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一個“上海爺叔”在澳洲的最後“墮落 ”

來源: 清邁 2021-02-05 17:32:3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57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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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府菊兄提起“爺叔”的稱謂,正好前幾天看到一篇講一位“老爺叔”在墨爾本的帖,蠻有意思的。

這類人64年之前在上海還有些,從衡山路上海網球場(上海跳水池)、東湖路、華山路、烏北網球場一直到藍心和國泰一帶時常能夠遇到。但是到了64年夏天動員青年去新疆開始,這些一般中學畢業沒上成大學,蹲在家裏靠吃爺老頭子定息生活的就越來越少了,更不要說66年以後了。80年落實政策之後,有2-3年,此類人也曾非常短暫地重新回來,派頭還是照摜(GUAI)但是臉上添了份兒滄桑。83年嚴打把原本就驚魂未定的這些老爺叔嚇跑了一大批,有條件還留下來的寥寥無幾。文中這位爺叔結棍在於摜派頭摜到了澳大利亞,不過到老總算“回歸平常”(用文裏的詞“墮落”)也算是平安降落。

另:此類上海爺叔的年齡段跨度應該是1942年——1947年之間出生,文中這位顯然是文革之後的,應該出生於1955左右,屬於和上麵提到的相比顯然是“新秀”了。這些爺叔喜歡的運動項目多為網球、棒球、擊劍等有“檔次”的。

阿姨跟爺叔的差別是:阿姨看上去“好”就好了,爺叔看上去“好”還不算好,要不看也好才算好;阿姨的好,是好在閑話講得好,而爺叔的好,是好在好講閑話。

 

我一到澳洲不久,就認得了這麽一個“上海爺叔”。講起來不好意思,我至今不曉得伊叫啥名字,因為大家都叫伊“爺叔、爺叔”。

 

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後來澳的大都是60後,爺叔是50後,大概比我要大個五、六歲;而且爺叔也比我們大隊人馬來得早,是90前來的。也就是講:不僅年齡大,而且資格也老,這或許是“爺叔”一名的由來。

 

我在來澳的飛機上搭上了一個上海小舉(小夥),他就讀的澳洲語言學校,爺叔是代理的代理,也是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剛到時,還在爺叔屋裏住過幾天。我就是通過伊認得爺叔的。

 

出國前,我曾在深圳、珠海、廣州混過兩、三年。當中偶然結識了一個澳門的馬來西亞華人,會看手相,而且蠻靈的。他可能見我有點慧根,就送了我一本中文的馬來西亞手相書,還親口講授了幾章。我沒事時,曾鑽研過一陣子,覺得值得一讀。比如,這個“馬派”相書,隻講看右手的,除非儂是左撇子,與中國的男左女右不一樣。道理也很簡單:一般當儂碰到什麽事體要做時,首先起反應的是儂的右手,做事體做得多的,也是右手,所以人的心相在右掌上要比左掌顯示得多、顯示得細。到了澳洲,命運一時不定,我就又鑽研起這本書來,並活學活用;加上我中文好,用詞用其廣義,明明是眼眼交嵌進去的詞,卻能左右逢源、上下貫通,悲、喜皆適用。人在不確定性時,往往追求確定性,而不是準確性。所以隻要我講得確定,被看的人就會相信。即使不準,比如對方明明是兩兄弟,我看出來是三兄弟,伊會得去想:可能有一個兄弟送給人家了,說不定正發著大財,說不定哪天會找上門來,就這樣,兩兄弟就變成三兄弟了,還外帶一個希望。麵對希望,不管三七二十一,不信也得信了。但不要認為我是瞎講八講的,我的確有所憑,不過因為心善,不忍報憂,總是報喜不報憂,或揚長隱短。我的宗旨是:對一個不幸的人,為什麽要告訴他還有另外的不幸呢?對於幸運的人,又為什麽要告訴他會有不幸在前麵呢?從某種角度講,我更象一個心理輔導員,而不是業餘相師。所以,當時在朋友圈裏,我是有點小名氣的。

 

這樣地一陣子後,那個在飛機上認得的小朋友就告訴了爺叔,爺叔講:“叫伊來,算得好,我付鈔票。”小朋友講:“伊不收鈔票額。”爺叔就講:“那麽,我請伊吃酒筵。”

 

飯店定了Ashfield的“新梅江”,這是我在澳洲的第一頓酒筵。當時,請吃一頓麥當勞,或肯德基的穀穀雞已經老有派頭了,遑論粵式大菜,所以,有點受寵若驚。

 

