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史鐵生畫像。2021年
“小柏,吉大神內江教授的意見:要請腦外科看,聽徐琬說他一直是透析的病人,手術恐怕很危險,保守治療在腦萎縮的病人有時更安全。你的高見?立哲10.12.30.19:33.”
“老班長並朝陽醫院滌新老同學,鳳瑞老友,我的終身摯友史鐵生(著名作家)急性腦硬膜下出血現在朝陽醫院搶救室,目前大約有50毫升積血,中線移位、昏迷,可能會發生腦疝。看來需要緊急鑽孔(或微創穿刺等)引流減壓或許稍有一線希望。我現在美國,情急之中希望你們二位即刻關注,不勝感謝。孫立哲拜托19.35.”
“郭林,鄧小紅是否還是北京衛生局副局長?她能關照朝陽醫院的院長直接主持會診和治療嗎?見我的信:“老班長,我的終身摯友史鐵生(著名作家)急性腦硬膜下出血現在朝陽醫院搶救室,目前大約有50毫升積血,中線移位、昏迷,可能會發生腦疝。看來需要緊急鑽孔(或微創穿刺等)引流減壓或許稍有一線希望。19:49”
“石鐵、榮寧不在京,柏曉利正在路上,你趕去朝陽醫院幫助協調極好!希米行動不便!立哲。19:54”
“希米和我通話說鐵生清醒時曾有過交代,不讓搶救變成不能動的全癱或植物人,因此想放棄治療,我勸她做最後的努力,不一定有用!20:02”
“史鐵生愛人陳希米的信:我決定放棄了。醫生說平時用阿司匹林一周不能手術。而且就是做了最好的情況是偏癱。20:17”
“希米,醫生說平時用阿司匹林一周不能手術是胡話。手術早做結果不一定是偏癱,還是積極會診!立哲20:23”
“柏曉利剛才發來的短信息:瞳孔已經散大了,淩峰也看了,隻是時間問題了。看來是天意!鐵生一生與神對話,給人間留下不朽的信息。立哲21:15”
“我剛才和淩峰通話討論,考慮目前情況和鐵生自己長期以來多次交代的意願,放棄治療盡快脫離苦海是合理的決定。正好60歲。立哲。21:30”
“鐵生為我們留下了不朽的文字,終於去了他久已神往的地方…..立哲31、10:45”
史鐵生就這樣走了。
看完孫立哲(我和史鐵生的同學、當年的赤腳醫生知青典型、神醫,史鐵生發病時他不巧沒在國內)的最後一個群發的短信,我呆坐在電腦前。
2010年末的倒數第二天,2010年12月30號的晚上,我們吃飯很晚,我的手機有短信發來,是孫立哲從美國發過來的,一連串,一個比一個緊迫。他接到希米的信息,焦急無比,他用短信找北京的醫生朋友,讓他們去救史鐵生,同時把短信群發給我們。我心驚肉跳地看著,明白史鐵生要走了,史鐵生已經走了。
我和史鐵生是清華附中的中學同學,同級不同班,史鐵生記性好,他記得我們英語同班,都是甲班的。1969年我們一同去陝北插隊,同公社不同大隊。我們隊在溝裏,他們在川道上,我們到公社去要路過他們隊。史鐵生在陝北幹了一年農活養了兩年牛就生病回京。後來驚人的消息傳到我們幹活的大山裏,說史鐵生癱瘓了,那樣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怎麽就癱瘓了?我們大家為他扼腕。但人活著總得幹點什麽,總得活的有點意義。
我們那會兒幹什麽事都要問意義,不像現如今幹什麽都問能給多少錢?所以當史鐵生不能“戰天鬥地”後,他為生活這條河找了隻“寫作”的船。史鐵生說: 如果生命一是條河,職業就是一條船,為了在生命之河上飄泊中總是得有一條船,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誠心誠意地飄泊。史鐵生直麵生活、直麵自己,“誠實善思”。史鐵生的身體在煉獄,史鐵生的頭腦在天堂。
第一次看到史鐵生的文章,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篇叫《午餐半小時》的短文登在西北大學中文係簡陋、粗糙的校刊上。時至今日我都清楚地記得我被文中那份真實和人性像子彈一樣射中了。從此史鐵生的書就是我的最愛。
自十幾歲插隊大家東南西北,幾十年坎坎坷坷地奔波,遠遠近近都有史鐵生的書一直與我們相伴。時空中不時傳來關於史鐵生的消息:我們知道他又出了什麽書;知道他身邊有了希米;知道他被孫立哲請到美國去玩;後來知道他要透析了。近些年史鐵生的身體每況愈下,近些年史鐵生的哲思愈更加的空靈和高遠,近些年我們常把史鐵生拉來位於順義的畫室散心。
史鐵生為本文作者題詩
2006年3月初,我與兩個朋友在朝陽文化館辦畫展,內容是我們去陝北延川縣乾坤灣的寫生。我們想史鐵生的家離這不遠,便有朋友打電話說開車去接他,史鐵生那邊表示不用接,說待午睡後自己騎電動輪椅來。下午史鐵生來了,希米也騎自行車跟著來了。我們在大樓前見麵,握手,史鐵生從衣兜裏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遞給我,說:“中午睡不著寫了幾句打油詩”。我接過一看,驚喜,心跳,嘴裏一疊聲“啊,謝謝!”再找不到更好的詞兒來,從紙上抬頭去看鐵生,他那邊已跟別的男生點火,抽煙,聊天去了。
想象著史鐵生中午躺在床上閉眼一會兒,又坐起來,從桌子上拿過一張紙,斟酌著詞語,他的腦子裏一定是上演著陝北的山陝北的川陝北的天,然後疊加上我的畫(他以前對我的畫的印象和記憶),一定也會有我們提著畫箱走在天底下山頂上的樣子,一定更會有我們女生初去陝北時臉蛋上那被山風吹成的“紅二團”……
我走到畫室的窗前,陽光把我的影子投向那個長沙發,那隻幾個月前史鐵生還坐過、躺過的長沙發。他久久看著我立在牆邊的一幅畫,然後說:“以後你每畫四五幅畫就把我們叫來,叫我們來給你看畫。”
大多數時間,我們與史鐵生在他水碓子的家見麵。而每次要見史鐵生,我們的心情都很“糾結”,他接電話都累。那還是好幾年前,我跟史鐵生通話,我們聊得興致勃勃。事後希米對我說,放下電話他就累癱了。不能打電話,就更想去看他。史鐵生一周透析三次,透析後第二天上午還好,他要看點書,還要寫點文,這個時間得留給他。午飯後史鐵生已累了要休息一會兒,傍晚前後又有一小段時間狀態還好。
