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霧重重
黃鑫是海南島感恩縣(今屬東方縣)人氏,早年當過兵,後來離開軍隊定居海口,成為幫會骨幹人物,卻很少公開露麵。他參加的那個幫會在江湖上排不上名號,很快散夥。為謀生計,他做起了海產品、藥材掮客,專跟內地來海南島進貨的商人打交道。這主兒嗜賭如命,而久賭必輸乃是賭場鐵律,黃也逃不過這個命,債台高築,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隻好以欺騙手法卡下了內地客商的貨款。
內地客商敢到海南島進貨,也不是尋常商人。若幹個受騙上當者商量下來,認為既然拿不到錢,那就拿黃鑫的腦袋抵債。黃鑫在黑道上朋友較多,自有人向其通風報信,於是倉皇逃竄到海南島最南端的崖縣(今三亞)避禍。但受雇要其性命的內地殺手信息靈通,竟然一路緊追不舍,黃鑫夤夜奔逃,躲進了五指山苗寨,這才逃過了一劫。之後,黃鑫就正式幹起了無本買賣,成為海南島上小有名氣的一個獨行大盜。
抗戰勝利後,黃鑫來到海口定居,賭場不再光顧,掮客也不做了,打劫基本歇菜,因其交遊廣闊,就做起了白道黑道之間的聯係人,比如白道人士需要獲得黑道相助,他就在中間牽線搭橋。四年前,他跟何旺星的寡姐結婚,婚後才跟何旺星接觸,時間稍長,互相皆覺頗為投緣。
然後就要說到那位閔先生了。黃鑫再度定居海口後,在江湖上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其中包括內地黑白兩道的主兒。他正盤算著把“黑白道溝通”這項業務擴展到內地,局勢發生了變化,國共內戰漸漸打出了分曉,國民黨節節敗退,所謂的“國府”遷至廣州,不久後幹脆去了台灣。黃鑫“打到內地去”的業務擴展設想成了肥皂泡泡,不過他的業務量卻增加了,業務內容也發生了變化——內地黑白兩道人士逃來海南島後,要求黃鑫給他們聯係繼續逃亡台灣或赴海外。
一個多月前,黃鑫收到一封寄自海口本地的信函。寫信人自稱姓閔,說是黃鑫前年結識的廣州嶽一圖的朋友,持有嶽先生的親筆書信,想跟黃鑫見個麵。黃鑫盡管已經逃脫了當年那個殺手的追殺,但還是處處小心提防,其住址尋常熟人朋友都是不知曉的,隻有交情至深的哥們兒才知道,廣州嶽一圖就是其中的一位。所以,黃鑫對這位閔先生所言深信不疑,做好了跟對方見麵的準備。
3月10日下午兩點,黃鑫前往北勝街的一家西茶屋跟閔先生見麵。乍一照麵,黃鑫就意識到對方是個不凡人物——個頭兒不算高,不到一米七,但肩膀寬展身材厚實,臉膛微黑,有棱有角,顯得堅韌而狡黠。他是以內地逃亡者身份來海南的,穿著比較樸素,一身勞動布工裝外套,戴一頂鴨舌帽。不過,如果換上西裝革履,以他的那份與眾不同的氣質,活脫脫就是一個呼風喚雨威鎮一方的場麵人物。
讓黃鑫出乎意料的是,閔先生竟帶著兩個保鏢,一個一看便知是外埠人,另一個保鏢雖然化了裝,但還是讓黃鑫一眼認出來了。此人跟他有過數麵之晤,還一起豪賭過——這人就是朱老四了。
當下,黃、朱兩個心照不宣,也不說破,隻是互相對了個眼色。黃鑫看了閔先生出示的嶽一圖的書信,上麵說閔先生途經海口,可能有事兒要麻煩你相助,請給予全力關照。那麽,閔先生需要黃鑫關照的是什麽事呢?閔先生說,他準備去台灣,想請黃鑫斡旋,從軍方朋友那裏獲得一個搭乘軍機或者軍艦的機會,越快越好;至於費用,包括給軍方的費用和給黃先生的中介費,都可以高於黑市行情。
黃鑫覺得此事不難,他這一陣幹的就是這檔子活兒,於是一口答應,讓閔先生這幾天等候他的消息。閔先生倒也江湖,當即便掏出三百元美鈔,說這是交際費,不管成功與否,都不必結賬,成功之後酬勞另付;有了進展,可以隨時跟老朱聯係。
黃鑫遂開始為此事奔波。他在空軍海軍都有朋友,之前互相勾結幹過多樁此類買賣,本以為這次也是輕車熟路,不料一上手就發現情勢發生了變化:那些軍中朋友由於調防,大多已經離開海口了。剩下的幾個都是參謀副官之類的,眼下形勢嚴峻,軍隊內部對“防共反諜”工作抓得很緊,行動受到了限製,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樣隨意外出,外人更是沒法兒前往拜訪。這種活兒,又不便寫信通電話,黃鑫一時無法跟他們取得聯係。話說回來,即使聯係上,估計對方也不敢輕易接這種活兒了。
五天後,黃鑫約見朱老四,說了情況,請朱代向閔先生表達歉意。朱老四說閔先生對於這個結果已經有思想準備,所以關照他跟黃鑫說一下,如果聯係軍方有障礙,可以打聽民間雇傭船隻水手去台灣的行情,隻要能保證安全就行。當然,最好是機帆船。
黃鑫又開始從這方麵著手。可時局越來越緊張,民用船隻或被軍方征用,或受“不準出港”的禁令限製,平時非常容易辦到的搭船出海也成了老大難。轉眼一周過去了,還是毫無頭緒。這時,朱老四忽然托人捎話,要求跟黃鑫見麵。黃鑫那天正發燒,接到口信兒,尋思必是閔先生有事情吩咐,也不顧走路頭重腳輕,還是按約前往第一次見麵時的那家西茶屋。
一會兒,朱老四來了,先問了閔先生托辦之事是否有眉目。聽了黃鑫的回答,朱老四拍案歎道:“閔先生真乃高人!
這話怎麽講呢?朱老四告知,閔先生之前對這種情況就已有預料,在等候黃鑫消息的同時也沒閑著,另外找人購置機帆船。日前,已經物色到賣家,這幾天就要見麵談價錢了。當然,即使進度神速,購船順利,出航也沒有那麽快。從海口到台北有一千三百多公裏的海路,以機帆船的速度得走十來天,航行途中有可能發生各種意外,諸如機器故障、偏離航向、遇到風暴,等等。閔先生認為必須做好充分物資準備,除了食品、油料、零部件、生活用品,還得物色技術可靠的舵手、機匠。這些都得花時間,估計正式動身得到本月下旬。
黃鑫暗忖,自己這邊拿了人家美金沒辦成事,總算閔先生另有後手,沒誤事。不過,閔先生難道就為這事特地指派朱老四來給我黃某通報情況?我好像沒這麽大的麵子吧?正這麽想著,朱老四開腔了,他就像已經猜到了黃鑫的心思,說當然,我不是光為這事來跟你老弟見麵的,閔先生另有事情要征詢你的意向:他未來海口之前,自然已經聽廣州嶽先生說起過你的情況,在嶽先生介紹情況的基礎上又跟你老弟見了一麵,對你很有好感。所以,他讓我來問一下,不知你是否有意追隨閔先生,就像老哥我一樣,做他的伴當。閔先生去台灣後,經商也好,做官也好,都會讓我們沾一份光。另外,據閔先生說,共產黨方麵必欲攻占海南島,人家也有這份實力,薛長官(國民黨陸軍上將薛嶽,時任海南防衛總司令)縱然了得,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對,獨木難支!海南島一旦被共產黨占領,新政權對你我這樣做過土匪的人可是毫不客氣的,這個,閔先生在內地看得多聽得更多。
黃鑫是資深賭徒,賭徒性格中通常都有衝動傾向。眼下也是這樣,聽說有這樣好的機會,真有一種喜出望外之感。當下,幾乎不假思索就表示願意追隨閔先生,別說去台灣了,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隨行到底!
朱老四大笑,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識時務者為俊傑嘛,老弟你這樣想就對了。不過,閔先生行事有規矩,得有個抵押,相當於一個保證吧。黃鑫不解,問如何抵押?難道讓我把腦袋抵押給閔先生?朱老四搖頭,說那也不必,閔先生的意思是,咱們此行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那條船也就是咱們的共同財產了,你隨便拿幾個錢出來作為投資就是。
黃鑫問:“拿多少?”
“閔先生說了,一個銅板不嫌少,一座金山不嫌多;到台灣後,以這條船作為資本,咱們開始做生意搞買賣,投資折算是三一三十一!”
黃鑫又問:“那老兄你也投資了?”
“那是自然,老哥我拿出了全部積蓄,慚愧,也就不過二十多兩黃金。”
黃鑫當即表態:“我也貢獻全部積蓄,二十兩黃金。明天這時還在這裏見麵,當麵交割!
次日,黃鑫就把黃金交給了朱老四,根本沒換一個角度考慮一下,黑道規矩是不打收據的,一個交出一個收進就完成了程序。好在朱老四也並非拿了錢就走人,他告訴黃鑫,說我奉閔先生之命要去船廠看一下那條正在讓機匠檢修的機帆船,閔先生已經支付了七成購船款,等檢修完畢認為合格後,就正式接收下來了。老弟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黃鑫就跟著朱老四前往船廠。那是一條八成新大約三十噸載重量的運輸船,據說原是軍方征用的,不知怎麽流落民間,被閔先生買下了。
從船廠返回市區,已是暮色初降時分。分手時,朱老四說你等我的消息,回頭一切準備就緒,閔先生會吩咐我通知你的。近*****不要離開海口,也不要惹禍,對此事須守口如瓶。
黃鑫點頭應諾。不過,他抑製不住這份興奮,被小舅子何旺星喚去喝酒時,就向在座眾人透露了這個喜訊。小舅子對姐夫的好運氣羨慕不已,央求黃鑫幫他向閔先生進言,把他也帶上。黃鑫當時一口答應,其實轉眼就丟在腦後了。
往下,一個多月也沒有朱老四的消息。到了4月23日早晨,解放軍已經占領了海口市區,黃鑫不禁有些著急了。他想起朱老四提到過,閔先生曾說,共產黨的新政權會對以前有各類曆史罪行的人進行清算,像他這種角色料想逃不過的。於是,他開始四處打聽朱老四的下落。昨天晚上,終於聽說朱老四已經返回其在長堤街的臨時住宿處,也就是那個已關閉的私立小學。去年底該小學關閉時,校方雇傭朱代為看守。不過,上月朱不知通過什麽渠道結識了閔先生,充當閔先生的伴當,就把這份差使扔下了。
今天一大早,黃鑫前往小學去找朱老四。朱老四一見黃鑫,便連聲哀歎:“唉——栽了!栽了!”