爺叔來了,一米八十五的身坯,叼著根香煙,頭頸縮在豎起來的領子裏,兩隻肩胳聳起來一搖一搖的,蠻有派頭的。爺叔聰明人,給他看完手相,並沒象其實人那樣,連聲叫“準、準、準。”而是講:“儂蠻聰明的,是個好人。” 講得我有點心虛,可能爺叔曾被專業相師看過手相,能掂出我的份量,但也沒有說穿。幸好,我也是不收錢的。這樣,就算認得爺叔了。伊人長,在Asfield 的街上常會看到伊,打聲招呼,發一圈香煙。

 

爺叔講,伊是上海網球隊的,曾贏過上海網球比賽前十名。但是我的一個真的上海網球隊的朋友講,並沒爺叔這樣一個人。但是,爺叔網球肯定是打得蠻好的,因為有好幾年,伊是靠做私人陪打為生,鈔票賺了比大家都多。

 

有一次,我的一隻智牙——上海話叫“盡根牙”發炎了,麵孔也腫了起來,痛得不得了。當時沒鈔票,不敢去看牙醫,想找全科醫生看看,配點抗生素,消消炎,或許能把痛壓下去。那天,我在Ashfield 購物中心泊好車,就去尋診所看醫生。沒想到,在大門口碰到爺叔一搖一搖地走來走去。打了個招呼,爺叔看到我麵孔腫,就問:“啥事體?打相打了(打架)?”我說沒有,是牙齒痛。爺叔一聽,卻哇哩哇啦地講:“不來三的(不行的),全科醫生不會看額,儂要去看牙醫,不然人吃不消額。”我說,我先去找全科醫生試試看。爺叔一時不響了,可能猜到了阿拉這幫人的經濟窘迫。他停了一會,講:“我帶儂去看一個牙醫,香港人,看看伊哪能講。勿要擔心,伊是我打網球的學生,人蠻好額。”

 

我就跟伊去了。牙醫讓我拍了一張片子,說:那顆盡根牙是長在肉裏的,要開一小刀才能拔出來,他小診所沒法做,建議我去悉尼牙科醫院。然後開了點藥,消消炎、止止痛。我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給醫生,醫生笑著不收。爺叔就用廣東話對醫生講:“唔該、唔該(多謝),下次我陪你多打一小時。” 對此事,我一直心懷感激:在我窘迫的時候,有人伸出過援手。

 

這次之後,雖不能說跟爺叔是朋友了,但是碰到麵,比過去熱烙多了。

 

不知又過了幾年,在一個朋友的野歺會上,又碰到爺叔了。這次,爺叔一身名牌,滿麵春風,氣宇軒昂,旁邊還有一個小姑娘偎著嗲發嗲發。

 

旁人都在講,爺叔中六合彩了,估計百萬以上。我聽了,覺得蠻有勁的:別人中了大獎,不是悶聲勿響,就是人逃特,生怕有人忌妒或來借鈔票。也隻有爺叔這種人,敲鑼打鼓地在路上叫:“我中大獎了、中大獎了。”唯恐別人不曉得。

 

果然,爺叔見了我就很氣派地問:“墨爾本皇冠賭場去過伐,沒去過,下次我去叫儂,鈔票都我來。”我兩手抱拳,表示感謝。趁他的小姑娘在遠處挑菜,我就問:“哪能啦?要結婚了?”爺叔一甩頭:“我結啥額婚,現在熱了嗨,過一腔(一段時間)心就要滑了。我這個人,心花,我是曉得額。與其將來出軌偷情,不如現在昂勁屏牢。”

 

講得蠻好笑的,但是也有道理的。我講:“但是,爺叔啊,儂也快要老了,該收收心,過過安穩日腳了(日子)。”

 

爺叔沒響,遞過一支香煙,“嘣”的一聲彈開了一隻鍍銀的杜邦打火機,給我們倆人都點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誌得意滿地噴了出來,說:“阿弟呀,儂額閑話不對額。啥額叫老了要收心,男人,一收心就老了,就不來三了(不行了)。”

 

沒想到,爺叔也會白相辯證法,既然他心意已定,就不如順著他吧。於是,我就對著他又抱了抱拳,說:“爺叔,叫儂聲爺叔,儂狠,模子。”

 

爺叔一開心,就雄辯起來:“現在,我獨個自,駭(怕)啥人啊?明早要西(死),今朝照樣笑。老了,弄個女人在邊上,哭哭啼啼的,要西啊西勿特,儂講是伐?“

 

我一邊點頭,一邊卻不知怎地滑出了一句:“要是儂死去活來怎麽辦?啥人照顧儂呢?”