他的時間真的很少很少。但我們實在擋不住見他的願望,每隔一段時間後,朋友們就要策劃,但正是因著這種“糾結”,為著誰來打預約電話的事幾個人推來推去。一旦成行了,我們會站在他家的門外伸手叩門前,又相互囑咐一遍:“二十分鍾,最多半小時,不能再多。”
史鐵生每次都是滿麵陽光燦爛地搖著輪椅迎接我們,為著能與我們聊天的一個、半個小時,之前他要躺在床上養精蓄銳大半天。
王子冀(右)與史鐵生
我們進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正與一位女士談話,客廳沒有開燈,我首先看到的是史鐵生寬厚的背影(以後這個背影就長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這位女士站起身拉開燈,替鐵生接過我手裏拿著的鮮花和王子冀帶來的綠茶。我打量著這間小小的客廳,有段時間我送給史鐵生的畫掛在左手邊的牆上,畫的是他坐在輪椅上的半身油畫肖像,背景是陝北的大山。那是我在中國美術館第一次畫展時的作品,畫展後我把這幅畫送給了史鐵生。後來希米告訴我,覺得在牆上掛自己的像別扭,好像偉人似的,就摘了。現在他們的書架裏擺著兩幅做成水晶版的小油畫,那是我畫鐵生的又一幅畫像和畫陝北的山桃花。在右手邊的牆上掛著一幅裝裱精美的隸書“誠實善思”,不知是誰寫的,這四個字是史鐵生的心聲和寫照。
我們一一與史鐵生握手,他的手很涼。落座後詢問史鐵生的身體。他調侃說醫生預計他隻能活到四十歲,已經賺了二十年了,夠本了。現在又查出乙肝、丙肝(透析過程中被傳染),不管它了,都沒關係了。史鐵生說他鼻子以上,腦子非常好,一點沒壞。以下都壞了,給別人捐獻器官都不能用了,又看看我們羨慕地說:“你們的器官還能捐獻。”
王子冀主編的陝北知青文集《回首黃土地》
龐沄提到他最近開始畫畫,上來就畫油畫,而且畫肖像,平生第一張油畫肖像畫的是他自己的夫人。我說我看了龐沄那張畫,感覺非常好,明暗關係、人物造型都不錯。
史鐵生說:“人要愛什麽或是怕什麽都是好事。愛好什麽不是有功利目的愛,怕什麽也行,比如怕鬼神,人就有了約束。就怕什麽都不愛也什麽都不怕,就壞了。”
我說,現在大多數人除了錢什麽也不愛。
史鐵生說:“愛錢是貪,把自己的錢給別人是愛,把別人的錢拿來是貪。人分四種類型:好人、壞人、聰明人和笨人,都是這四種的組合,隻是程度不同。好人又聰明最好,壞的笨人也壞不到哪去,聰明的壞人就壞事了。人的痛苦其實都是自己和自己打的痛苦,人的精神和自己的肉體打,肉體戰勝精神是病痛,精神戰勝肉體就是精神病了。”
我先提出想說的第一個話題,我說活到這個年齡終於悟道:其實精神、物質應該劃等號,精神就是物質,或是林彪說的精神變物質,因為精神也有能量,信仰不虛,信就有。
史鐵生馬上表示讚同說:“有人以為看不見的東西就是沒有,那麽愛情是什麽呢?人不是什麽都能看得到摸得到的,精神力量太大了。比如說,抽煙呀,喝酒呀,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隻要精神好,生活規律,就沒事。並非有形的東西才存在。想什麽和不想什麽,說什麽和不說什麽,大不相同。一個民族或者一個社會,相信什麽樣的神,便會有什麽樣的精神。”
龐沄說他自己現在就想活的簡單,什麽都不想,不想那麽深奧的哲學什麽的。
史鐵生說:“也行。有兩種,一種是什麽都不想就這麽活著,也挺好。一種是要想就想透,就怕在半截。”
我想壞了我就是在半截。於是我提出最想說的第二個問題。我說對生死百參不透,苦惱於生命的無意義,以至於惶惶不可終日。史鐵生很注意很有興趣地聽我說下去。想到史鐵生在與友人的通信中說過:當別人問到我曾想過的問題時,我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也許此時他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說我怕死。
他問我:“怕死的什麽”?(這個問題我問過許多人,沒有一個人如此一針見血。史鐵生曾在地壇裏用幾年的時間把死的問題好好想過,他在《病隙筆記》中這樣寫道,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有人怕地獄是真,有人怕天堂有詐,有人怕來世運氣不好。)
史鐵生著《病隙筆記》
史鐵生說:“沒有沒了,不可能沒了。‘有’,怎可能沒?佛家說的“空”,不是無。”
見我懵懂,他掰開揉碎講給我聽:“你想你死了,去了一個沒有的地方,沒有的地方怎麽去呢?再說,一旦你去了,那個地方就有了。不是嗎?”我想他可能是說:即精神不會與肉體一起消亡,精神或靈魂不等同肉體。一番努力後他說道:“這太深奧了,不是一句兩句說的清的。個體的意識沒了,但集體的意識永恒。”
但集體的意識和個體意識的關係是什麽呢?
我說關鍵是接不上,接不上我怎麽知道我的靈魂一直沒死?我從小就問自己我是誰?我曾用問過別人,人家說我就是我,我能是誰!?
後來我在史鐵生的書中看到他用幽默的口氣說這件事,他寫道:問“我是誰?”是個最累人的問題。設若“永遠隻是‘我在故我玩’,你一生大約都活得安逸,”“可一旦誰要是玩膩了,不小心這麽一想——‘我是誰’好了,世界於是轟然膨脹,以至無邊無際。”“這麽一想之後,山不僅是山,水不僅是水,我也不僅僅是我了——我勢必就要連接起過去,連接起未來,連接起無窮無盡的別人,乃至天地萬物。”
史鐵生說:“我以前也問這個問題,現在問的是,我為什麽是我?我為什麽是史鐵生?為什麽不能是別人?”
我問,這是同一個問題嗎?