怎麽回事呢?朱老四告訴黃鑫,閔先生在4月21日晚餐時請他喝酒,讓他次日下午通知黃鑫當晚出發。朱老四喝過酒後就睡了,興許酒裏是下過藥的,這一覺睡得極沉,一覺醒來已經是次日下午一點,閔先生不知去向,行李也一並帶走了。他情知不妙,隨即四處打聽,兩次差點兒被解放軍的巡邏隊拿下。傍晚,他返回多日未去的廢棄小學臨時住所,又氣又乏,一頭倒下就睡了。打算今天醒來去找黃鑫告知此事,沒想到黃鑫自己找過來了。
應該說,朱老四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角色,而黃鑫這樣的資深賭徒,察言觀色的本事常人難及,當下一看對方神色,便知是在忽悠他。他的脾性原本就屬於衝動型,一怒之下便不管不顧地掣出手槍。在槍口的威逼下,朱老四隻好吐露真情:他並不是閔先生的正式保鏢,隻是受對方臨時雇傭做了半個多月的伴當。之前所說的“閔先生購船去台灣”的信息是真的,閔先生確實已在4月21日晚離開海口了;而所謂“追隨閔先生去台灣”之說純屬憑空編造,目的是想從黃鑫手裏騙取錢財。
黃鑫一聽,心頭稍鬆,尋思拿出去的二十兩黃金還有著落,哪知朱老四一口咬定,閔先生將其灌醉後,把黃金搜走了。黃鑫失望之下,怒火重新燃起,再也忍耐不住,對準朱老四扣動扳機。
如此說來,被特案組疑係“袁太”的那個閔某已經離開海南了!特案組一幹偵查員麵對著黃鑫的這番供詞,都有一種“瞬間傻了”的感覺。
當天深夜,亓舞牧把梁武道、陳君臨、麥善謀、尹小白、張百行五人召集起來,連夜分析案情。老亓說:“大夥兒都辛苦了,所以咱們長話短說,先把主要討論的問題有哪幾個梳理一下。”
一番發言後,梳理出以下四個問題:其一,黃鑫供詞的真實性能否確認?其二,閔先生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其三,如果閔確實存在,黃、朱兩人是否真與閔有過那麽一段關係?其四,閔先生是否與特案組正在追查的目標“袁太”是同一人?
梳理出上述四個問題之後,就開始商議怎樣通過調査獲得正確答案了。在討論中,眾偵查員觀點不一,爭議焦點集中在是按照常規方式對上述四個問題逐個進行調查呢,還是先集中力量盯著其中一個或者兩個問題進行重點調查?偵查員各抒己見,都有其他案例作為此刻自己觀點的依據,連以往開案情分析會時不大輕易發表意見的亓舞牧和一向沉默寡言的梁武道也開了口。幾番討論下來,結論尚未得出,特案組長突然意識到剛才的發言中少了一個人的聲音。定睛一看,黑仔尹小白坐在張百行的身側,其身形被大張那魁梧的身軀擋個正著,恰與老亓的位置形成一個死角,探過身子一看,這主兒竟在瞌睡!
亓舞牧自言自語:“怪不得我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麽,原來黑仔沒開過口啊!"說著,用手指關節叩了幾下桌麵,尹小白卻毫無反應。
梁武道忍不住了,跟著清了清嗓子,正要開腔,尹小白卻似被突然驚醒,睜開眼睛,發覺眾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不由訕訕笑道:“我正夢著香港卓叔,就聽見了老梁的聲音,嗬嗬……”
亓舞牧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聲音卻透著一股初冬的寒意:“往下說呀,可以站起來說嘛。”
“遵命!”尹小白一躍而起,“話說,小白閉目養神,沒打擾諸位吧?我有一個良好的習慣,哪怕三天沒合眼,一覺睡倒也絕對不會打半聲呼嚕。所以,我敢肯定,剛才小白的閉目養神沒影響同誌們的討論……”他還想往下繼續發揮,忽見亓舞牧的麵色越來越不善,趕緊收住,“尹小白發言完畢!”
亓舞牧哼了一聲:“剛才大夥兒都發過言了,隻有你還沒亮出高見。你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往下說……哦,先問一下,你知道我們剛才在討論什麽問題嗎?要不要讓大張給你提示一下?”
尹小白說:“謝了!提示倒沒有必要,我把大夥兒的觀點都聽進耳朵了,一邊聽一邊還在盤算怎樣響應組長的倡議,把複雜問題簡單化,長話短說,早點兒結束可以睡覺去。”
一旁的梁武道已經忍無可忍,沉聲喝道:“廢話少說!”
“是!”尹小白一個立正,“我在想,黃鑫的交代不是涉及廣州那個叫嶽一圖的商人嗎?閔先生是嶽一圖介紹給黃鑫的,那他對閔先生的了解應該比我們多,隻要由組長起草一份電報加急發往南社部,請上級幫我們查詢一下,那位閔先生的身份問題大概就能查清楚了。”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當下一聽,臉色頓時釋然。亓舞牧和梁武道對了個眼色,然後衝尹小白點點頭“黑仔的腦子還真靈,行,就這麽辦!散會!”
特案組連夜向南社部拍發電報,請求向“鴻圖商行”老板嶽一圖調查其修書介紹閔姓男子前往海口找黃鑫聯係之事,重點要求提供閔某之真實身份、曆史、職業、住址等信息。電報發出
後,亓舞牧要求報務員鄭小炯須守在電台旁邊,隻要收到南社部回電,即刻送交他本人。
南社部那邊動作神速,亓舞牧原以為最快也得等到4月26日午後才有回電,哪知,上午八點剛過,亓舞牧還在熟睡,鄭小炯就把他喚醒了。按照程序簽收,鄭小炯隨即離開,亓舞牧拿出密碼本把密電譯出,不由得歎了口氣——
廣州倒是有嶽一圖這麽一個做洋貨生意的商人,廣西人,早年來廣州混世界,從學徒做到夥計。因為會武術,還能胡弄點兒類似“下蠱”之類的幻術把戲,黑道中人見其怵頭,所以他本身雖然不曾加入過哪家幫會,但在羊城各個幫會道門都兜得轉,人稱“嶽師”。嶽一圖混到了這一步,在謀生方麵自是不在話下,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商行。不過,這人似乎有自知之明,沒有在黑道、生意或者其他方麵更進一步的意思,哪怕還有足夠的空間可以發展,而且周圍又有助力,他都不用,甘願做一個中等級別的老板。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廣州解放。
解放後,因為他沒有參加過任何組織,自不必響應軍管會命令前往登記,還是照常做他的生意。大約兩周前,廣州市公安局忽然派員由管段派出所民警引路前往商行傳喚嶽一圖,嶽跟民警很熟,當下毫不慌張,說剛才指導夥計幹活兒把腳上的鞋子弄濕了,容他換雙幹淨鞋子後再出門。民警不疑有他,一時大意,沒跟其入內,結果竟被他從後麵翻牆滑腳了。據廣州市局稱,嶽一圖涉嫌通匪,可能還有勾結敵特分子的罪行,目前已經上了通緝名單,市局向全國各地公安機關寄發了協查通知。
這就是說,讓嶽一圖提供閔先生情況的打算現在沒指望了。亓舞牧頓時有一種頭大的感覺。本想拉一會兒小提琴排除雜念——小提琴是特案組長如無意外必須隨行的物品之一,這次赴海南島自也帶著。不過抵達駐地後還沒動過,此刻倒是想拉一拉了,但最終他還是沒把小提琴取出來特案組在海口的這個駐地麵積比較小,雖然有前後兩個院子,後麵還有一個有小橋流水假山的花園,但隻怕小提琴一拉,會把大夥兒吵醒。亓舞牧於是扯了把椅子在門外走廊裏坐下,往窗台上放了一杯茶,點了支煙,一雙眼睛凝視著盤旋著嫋嫋上升的輕霧,尋思著下一步工作該怎麽進行——
通過嶽一圖提供信息以鑒別閔先生與“袁太”是否同一人的希望落空,那特案組就得靠自己在海口這邊的調查來驗證這枚硬幣落地後究竟是A麵還是B麵了。怎樣調查?需要找到一個切人口。昨晚案情分析會上的觀點是否可用,是以一到兩項調查為重點,還是多路並進?這個方向,應該由亓舞牧來掌舵。
類似這種需要作出重大決策的關鍵時刻,亓舞牧在以前從事秘密工作時遇到過多次。由於其執行使命的特殊性,基本上都是他單獨深入敵占區,有時甚至沒有任何地方力量的配合,事先也沒有基本情報,完全是靠他抵達目的地後視情決定伺機行動。一樁樁使命,每次接受時都是兩眼一抹黑,連下達任務的領導都覺得撓頭。可是,憑著亓舞牧的大智大勇(私下他還認為可能跟“運氣不錯”也有關係),多數情況下都能圓滿完成使命。當然,有時也會弄得狼狽至極,回到根據地時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就是這種經曆,讓亓舞牧如同鐵匠鋪子裏的鐵坨那樣,反複煆燒,最後成了一塊精鋼。現在,這塊正在喝茶抽煙的精鋼,麵臨著又一次考驗。目前的關鍵是找到解開疑團的線頭,線頭是什麽?特案組長反複思考下來,認為首先不應是“袁太”,也不是閔先生,而是朱老四!
為什麽是朱老四?因為從黃鑫的供詞判斷,閔先生在海口並無可以放心使用的人脈關係,所以,他請廣州的嶽老板寫了一紙書信跟黃聯係。而這位閔先生跟黃鑫見麵時,身邊還跟著朱老四和一個外埠來瓊的伴當。由此可見,閔先生在跟黃鑫聯係之前,已經先聯係了朱老四,並且讓朱老四相幫解決赴台的交通工具問題,隻因朱老四解決不了,才啟用了備胎黃鑫。
那麽,閔先生是通過什麽渠道跟朱老四聯係上的?根據黃鑫的口供判斷,這兩人之前應該並不相識。從閔先生將朱老四灌醉後自己單獨渡海赴台來看,他應該是不信任朱老四的,否則,像朱老四這樣一個江湖經驗豐富的慣匪,無論是對於“袁太”,還是對於一個普通的逃亡分子來說,都是一個比較有用處的伴當。
繼續往下分析,根據上述閔先生和朱老四之間的關係推斷,閔先生跟朱老四的結識,很有可能與黃鑫一樣,也是其臨離開內地前,找了一個類似嶽老板(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嶽一圖)的主兒給出具了一封相同內容的信函。在閔先生看來,朱老四與黃鑫兩個,能夠幫他解決赴台交通工具問題的指數以前者為高,所以,他抵達海口後先去找了朱。但朱老四並無這份能力,隻好退而求次再找黃鑫。沒想到,黃鑫也沒能幫他解決這個問題,隻好放棄便捷安全的搭乘軍機軍艦的意圖,改為搭乘民船。不料,由於薛嶽封鎖海峽之故,後一個選項也沒能實現。急於赴台的閔先生被迫作出了自備船隻冒險出海的決定。這樁活兒,閔先生未找黃鑫物色上家或中間商,看來是朱老四起了作用。
至此,亓舞牧認為,可以斷定朱老四乃是閔先生抵達海口後接觸得最多也是關係最為密切的一位。可以說,閔先生在海口逗留期間所有跟交通工具有關的活動和思路,朱老四都清楚。如果朱老四沒被黃鑫一槍爆頭,特案組當然要全力查緝這個慣匪。但是,眼下已經沒有這個“如果”了。那該怎麽辦呢?