 

爺叔聽了一楞,想了一會,大聲說:“老天爺讓我西過去,又活過來,那麽老天爺照顧我呀。”

 

我為他的機敏而點讚,連連說:“儂凶、儂結棍!”

 

但是我心中想:這隻赤佬這種樣子的張揚,要“墮落”了,大獎一息息就要沒了。那時,爺叔大概五十不到吧,正當年,有鈔票、有賣相、有派頭,而且沒老婆,——都是優點,有“墮落”的本鈿。

 

大概五六年後,我也想發點橫財了,就聯係了國內的大款朋友,讓他們來澳洲投資。一時門庭若市,迎來送往。但是,這幫家夥,除了談生意,就是上賭場,連紅燈區也不感興趣。我就天天陪賭,他們在VIP賭,我一般就拿著他們的積分,在酒吧裏喝點什麽,吃點什麽。好在當時還能抽煙,時間磨得不算太難過。有一天,很晚了,我就到VIP房催朋友早點結束。沒想到,他們正在興頭上,說:“再等一等,玩到痛快。”然後塞給我一些籌碼,“你也去玩玩,輸光了再來拿”。到了這個份上,我也就不能再說什麽了。我走了出來,就在大廳裏有一把沒一把地玩起了老虎機。玩著玩著,就感到身後來了個人,站著看,一邊還抽著煙。過了一會,機器好象要出大獎了,一個7、二個7、三個7、四個7都轉到了一條線上,但第五個7還在翻轉、還沒停下來。後麵的那個人突然伸出手,拍到屏幕上使勁,要7停下來;眼看7要停在上麵一條線上時,他的手掌又貼了上去,使勁地往下擼,想把它從上線擼下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隻是一種心理願望的動作化),和下線的四個7會合。但是,最後一個7終於停在了上線而未被擼下來時,他有點泄氣地說:“唉,就差一口氣,不然可贏兩千塊的第二獎。” 雖然,他的努力是不會有結果的,他又不是能隔空移物的氣功大師,但我還是被他的投入和相助所感動,有一種“我們來之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的戰友情。我禁不住回過頭去,一看吃一驚,原來是爺叔。但是他和過去已不能比了,佝僂著背,一副蹩兮兮(潦倒)的樣子。

 

爺叔當然也認出了我,自嘲地直搖頭,“不談了、不談了。”

 

原來前兩年,他在陪打網球時拉傷了腿腱,這很難瘉合,所以網球不能打了,生計也就沒了來源。他作為個體戶,是可以不買工傷保險的,所以也就沒買,也就沒了工傷賠償,隻能吃救濟金了。好在,中了那個大獎後,他買了一套小公寓,靠著一點救濟金,生活還過得去。沒工作了,有大把時間,他就來賭場小玩玩、碰碰運氣。

 

說話的時候,他見老虎機上沒有插著會員卡,就問,能否插入他的會員卡,賺點積分。

 

我一時感慨:爺叔啊爺叔,有鈔票的晨光白相得太猛了,以至今天。

 

我就說:“沒事體做,也不能到賭場來尋事體做額,弄發弄發,就會弄到一分洋鈿也沒了。”

 

他一開始還哼哼呀呀地點頭稱是,但是說到後來,就漸漸地轉為“羽商正聲”,慷慨激昂起來:“我爺叔,啥額世麵沒見過,啥額女人沒好過?這兩年運氣不好,駭(怕)啥啊駭?月亮公公也有‘陰晴圓缺’,何況人了。”

 

沒想到,伊還是老樣子,啥也不駭。

 

“我這把年紀了,啥額麽事沒享受過,就是明早西(死),也活夠了。我現在又一無所有,更加駭啥駭。” 他又為自己打了一通氣。

 

我聽了,不覺想笑:這隻赤佬,有鈔票時,“我有鈔票,駭啥啊駭”;現在沒鈔票了,又是,“我沒鈔票,駭啥啊駭”?