史鐵生說不是同一個問題,又已進一步了。接著他對我說:“我今年會再出一本書,到時你看吧。”
在這裏抄上幾段史鐵生曾對生命、對生死的探討,助我自己和朋友們理解。他說,“若是世界上隻有我,我心裏大概就什麽事也不發生,甚至幹脆發現不了我自己。我心裏之所以有所發生或發現,就在於這世界上還有別人。”
上帝“他把一個渾然的消息分割進億萬個肉體和億萬種殘缺的境況,寂寞的宇宙於是有了熱火朝天的‘人間戲劇’。”
“每一個人都是那渾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於分割,分割之後的隔離。肉體是一個囚籠,是一種符咒,是一份殘缺,細想一切困苦都是由於它,但後果卻要有精神去擔負。”
“怕死真是人類最愚蠢一種品質。不過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對自由的擔心吧,畢竟是一種新的處境。”
“人是什麽?我思故我在。那麽思是什麽?思即是:思在其中的這個世界所永恒傳揚的消息罷了。肉身是其載體。或,此世界即是此消息的載體,而我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由此看來,死,有什麽可怕?永恒的消息能死嗎?永恒的消息不需要一種載體嗎?這載體能不自稱為‘我”嗎?於是乎‘我’能死嗎?而‘我’的某一段的旅行究竟取一個什麽姓名,這重要嗎?”
我對史鐵生說,我兒子居然能看懂你的《務虛筆記》,還說:媽,你們同學寫的這本書太好了。
史鐵生著《務虛筆記》
王子冀頻繁看表,表示該告辭了, 大家用眼睛相互示意,堅決地站起身。看得出來史鐵生談興正濃,我們不忍走,不想走,就又站著和他聊。我和耿鐵群邀請史鐵生夫婦及各位在天暖的時候到我們農村的畫室去玩。史鐵生很高興,說植物多動物(高級動物)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史鐵生仰臉望著我們這站著的一圈人,臉上寫著意猶未盡的失望,說:“這麽快就走?”
自春天的四月我們去看望史鐵生時曾邀請他到我們在順義的畫室來玩,我就一直在尋找時機,五、六月小院的植物還沒長茂。七、八月又太熱。進入立秋以後,我和王子冀開始策劃。子冀給史鐵生打電話聯係,史鐵生很高興來,但他臀部上最近有一處擦傷,說再好幾天他會主動來電。接下來希米與我頻繁短信,首先誰去接?希米提議張鐵良(校友、陝北插友)去接他們夫婦,龐沄的車帶王子冀。希米的重點問題是:畫室是否有床或能躺下的長沙發?史鐵生因臀部的傷不能在輪椅上久坐;中午飯是大家包餃子還是去吃農家飯?希米考慮了幾天後來電話拍板:大家一起包餃子,事後證明這個決定是英明的。
事情決定下來我們夫婦開始做迎賓的準備。這一天是2009年8月30日。周日,夏末,天公作美,陽光燦爛但已不炎熱。畫室和居室共四百平米,整理打掃一次就要用大半天的時間。我還拿著剪子特地跑到院子外麵去剪各色野生的花,拿回來插在花瓶裏裝扮房間的迎賓氣氛。
他們是上午11點到的,張鐵良帶著史鐵生夫婦,龐沄帶王子冀再拉上鐵生的電動輪椅。從院子的大門口延伸一條磚鋪的小路,經過掛著大葫蘆的瓜架可以直接進入畫室,再從畫室另一個門拐入木廊進入房間,我們這裏的通道無障礙。
史鐵生在畫室
史鐵生最喜歡的是我在陝北的寫生,尤其是那幅“山桃花”。他回憶說,那時整年在山裏放牛,到春天山溝裏光禿禿的還沒有綠色,但最先是粉紅色的山桃花開了,滿溝的山桃花真美啊!這幅畫讓人想起很多… 我要把畫送給他,他說送我遭害了,隻要給一張打印圖就好。我說那就把這幅畫洗成照片,再做成水晶版,一定也很漂亮。
大家來到客廳,安排鐵生躺在大沙發上休息。我和希米洗菜準備拌肉餡。這時發現了一個人才,張鐵良即會拌肉餡又會煮餃子。於是張鐵良負責拌餡,我和希米擀皮,其它男士一起上手包餃子。希米專門擀了十幾個小麵皮,她說這是給“皇上”(鐵生)的,他吃的少,隻能包小一點,我們在家都是這樣的。
我抽空跑到院子裏摘下幾根鮮脆的小黃瓜拿給大家,史鐵生咬了一口便舉著黃瓜叫希米:“你也嚐嚐,太好吃了。”
餃子還沒下鍋,史鐵生就搖著輪椅往外走,說他要去曬太陽。不一會就聽見史鐵生和王子冀在外麵喊什麽。耿鐵群進來說,他們要在瓜架下吃餃子,說這麽好的地方怎麽能不在這兒享受。我端著一盤煮好的餃子走到瓜棚前,哇!太漂亮了,他們圍坐在鋪著蘭色印花布的小桌子,上下左右被綠色的植物簇擁著,陽光將薄薄的葉子照透,又從綠葉的縫隙射進來,長的絲瓜,圓的葫蘆,深褐、中綠、淺綠、亮黃,希米穿著一件粉色的體恤杉。我放下餃子轉身就往回跑,去拿照相機。
桌子小隻能放一大盤餃子,希米一直站在史鐵生身邊,邊照顧他邊用手捏餃子吃。史鐵生仰臉對希米說:“今天我吃的真不少,把你包的小餃子都吃了,還吃了幾個大的。”大多數人不能喝酒,因為這裏有三個司機,隻剩我和王子冀相互碰了一聽啤酒。大家說不去吃飯館的農家飯太對了,否則哪裏會有這等的享受和自在?
史鐵生看著周圍同伴臉上的汗珠,對我說:“在別人都覺得熱的受不了的陽光下,我卻感到剛好,我身體裏的陽氣越來越少了,常感到從裏往外的一股冷,骨頭裏透出來的冷。”聽了他的話,我分明知道,陰氣正一點一點奪去他的陽體。
史鐵生不由又說道:“我想過死的三種方式,最好的是突然哢吧完了,第二是有一粒藥,也很痛快,第三就隻能隨它去了。”
龐沄想起了一句老話,說:“咳,還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吧。”
史鐵生在畫室。站立者左起陳希米、邢儀、耿鐵群
回到屋內史鐵生又得躺下休息傷口,我們大家把椅子拖過來圍著他聊天。史鐵生調侃說:“你們看,這像不像遺體告別”。
接著我們大家神侃開始(以下照抄事後筆記)。
邢儀問史鐵生說:你認為人在世上隻活一次嗎?