亓舞牧的答案是:仍舊沿著這個思路進行下去。朱老四死了,但他跟閔先生的交往總會有其他人知道。以朱老四的慣匪身份,既然敢在海口市區待著而且還時不時露個麵,就說明他對國民黨軍警並不忌憚,所謂“官匪一家”,是解放前國統區的一種見怪不怪的常態。朱老四肯定有自己的朋友圈,會跟朋友有來往;以其亡命徒的思維,通常應該跟“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理念緊密相連,因此,他多半還有相好。
想到這裏,特案組長覺得偵查思路打開了。正在這時,副組長梁武道起床出來了。老梁生性沉默,即使跟亓舞牧相處也是這樣,當下見之,點點頭就算寒暄過了。亓舞牧立馬起身從辦公室搬出一把椅子招呼老梁坐下,隨即又沏了一杯茶。
兩人一番研究後,亓舞牧拍板:全體出動,盯著朱老四的朋友圈調查!
五、疑似“袁太”
當天下午,特案組除內勤韋博秋、報務員鄭小炯外加海口軍管會公安接管委員會指派的聯絡員老馮待在駐地,其餘六名偵查員、九名便衣一齊出動,分為六撥分頭進行調查。調查方向不同,但目標指向一致——朱老四的社會關係。
出發前,亓舞牧請陳君臨向全體同誌就海口黑道江湖的一應情況作了一番講解。這倒並非老陳對海口舊時的情況特別了解,而是因為頭天晚上特案組抵達海口後,市軍管會公安接管委員會負責人陳武英和南社部瓊崖地下情報組組長老賈分別前來跟亓舞牧見麵時,都向特案組提供了各自掌握的當地黑道江湖、幫會以及惡霸、慣匪等的相應資料。老陳是特案組對廣東省同類情況接觸時間最長、了解最多的一位,廣州解放前夕,他曾參與這方麵的工作,向南社部和廣州市委社會部提供的部分相關資料就是由其最後審核定稿的。有鑒於此,亓舞牧就把這些資料交由陳君臨研讀。
據陳君臨介紹,朱老四在抗戰勝利前定居海口,其以前作案時化名甚多,除了黑道與其熟識的少數人之外,尋常匪盜都沒把朱行順(朱定居海口後報戶口用的就是該姓名)跟慣匪朱老四聯係起來。社會上許多人對朱老四其名如雷貫耳,茶餘飯後常常聊及其人其事,甚至還當著其本人的麵繪聲繪色渲染一番,殊不知倘若照朱以前的性子,自己隻怕已經死好幾回了。像這樣一個黑道名人,我方地下同誌肯定會對他“多加關注”,特案組手頭的資料中有關其生前的情況自然也比較豐富。
特案組此番全體出動分六路同時調查,每撥都各有各的調查方向,有的甚至還有具體對象。沒想到,當天晚上八時許,六撥人員返回駐地匯總調查情況,多數都是空手而歸。知道朱老四、認識朱行順的人倒不少,但幾乎沒遇到過知道這兩個姓名其實是同一人的對象。隻有梁武道和便衣陸行疾、景美那一撥查到的情況,似乎可以讓人看到點兒希望。
他們調查的對象是朱老四的一個相好苗某,家住仁和坊。苗某不在家,其母榮氏說女兒去郊區一個小姐妹那裏喝喜酒了,今天不回來,要明天才回家。女便衣景美上前跟老太太套近乎,說了一會兒,把話頭引到“老朱”身上。老太太知道朱老四其人,還主動告訴偵查員說老四是其排行,他的本名叫行順,好像聽他說過還有字,比較拗口,她年紀大忘記了。偵查員向榮氏了解朱老四的其他情況,老太太說,最初一段時間,朱老四剛登門時,曾跟他嘮過一些雜七雜八的話題,但基本是說過算數,幾年過去,更是忘得一幹二淨了。後來朱老四再上門,女兒總是討厭她待在一旁說話,要給她臉色看,她也知趣,隻要朱一過來,她就避開了。
此刻匯總情況,梁武道說他們三個準備明天再去,希望能夠遇著苗某。他估計這個方向可能有戲。亓舞牧就把調査計劃作了調整,明天老梁三個仍舊去苗某家,尹小白、張百行兩人率兩撥便衣,由留用刑警老劉、小馬陪同,分別向派出所和街坊鄰裏了解有關苗某和朱老四的情況。
次日,梁武道、陸行疾、景美三人再次前往苗宅,前來應門的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青年女子,正是偵查員要找的對象苗如翠。苗如翠大概已經聽說了昨天偵查員上門的事,一看三人的打扮氣質,便知可能是公家人,趕緊把偵查員往裏讓。
榮老太太聞聲從裏屋出來,說今天有點兒悶熱,要不就在天井裏坐著喝茶吧,涼快些。苗如翠不愧是朱老四的相好,即便沒有江湖經驗,也應該是聽說過一些江湖傳聞的,竟然知道公家人辦事的規矩,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按照主人的安排讓待哪裏就待哪裏的——容易著人家的道道兒。沒等老梁三個吭聲,苗如翠馬上說主隨客便,要不先請看看裏麵,想在哪裏談都行。梁、陸兩人便裏裏外外全宅轉了一遍,最後確認老太太的提議不錯,確實待在天井裏最涼快,再說還栽種著十數盆鮮花,談話時的氣氛可以放鬆點兒。當然,這種場合,茶是不敢喝的,誰知道這個女人會出什麽幺蛾子。
接觸下來,偵查員覺得苗如翠的性格直爽潑辣。落座後,她沒等偵查員開口,就對自己昨天去郊區的情況作了說明,說其實昨天晚上她就回來了。那個辦喜事的小姐妹比她小七歲,嫁的是一個國民黨部隊的逃兵,舉止粗魯,昨晚酒席上喝高了,逐桌敬酒時竟然想借酒調戲苗如翠。苗當場發作,打了他兩個耳光拔腿就走,一個人劃了兩個多鍾點的小船才回到市區。
很快,話題就扯到了朱老四身上。苗如翠說老朱已經死了,警局來人叫我去辨認過屍體。我對警察說了,我跟這個姓朱的已經斷了,他是好是壞是死是活一律跟我沒有關係。您三位若是問朱老四的死因,我可不知道!若是其他情況,隻要我知曉的,保證不瞞不掖。
苗如翠是寡婦,二十歲前嫁過兩個丈夫都病死了。算命先生說她命裏克夫,注定嫁一個死一個。消息傳開去,海口全城皆知。她是沿街叫賣小洋貨商品的,這一來,原本都成全她這小買賣的大夥兒竟連東西也不向她購買了。無奈之下,她就幹起了“暗門子”營生。她長相不錯,身材也好,待人一向熱情,頗有些主顧。但苗如翠並不是個個笑臉相迎,她對主顧是有選擇的,不是年齡、相貌等方麵的選擇,而是“感覺”,也就是氣場是否相合。氣場不合的,哪怕付再多錢鈔也恕不接待。如此時間稍長,引起了江湖人士的注意,一些被稱為“豪客”的匪盜紛紛光顧,被她拒絕也不以為忤,還有臨走留下財物的。
她跟朱老四就是這樣認識的。起初,她隻是聽說過朱老四其名,並沒有跟正在交往的這個家夥聯係起來。漸漸關係熟了,朱老四亮出名號,這才大吃一驚。不過,她接觸到的是這個慣匪的另一麵,認為外界傳說多半是言過其實,也就不在意了。
苗如翠還曾救過朱老四一次。那是抗戰勝利前夕,一個雷雨之夜,朱老四不知為何事遭到日軍的追緝。走投無路之下,一頭紮到苗如翠家裏來。苗如翠將其藏在臥室天花板裏,僥幸躲過了一劫。抗戰勝利後,朱老四為報答苗如翠,提出要娶她,被她拒絕;給她一筆錢,不受。之後,兩人繼續來往,直到今年4月上旬,苗如翠提出中斷關係。
為什麽呢?因為朱老四要殺她!那又為什麽沒下手呢?因為被人攔下了。什麽人有這麽大的麵子,竟能從脾氣暴躁向來說一不二的慣匪朱老四手裏把她救下來?苗如翠說,那是內地來海囗的一位先生,姓閔,叫什麽名字就不知道了。
姓閔?眾偵查員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個朱老四身上果然有戲啊!那麽,朱、苗二人為何反目成仇,那個閔先生又是怎麽摻和進來的呢?還要繼續講苗如翠的故事——
苗如翠算是朱老四的救命恩人,她沒接受朱給的報酬,乃是認為她是中國人,從日本鬼子手下救朱之舉理所當然;再者,他倆本就有那種關係,苗認為沒必要再接受額外的錢財。但朱老四是混江湖的,對救命恩人總要有一份報答,這才符合江湖規矩。他對苗說,你不收錢也行,我可以幫你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比如你有仇家的話,我幫你去殺掉,有幾個殺幾個!苗如翠哪有什麽仇家?隻好敷衍過去。
這朱老四也是一個很“軸”的主兒,隔三岔五就要跟苗如翠提起這個話頭,就像欠了苗如翠一筆債,非要償還了才安心。苗如翠被他纏得煩了,最後想出了一個應付法子,說你我之間屬於相好關係,不是夫妻,我可以跟其他男人來往,甚至可能以後嫁給某個男子,你發個誓不得幹涉。你在外麵也可以另有相好,沒準兒以後會娶某個女子,我也決不吃醋。但是,如果有了相好,你一定要告訴我。答應我這件事,你就算是報答過我了,你看怎麽樣?
