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主角“江陵解放”號客輪是一艘內河型客輪，由江南造船廠製造，1905年下水，滿載排水量1300噸，屬日資日清汽船會社擁有，船名為“武陵丸”。1945年日本投降後，這艘輪船被中國政府做為日本產業沒收，後編入招商局所屬的長江客貨運輸船隊，更名為“江陵輪”，為上海—漢口的客貨運輸提供服務。上海解放前夕，“江陵輪”被國軍征用去台灣，後因該輪船員留戀家鄉而逃離國軍的控製，將船從吳淞口開回上海，重返招商局的長江客貨運輸船隊。 *****
1949年6月1日，南京、武漢、上海等地相繼解放，盡管渡江戰役尚未完全結束，長江江麵上並不太平，上海軍管會就匆忙下令恢複長江航運，一是顯示新政府的太平盛世，二是利用長江航運輸送戰爭物資。6月3日，“江陵輪”被上海軍管會選為首航漢口的客輪，特別改名為“江陵解放”號，撤換了不可靠的船員，進駐了軍代表、警衛隊和高射機槍班，還專門為其頒發了一麵“開路先鋒”的紅旗。但當時沒人知道：厄運正向這艘“開路先鋒”一步步悄悄走來。其實，這個厄運不是沒有預警的：“江陵解放號”在1949年6月初首航漢口返滬時，就曾在鎮江以東的焦山炮台附近遭到解放軍的炮擊，旅客死亡1人，船員傷1人。看到這裏，大家一定會問： 解放軍為啥要炮擊自己的客輪？當時國共內戰，解放軍占據了長江下遊，沿江的幾個炮台接到封鎖長江的命令，攔阻上遊企圖逃出長江水域前往舟山台灣的國軍船隻。“江陵解放”號出發時未曾獲知聯絡信號，經過鎮江焦山炮台時遭到炮擊，幸虧輪船發出的國際SOS求救信號與規定的聯絡信號近似，這才歪打正著地躲過一場滅頂之災，但也造成了嚴重後果：乘客一死，船員一傷。這事要是發生在西方國家，媒體早已炸鍋，軍方還不知道該如何下跪道歉方能平息民眾的憤怒，高官的頂戴花翎至少也得摘掉幾頂以謝民怨，說不定還有軍事法庭伺候。但在東方的中國。。這種事您聽說過嗎？不僅事件本身鮮為人知，事後也沒人知道事故是怎樣處理的，更是無人知曉哪位大神被追究了法律責任，但有兩點可以肯定：1）這次導致一死一傷的炮擊事件與英國軍艦“紫石英”號沒有半點關係；2）根據“江陵解放”號洗白了船上的血跡，匆忙繼續航行來看，從解放軍的炮台到船運公司到軍管會都沒有從中吸取深刻教訓。 *****
1949年7月28日，“江陵解放”號在船長陳鶴聲（船長的姓氏很不吉利）和軍管會代表的指揮下由漢口返回上海，這是該輪自6月初起恢複長江通航後的第三次下行，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次航行。7月30日清晨，“江陵解放”號駛入鎮江碼頭，上下乘客和裝卸貨物。駛入鎮江碼頭時，“江陵解放”號遇到了國軍的空襲，船上的高射機槍班還與飛機展開戰鬥。這種船還真有人敢繼續坐下去？後麵提到的張汝光購藥小分隊就臨時改變乘船的計劃。由於白天擔心國軍飛機轟炸，客輪按照軍管會航運處的命令夜航返回上海。“江陵解放”號從鎮江碼頭啟錨出發時已經是7月30日晚上9時左右，輪船上除了船長、船員、軍代表、警衛班等130餘人以外，還載有旅客數百人。本人查找了“江陵解放”號的沉船信息，但無法查到乘客的人數和死亡的比例，但從該輪第二次航海日誌記錄中查到曾載乘客600餘人推算，這次航行的旅客數目應不低於600人。 *****
再說英國軍艦“紫石英”號是怎麽來到鎮江江麵的。“紫石英”號是一艘排水量為1350噸的英國輕型護衛艦，1949年4月20日清晨，該艦由中國籍的引水員帶領下由上海出發，沿長江逆流駛往南京。英國軍艦憑啥可以在中國內河裏航行呢？有人可能會理直氣壯地背誦官方教科書的“不平等條約”。但長島必須指出的是：你讀的教科書在廢除條約時間上玩了一個障眼法：鴉片戰爭後中英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早在二戰期間就被“賣國賊”蔣介石廢除了。1943年1月中華民國政府與英國政府在重慶簽訂《中英新約》，新約明確規定廢除清國政府條約，英國如需要在中國內河航行，必須提前申請且得到民國政府的特別批準方可。1948年11月，國民政府特別批準英軍在南京江麵停泊一艘軍艦，為撤退英聯邦的僑民與物資做準備。因為解放軍通令封鎖長江水域的最後期限是4月20日，所以“紫石英”號需要搶在期限前趕到南京下關碼頭替換另一艘英艦“伴侶號”。 *****
