樹下,先把我打量一番,然後好像發現了神跡:“哈哈,雨蒙,我的北大荒人!你怎麽還長高了?”
我沒想到她冒出這麽一句憨話來,不禁莞爾:“哪有可能?我在揚州都沒長個,還能留到北大荒去長?你是說我變瘦了吧!”婷婷一本正經地說:“嗯,就是長高了嘛,我印象中能到你眼眉的,怎麽現在隻到鼻梁了?”說著用手掌在自己額前比了一下,迅即伸出來打我的鼻子。這是以前她作弄我的小把戲,我早有防備,一把在空中接住。她撒嬌地說:“不好玩!不好玩!你得讓人家打著才行!”我順勢把她的手揣進兜裏:“休想,凶器沒收!”十指相接,一股暖意傳遍我的全身,讓我的疑慮瞬間消融——她依然是我的愛人,愛我那麽深的人!
婷婷要先回宿舍把書包放下,我就陪她同行。因為在校園裏,她不敢太過放肆,隻是擠擠挨挨地貼著我走,嘴裏不住地吃吃傻笑。她身穿絳紫色的薄棉襖,裏麵裹著杏黃色的毛衣,都是我離開揚州前給她買的。物在人也在,讓我恍惚覺得僅僅分別了一日。經過一棵銀杏樹時,她見四下無人,猛然摟住我親吻。三年了,我沒跟哪個女人如此親密接觸過,頓時渾身像通了電一樣,麻酥酥的。過了好一刻,她才把我鬆開,怔怔地對我說:“你總算回來了!”跟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我心疼地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拍她的後背。她的臉貼在我的胸口,像孩子似地嗚嗚哭了起來。】
202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