朱老四馬上點頭——這還是前年秋天的話頭。後來朱老四也一直信守承諾,直到今年1月上旬。春節後,他勾搭上了一個名叫張少珍的女子,情況不知怎麽的發生了變化,以前的“一諾千金”沒了,他沒跟苗如翠說起這事,同時還跟苗如翠有來往,隔三岔五經常在苗這邊留宿。苗如翠雖然不在外麵拋頭露麵,但由於其“暗門子”職業,結識的三教九流倒是不少,漸漸就聽到了風聲。當然,傳風的都是隻知道朱行順其人,喚其“朱老板”或者“朱先生”,根本不知道此公即是海南江湖上有名的慣匪朱老四,否則,隻怕借個水缸給他們做膽子也不敢來向苗如翠嚼舌頭的。
苗如翠得知消息後,第一反應是不信。為什麽不信?因為她找不到“信”的理由。之前朱老四都是把交往了哪個相好告訴她的,她也遵守諾言,從未對此有過異議,還是一如既往地與其相處。也就是說,她的“報恩要求”並沒有妨礙到朱老四什麽,朱老四也從來沒有過“自尊心受傷害”之類的表示。所以,苗如翠也就把這個消息當作耳邊風。可架不住這樣的風聲頻繁傳來,信息量也越來越大,連女方的姓名、年齡住址都提供得清清楚楚。這下,苗如翠惱火了遂決定采取措施。她的措施比較簡單,但對朱老四這樣的“黑道名流”頗有殺傷力;待其跟張少珍在一起,最好旁邊還有其他朋友聚會時,她冷不防閱入,把朱老四違反諾言之舉公之於眾,然後揚長而去。
主意既定,苗如翠便開始行動。她先找了三個小叫花,給了些小錢,讓他們根據她提供的張少珍的住址前往認人,然後暗暗跟蹤朱老四,待朱和張在一起,且另有朋友在場的時候,立馬飛報。小叫花對這種差使非常感興趣,因為既有錢拿,又覺得好玩,因此,三人積極性頗高。今年3月21日中午,一個小叫花前來報告:朱老板和那個女人,還有另外三個朋友在大興路“三湘菜館”進門右側的那個包間喝酒。
苗如翠當即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疾赴“三湘菜館”。進門也不答理主動迎上前來的跑堂,徑自前往包間。推門一看,朱老四果然和張少珍以及另外三個男子在喝酒。朱老四的反應不慢,見苗如翠的臉色,馬上想到自己的“言而無信”,情知不妙,起身離座,想把她往外麵引。苗如翠哪容其逐願,當下手指對方張口就罵。朱老四信羞成怒,也不再辯解,伸手從懷裏出一把雪亮的小攮子。這家夥會使飛刀,抬手欲衝苗如翠劈麵擲出,卻被麵朝包間門方向主座上的那個中年男子攔住,連說“有話好說,刀可動不得”。
朱老四其時已經火冒三丈,哪裏聽得進勸告?他是練家子,行動敏捷靈活,身形一動,便繞過那人的阻攔,再次抬手。苗如翠沒想到自己的一時衝動竟然闖出這麽大的鍋,登時嚇懵了,愣愣地站在那裏,既不逃也想不到避讓。說時遲那時快,那中年男子在一躍而起的同時,電光石火般伸手往朱老持刀的手腕上撩了一掌,隻聽見“當啷”一聲,小攮子落地,朱老四左手捂住右腕,臉上神情痛苦不堪,嘴裏無聲地吸著涼氣!
再看那出手的中年男子,已氣定神閑坐回原位,端杯飲酒,就像啥事兒也沒發生一樣。朱老四回過神來,忍痛向男子拱手作揖:“閔先生,抱歉,擾了您的雅興。”
苗如翠朝中年男子掃了一眼,轉身出門。這是她跟朱老四最後一次見麵。再見到時,這個慣匪已經是一具屍體,腦袋變成了一個血葫蘆。
梁武道問苗如翠,那個出手救你的閔先生是怎麽一副模樣?當時在座的另兩個人你是否認識?
苗如翠所描述的閔先生的年齡、模樣,跟之前黃鑫的供詞相符:至於當時在座的另兩個男子,她以前沒見過,一個年齡大約在三十三四歲,因為一直坐著,不知個子高低,但從其上半身看去,個頭兒跟朱老四差不多,長著一張長方形的苦瓜驗,膚色黝黑,額頭微禿。另一個二十多歲,看上去非常精悍,在閔先生出手的同時,他也像是打開了彈簧開關似的彈躍而起,轉眼已閃到老四身旁,似是要動手的樣子;嘴裏還嘟噥了一句什麽,聽不懂,應該是內地話。偵查員估計,那是黃鑫說過的閔先生的那個保鏢。
這是梁武道、尹小白、張百行所率三撥偵查員前往仁和坊一帶調查到的唯一線索。亓舞牧隨即起草電稿,讓報務員發南社部匯報,其真正用意卻是催促盡快找到那個拒捕潛選的商行老板嶽一圖,因為隻有這個人知曉閱先生是否就是“袁太”。
不久,特案組收到了南社部的回電,稱對逃犯嶽一圖的追蹤正在進行中。亓舞牧閱罷,暗歎一口氣。他尋思眼前既然沒有其他線索,那就隻好暫且把閔先生作為正主兒來偵緝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眾偵查員獲悉南社部還未訪查到逃犯嶽一圖,都有一份溫喪感。海口暮春中午的氣溫有點兒高,太陽底下差不多就是北方的夏天了,大個子張百行熱不可耐,便叫上尹小白去駐地後院的涼亭喝茶納涼。兩人正喝著茶困嘮,梁武道到後院散步來了。見兩人在涼亭,信步踱了過來。尹小白對老梁有一種像是與生俱來的畏懼,當下就想開溜,卻被老梁喚住,問你倆在嘮些啥?尹小白還想隨口搪塞,大個子卻已經把兩人聊的內容簡單說了——他們聊的其實就是如何繼續尋找閔先生的線索。
事後,用尹小白的說法,“覺得老梁這當口兒簡直像是脫胎換骨”。怎麽這麽說呢?一向話少的梁武道聽了大張所說的內容,忽然落座,說他也正在想這事兒,提議三人一起繼續往下分析。這下,尹小白沒法兒溜了,隻得硬著頭皮信口胡說。
之前尹小白參與“卅號密裁令案”(見《啄木鳥》2019年第11、12期)和台灣派遭特務“LM”案的案情分析時,都以“胡言亂語”的方式發表過獲得亓舞牧高度評價的觀點。不過,這次他的分析還真是恰如其分的胡言亂語,沒有任何“真知灼見”的成分。張百行同樣也沒說出什麽道道兒來。老梁一邊聽,一邊抽著煙擰眉沉思。兩人說完,他繼續保持原狀。這使尹小白有點兒越尬,想開溜,沒理由,隻好繼續“陪坐”。
片刻,老梁開腔了,說你們是否覺得今天對苗如翠的調查還有做得不到位之處?尹、張兩個聞言都有出乎意料之感,他們打自跟老梁首次見麵到現在,對這位領導的印象都是“嚴肅刻板,胸有成竹”,沒想到今天竟有“不恥下問”之舉。尹小白一時不習慣老梁的這種變化,隻是搖頭。張百行倒沒有搖頭,他開了口,認為對苗如翠的調查已經到位了,沒有漏掉什麽。
通常說來,沉默寡言的人都是比較善於球磨的。梁武道也是這樣,他每個晝夜的二十四小時裏花在琢磨問題上的時間在特案組首屈一指,在南社部估計也排得上號。但是,他自己也承認,這種琢磨價值有限。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的琢磨是一種習慣,沒事就磨,而不是必須有目的才琢磨。比如,特案組完成這次使命後讓他一個人待在涼亭裏,他也會琢磨,沒有調查任務需要想的,哪怕天空飛過一隻鳥,涼亭一側池塘裏有條魚躍出水麵,他也會琢磨。今天去苗如翠那裏調查過後,他在返回駐地途中就開始琢磨了,認為調查有不到位之處,那就是沒去苗所說的那家“三湘菜館”看一看。後來得知南社部回電說還未追捕到嶽一圖,琢磨的這個念頭更是揮之不去。
眼下,他把這個想法跟尹小白、張百行一說,那二位深以為然。接著,他們就去找亓舞牧匯報,想去查一下那天在“三湘菜館”在座的另外兩個人即苦瓜臉男子和朱老四新處的相好張少珍的情況。亓舞牧當即拍板,由梁武道、麥善謀、景美三人為一路前往調查張少珍,張百行、尹小白兩人為一路調查苦瓜臉
這一查,還真有了收獲——
梁武道三人按照之前苗如翠提供的張少珍在龍英街301號的住址信息,前往已由“公管會”接管的海口市第二區公安分局(下稱二分局)。二分局軍管小組組長柯宏德已經接到聯絡員老馮的電話,正在等著他們。老梁說了此行來意,要求把張少珍以隱蔽方式傳訊到局接受調查,老柯隨即布置落實。二十分鍾後,這個妖女子已經坐在偵查員麵前了。
老梁不諳海南話,便由麥善謀和景美出麵。麥善謀跟張氏聊天似的扯下來,獲得了一條使偵查員感興趣的信息:那天中午在“三湘菜館”在座的那個苦瓜驗,被朱老四稱為“老嚴”,係船舶交易職業經紀人。閔先生那天請他吃飯,就是為購置機帆船之事。苗如翠前往攪局時,閔先生已經跟老嚴談了初步意向,涉及其欲購機帆船的噸位、新舊程度、船舶設施等,並要求必須配備有經驗的船員、機匠,至於價格,可以商量,不管上家是否支付中介費以及支付多少,他都願意按市場價格的130%超額支付。另外,隨行船員、機匠他也將以高價雇傭,費用以黃金結算。到達台北後,他們如果要返回海口,閔先生負責安排免費交通工具;若願意留在台灣,他負責安排工作和住所。當然,前提是必須確保盡心盡責航行,安全抵台。途中如若有人耍滑頭,那就不客氣了!老嚴表示這一切都沒問題,請先生放心。
梁、麥認為,閔某的出手豪闊以及其抵達台灣後對船員、機匠善後問題的許諾,顯示出此人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對於一個尋常逃亡者來說,顯然是辦不到也不敢憑空許諾的。這趟航行相當於“偷波”,船員、機匠肯定是老江湖,如何讓乘客在上岸前兌現許諾,他們有的是手段,閔某應該是知曉這套規矩的。因此,梁、麥估斷,這個閔某很有可能就是華南特案組此行的工作目標“袁太”。往下如果能順利找到老嚴,對於最終確認閔某的身份將會有很大幫助。
那麽,尹小白、張百行這一路對於老嚴的調查又進行得如何呢?
六、雙雙殞命
尹小白、張百行兩個一直到傍晚才返回特案組駐地,因為梁武道要求他們注意隱蔽,所以連自行車也沒騎,靠兩條腿跑了三個多小時。兩人體力甚好,回來倒是沒顯出一點兒疲態,隻是當韋博秋和景美給他們端上飯菜時,那副吃相令人不敢恭維。亓舞牧知道他們是把工作責任性看得高於一切的同誌,外調回來沒急著匯報而是先解決饑腸轆問題,便估計到調查不順。當下,跟老梁對了個眼色,也沒吭聲,悄然出了門。
一會兒,尹、張兩個前來匯報調查情況:他們先是去了“三湘菜館”,從跑堂那裏打聽到那天和朱老四一起去吃飯的那個苦瓜臉名叫嚴生元,是海口地麵上一個跟三教九流都很熟的“路路通”角色,其主業是船舶兼航海器械裝備買賣的掮客。這是一個屬於“做一年吃三年”的職業,給別人的印象總是很悠閑。老嚴經常去這家飯館消費,跟老板、賬房、跑堂甚至廚師、雜工都熟悉。不過,偵查員問遍全店上下,卻沒人知曉他的住址,甚至連是否有家小都不得而知。
於是,又去找相關同業公會。可是,打聽下來,這一行由於業務量小,掮客少,再加上並無市場交易,全是背地裏做的買賣,所以並未納入同業公會。
張百行犯了愁,問尹小白:“這咋辦?咱們往下該去哪裏打聽這人呐?
尹小白說:“咱不著急,既然海口有這個行業,總能找到從業者的。不如換一個思路,就當咱哥兒倆是想在這邊買一條船,或者急著要搭船出海。從這個角度想想,你說該往哪裏去打聽?
張百行恍然:“去碼頭!也可以去造船廠、修船廠!