據中國官方資料：1949年4月20日，英艦大搖大擺擅自闖入長江，我軍開炮警告，但英艦置之不理，我軍在忍無可忍地情況下開炮。英國的史料對此描述比較細致：20日上午8時30分，懸掛英國國旗和英國聖喬治海軍旗的“紫石英”號在鎮江下遊30公裏處，突然遭到長江北岸的炮擊：第一發是近失彈，第二炮就落在軍艦甲板上。盡管軍艦緊急在左舷加掛英國國旗，但是炮彈繼續飛來，造成死傷累累。“紫石英”號艦長下令還擊，但軍艦在戰鬥中嚴重受傷，舵機失控，被迫衝到江中的一個沙洲上擱淺。關於解放軍炮兵與“紫石英”號和他英國軍艦的炮戰、營救、談判等細節，請看本人拙文《解放軍炮擊紫石英號背後的那些事》https://club.6parkbbs.com/nz/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27423 *****
隨著渡江戰役的結束，解放軍已經控製長江兩岸，“紫石英”號炮戰後卻一直陷於鎮江江麵，沿江東下250公裏重返大海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代理艦長柯倫斯少校（原駐華助理武官）心中卻一直在等待時機突出重圍。機會終於來了！英軍遠東艦隊的氣象報告預測1949年哥麗亞台風將於7月底登陸長江中下遊地區，屆時台風帶來的暴風雨會引起江水上漲，柯倫斯決定利用台風時機摸黑突出重圍。根據英艦官兵的回憶：7月30日下午，“紫石英”號就開始預熱柴油機，並將艦炮和軍艦反光部位用帆布蒙起，為趁黑夜突圍做好準備。晚22時12分，燈火通明的“江陵解放”號客輪此時正以13節的航速從江麵上駛過，柯倫斯抓住了這天賜良機，立刻下令啟錨開船，全艦實施燈火管製，悄悄地跟隨在客輪後麵向下遊駛去。“紫石英”號”為什麽選擇跟在客輪後麵呢？ 由於“紫石英”號在三個月前的戰鬥中損失慘重，長江引水員陣亡、海圖焚毀，人員大量缺編（編製192人，僅剩68人），黑暗中在狹窄長江航道中僅靠一台回聲測深儀是無法保證航行安全的，所以最佳的選擇就是跟在“江陵解放”號後麵，靠“江陵解放”號帶路引水（文革中成了船長的罪狀），悄悄地混出鎮江三關。據柯倫斯回憶，“紫石英”號起錨後緊跟“江陵解放”號後方，但被解放軍炮艇發現並追擊。英方資料聲稱：因為“紫石英”號的艦炮被帆布覆蓋偽裝，又因擔心射擊口焰會暴露軍艦的準確位置，所以英艦始終沒有還擊，然而前麵的客輪在航行中不斷使用照明彈和汽笛，英軍解釋為這是客輪與岸邊和炮艇的某種聯係信號。兩船依次航行十幾分鍾後，在大港荷花池附近江麵遭到解放軍從江岸兩側的共4個炮群的射擊。據柯倫斯後來寫給英國海軍部的報告：中國客輪在兩岸隆隆的炮聲中突然全船燈滅，船速驟降，船身嚴重傾斜，然後客輪響起了危機警報。柯倫斯判斷客輪已被岸炮擊中，急忙命令紫石英號施放煙幕，轉舵繞過燃起大火的客輪，獨自摸黑向下遊開去。柯倫斯憑借自己卓越的航海技能和對潮汐水文的精確計算，不僅混過了江陰要塞的炮台，還躲過了吳淞口炮台的大炮，以夜間內河航行19節（每小時35公裏）的驚人高速衝出了長江口，單艦回歸大海。 *****
說完英國人的版本，咱們再來看看中國方麵對此事的版本以及演化過程。首先，”江陵解放“號不是英國客機而是中國客輪，沉沒後死傷數百人是無法掩蓋的。據新華社南京1949年7月31日電，解放軍首長袁仲賢（第三野戰軍第8兵團政委）在鎮江發表談話，指責英國軍艦“紫石英”號開炮擊沉我“江陵解放”號客輪，導致數百人死亡，並揚言要為死難同胞向英帝國主義討還血債。第二天，即8月1日，新華社的報道改口為英國軍艦撞沉中國客輪，導致數百人死亡。但是根據8月6日《人民日報》報道，上海軍管會召開慰問大會，到會的船長和船員又再次證實“江陵解放”號是被炮彈擊沉，但“一致申訴英艦紫石英號炮擊該輪的暴行”。傳說這種顛三倒四的說辭引起了周恩來的不滿，而且後來也弄清“江陵解放”號是被解放軍擊沉的（查清非常容易），從此官方媒體集體緘口不言，諱莫如深，所以官史和教科書對此事件均是一帶而過。最近幾年，隨著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的暴漲，伴隨著厲害了我的國的喧囂，“紫石英”號事件又再次被炒作，甚至不顧當事人葉飛在回憶錄中承認是解放軍首先開火，不顧英艦進入長江是得到國民政府批準這一曆史事實，一口咬定“紫石英”號是橫行霸道擅自闖入中國內河，並向準備渡江的解放軍首先開火挑釁，以此挽救蔣家王朝的失敗命運。