史鐵生說:我不這麽認為。你看人是從虛無中來的,死後又回到虛無中去,你怎麽肯定你隻來過一次呢?你如何知道你沒有來過兩次以上呢?虛無是什麽?虛無不是無,虛無是你從這個角度看不見了,隻是角度的問題。
邢儀說:在網上看過一個東西,說我們的外麵是一個大宇宙。但如果從我們的手上的一點看下去,那裏麵的微觀世界也是一個大的宇宙,所以說我們隻是站在中間這個點上,站在這個角度上。
史鐵生說:我們活著就永遠是站在中間這個位置上的,死了是不在這裏了,但不是無。既然有就不會沒,事物是循環的。人也其實一直在變,沒有固定不變的你,人體細胞會新陳代謝,每三個月會替換一次,舊的細胞死去,新的細胞誕生,幾年以後一身細胞全部換掉。也就是說,在生理上我們每過幾年就是另外一個人。最終不變的可能隻是你的記憶,人活著隻能證明記憶是連續的,人死是記憶的中斷。所謂成佛可能是將記憶鏈接起來。你看藏傳佛教的轉世靈童怎麽找,不是看這個孩子有多聰明,而是看他對前世有多少記憶,或者說看他對佛經的記憶和理解有多少。如果是轉世靈童,他肯定與生俱來會對佛經有傑出的認識,他與別人不一樣,他也肯定會讓人能夠在人群中看出來,找出來。
史鐵生說:這也就可以解釋天才、天生的和遺傳基因等等說法。記得有個哲人說,學習就是回憶。
希米說:是柏拉圖說的,學習就是回憶。
史鐵生說:為什麽有人聰明有人笨,有的孩子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不是你教會了他,是他想起來了。
大家會心的笑起來。
龐沄說:其實我覺得人生下來就要麵對死亡,這本身就是悲劇。因為正像鐵生所說,‘隻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 隻有人在頑固地追問,並要求著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取決於你的生命對其他人有多大意義!對,就這麽簡單。而且當你盡可能地幫助別人、愛別人去提高自己生命價值的時候,你會發現,你真的得到快樂了!剛才你們說的我也有這樣的經曆,這個地方好像很熟好像什麽時候來過,但這輩子又肯定是不可能來過的。
史鐵生說:這就是記憶的連續。現在美國的小學課本教學生兩種起源論,一種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一種是創世論。
邢儀說:考古學到現在還沒有支持進化論。
史鐵生說:人是在一個時間內突然出現的,是被專門設計的。比如看到一塊石頭,說這塊石頭是經曆了上百萬年演化過來的,你信。但如果看到了一塊手表說是百萬年前演化過來的,你不信,你認為手表太精細了,太有設計了,太有目的性了,它不可能是自己碰撞出來的。那麽人是比手表更精細了不知多少,更有目的性不知多少,你憑什麽相信人是自己演化出來的、自己碰撞出來的呢?
在順義的意大利農場 ,左起陳希米、龐沄、史鐵生
史鐵生躺著說話有些累了,希米扶起他又坐到輪椅上,然後希米很自然地站在史鐵生身後替他按摩剛剛躺酸了的脖子和肩頭。
希米說:他(鐵生)最喜歡討論這種話題了。有一本書叫《理智設計論》,在當當網上可以買到。
(《智設計論》具有很強的科學說明力,它極有希望成為取代實證主義和自然主義進化論的科學研究綱領,因為理智設計論能解釋許多進化論所解釋不了的生物現象。當代信息論的發展也強有力地支持了理智設計論。)
希米接了一個電話,對大家說是孫立哲打來的,他正在參加一個癌症討論大會,問我們在討論什麽?我說反正不討論癌症,我們在討論是否有來世。
邢儀說:現在有人說將來的社會和人的發展趨勢會用虛擬的代替現實的。
史鐵生說:也許我們現在就是虛擬的,是被設計的也說不定。
邢儀說:我覺得世上很多的人並沒有對於生命的疑問,或是說他們沒時間想、回避不去想。我的意思是很難找到知音。話說回來,一般人如我,自己想也想不透啊。
鐵生說:這個沒錯,所以傑出的人比例很少,比如莫紮特,比如梵高,他就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帶著他的前世的記憶又來到世上以後可以看出來,他在人群中很突出。為什麽說三歲看老呢,就是這個意思。
邢儀說:舉一個自己的例子,我在四歲的時候就害怕死,晚上不睡覺,哭。我媽問哭什麽?我說怕死。把我媽氣壞了。最近看到一個報道,說人可以異地轉移,比如將這個人的全部信息用計算機儲存起來,在另外一個地方按照這樣的信息重組,就可以使此人在彼地彼空間出現。我想,啊!這個辦法我在小學的時候就想過,因為我總是冥思苦想如何使人可以不死的辦法,終於靈機一動想出來:組成人的最基本的粒子不是都一樣嗎,那麽人與人的區別就是基本粒子排列的不同,如果把一個人的排列記下來,不是可以重生這個人嗎。
史鐵生說:你四歲就怕死是挺聰明的。
(這裏有一個問題,重組好人形後,靈魂也會跟去嗎?看來小孩子雖聰明,卻沒分得清靈與肉不是一碼事。史鐵生也想過複製的事,他在書中說,“比如要想克隆張三,那就不光要複製全部他的生理,還要複製全部他的心緒、經曆、愚頑…..最後終於走到這一步:還要複製全部與他相關的人,以及與他相關的人相關的人。這辦得到嗎?”)