 

我說:“算儂狠,勿駭有鈔票,也不駭沒鈔票。”

 

伊沒聽出我的語帶譏諷,反而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做男人,伸頭一刀,縮頭,頂多兩刀,駭啥駭?” 爺叔脾氣又回來了。

 

我先是有點氣結,轉而卻有點肅然起敬:一個人,一輩子啥也不駭,不駭一輩子,前後一致,倒也不容易。

 

這時大款朋友打來電話,講:鈔票都輸光了,好回去了。

 

我就對爺叔講:“我去接朋友了,儂來白相,機器裏的角子都是儂的。”

 

沒想到,爺叔不好意思起來,一副駭絲絲的樣子,“噢喲,還有交關鈔票來,儂真額是這額意思啊?”

 

見他妞怩,我不覺感慨:人沒鈔票,不駭(怕)也要駭。看來,爺叔氣派已到強弩之末了,快要墮落了。

 

爺叔在我的圈子裏還是小有名氣的,有很多人認得伊。不知過了多久,碰到一個朋友,又不知為何提到了爺叔。朋友講:“爺叔現在是一塌糊塗了(不成樣子了)。”我就問,怎麽回事。朋友又講:“不談了,不談了,徹底墮落了,落到河浜裏去了,泡泡也翻不上來了。”我想:爺叔跟阿拉比,已經算墮落了,還能怎麽個墮落法呢?就想探個究竟,朋友卻賣關子,眨著眼晴說:“儂碰到伊就曉得了,碰到就曉得了。”

 

事情一時成了懸案。

 

我不當家,一般不出去購物,也很少參加什麽社團活動,不太出門,所以就一直沒有碰到爺叔。不知過了幾年,大概是前幾年的一個下午吧,我去購物中心配藥,在停車場裏,看到一個老頭子推著一輛購物車,裏麵拍拍滿裝了一車子的罐裝可口可樂。老頭子人長,扭著腰、撅著屁股,扭發扭發,推得非常吃力。眼看購物車的前輪子轉來轉去地擺不直,我就衝上去扶了一把,不料老頭子說:“啊呀,兄弟是儂啊?謝謝、謝謝。”我一看,冊那,爺叔嘛。就講:“交關(很多)辰光沒碰到了,阿拉到邊上去講幾句閑話好伐。”

 

看著站在前麵的爺叔,覺得他與以前的確不一樣了,不僅僅是老,而且還......,一時也講不清楚。

 

我就問:“買那麽多可樂做啥,保值啊?怕伊漲價?”

 

爺叔小聲講:“不是額,我盤了一爿煙紙店,今朝超市可樂比阿拉批發價還要便宜,就多買了一點。”

 

我就開玩笑說:“爺叔也算起鈔票了,阿姨怎麽辦?阿姨要買便宜貨,就再也買不到了。”

 

“不是額——,“ 我發覺爺叔講起閑話來聲音也變特了,變輕、變軟了,有點娘娘腔了。“好省鈔票就省一點鈔票,儂講是伐。”

 

這一聽,我不免起了一種“邪惡”心理:冊那,以前都是儂額閑話,現在想從良了,說變就變啦?

 

我就激他:“爺叔,儂講這種閑話,就不是爺叔來,象爺爺一樣來,儂現在又駭點啥呢?”

 

我等著爺叔激昂起來,沒想到,他隻是搖著頭,一邊說:“不談了、不談了,爺叔已經被人拿下了,煞煞博博(結結實實)地拿下了,動也動不了。”

 

我心想:噢喲,赤佬欠人家鈔票,做包身工了?

 

我發覺,人都有點陰暗、偽善和自相矛盾的地方:看到人家變壞了,就會“善心突發”,想去幫助人家變好;看到人家要變好來,卻又疑心重重、往壞裏猜 。

 

我就問:“呃喲,爺叔,儂做包身工了,啥人能拿下儂,我倒要看看來,我倒不買賬來!”我一邊講,一邊差一點要卷起袖子管來。

 

我突然發覺,爺叔變了,我也跟著變了;爺叔不象爺叔了,我倒不知不覺地要變成爺叔了。這是書上說的某種“摹仿偶像”心理?還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互動關係?

 

爺叔仍是搖頭:“不談了,不談了。”但是,臉上卻露著幸福的笑容,而非懊悔的惆悵。

 

冊那,有點妖怪嘛!

 

原來,前兩年爺叔在朋友家碰到了一個蘇州女人,是來澳洲旅遊探訪的。她是一個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十歲的兒子,順便也想看看有沒有好男人,有,就想留在澳洲了。

 

“這段辰光,是我一生中最黴的辰光,要啥沒啥。沒想到,小姑娘看一眼到我噢……,” 爺叔高吭起來,聲音尖亮。

 

我卻有點惡作劇似地打斷了他的話:“爺叔,等一等,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幾歲啦?”