至於“江陵解放”號沉船事件，多數媒體網文雖然不得不與時俱進改口最初新華社英軍開炮擊沉民船的說法（少數仍堅持英軍擊沉），但仍然把責任完全推到英艦一方，眾口一詞地認定是英艦強迫與”江陵解放“號”並行“，利用客輪為其遮擋炮彈，而隻字不提解放軍在分不清客輪和英艦時的黑夜裏盲目開炮的責任，隻字不提客輪遭到炮擊後數百乘客溺水而死的悲慘命運，根本不想探索事件的究竟，隻是盡情地破口大罵英帝國主義以達到過嘴癮圖痛快的境界。 *****
其實，隻要靜心仔細分析一下當時的情景，就會發現中國媒體關於客輪遮擋炮彈說辭的站不住腳：鎮江曾是長江入海口（這也就是為什麽鎮江有炮台！)，“江陵解放”號遭到炮擊這一段水路大約為15公裏長的彎曲江麵，江麵窄，水流急，中間行船的主航道在600米-1000米之間。兩艘1300噸的艦船在夜間均以13節的航速（每小時25公裏）順水下行，在如此狹窄彎曲的河道中是不太可能做到齊頭“並行”的，不僅技術上難以做到，從行船的安全考慮也不可能，兩艘1300噸的艦船，一旦相碰後果不堪設想。再說，“紫石英”號與“江陵解放”號之間並無任何通訊或信號聯係，英艦是如何強迫客輪“並行”的？退一步說有“並行”的可能，也是在“江陵解放”號中彈起火後，“紫石英”號繞她而過的短暫一刻，但這應該是發生在客輪中彈後，而不是中彈前。更值的推敲的是：長江不是大海，解放軍的炮兵是在兩岸布防，英艦躲在客輪一側，如何防護另一側的炮火？精通航海炮戰的英國海軍不會傻到連這個基本海戰道理都不懂。所以，比較合理的推斷就應該是：英軍既沒有開炮，更沒有撞沉”江陵解放“號，客輪經過軍艦錨地時，“紫石英”號企圖一聲不響地跟隨在燈火通明的“江陵解放”號身後，目的一是蒙混過關，二是靠“江陵解放”號引水導航。由於錨地附近的解放軍炮艇發現“紫石英”號逃離錨地，通知了下遊的解放軍，炮台就把燈火通明釋放信號彈的”江陵解放“號客輪誤當做英艦擊沉。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上遊的解放軍通知了下遊，“紫石英”號是跟隨著客輪企圖闖關，在“寧肯錯殺三千，也絕不放過一個”的指導思想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了炮”！其實，“江陵解放”號在6月初無端遭到焦山炮台的炮擊，就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問題：那次事故雖然沒英艦在場，但有可能是企圖逃離長江的國民黨，黑夜看不清，寧左勿右，放跑了敵人可是要犯右傾大錯誤的！與其對敵憐憫犯錯誤丟官坐牢，不如先打了再說！這就與4月20日看見英國軍艦就開炮的思路是一致的，否則，還能有其他解釋嗎？ *****
“江陵解放”號絕命之旅的最後幾分鍾是怎樣的呢？我國的媒體和文學家們從來也沒詳細透露報道過，官方唯一透露的三個乘客的名字是：張汝光、何曼秋、宋化民，這三人是第四野戰軍衛生部派出的購藥小分隊成員，“江陵解放”號在鎮江停留時，張汝光（副部長）感覺乘坐輪船不安全，臨時更改計劃提前下船改走陸路，得以幸免。據個別幸存者回憶：當時轟隆一聲巨響，船體劇烈晃動，船上的燈全部熄滅。接著又是轟隆、轟隆兩聲，然後船上就燃起了大火，引發了船上一連串的爆炸，船身開始明顯傾斜。大家都知道船要沉了，全船亂作一團，黑暗中哭聲喊聲連成一片，體格好會遊泳的乘客與船員紛紛跳水求生，不會遊泳的老人婦孺就隨船下沉。無奈鎮江下遊江麵水流急風浪大，即便是跳入水中也被急流衝向下遊，事後統計，除船員以及少數乘客被救（約90餘人），絕大多數的乘客溺水死亡，死者至少在400-500人之間。 8月3日，上海軍管會派出的小火輪才趕到沉沒地點，打撈屍體，但死者的數量究竟是多少，至今也是國家的高度機密。 *****
這段曆史的功過，誰人又能給予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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