兩人先去船廠,跟幾個修船工人套近乎。尹小白給眾人發香煙,不是每人一支,而是十支裝的洋煙每人遞上一包,然後指著大個子,說不瞞諸位,咱這哥們兒是國軍的人,前不久跟著薛長官下去巡視,夜間站崗時,腦袋上挨了一下黑棍,當場倒地不起。稍後被查崗的發現,急送醫院,幸虧醫得及時,性命保住了,就是腦子有時還犯迷糊。您幾位看他那眼神兒,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那幾位便一齊注視張百行,有兩個還湊到近前仔細觀察。張百行隻好裝傻,一雙牛眼直直地看著前麵,倒也確實是一副茫然的樣子。工人們都點頭,有的說國軍這碗飯還真不好吃,平時對待老百姓神氣活現,碰上砸黑棍的就沒轍了;有的說這麽條大漢,平時飯量肯定大,沒想到對付不了一個砸黑棍的,這飯還真是白吃了……
正議論著,來了一個監工模樣的家夥:“二位,有何貴幹?
尹小白衝對方使個眼色,便往一旁樹蔭下溜達,那人緊跟過來。尹小白借其身體擋住工人們的視線,悄沒聲遞過去一包香煙,上麵還壓了一塊銀洋。對方隨即接過放進衣袋,語氣也殷勤起來:“這位小兄弟,您這是“……”
尹小白指指張百行:“這位大哥是薛長官部隊下來的傷兵,家在北方,海口這邊仗打完了,國軍溜了,投奔解放軍人家不要,隻好回家。想搭乘便船去海峽對麵海安那裏,不知大哥是否可以提供個方便?
監工說:“解放軍打下海口了,現在去海安方便,船隻往返平安,搭船的也不必辦通行證。就是你倆跑錯了地方,這邊是船廠,沒有船出航啊!要不,你去找老嚴,他專做船舶買賣中介生意,跟碼頭上的人熟。他是我哥們兒,你們隻要說是船廠老徐介紹你去找他的,事兒保證辦成!”
說著,便報出了一個大概地址——到振東街大榕樹去打聽。
出了船廠,張百行嘀咕:“黑仔,你剛才把我損得好慘,這不好。
尹小白嘿嘿壞笑:“咱這可是為革命啊!好了好了,別難受了,以後我另給你設計個光彩的理由就是。我這兒還有點兒零錢,一會兒咱路過冷飲攤,一人來一份冰鎮酸梅湯如何?
尹小白一路忽悠著張百行,兩人前往第一區振東街,找到了那株大榕樹。足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樹蔭下有賣水果和涼茶的,兩人駐步,在小板凳上稍坐,每人一杯冰糖涼茶喝著。尹小白用一口海南當地話跟賣涼茶的婆婆聊了幾句,得知那個有著一張苦瓜臉的船舶中介老嚴確實住在這裏,大概三十五六的樣子,單身。據老婆婆說,嚴家老三(苦瓜臉排行老三)二十歲上娶過一個黎族妹子,還給嚴家生了個男孩兒。後來這妹子帶著兒子去娘家投親,路上出了事,母子倆雙雙遇害。從此,他再也沒成家,與其母裴氏一起過日子。嚴家老大、老二一個在海口當地開茶葉店,另一個十幾年前就已定居呂宋,兩三年回來一次。
尹、張於是直奔嚴宅。苦瓜臉的母親裴氏六十歲左右,有著一副海南人中比較罕見的過度富態的身軀,一米五五左右的身高,體重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公斤,估計患著當時人不大聽說的肥胖症。可能由於兒子的掮客職業關係,裴氏待人很熱情,也不問來人姓名身份,聽說是找嚴先生的,立刻招呼落座,張羅著讓他們洗驗、喝茶、抽煙,還拿出了水果。可是,苦瓜臉卻不在家。去了哪裏?其母說不知,因為老三幹著船舶掮客這一行必須到處跑,有時還得陪同客戶去海上試船,一整天不回家不算稀奇事兒,兩三天也是有的,有一次遇到風浪天氣,過了七八天方才得以返航,她都以為老三已經遇難了,正和大兒子商量請和尚做法事呢。
過來途中,尹小白、張百行也曾商量過,如果老嚴不在家該如何應對。現在這個情況,那就不必等候了,等也多半是白等一場。兩人遂起身告辭,留話煩請裴氏轉告老三,就說有客戶登門打聽買船的事兒,請他明天在家等候,如果已經跟他人有約不能在家,就留個話告訴什麽時候過來合適。
亓舞牧、梁武道聽了尹、張的匯報,心裏稍鬆,尋思這結果還不算令人失望,畢竟已經找到了苦瓜臉的下落,明天登門,料想應該能見麵了。
當然,對這個方向的調查似乎有點兒“捕風捉影”的意思。如果沒捉到,或者雖然捉到了影卻跟案情無關,那就是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所以,亓舞牧說今晚特案組還得開會,研究一下如果明天對苦瓜臉的調查落空,那下一步應該怎麽走。
這個會開了兩個多小時,卻沒有議出下一步的走法,畢竟目標“袁太”是否還在海口也還是一個未知數。六名偵查員中至少一半的同誌對此存疑,隻不過此刻不說罷了——用尹小白事後的說法就是,一旦道明,那就是擾亂軍心了。
眼下,沒別的辦法,隻有先找到老嚴再說。當時誰也沒想到,待特案組偵查員見到老嚴的時候,這個海口地麵上有名的船舶經紀人已經是一具屍體了。陪伴他的,還有一具女屍。
4月28日上午,張百行、尹小白和便衣彭富秋、肖震、林強五個離開駐地,前往振東街嚴宅。此行人數由昨天的張、尹兩位又增加了三個便衣,那是特案組長亓舞牧的主意。事後大夥兒都說老亓對於嚴生元被害有高度預感,亓舞牧卻說隻不過是臨時起意,尋思便衣同誌閑著也是閑著,待在駐地隻怕覺得整悶,不妨讓他們出去活動活動。此話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
一行人到得嚴宅,裴氏正坐在門口悠閑地剝蠶豆。見昨天來過的客戶又來了,麵且還增加了三人,可能揣度兒子這樁生意成功希望頗大,熱情程度比昨天更甚。尹小白昨日已經領教過這個婆婆的熱情,怕耽誤時間,馬上勸阻,說婆婆咱不講客套,生意要緊,不知嚴先生昨晚回來了沒有?裴氏說已經回來了,不過是快半夜了才回來的,那時候我都睡下了,也沒來得及跟他講您二位來找他的話頭,您幾位請坐,我這就去喚他起來。
裴氏匆匆進到屋裏,久叩兒子臥室房門,裏麵卻沒有反應。張百行頓時警惕,起身道:“不對!隻怕出事了!”
話音剛落,尹小白已經掠進屋裏,來到裴氏一側,低聲發問:“老嚴平時也睡得這麽沉嗎?
裴氏可能也覺出不對頭了,已經沒了好好回答的心思,嘴裏支支吾吾不知喃咕著什麽。尹小白抬手衝房門一陣猛砸,裏麵依舊沒動靜。這時,身後傳來張百行的粗嗓門兒:“你們讓開!”
尹小白拉著裴氏閃至一旁,張百行招呼一聲“婆婆你別驚著了”,抬腿一踹,隻聽見“砰——嘩啦啦”,房門裏側的門閂斷裂,門板往裏傾塌。大張這一腳力量之大,甚至把門框都震離了磚牆。
張百行、尹小白踩著倒塌的房門進到屋裏,在距支著紋帳的木床兩三米處站下。廣州市公安局調派給特案組的都是具有一定業務能力的內行,當下已有人從外麵屋簷下取了一根晾衣竹竿遞進來。尹小白接過後挑開垂著的蚊帳,隻見床上躺著一對蓋著薄被的男女,臉色慘白中透著青灰,顯然已經斷氣多時。裴氏情知不對,哭嚎著要撲進來,被門口的便衣扯住。尹小白招呼便衣移開地上的門板,這才扶著裴氏進屋,請裴氏辨認屍體。裴氏雖然上了歲數,視力卻不差,其實在門口的時候就已看清,床上那具男屍正是她的兒子嚴生元!
可那個女的是誰?裴氏仔細看了片刻,緩緩搖頭:“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她!”
尹小白問:“你家老三有沒有說過,他結交了女朋友之類的?”
裴氏依舊搖頭。
特案組隨即通過聯絡員馮逸請來原海口市警察局的刑事鑒識員、法醫,對現場進行勘查並解剖屍體。這位法醫據說出身中醫世家,懂些家傳醫技,但讀的是西醫,還開了一段時間的西醫診所。當時海口這邊需要法醫,有朋友上門遊說,他就改行進了警察局,其間,還去省城廣州接受過一段時間的培訓。培訓時教他的老法醫是從北平請來的,仵作出身,傳授的解剖技能比較陳舊。陳舊到什麽程度呢?此刻特案組偵查員算是見識到了——這位法醫解剖完屍體縫合後,揮手衝屍體臉部狠抽了兩個耳光。
一旁待著的特案組偵查員張百行大吃一驚,悄聲向尹小白請教:“他跟死者有仇?”
尹小白年紀不大,卻見多識廣,當下悄聲告訴大個子:“這是仵作一行傳下的規矩,說是生怕死鬼怨恨,所以要對鬼發出警告。”
法醫的鑒定結論是:兩名死者死因一致,都服了一種生長在五指山的稀有劇毒植物蛇鳴草。在死者胃內還發現了酒精成分以及魚蝦蟹肉海帶紫菜等殘渣,可以認定毒藥是混雜在食物之中吃下的(蛇鳴草有異味,混於酒中容易被發現)。上述食物都是海產品,麵且都很新鮮,法醫判斷這頓飯的時間大約是在當晚七點到十點之間——這最後一餐進行的時間有點兒長。
一個剛剛被特案組盯上準備向其了解情況的知情者,在偵查員即將跟其見麵前突然中毒身亡,這是什麽情況?從理論上來說,也有服毒自殺的可能。但是,嚴生元服毒自盡,又為何要扯上一個女人呢?再說,從現場兩人脫下的衣服胡亂拋置的狀況推斷,這對男女是急於行苟且之事,這似乎不大符合尋常自殺者的作為。因此,這很有可能是一起謀殺案。
“什麽‘很有可能’啊,明擺著就是一起謀殺案嘛!”尹小白對於昨天走訪嚴宅沒堅持守株待兔的失誤後悔不已,“這海口地麵才解放幾天,雖然插上了咱們的五星紅旗,但隱蔽敵特分子尚在暗中窺察,隨時準備出手,我怎麽就這麽大意呢!”