史鐵生說:“原來我認為基督教有道理,因為基督教幾千年來一直在發展,一直有人在研究,而佛教沒有發展。現在我白天信基督,晚上信佛……”
(史鐵生去世後關於白天信基督、晚上信佛的文章已成書。)
時間接近六點鍾,王子冀終於說道,該走了。
2009年的三九天,史鐵生闖了一次生死大關,著實把朋友們都嚇壞了。2010年的春節史鐵生夫婦都是在醫院過的,史鐵生患了肺炎,高燒不退,醫院下了病危單。我們想去看他,但不敢,他極弱,我們怕帶去外麵的病菌。隻有在心中默默祈禱。天氣轉暖的時候,史鐵生居然病愈出院了,死神又一次放過了他。
左起陳希米、史鐵生、謝淵泓、王克明、邢儀
大病初愈,史鐵生比起去年瘦了,憔悴了很多。還是透析病人的臉,灰黑,沒光澤,但精神一貫的好,一如既往地笑著,說現在又已經比剛從醫院出來時好多了。劉瑞虎對我們說,昨天陪鐵生去透析,他們足足聊了兩個小時的天。
我和林達都祝賀他躲過了這個大難。史鐵生(預言似的)說:“就看今年冬天了,冬天是一個關。”
史鐵生讓朋友幫忙從瑞士買了一個小型吊車,如今史鐵生從床上移到輪椅上,或從輪椅移到床上單憑自己上臂的力量已不行了,希米人小力薄,再說還要上班。那吊車像個機器手或是鏟車,可以把史鐵生從輪椅到床上抓來抓去,或是說鏟來鏟去。當我們問那吊車抓人的感覺時,發覺史鐵生苦笑了一下,我和林達就都沒有要去隔壁房間看那吊車的願望了。
希米下班回來了,又說了一會話,我們準備告辭。希米對我說還想去我在順義的畫室玩,我大高興,當下敲定等畫室院裏的植物變綠了就來。這其間我們夫妻去了一趟歐洲,回來後已是6月底,我仍惦記著這件事,給希米發短信,希米說劉瑞虎的想法是等他的夫人劉曉幸回國後一起來。劉曉幸現在美國,是位人類學博士、人類學家,也是我們一起插隊的夥伴。
這樣時間就到了七月的中旬,快是伏天啦。又和希米互發短信定在17號,說還是包餃子。我說院子裏的豆角熟了,可以包豆角餡的,還有村口路邊要多少有多少的野菜,希米回短信說綠色的最好不過。商量好細節,我通知朋友們後又先行趕到畫室打掃、準備。
沒料想希米發來短信:“史鐵生又發高燒,這周不行了。抱歉。”
我大驚,回說:“但願他下周能好。”
希米馬上給我回短信:“應該能。”
不知希米的信心是為了安撫我們還是給自己打氣,想想這正是三伏天,夏天的三伏,冬天的三九都是病人的關!提著心過了幾天,我們祈禱但不敢抱奢望。
希米的短信又來了:“我們下周繼續吧,上帝保佑。”
我們大喜,互相轉告:上帝保佑!
史鐵生哪裏是一般人的意誌力?他一定也在期待著走出家門的鄉村聚會,他的燒發了兩天便退了,於是才有了這次七月二十四日的盛夏聚會。
2010年7月24日,我一早起來先去院子裏摘豆角,剪韭菜,合麵…..林達和董曉紅(同一個公社的插友)先到,她二位進門就加入,也忙開了做餃子的準備工作。
11點多鍾時小狗波特兒大叫著朝外跑,我們三人仍在忙活沒顧上出去迎接,但好一會不見人來,正在納悶,老耿滿頭是汗地進來說史鐵生的輪椅有些問題,又拿著一個扳子匆匆出去了。客人是一個一個進來的,劉曉幸、殷罡(同級校友、中東問題專家)、陳輝(旅瑞典校友,他幫史鐵生買的吊車)、張鐵良,劉瑞虎和希米隨著史鐵生的輪椅進門。大家七手八腳把史鐵生從輪椅抬到長沙發上。
天熱,史鐵生隻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背心。因為前兩天的高燒,又顯得比三月份見他時更加的孱弱,他調侃自己說:“從家裏的床上起來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又挪在這兒躺著了。”
客廳沒有吊頂顯得很高,從橫梁吊下兩個大風扇,正是伏天,雖然是接地氣的平房,感覺還是挺熱。人多聚會包餃子非常適合,有人杆皮,有人包,大家都可以各盡所能。我們有四種餃子餡:韭菜、豇豆角、野菜和西葫蘆,隻有西葫蘆是買來的菜,其它都是院子裏土生土長的。中東問題專家殷罡即會拌涼菜,又會包餃子,同時又在給包餃子的女同胞們講解中東及伊斯蘭教問題。
我送給史鐵生吃一個最小最嫩的小黃瓜,那是特意留著的剛剛從架子上摘下的。史鐵生說要坐起來吃這個黃瓜。劉瑞虎幫忙抱腰,希米抬腿。史鐵生坐起來後臉色凝重半晌沒動,希米站在他的身側,伸出一隻手臂,隨時準備著。待史鐵生把身子穩住後,他才對我們說:“現在這麽坐著都感到危險,稍微一晃動就會向兩邊倒下去,因為胳膊已沒有力量撐不住了,隻有坐到輪椅上,才感到安全。”
這時我才注意到史鐵生的兩條胳膊,(之前史鐵生一直穿著長衣服)小臂上鼓著好幾個雞蛋大小的青包,那是沒完沒了的透析紮的,十幾年的透析幾千針都紮在這個地方,令人不忍目睹,更令我不忍想下去。史鐵生說他的胳膊一直在疼,不歇分秒的疼。我們聽了心裏十分難過。我記得以前的史鐵生雖下肢萎縮,但他的雙臂肌肉卻還強壯,寬胸闊背,患病之前他是個魁梧的男人。
我不由說道:“你才是個鐵人,你活著太不容易了。”
史鐵生輕鬆地開了一個小玩笑說:“誰叫給我起名兒叫‘鐵生’呢。”
左起龐沄、謝淵泓、王克明、張楠、宗穎,史鐵生
飯後史鐵生又要躺下來,我們喊:“劉瑞虎快來幫忙啊。”劉瑞虎是這群人裏最強壯的,又是劉瑞虎和希米合作,把史鐵生從輪椅搬到長沙發上。
希米情不自禁地說:“劉瑞虎你走了(回美國)可怎麽辦呀?”
史鐵生感歎說:“(朋友幫忙抬)畢竟比那個機器手舒服多了啊。”
希米把史鐵生扳成側臥,頭放好,又在他的腿底下墊了兩個靠墊,幫他弄舒服。這樣一個姿勢史鐵生一般要維持一兩個小時。想想看,我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折騰不用問別人,但他卻要忍到無法忍受,再求別人幫助翻一個身啊!
史鐵生對我和林達說:“如今連翻身都要靠別人了。有時身邊沒人自己躺著,想到連翻身都不能時,心裏有種深深的恐懼。”
他又說:“人說精神的痛苦可怕,其實肉體的痛苦也是非常可怕的。今年春天那場大病真正感到死亡的威脅,發高燒住在醫院,迷迷糊糊躺著,看希米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如今沒什麽願望,隻是想死的時候不要太拖累別人就好。快一點,嘎崩最好。人其實是一點一點死去的,今天這兒,明天那兒。”
我們明白,他不到忍受的極限是不會對朋友訴苦的,他說過:旁觀者‘輕’(輕重的輕)。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囚籠,旁觀者無從探知,我們設身處地想過他的難受嗎?即使想過,也是想想,而他幾十年卻每時每刻在經受著,史鐵生的身體真是一座煉獄啊。地獄和天堂同在人間,不經地獄哪知天堂啊?