 

“那個辰光,四十歲左右伐,比我小十七、八歲吧。”

 

“比儂小十七八歲就是小姑娘,儂活到一百歲,伊八十歲,還是小姑娘?八十歲的小姑娘?”我故意跟伊尋開心,看到曾是一個偶像般的人物不再有偶像的派頭了,也走上了我們的老路,讓人欣慰。因為這間接證明了我們所過過來的庸庸碌祿的生活是對的,爺叔以前的風光、浪漫的生活是錯的,至少是維係不長的。

 

“兄弟,儂吃爺叔豆腐嘛。”他有點懊惱地說。我想,這次爺叔要光火了,要甩派頭了,看看過去的爺叔是否會被我激將回來。

 

沒想到爺叔竟轉而靦腆而非激昂,笑了笑說:“兄弟搞來,儂想聽伐啦?不想聽,我就不講了。”

 

我馬上說:“想聽、想聽。”我想看看爺叔到底走得有多遠,跌了有多重。

 

“沒想到,小姑娘一看到我噢,就跟我做眯眼了,眼烏子(眼睛)殺(眨)發殺發,有意思了。”

 

爺叔講得進入了角色,自己的眼烏子也窮殺百殺起來。這樣看來,爺叔這次是被女人拖到河浜裏去了。

 

爺叔講,伊帶他們母子出去玩的第一夜,就一炮打響,把人家搞大了。“生米煮成熟飯,熟飯煮成泡飯,一腳去了(沒辦法了)。”爺叔有點嬌情地說。

 

一年後,他們就生了個女兒,後來兩家家人湊了點鈔票,讓他們盤下一家煙紙點,前店後屋,工作、生活兩不誤。

 

說正經話,看到爺叔浪子回頭其實是高興的,我就遞上一支煙。爺叔見了,忙擺手,“不抽、不抽,戒了。”我也就順水推舟,說:“戒了好,我也想戒,但是戒不特。”

 

爺叔講是這樣講,但是伊的眼烏子卻緊緊地盯著我手中的燃燒著的香煙,有點“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神往。我知道,戒煙不易,一日煙民、終身煙鬼。但我不想去惹他,裝著沒看見,一邊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煙霧中,看到爺叔那張瞼在變幻、在“倒帶”——五十五歲、五十、四十五、四十,今是昨非、往事如煙。

 

突然,爺叔大聲地說:“冊那,現在我連作西(死)也不敢作了。女兒三歲,我六十,我至少要撐到七十五歲才可以西,想想也吃力。“

 

沒想到爺叔的矯情會以這種慷慨悲壯的語調表現出來,有點怪。我感到,我是在讀《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座上皆白衣冠送之”......“風蕭蕭兮易水寒”,突然跳到《紅樓夢》上:寶玉和而歌之,“林妹妹,我來遲了!來遲了!金玉良緣將我騙,害妹妹魂歸離恨天。”......

 

這弄得我也有點神經兮兮的,看來:每個被改變的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女人,而且一定是小了十七、八歲;每個未能改悔的男人的背後,也有一個女人,但都沒小到十七、八歲。

 

我不禁羨慕起爺叔了。

 

爺爺濤濤不絕地講:“不談了、不談了,有辰光腦子也瓦特了(壞了),想到女兒噢,有辰光一個人還會得笑噢,而且窮笑百笑,象憨度一樣額。”

 

爺叔看來是真的“墮落”了,跌到河浜裏去了:兩個女人,一個蒙頭、一個抱腿,伊還氽(tun)得上來啊?

 

我笑著說:“怪不得人家講,‘爺叔墮落了’,原來是這種樣子的墮落。”

 

爺叔搖著頭,幸福地否定著自己,“不談了、不談了,墮落、墮落。”

 

我本想叫爺叔把“小姑娘”的照片拿出來看看,轉而又想:勿要看來,肯定勿會好看額。以前爺叔碰到的都是好看的小姑娘,整天張大著眼烏子看:漂亮、浪漫、激情,弄得人摜頭摜腦的,怎麽過日腳也忘記特了;現在碰到一個“不好看的小姑娘”,眼烏子一閉:飯是飯、粥是粥,泡飯既不是飯也不是粥......,一切清清爽爽、實實惠惠。世人隻知道“幸福得閉上了眼睛”,而不知另一反向的,也更加快捷和有效的途徑:“驀然閉眼,幸福就在,手腳可及處。”