張百行更是連連自責:“是我糊塗了!這是我的責任!”大個子一向以尹小白的兄長自居,此刻出了這種事兒,他認為首要責任該由他負。
梁武道站在走廊裏,一雙銳眼冷冷地瞅著尹、張。旁人或許以為這是在責怪那二位,其實他心裏卻是在自我檢討,因為這樁活兒他是主持者,盡管昨天下午他沒去嚴宅,但尹小白和張百行是他派出去的。當時他如果隨口叮嚀一聲,也許結果就不是這樣了。
倒是亓舞牧對此事看得通透,他甩了個響指,把尹小白和張百行召到麵前,說你倆不必自責,這件事不算事故,也沒有什麽責任需要追究的。小白你說後悔昨天沒守株待兔一直等到嚴生元回家,這個思路是有問題的。根據法醫解剖,嚴生元和那個女子應該是在昨晚七點以後一個持續時間比較長的飯局上中的毒,回到嚴宅的時候怎麽也過十點了。即使你和大張在那裏守株待兔,也難以挽救兩人的性命——當時毒效尚未發作,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赴的是一場鴻門宴,吃的竟是最後的晚餐。你們兩個更不可能未卜先知,無端認為他們已經中毒,什麽話都不問先送醫院給他們灌腸吧?再者,法醫不是說了嘛,死者中的毒叫蛇鳴草,這是一種劇毒植物,中毒後幾乎無人能夠生還,即使送醫,也未必能救治過來。
尹、張聽特案組長這麽一說,心裏稍稍寬慰了些。尤其是尹小白,臉上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拍了下額頭:“我這腦袋最近好像時不時短路。多謝領導耐心開導,老亓您還真是了得,思想、業務一把抓,還抓得那個叫舉重什麽來著——
張百行插嘴:“是舉重若輕。
“對,舉重若輕。兄弟佩服得緊……”眼見得亓舞牧的臉色又不好看了,尹小白迅速轉移話題,“小白鬥膽向組長請教,您是否認同這兩人中毒身亡乃是被人滅口呢?”
亓舞牧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我個人認同你的這個估測。我們這就舉行全組案情分析會,對如何調查這宗案件進行研究,”
七、撲朔迷離
華南特案組把嚴生元及那個目前尚不清楚姓名身份的女子的死亡事件定名為“4·27疑似毒殺案”。由亓舞牧主持的案情分析會著重對嚴生元之死跟閔先生的關係,尤其是閔先生是否還在海口進行了研究。
之前,據殺害慣匪朱老四的凶犯黃鑫交代,朱老四說閔先生騙了他,在4月21日夜間將其灌醉後,來了個不辭而別,帶走了他本人以及黃鑫“投資”的黃金共計四十多兩。但這個說法隻能算是一件“孤證”,從法律角度來說,其佐證意義非常弱。甚至黃鑫自己也不相信朱老四的上述說法,所以才在一怒之下槍殺了朱。另外,偵查員已經向朱老四的前相好苗如翠、被殺時的相好張少珍進行過調查,她們從未聽朱本人說起過向閔某“投資”黃金之事。根據黃鑫一怒之下槍殺朱老四之舉判斷,他交給朱二十兩黃金作為向閔某的“投資”之說倒是可能成立,也就是說,朱老四吞沒了黃的“投資”。而且,據張少珍說,朱老四在4月中旬後已經不再跟閔某廝混了。由此,特案組認為黃鑫所說的閔某已經逃離海南島的情況有待查證。
本來,船舶生意中介人嚴生元應該能夠為閔某是否逃離海南島提供依據,沒想到他突然死亡。如果這是一場蓄意謀殺,那麽特案組有理由認為閔某並未逃離海南,將嚴滅口是為保守這個秘密。現在,嚴生元已死,這海口地麵上還有誰可以提供相關信息呢?
討論到這裏,陳君臨突然想起他在研讀海口社情資料時留意到的一個可能提供信息的對象——“百事代辦行”。
百事代辦行”是一家獨具經營特色的服務性行業商家,該行的經營內容是:接受社會各階層關於紅白喜事、房地產業、入學求醫、車舟交通、生意中介、婚戀牽線、棺轎租售、禮儀家教等一應事宜的代辦委托。這種代辦內容包羅萬象的商行,據說外埠俱無存在,全國各地僅此一家。這家商行在海口已經存在了十多年,據商行老板稱,做這門生意,發不了橫財,但就像挖了一口井,主人一年到頭的日常取用卻是不用擔憂的。
陳君臨這麽一說,在座眾人腦子裏都閃過一個念頭:“百事代辦行”的經營業務中有“車舟交通”的內容,閔某作為逃亡者來到人地生疏的海口,會不會去向該行求助,要求提供搭乘或者租用相關交通工具潛赴台灣呢?
亓舞牧隨即把聯絡員老馮請到會議室,說了說相關情況,請他聯係“公管會”指派可靠警員以“嚴生元命案”專案組的名義去“百事代辦行”進行相關調查。
“公管會”方麵動作很快,案情分析會還未結束,已來電告知調查結果。“百事行”的說法如下——
該行運行十餘年,能在國民黨、日偽政權統治下得以正常經營,蓋因始終堅持一個原則:隻做民事委托代辦,不沾政治、刑事的邊。早在去年12月,國民黨海南防衛總司令部司令長官薛嶽署名發布《關於海南防衛期同民眾須知條例》。
公告伊始,“百事行”就公開張貼告示,重申嚴格遵守薛長官軍令,謝絕社會各界向本行要求代辦搭乘、租借交通工具和買賣各類船隻的業務委托。該告示同日抄送海南防衛司令部、海口市警察局和海口市商會。今年以來至4月23日海口解放這段時間裏,有數以百計的各色人等前來谘詢被該告示列為拒絕內容的業務事宜,均遭拒絕。
據業務員回憶,這些人中確有閔姓男子前來谘詢搭乘、租借、購買船隻的相關事宜——此係3月12日發生之事。由於該男子氣度不凡,且係該行遇到的唯一要求購置機帆船並配備船員、機匠的顧客,故業務員對其人留有較深印象,至今不忘。
“百事代辦行”提供的上述情況,佐證了黃鑫口供中關於其與閔某、朱老四見麵交往內容的真實性。看來,閔某最初是想通過“百事代辦行”解決離島赴台交通工具問題的,在遭到拒絕後,這才找了朱老四、黃鑫,繼而又去找嚴生元設法購置機帆船。
這樣,特案組對閔某是否還在海口的調查,隻能以“4·27疑似毒殺案”為基礎了。幾番研究,製訂了以下三個步驟——
第一步,通過對死者之一嚴生元生前社會關係的訪查,弄清楚與其一起中毒身亡的那個女子的身份信息;第二步,查明這對男女的交往情況,重點是4月27日當天的活動軌跡;第三步,在上述兩步的基礎上,查明4月27日“最後一頓晚餐”的地點、組織者、出席人等相關情況。
大夥兒相信,這三個步驟如若得以順利實施,所獲得的一應情況將會有效地揭示“427疑似毒殺案”案犯的作案動機、被害人生前與案犯的交往軌跡,進而找到案犯或者暮後策劃者的蛛絲馬跡。屆時,特案組根據上述信息,就有望追查到目標“袁太”的大致去向。
案情分析會結束前,內勤姑娘韋博秋出現在會議室門口,報告說報務員請亓組長簽收南社部密電。亓舞牧即前往內勤辦公室,特案組專職報務員鄭小炯已在那裏等候。按照保密規定進行過一係列交接手續,亓舞牧取出密碼本譯出了電文,內容是:“袁太”目前仍在海口。
返回會議室後,亓舞牧向大夥兒通報了這個最新信息。這份短得隻有八個字的情報頓時使一幹使查員精神為之一振:目標尚在海口,那這活兒再幹下去就有奔頭了!
考慮到海南島尚未全部解放,對敵鬥爭形勢依然嚴峻,之前已有查員陳君臨遇險之事,跟著又發生了“4·27疑似毒殺案”,特案組往下開展偵查時必須步步謹慎,人員配備宜三個一撥,以便隨時應付突發情況。況且,眼下要調查的對象嚴生元是一個交際麵頗廣的角色,調查工作一且鋪開,就必須盡快完成,以免信息傳開去驚動了對手。據此,亓舞牧下令:“老陳、黑仔,你們兩個商量一下,先搞個大綱式的調查方案出來。”
特案組長之所以指派老陳、小白兩個製訂方案,是因為陳君臨解放前長期在廣州從事黨的地下情報工作,對社會情況了解甚多;而尹小白雖然年齡不大,但他自幼行乞,十二歲前就是羊城小叫花的“幫主”了。小白是烈士後代,後被黨組織安排到香港“尹公館”(中共地下機關駐地),一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讀書,一邊從事地下交通和情報刺探工作。這番曆練,讓他成長為一個年輕的“老江湖”。特案組長慧眼識真,量才錄用,認為此刻最為適合此項工作的就是老陳、小白這二位了。
當下,其他同誌抓緊時間體息,陳君臨、尹小白兩人待在會議室商量方案。兩人交換了對海口地麵上的江湖情況、社會風情以及麵臨的敵特鬥爭態勢後,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然後,兩人去向亓舞牧匯報。老亓一邊聽,一邊抽煙,一支香煙抽完,老陳匯報完了,他的腦子裏也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方案。他從抽展裏取出一包香煙和一盒巧克力,分別放在陳、尹麵前:“兩位辛苦。黑仔,通知下去,全體同誌會議室集合。”
這回,就不是開會了,亓舞牧把全組六名偵查員、九名便衣分為五個小組,分別向船舶業界、社會麵和幫會進行調查。
這項調查自4月28日下午五時開始,至次日晚上八時許結束,連夜匯總,五個小組的調查情況如下——
嚴生元,三十六歲,土生土長的海口人,係家傳第三代船舶經紀人,早在十五歲開始,就已隨其父接觸船中介行業,到十九歲上其父病歿,即開始放單飛。一出手就頗顯不凡,心思靈活,手段多樣,獲利超過海口同行的平均收入。稍後,娶妻平氏。平氏歿後,未再續娶,一直單身,與老母裴氏一起過日子。在眾人的印象中,嚴生元的收入不錯,麵且在社會上結交了三教九流的明友,比較吃得開。
但是,偵查員在調查中未發現嚴生元留有遺產。他多年來掙的錢到哪裏去了呢?據其母說,老三有賭博、嫖娼惡習,屢勸不聽,她也就心灰意懶不再囉嗦了。使查員又接觸了若幹名熟悉當地賭博情況的對象,並向妓院老鴇等進行了調查,證實嚴生元確實在這兩方麵有不少花費。另外,還從一位柳姓賭場賬房那裏了解到,嚴生元係當地一個男女混雜互搞淫亂的組織“雲雨堂”的成員,經常向該組織繳納高額會費
至於與嚴生元一起中毒身亡的女子,則是嚴最近結識的一個新寡的資本家遺孀(姨太太),名叫雷阿霞,崖縣人氏,二十七歲。此女出身貧窮,十二歲時被賣予海口一李姓商人家做童養媳。十五歲那年,商人全家去鄉下祭掃祖墳,途中翻船,全家八口僅雷阿霞因出身漁家識水性得以生還。按照舊時當地習俗,其準公公李老板的財產雷阿霞不能繼承,歸本族祠堂作為全族公產。不過,出於人道,族裏應該從中拿出些許作為雷阿霞的日常生活開支,直至其能自食其力為止。可李老板祖籍是內地,其族人硬說他們老家沒有這個規矩,反正雷阿霞是一個無親無友的弱女子,無人為其出頭。不僅如此,族中執掌大權的長輩還落井下石,偷偷跟老鴇串通,將雷阿霞賣到了妓院。
一晃六年,雷阿霞終於得到一個接客時結識的任姓老板的資助,將其從妓院贖了出來。任老板原本是要娶需阿霞做姨太太的,其正室太太已經表示讚同,可是,其一生篤信佛教的七甸老母堅決反對,主張“可以善待,不能進門”,任老板不敢拂逆母親之意,就把需阿霞送進了郊外的尼姑庵。該庵正是任母常年前往燒香拜佛的寺院,老太太每次去,都要專門會見已經易名“淨月”的雷阿霞,送些東西給她,說說閑話。時間長了,老太太改變了看法,對兒子說日後她如果願意還俗的話,可以回到任家;如果她本人同意,你可以娶其為姨太太。這話說過兩年後,老太太病沒。又過了一年,四十五歲的任老板讓雷阿霞還俗,接回家中,請來三親六戚,當眾問明她的意願,擇日成親——這是一年前的事兒。
婚後,任老板過著二女侍一夫的日子,正室側室之間關係還處得融洽。可是,好景不長,今年元宵節次日,平時身體雖然說不上強健但素無疾病的任老板喝酒過度,突發心絞痛搶敦無效猝死。之前有過一次“亡夫”遭遇的雷阿霞暗忖此番又是老戲重演,正房太太以及子女必定將其掃地出門,正考慮是再次出家還是另覓營生時,正房太太約齊三親六戚當眾宜布:早在當初任老板娶雷阿霞時,就請律師見證,立了一份“夫妻約定書”,寫明如果任老板發生不測,雷阿霞可以獲得其全部財產的20%;另外,雷阿霞如果願意繼續留在任宅生活,應當準予,全家須一如既往善待她。
於是,雷阿霞就得以繼續留在任宅。分劃在其名下的財產,計有外宅一套(三間平房)、公司股份若幹、金銀等總計約合兩千五百銀洋。在當時的海南島上,擁有這筆款項,就已經實實在在進入超小康階層了,雷阿霞的日子應該過得蠻滋潤。
對於特案組來說,疑問也就隨之產生:像雷阿霞這樣一個青年小康寡婦,跟嚴生元這麽一個年齡不算相仿、相貌相差一截、錢財比不上她、名聲魅力都不值一提的角色,怎麽會突然結識,而且關係迅速升溫,一直升到床上,她是圖什麽呢?