這時劉小幸插話說:“你把死的事都想明白了?”史鐵生點頭說:“大概想清楚了。”
張鐵良走過來指著史鐵生問希米:“他一晚上能睡幾個小時?”希米說一兩個小時翻一次身。張鐵良說:“那你嫁給史鐵生這二十多年就沒睡過一個整覺啊。”
後來我們發現史鐵生睡著了,希米示意不要去給他蓋被子,那樣會驚醒他,他能睡著太不易了,讓他睡一會吧。我們都說這麽亂和吵,他居然能睡著?希米說,他現在是放鬆了。大約有二十分鍾或半個小時的光景,史鐵生醒了,非常高興地問希米:“我剛才睡著了?有多長?”
史鐵生搖著輪椅向外走,我跟上去。他說:我就想看看綠色。從畫室轉到院子裏,院子裏的玉米可以吃了,我們掰了些玉米。史鐵生說想吃傳統的,不想吃現在外麵賣的什麽粘的或是水果味的,就想吃以前我們在農村吃的那種才香。我說正好種的這個不是粘的也不是水果味的。於是我們挨個捏玉米棒子,我把摘下的玉米放在史鐵生的懷裏。
然後回屋裏吃西瓜,又躺下聊天,再搖輪椅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我說今年的葡萄是大年結的不少,等葡萄熟了就是八月十五了,你們再來吃葡萄。希米和史鐵生高興地答應。這時好幾個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一起與史鐵生在葡萄架下留影,殷罡也過來聊天,我看到殷罡的脖子上不停地流著汗,大家說回屋去吧,太熱了。
史鐵生和殷罡坐在畫室抽煙,史鐵生的眼睛一直看住掛在牆上許多畫中的一幅:是三個女知青張嘴笑著在延河大橋上的留影,人物和遠處的寶塔山都沐浴在金黃色的晚霞中。
史鐵生對我說:“這張畫你好好留著,我愈看愈覺得那感覺太對了,就是那種單純的沒有一點雜質的笑,那時的我們就是這個狀態。”
殷罡問:“這三個畫的是誰?”
我說:“就是參照一塊插隊的我們班的三個女生,沒有一定想畫誰,像不像沒關係。”
史鐵生說:“還是很像,林達和付抗援(我同班同學)都很像,尤其是付抗援,笑得最典型。”
我說:“事後人們說插隊的種種,比如流放,比如政治的權宜之計等等,可我們當時是渾然不覺,所以才會有那種沒一點心眼的純粹的笑。”
這時史鐵生突然對我說:“你不想拍電影嗎?”
我嚇了一跳,我?拍電影?我哪裏會?我看著他的眼睛,發現他是認真的。
史鐵生說他曾看過一個梵高的藝術片,沒有人物,沒有情節,隻是梵高的畫麵,畫外音是梵高和他弟弟的通信,很感人。
我說,我也看過,開始時屏幕上出現一小片梵高畫的局部,然後一點點擴大充滿,這時耳邊響起一支長笛,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
史鐵生向往著說:“就用你的畫麵和景,不用情節,不用說話,隻要背景音樂,一定也會很感人。”
我的腦海跟著他開始幻象。我說:“畫麵是陝北的高原陝北的景,間或插上幾幅油畫,背景音樂和陝北民歌陝北酸曲,用你的文章裏的詞兒做旁白。”
我們倆都朝著一個虛空,好一陣沒說話。半晌史鐵生說:“以前有不少人曾追著我要拍《我與地壇》。”
我說:“那隻有你自己寫劇本才好。”
他說:“我寫了,我自己寫了劇本,發在一個刊物上。”
我驚喜道:“真的!太好了。後來怎樣?”
史鐵生說:“也就沒信兒了。回去我把書寄給你。”
(幾天後希米給我寄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給史鐵生的劇本出成的書,書名叫《妄想電影》。我很快看完,心情沉甸甸,無法釋懷。史鐵生的劇本雖文筆平靜淡然溫和,但寫盡了千般風流,萬種惆悵,喜怒悲憂,刻骨銘心,這個劇本是他煉獄的身體和高貴的神思之結晶。)
後來史鐵生又聊到最近看的書,讓我們如有興趣可以看看,是美國的一位著名人類學家卡洛斯的。他轉頭向劉曉幸,“你一定知道。”小幸點頭。史鐵生說:“卡洛斯幾十年來向一位印地安老巫師學習巫術,把他學習的經曆寫下來,已經出了很多本,我看的這本叫《做夢的藝術》,我們一般做夢是片段的,跳躍的,情節連不上。老巫師指導卡洛斯把夢境連接起來,走入夢境,活生生的。關鍵的一點是到什麽時候出來,否則就壞了。”說到這,我們和史鐵生都笑了起來。
就這樣聊著,歇著,熱著——那天真是悶熱。有人說該走了,抬頭看表,已是下午五點多鍾了,希米說反正回去也是躺著,這會兒路上車正多。
左起:邢儀(畫家)、殷罡(中東問題專家)、林達(路遙夫人)、史鐵生(作家)、劉瑞虎(旅美)、張鐵良(插友、校友)、希米(編輯、作家)、劉小幸(人類學家)、陳輝(旅居瑞典)。攝影耿鐵群(雕塑家)
七月份那次聚會時,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我邀請史鐵生夫婦等葡萄熟了再來,原想那隻是我由衷的期盼沒有奢望。沒料想到9月初,謝淵泓打來手機,他說:“不是約著去吃葡萄嗎,這周六行嗎?我開車接鐵生。”我心下驚喜,這個預約原是我對史鐵生夫婦說的,那就一定是希米記得又告訴了謝淵泓。謝淵泓也是陝北老插,後來去了德國當了博士,他是我們清華附中同學姚建(史鐵生的同桌)的丈夫,近些年他經常在北京忙活。想必一定是謝淵泓打算去看望史鐵生,希米說那就一起去邢儀的農村畫室吧。
希米在電話中問我,“那附近是否有個薰衣草莊園,吃完飯可以去看看,史鐵生心野著呢。”
時間定在2010年9月7號。還是吃餃子,希米帶葷香和一貫的絞肉,希米不買現成的肉餡,她總是在市場挑好一塊肉,拿回家讓小阿姨剁。這天一早我就開始合麵,又去地裏摘了南瓜準備餃子餡。我們每次的聚會朋友會有變化,與史鐵生見麵是朋友們都盼望的。這次是張楠(《工人日報》記者)和宗穎(對外翻譯出版社編審)、陳國華(《北京青年報》副刊副主編,筆名陳徒手)他們開一輛車先到。
我們四個人正在灶台前忙乎著,後邊的人們來了,亂亂哄哄的。我抬起頭找史鐵生,見他的輪椅進了門,見他仰著頭笑眯眯地看過來。我覺得他比兩個月前精神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光澤。於是我遠遠地衝他說道:“你胖了。”隨後王子冀和龐沄也到了。王克明(陝北老插、學者、作家)最晚,他說堵車,其實9點半就動身了。王子冀和王克明擁抱拍打著,老朋友好久不見了。
大家進門後都站住看我立在牆邊的新油畫,畫的是四位顏麵滄桑的老知青在十分忘情地唱一支歌,背景是夕陽染紅的山坡。
大家問,畫叫什麽名字?