 

這樣地想著,我的心理也得到了些許“平衡”,於是也衷心地祝願起來:“爺叔,還是‘墮落’好。老底子,一副頭五頭六的樣子,不象現在看上去神定氣閑、滿臉安祥。”說完,我竟鬼使神差地鬆了鬆臉,還微微地閉了閉眼睛。

 

沒想到,爺叔聽了,突然睜大了兩隻眼睛,還冒出一股凶光,過去的腔調好象又上來了:“兄弟,儂啥個意思,阿是觸我黴頭是否,‘滿臉安祥、滿臉安詳,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

 

我一下子哭笑不得,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沒想到爺叔多心了。這隻赤佬現在神經兮兮的,過去是“西(死)也不怕”,現在是“不西也怕”。

 

托尓斯泰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可以這樣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一成不變的,可以預見的,都是因為有一個好得不好看的女人,於是人們死心塌地,閉上眼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沉溺於其中而不能睜開眼烏子自拔......。如果是安娜·卡列尼娜這般的美女,那就會要死要活,又死去活來。從這個意義上說,爺叔的確是“墮落”了,就象亞當因著夏娃而墮落,隻是為了在一個小蘋果上輕輕地咬上一口。

所有跟帖: 

‘滿臉安祥、滿臉安詳,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18:22:10

冊那 閑話不要嘎促刻!你說的那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 -清邁- 給 清邁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18:54:38

十字架越背越重、冊那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19:14:06

一炮定乾坤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19:16:02

重洋艦上飄紅旗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19:28:43

爺叔失足蘇州河。-:)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22:44:10

半推半就豚江遊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23:51:37

驚雷忽起無聲處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02:55

澳洲巨変亦家郷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09:25

心安之處即吾鄉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15:04

良人相隨比仙境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18:56

這句妙得很!不過應是“跌進”而非失足 -清邁- 給 清邁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1:44:44

是,跌進好。-:)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2:41:46

爺叔墜落夢鄉裏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22:44:18

半夜醒來數人口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23:53:09

無名小兒從何來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23:57:03

前世有縁今作伴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13:34

天亦有情天亦老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16:43

不爭英雄楽含飴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0:21:25

一看見“爺叔”二字就想起胡萬春的小說 -不思進取- 給 不思進取 發送悄悄話 不思進取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19:16:12

“爺叔” 有特別的調侃勁兒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38 bytes) () 02/05/2021 postreply 23:51:15

老夫聊發少年狂 -寶馬奔馳- 給 寶馬奔馳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7:11:14

半生風流賽花王 -寶馬奔馳- 給 寶馬奔馳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7:12:02

隻因識得蘇州女 -寶馬奔馳- 給 寶馬奔馳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7:12:56

從此墮落溫柔鄉 -寶馬奔馳- 給 寶馬奔馳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7:13:44

溫柔鄉裏細思量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1:08:14

江南弱女變虎王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1:10:15

自由遠離爺叔去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1:15:30

寶馬香車換杜康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1:26:56

看得蠻剎念的,介許多方言,結棍喀。 -leslieking- 給 lesliekin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7:28:00

迭格就叫“再老卵, 老勿過兒子囡兒”!!要想連兒子女兒都不顧的人 儂想想要都大的魄力!?阿弟上海閑話小說寫得瞎嗲!!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8:31:02

兒子囡兒都不管唯有大英雄也就是臭無賴劉亭長之流做的出 -清邁- 給 清邁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0:36:06

爺叔蠻好,麽墮落成脫底棺材,一跤跌進溫柔鄉:) -puyh- 給 puy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08:33:53

寫得好,看得紮勁。 -文取心- 給 文取心 發送悄悄話 文取心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3:06:37

您第一段說的那種人,在上海,正確的稱謂叫“柴板青年”。 -亦中- 給 亦中 發送悄悄話 亦中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3:53:46

第一趟聽說,以前就是小開呀,56年後小開伐行(hang)了 -清邁- 給 清邁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4:42:55

寫得太讚了,文筆像文學城裏的文取心。看了老紮勁的。 -翩翩葉子- 給 翩翩葉子 發送悄悄話 翩翩葉子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6/2021 postreply 18:05:35

寫的比繁華紮勁 -mikeOZ- 給 mikeOZ 發送悄悄話 mikeOZ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7/2021 postreply 04:49:00

有腔調。 -壁上觀- 給 壁上觀 發送悄悄話 壁上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7/2021 postreply 14: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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