亓舞牧跟梁武道交換意見後,說咱們先不去考慮這個疑問,還是按照既定方案,著手進入第二、第三步的調查吧。
4月30日,海南全島宣告解放。當天晚上,特案組婉拒了海口市軍管會的聚餐慶祝邀請,全組查員待在駐地開會匯總一整天的調查情況。全組連同羊城便衣在內的一幹人馬馬不停蹄忙碌了十來個鍾頭,隻獲得一個結果——用尹小自的說法應是“一個成果”,因為他和大個子張百行這一路偵查員已經把人都給拿下了,此刻寄押於市“公管會”看守所內,羊城便衣陸行疾、彭富秋兩人寸身不離,以防發生意外。
亓舞牧在分派調查任務時,對查明嚴生元、雷阿霞兩被害人4月27日“最後一頓晚餐”的情況特別重視,派出了兩撥力量分頭調查。張百行、尹小白、陸行疾、彭富秋四人是其中的一撥,特案組長指定這一路由尹小白主持,張百行為副,可以分頭開展調查,也可以四人一起進行。
尹小白受命後征求張百行的意見:“張哥,您看咱這一撥該如何進行調查為好?
大個子說:“小白,你這就是難為哥了。我一個北方人,跟著老亓開拔到南方,拚命學習粵語,中間還出差桂林若幹天,好不容易能勉強聽懂了,領導又把咱派到了海南島。原以為這島子是屬於廣東省的,哥總算能夠學以致用了,哪知上了島方才知道,海南話跟粵語不是一路貨。你說我連海南話都聽不懂,還能出啥主意?你征求我的意見,我坦率說,最好是四人一路一齊上,次之是兩人一撥,我跟老陸、老彭兩個中隨便哪一個都行。總之聽你的就是。另外,順便說句私下話,記得頭天剛上島時你跟我嘀咕過,說要請我品嚐文昌雞的,今天倒是個機會……
尹小白聽著暗笑,尋思這哥們兒真是個實在人,我其實不過是隨口扯一句,他當真了。請客倒是沒問題,問題是我沒錢啊!公款是有一些,可又不能私用。當下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下,有了主意:“這不成問題,不就咱四個嘛,兩隻整雞也就對付下來了。待兄弟想一個由頭,比如跟蹤目標正好進館子,那咱們就可以堂而皇之跟著入內,菜就隨意點了。老亓不是多次說過,執行任務時不要考慮節省,花錢要跟化裝的身份相匹配,否則,很容易被目標識穿身份。”
張百行聽著,連連搖頭:“這像是歪門邪道的路數,咱可不敢啊!算了,還是努力工作,把線索查到,亓組長說過,到時候可以獎勵一隻文昌雞呢!
尹小白鬆了一口氣:“那我們就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商量一下如何開展調查吧。”
正好看見路邊有家西茶屋剛開門,因為是上午,尚未有顧客入內。一行四人於是入內,要了一壺茶,邊喝邊聊。一壺茶還沒消耗完,調查思路就已經形成了。那是便衣彭富秋提出的,說咱們不妨先去長堤碼頭走走,那裏有水陸酒家,是海口地麵上消遣的好場所,沒準兒咱們可以打聽到跟那兩個被害人相關的蛛絲馬跡。
老彭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他在民國時期曾在海口待過五年,當時他還沒當刑警,幹的是教書先生的營生。教書匠收入可憐,空閑時還做些小買賣。不是賣茶葉蛋之類,這人膽大,敢冒險,幹的是風險與利潤成正比的受癮君子喜歡的活兒。他的運氣很好,當然除了膽大還得心細,善於運用教書先生的心智去球磨如何不把這項第二職業幹砸。如此五年幹下來,不但賺了些錢鈔,其他啥事兒都沒沾上。然後,他就非常難得地立馬見好就收了,收得極為徹底——幹跪辭職離開海南島去了省城。到省城得找個飯碗吧,他還真不含糊,離開碼頭時瞥見路邊貼著一紙省會警察局亦即廣州市警察局招收刑警的通告,當下就叫了輛洋車直奔警局。也不知他是怎麽介紹的自己,反正人家是立馬收下,而且連去省警察訓練所接受新警培訓也免了,立刻分配到刑偵隊做了一名便衣,專門收集刑事情報,競然幹得還不錯。
現在,老彭又琢磨開了,說我記得當初我在這邊混的時候,長堤碼頭那一帶還沒如今這麽繁華,不過已是海口地麵上的一處消遭好去處。水陸酒家(即對設於海邊或船舟上的水上酒家的統稱)已經開始興起,食客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也是黑道銷髒的聚集地,更是販毒、倒騰真假古玩以及各種違禁品的著名場所。我琢磨既然兩個死者的致死原因是吃了蛇鳴草,即使作案現場不在那裏,蛇鳴草的來源也是跟那一帶分不開的。舊時中藥業對出售劇毒藥材比如砒霜都是嚴格管製的,進貨出貨哪怕隻有寥寥幾錢,也須有
郎中處方,水久留存作為憑證,以便接受同業公會以及警局的檢查。像蛇鳴草這樣的稀有劇毒草藥,並非中藥材,要想獲得,必須通過黑市,通常由毒販兼帶銷售。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先去長提碼頭一帶,從打聽蛇鳴草的信息著手收集線索。
張百行、尹小白、陸行疾三個聽老彭如此這般一說,都認為是一個好主意,立馬就奔長堤碼頭。
途中,尹小白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招呼張百行在路邊樹蔭下駐步,說哥您得化裝一下。說著,打開布包,是紗布繃帶和三角巾、木夾板。小白伸手扯住穿著短袖襯衫的大個子的左胳膊,二話不說就當骨折傷者處理。張百行之前在調查船廠時已經被尹小白當作國軍傷兵整了一回,非常不爽,此刻又把他當作骨折傷者,料想必是故伎重演,卻又不便反對。小夥子組織觀念甚強,特案組長分派任務時宣布過他們這一路由尹小白負責,此刻這黑仔就是他的上級,組織原則是“下級服從上級”,那就隻有聽命的份兒。
尹小白當然不是故意拿張哥開玩笑,他這樣做是有講究的:他讓張百行以“薛嶽部隊被俘獲釋傷兵”的名義出麵,向水陸酒家打聽“一同當兵的同胞兄弟小張的下落”,一家家登門接觸。尹、彭、陸三個則是張大個子的“當地朋友,因大個子人地生疏不諳瓊語,所以陪同隨行。如此,他們就有機會跟酒家的東夥套近乎探聽消息。
這一招,還真奏效。十幾家館子走下來,因時近中午,館子都在拉客,想挽留住四個潛在消費對象成就一筆生意,尹小白則跟人家七扯八扯,臨末把話題引到食品安全上,把已在坊間傳開的嚴老三與從良風塵女子雷阿霞因“誤食”疑似有毒菜肴雙雙殞命的新聞作為不敢在外用餐的理由。一圈轉下來,終於從一個生性喜歡多嘴饒舌的跑堂那裏獲得一條信息:嚴老三昨晚是在“悠雲消家”吃的飯!
這樣一來,就不必再勞駕張百行苦著驗裝出一副可憐相去向人家打聽“失散的兄弟”了,而是由尹小白和陸行疾兩個前往“悠雲酒家”午餐。那是一艘大型漁船改造的水上酒館,投入營業時間不長,由於缺乏經營特色,生意還沒做出名氣。老板是個廣西女子,四十來歲,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女。不過,尹小白覺得這女老板的臉相和聲音有一種濃烈的刻薄寡恩的作派。
剛這麽想著的時候,對方結束了例行歡迎詞,問二位先生是隨意小酌呢還是享用等級席位。老陸原是中學教師,解放戰爭前期開始為中共地下黨客串從事情報工作,沒多久因叛徒出賣暴露,組織上把他緊急轉移去了東江縱隊,還是做情報工作。廣州解放後,去了廣州市公安局從事政保。他這三年人生,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外表竟然一絲沒變,仍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氣質,一眼看去宛若教書先生或者記者,也像醫生。這當口兒,尹小白就向女老板介紹說是西醫,剛從外埠過來,打算在海口開診所,昨天剛到,今天先隨意兜兜。老陸看出對方關心的是生意,於是開口說嚐嚐這邊的船菜,看比內地怎麽樣,咱們吃個二等席的吧。
女老板頓時眉開眼笑,招呼跑堂引領客人去樓上。尹小白憑經驗判斷,這個中年跑堂是個自來熟的饒舌角色,兩三句話一搭,果然。於是就利用他沏茶送毛巾、點菜、上菜、斟酒的機會,與其貌似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等到菜肴上齊,就已經從這個王姓跑堂嘴裏打聽到,坊間熱議的“嚴老三雷寡婦雙雙中毒身亡事件”中的男女主角,昨晚確實曾在“悠雲酒家”用過晚餐,兩人吃的還是頂層的頭等席。
頭等、二等席都是老王提供服務,他說當時他看著這對男女像是情侶樣湊在一起廝混,心裏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怎麽呢?人樣子不匹配啊!跑堂壓低了聲音評論說:“那寡婦長得不錯,咱老板年輕時據說人稱‘俏西施’,我看還不一定及得上雷寡婦哩。嚴老三跟她相比,實在沒法兒說,那副猥瑣相、小器樣子,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
趁著跑堂給二人斟茶的空當兒,老陸看似隨意地問尹小白:“他說那男的小器?你信不信呐?”