我回說,老歌。
史鐵生說:“‘老歌’太一般,叫‘二百首’吧。‘二百首’是知青唱的歌,是那個時代的歌。”
謝淵泓問我,你還有二百首的歌本嗎?我在網上買了好幾本,可以送你一本。然後他似乎陷入回憶,說:“二百首伴隨我們度過插隊的歲月。”
謝淵泓唱起一支歌,歌裏有這麽一句詞,“有了姑娘,生活就會不一樣”,唱到這裏他笑了,說:“當時幾個傻小子躺在炕上唱呀唱,其實並不知道為什麽有了姑娘生活就會不一樣。”
史鐵生的輪椅也一直停在畫前,他對我說:“隻要是人們圍在一件作品前說三說四,這件作品就是人們關注的好作品。”
他又說:“以後你就畫這個題材,時間情節都可以錯位,比如畫知青拉犁,可以叫‘纖夫曲’。一幅一幅畫下去,十年八年的畫下去。”
我叫道:“本來我想辦完那次畫展就歇工了呢。”
史鐵生說:“你現在這樣的退休狀態是最好的了,什麽也不為,隻是自己想畫,賣不賣不用管,隻要有飯吃就行。”然後他又特意加上一句:“你每畫個五、六幅就把我們叫過來給你看看。”
我最高興的是他說的最後一句,每畫五六幅就把他們叫來看,我真的希望我總是在畫,總是能叫他們來看,總是能叫史鐵生來看,那該多好!
餃子是一貫的好吃,每次與史鐵生和朋友們聚會,我們自己包的餃子都好吃。餃子是平常斷不了吃的,但總覺得隻有此時的餃子令人回味無窮。餃子沒變,嘉賓稍有不同:王子冀和龐沄是常客,宗穎、張楠和陳國華三位是媒體的朋友,陳國華與史鐵生早有交情。謝淵弘、王克明是第一次來我們順義的畫室。龐沄是我們這個圈子裏公認的歌手,沒想到在這兒又發現了一位人才:王克明的陝北民歌唱得地道,有味。他腳底打著拍子,嘴上哐啷哐啷學著鑼鼓家夥,活像一個陝北瞎子說唱藝人。
一曲唱罷,我們大家高聲叫好。
史鐵生拍著手說:“是真的陝北的。”
不由得想起插隊時那些在陝北的冬閑日子:忽一日從光禿禿的山腰上下來兩個人,後麵的拽著前麵的衣襟,後麵的比前麵的年老,兩人都穿得破爛都背著一個破行李卷,手上抱著一個樂器樣的東西。村裏的孩子們興奮地奔跑傳遞消息:說書的來了!晚飯後全村人都擠到了公窯,公窯裏燈火明彤彤,高懸的馬燈下坐著那兩個說書藝人,隻見他們手上緊彈著弦子,腳上綁著線,一蹬一踹地,那繩子連著的鑼鼓家夥也跟著響起來,說書盲人一張布滿皺紋滄桑的連,臉上眼睛的部位陷下去。盲人唱的內容我幾乎全聽不懂,可村裏的人們跟著劇情笑聲不斷,盲人書匠聲音洪亮,說唱聲衝出窯洞,繚繞在山村的夜空,繚繞在平時死寂的山村的夜空….
唱了一曲接著一曲,史鐵生先是坐著和大家一起唱,累了躺下接著唱。宗穎獨唱了一曲俄羅斯民歌《小路》。
史鐵生問宗穎是哪年的?
宗穎答說1959年的。
史鐵生說:“不是老三屆的,你會唱‘二百首’不簡單啊。”
謝淵泓給我們學唱在美國的上海華人唱語錄歌,把大家笑翻。王克明說我會唱另一個版本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是他家當年的保姆用家鄉口音家鄉小調改唱的,第二句就跑遠了,唱著唱著最後一句又找回來了。
唱了陝北酸曲唱二百首。
有人又把犄角旮旯裏的歌找出來,三十年代的,剛解放的。
“下一句是什麽?”
“誰會?”
王子冀居然會。
我想著希米說的史鐵生心野著呢,要去薰衣草莊園看看的事。就問大家:“不是出去轉轉嗎?”
史鐵生餘興未盡,看看牆上的表說:“再唱會兒。”
從窗口望出去,太陽落入西牆後,畫室的投影長長地斜過來。
告別的時候又到了,大家分頭去坐車,王子冀和龐沄一車,宗穎、張楠和陳國華一車,他們直接回城裏。剩下的三輛車,我們六個人去就近的 “意大利農場”,接著野。
位於順義的意大利農場是一對夫婦開的,男主人是意大利人,按意大利的風格情調,農場裏麵有草地,有果園,有賓館,有西餐廳,不要門票。
在這個夏末的傍晚,天空蔚藍,果園墨綠,草坪散發著清香,夕陽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們五個人圍著史鐵生的輪椅合影後,王克明因家遠,先行告辭了。
謝淵泓用手機打給遠在德國的太太姚健,向她報告這邊的‘良辰美景’。姚建曾是史鐵生的‘同桌的你’。
耿鐵群抓拍下了史鐵生與姚建的通話,夕陽草坪逆光,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舉著手機的樣子。這是姚建與史鐵生最後的通話,他們兩個同窗現在天國重逢。
史鐵生問我:“能抽煙嗎?”我環視了一下四周,草是水綠水綠的也沒見什麽禁止吸煙的牌子,就說,抽吧,沒事。史鐵生點燃一支煙,我們對視了一下,他洞穿我的欲言又止,平靜地微笑著說道:“我們等著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麽,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
現在想來這是他最後給我的安慰和啟發,我心領神會了嗎?
多好啊!