尹小白搖頭說:“這話聽著不可思議啊。按說一對男女年齡相貌相差明顯,應該是男追女吧?怎麽追?要麽有雷寡婦遇險嚴老三出手的英雄救美機會,要麽是女的身患痼疾,活得要比死還難受,男的施以援手,讓女的獲得一個枯木逢春的機會。那倒也算是緣分,用戲文裏的說法,女方‘無以相報,願以身相許’。”
老陸又轉向跑堂:“我聽說嚴老三多年做掮客生意,手頭兒有些錢財的,老王,不知您是否聽說過?”
王姓跑堂表示認可。
“嗯,這麽說,老嚴的經濟條件不錯。不管怎樣吧,嚴老三也算是個混江湖之輩,即使真有英雄救美、枯木逢春的事兒,這次兩人估計是頭回聚餐吧,說什麽也得男的掏錢啊!老王你說嚴老三小器,莫非昨晚那頓是女方掏的錢鈔?
跑堂老王頻頻點頭:“這位先生估料得不錯,正是雷寡婦掏的錢,嚴老三吧,竟然撚著根牙簽假裝剔牙,眼望他處,連句客氣話都沒說,倒好像是雷寡婦欠他的一樣!”
尹小白掏煙遞給跑堂:“聽說船菜晚市生意一向很好,昨晚貴號這邊如何?”
“滿座。”
“那他二位是事先預訂了席位的?”
“晚市咱們這邊生意一向很好,不訂席的話不能保證肯定吃得上。嚴老三兩個在午市剛開始就預訂了,不過不是他倆來訂的席,而是差了唐癩子來的,還下了訂金。”
尹小白生怕引起對方的好奇,不敢過於關注,把話扯到其他方向去了。這頓午餐結束後,尹、陸隨即跟張百行、老彭會合,四人一商量,兵分兩路去打聽唐癩子其人以及下落。
對於偵查員來說,在海口地麵上打聽唐癩子這麽一個角色,還是一樁比較容易的事兒。四位偵查員分兩路打聽了大約兩個小時後,在博愛北路頭天張百行辦了入住登記的旅館房間裏會合,雙方一說結果,竟都已經查摸到唐癩子的信息了。
唐癩子的大名叫唐大鵬,字翔空,料想是父母請鄰家哪位前清秀才之類給起的,如果光從姓名來看,通常人們可能都會以為這人出身門第應該不俗,其實不然,他的老爸是碼頭上扛大包的,母親是撿破爛的。唐大鵬生長在這種貧窮家庭,衛生條件無法講究,又經常接觸老媽撿回的破爛物品,小時候感染了黃癬菌,愈後形成疤痕,此後頭發就參差不齊、幹枯無光,演變為永久性禿發,因而被人呼為“唐癩子”。
唐癩子自幼頑劣,頭腦活絡,心地不善,舉凡偷蒙拐騙、強索搶奪等可以列入“輕微犯罪”的行為,於他來說乃是家常便飯,是其住所“臭屎巷”(書麵正規地名應是“少史巷”,“臭屎巷”是海南話讀音)一帶坊間鄰裏一提及就頭痛卻又無奈的一個雛霸。如今,這小子已經長到十八歲,但從個頭兒看去,並無人高馬大的扛包大漢老爸或腰圓膀粗的老媽的遺傳基因,已經步入成年人門檻的唐癩子隻有一米六零的個頭兒,加上滿頭癩疤,一臉滾刀肉,別說尋常百姓,連舊警局的警察見之也會讓其三分。
唐癩子不務正業,日常花銷靠的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數年混下來,海口地麵上結識的三教九流不其數,內有若幹據其吹噓隨時肯兩肋插刀的鐵哥們兒。如今海南全島已經宣告解放,海口地麵上那些與其一樣德行的主兒懾於新政權威勢,頓作鳥獸散,遠走高飛的有之,逃竄鄉村的有之,無處可走留在本地的,都猶如老鼠一般蟄伏地下,不敢露頭。唯有唐癩子還是我行我素,以前幹啥現在仍舊幹啥。這主兒還有一套理論,說如今已是共產黨執掌天下,我唐大鵬出身無產階級,本人也是無產者;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政黨,是窮人的黨,不會跟我過不去。
不過,昨晚這主兒前往“悠雲酒家”為嚴生元訂席的話頭兒,偵查員倒沒打聽著,需要向其當麵了解。可是,這唐癩子是天上的鳥水裏的魚,每天各個時辰的行蹤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別人當然就更不清楚了。四個偵查員悄然打聽尋找,一直到傍晚時分,才在彰興街第二區區政府旁邊一家小酒館擺在外麵的排檔上找到了他。
那副座頭上一共有四個人在喝酒,尹小白上前,衝頭頂有癩痢印記的那個小個子點點頭:“小唐,酒一會兒再喝吧,先跟咱們走一趟。”
話音甫落,一個酒杯劈麵襲來,被張百行從一旁伸手輕輕接住。這個酒杯是唐癩子扔出手的,那三個哥們兒緊接著也把手中的酒杯擲出襲警。尹小白知道張百行魔術雜耍出身,這個難不倒他,於是穩穩地站在那裏,根本不躲閃。那三個杯子果然全都被張百行接住,不但接住,而且一個套一個,眨眼工夫,四個酒杯在右手掌上套疊而立。四個混混兒類似這等“主動出手”已經記不清次數了,還是第一次碰見如此厲害的對手,頓時目瞪口呆。正主兒唐癩子倏地躍起,想來一個不辭而別,卻被尹小白使個絆子,一頭栽倒,陸行疾上前把他提溜起來,彭富秋掏出手銬銬住其右手腕,隨手扯過另一個混混兒,也給上了銬。剩下兩個混混兒大驚,立刻舉手投降。
這時,正好有一輛空馬車經過,被偵查員攔下臨時征用,把四個混混兒押解海口市“公管會”。
另三個混混兒先晾在一邊,單將唐癩子帶進提審室接受訊問。坐下後沒問上幾句,隻見唐癩子沒精打采哈欠連串,隨即流淚淌涕,一臉的痛苦不堪。張百行沒遇上過這等角色,尋思這小子年歲不大,倒是蠻會裝蒜的。尹小白卻是自小到大在羊城港島社會的各類場所像條鯰魚樣地鑽慣了的,當下暗吃一驚:這是毒癮上來了。看不出,這主兒小小年紀還是個癮君子嘛!
果然,唐癩子即向偵查員提出:給點兒白粉抽,馬上交代!
偵查員意識到遇上了一塊滾刀肉,這該怎麽辦?尹、張把人犯銬在椅子上,出門跟守在門外的老陸、老彭商量。彭富秋是留用老刑警,在廣州省會舊警局幹了多年刑警,可謂見多識廣,推門探頭査看了唐癩子的那副情狀,說這家夥真是犯癮了,看樣子癮頭還不淺,白粉已經吸幾年了。尹小白請教那該怎麽辦,老彭說根據我以前辦案的經驗,遇到這類角色,要麽關起來讓他幹熬,那就等於幫他戒毒了,得有一段日子;中間如果他原本有隱疾的話,沒準兒會有生命危險,另外還得防止他自殺自殘。如果案情需要急著獲取他的口供,那就隻好弄點兒白粉讓他把癮頭壓下去。
尹小白沉吟道:“看來……得采取後一種法子了!”
張百行一怔:“真給他抽白粉?那可是違反紀律的,使不得!
尹小白說:“哥,您別動不動就扯到紀律好不好?要說紀律,也是您在北平時的紀律吧?南社部可沒有這個規定。當然,這事盡管我小白可以說了算,但眼下想弄白粉還弄不著呢!集合匯總情況的時間快到了,咱們還是先回駐地去應個卯,順便向老亓請示,是否請老馮給搞些白粉。”
這時,唐癩子毒癮發作越甚,在提審室裏鬼哭狼嚎。尹小白聽著不忍,便問老彭眼下是否有什麽法子讓他緩解一下。彭富秋說看守所可能有戒毒藥吧,給他用一下。尹小白就去找值班的軍代表,軍代表對此也不清楚,找到留用警員一問,說在緊急備用的藥箱裏。於是,取了兩丸,讓唐癩子服下。尹小白對陸、彭說那您二位就辛苦一下,在這邊看著他別出事,我們去去就來。
回到駐地,在特案組的調查匯總會上,尹小白、張百行兩個如此這般一匯報,亓舞牧馬上點頭:“不就弄些許白粉嗎?沒問題。”
尹小白說:“最好能多弄一些,特案組自個兒囤點兒貨。”
亓舞牧目光炯炯盯著他:“黑仔這是什麽意思?”
尹小白吭吭哧哧:“我尋思著,沒準兒咱運氣背,往下還會遇到這種情況,多搞一些,免得一番手腳兩番做了,也算是未雨……”他扭頭問張百行,“哥,您上次說到過的那個成語是怎麽說的?”
張百行說:“未雨綢繆。”
“對頭!也算是未雨綢繆吧。組長您說呢?”
亓舞牧不理他,走到門外走廊,跟坐在那裏待命的聯絡員馮逸說了。馮逸點點頭,即起身去打電話。
地方同誌辦事非常迅速,二十分鍾後,就把白粉送來了。尹小白打開包裝聞了聞,說這貨不錯,很純!哥您沒見識過吧,聞聞,以後就知道了。張百行於是也聞了聞,卻說是一股怪味道,對癮君子不惜一切代價幹方百計想獲得這種東西感到不解。尹小白說關於這方麵的知識,兄弟略知一二,可以傾囊傳授。清了清嗓子正要繼續,背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上了亓舞牧,說黑仔你還在這裏磨蹭個啥?還不快去把唐癩子的口供掏出來,我這邊等著用呢!
尹小白連忙收起白粉:“對對對,咱這就去!組長您請放心,口供馬上就到。您在這裏稍等,一會兒我直接給您打電話匯報。”
果然,尹小白走了沒多久,電話就打過來了,卻是一副沮喪的語氣:“組長,還真不好意思跟您說呢,那小子吸了幾口白粉,還過魂來,竟然又神氣起來了,說他隻肯向領導交代,不把領導叫來,他就這麽耗著!我說我也是領導,你向我交代就行了,他卻隻是搖頭。這小子,我真想抽他!”
這種情況,亓舞牧以前不止一次遇到過,也沒當回事:“那我就過來一趟吧。都到這一步了,不信這小子還會對抗到底。”
說著,叫上便衣肖震,兩人合騎一輛摩托車前往“公管會”
特案組長親自出馬,唐癩子再無話說。可這小子還要擺譜,聲稱他隻能跟領導單獨說。亓舞牧手一揮,大張、小白隻得退出。然後,唐癩子就把讓他去“悠雲酒家”訂席的那個人交代出來了。可是,這個交代卻跟不交代似乎並無差別,因為那個讓他去訂席的人,就是業已死亡的嚴生元。
這條線索,難道就這樣斷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