太陽給出最後的金黃,溫暖地灑向大地,綠色的草坪、白色的休閑椅,小狗在撒歡,小孩在嬉鬧。我們和史鐵生像是坐在天堂裏的一處,這裏不是天堂的一處嗎?我們安心、放鬆地圍坐在一起漫天的神聊。
左起謝淵泓、王克明
我記得我跟大家聊到最近看的毛姆的書《客廳裏的紳士》。這本書是毛姆在遠東的遊記。毛姆在遊曆中更關注的是途中所遇各類人物的生存狀態和命運。給我很深印象的是毛姆記述的一個故事,那是毛姆跟當地人聊天時聽來的,一個關於來生有記憶的故事。那人說這事是他們村子裏老人講的:說一個人死後又出生,居然找到他原來的那個村子,那個家庭,一切的一切他都說得極對,他的老婆相信了他。你想年老的婦女又有了一個年輕的男人當然很高興。但他的已經長大了的兒子們卻不認這個號稱死而複生的父親,覺得這個人是個騙子,怕這個人來分他們的財產,於是就把這個複生的人轟走了。毛姆問說故事的人,那個人後來去哪了?講故事的人說,隻能去流浪了。我的故事複述完了,大家都笑著說,看來記憶連接起來也不是什麽好事,還是上帝的設計有道理。
史鐵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微笑。
我明白他是在跟我說,你那個‘接不上’的問題這下有解了。
希米摸了摸史鐵生的脊背,說,“冷了吧?太陽落山了就涼了,該回去了。”我們站起身,隨著史鐵生的輪椅,穿過草坪,走過園子裏碎石子的小路,走向汽車。
太陽徹底落山了,太陽的餘輝像是從舞台後下麵打出的燈光,均勻、明亮,有種籠罩的意思,有種聖潔的味道。
在馬路的十字路口,一前一後相跟的兩輛車停下來,我向後探出頭揮手,我看見史鐵生伸出的手臂在搖動,還看見他坐在副駕駛位子的車窗玻璃後模糊的身影,還看見他眼睛片的反光。
這就是最後的告別。
但不會是永別,說不定在哪個時候,在哪個空間,我們一定還會再相聚,對此我深信不疑。
在“798”與史鐵生最後的聚會上,王子冀眼鏡後淚光點點,他問我:“還給鐵生畫像嗎?”我說:“會畫的。”他說:“把我的思念也畫上。”
擺好畫箱,麵對空白的畫布,眼睛發澀,喉頭發緊,我在畫布上開始打隴廓。史鐵生,你如今在哪兒呢?請允許我稱你鐵生。之前我都叫你史鐵生。兩個字節儉,也親切。鐵生你走了,終於還是走了。醫生給你預設到四十歲,給了我們二十年的時間做心理準備。你也時不時地在給我們打預防針,你說那奪命的小鬼一直蹲在你的病房外,不定哪天小鬼蹲得不耐煩了,就會隨時站起來,過來拉你,對你說“嘿,哥們兒,該走了。”可我們心裏還是沒有給你留下讓你走的時間,起碼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雖然我們知道你的身體已到極限,尤其怕過數九寒冬,夏天時你曾對我們說,就看今年冬天能不能過去。眼看著冬天逼來了,又眼看著冬至逼近。我頻繁地想起你,一想起你,我眼前就浮現出你在水碓子的家。想著你家的客廳在傍晚的時候遲遲沒開燈,很暗,你在暗暗的客廳中坐著輪椅的樣子。這時我就莫名的緊張,好像你的大限要到。可同時我又暗自慶幸,因為你還在呢!
我在網上查到元月4號是你的生日。在一次聚餐上,我抓住孫立哲對他說,我們給史鐵生過一個生日吧,他活到六十歲太不容易了。你看去長安俱樂部行不行?有個朋友可以招待。立哲說,不好,長安俱樂部不自由,在那裏沒法大聲說話。怎麽也得找個自由放鬆的地方。在另一個場合我又和宗穎商量,恐怕把你拉出來受折騰,宗穎說最簡單的是我們帶上一個蛋糕拿上一束花去看看你就好。哪天呢?哪天去好呢?不知你生日那天是不是要做透析?
胡思亂想中,你的形像在畫布上漸漸顯現。
鐵生你走了。
我會覺得這個世界很寂寞。
我生來心中有大惑,你是能與我神交為我答疑解惑的唯一。其實你早已替我們思考過,其實你的思考早已寫在你的書上,以前我沒看,或沒好好看,我總纏著你問,隻要你在,我就想偷懶。隻要你在,隻要想著你坐在你家客廳輪椅上的寬大背影,我感覺像有一座渾厚的大山可以依靠。我們最終都要走,我們帶著疑惑來到這個世上,沒有找到答案就又回去了,像你所說的“到死都會滿腹驚慌。”
我們幾十年在這個世上奔波,用我們健全的腿,跟著世俗,隨波逐流。感恩上帝,讓我做了你的同學和朋友。是你忍受著煉獄般的身體,用心靈‘誠實、善思’,為我們在頭頂點燃一盞燈,一盞通向‘愛願’的永恒之路的明燈。我們還想讓你舉著燈陪著我們走一程,再走一程。我們是多麽的懶惰和自私啊,對不起,鐵生。
我放下手中的畫筆,眼睛落在你的一本書上,書名是《信與問》,隨手翻開一頁,赫然看到一行字,你在1997年寫給陳村和吳斐的信中說:“我近日在看著一位中醫腎科專家,已服十幾劑湯藥,感覺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千萬不要活到90歲,60歲於我可能合適。”這是巧合嗎?不。這是你的意思,是你讓我現在翻到這一頁看到這句話,這是神諭。我接著翻看,我的腦子突然間變得清亮,豁然開朗,一下子(起碼百分之八十)明白了你的文字。你的追問也正是我想過的和沒來得及想的,你的哲思給了我曾百思不解的答案和啟發。這一定也是你的意思,你說你不在了,我不能再指望你。這也還是神諭!其實神跡就在身邊,神跡一直在。如果沒有看見基督從天上飛過,我們怎樣才能信上帝呢?你說:“信仰不看重神跡。”是啊,神跡不以神跡的樣子出現,神跡以領悟出現,不領悟就沒有上帝和神跡。一切啟迪我們靈智的都是神跡。上帝如何告訴我們真理或是真相的?上帝是以我們身邊的光輝的哲思的形式出現。鐵生,你就是普通人,你就是我們的同學和朋友,你的神思探向了上帝,上帝把任務交給了你,你帶來了神諭,傳揚了神諭。你像基督耶穌一樣,來到人間受苦,然後把神諭留下。鐵生,你也是聖人啊,誰說你不是聖人呢!
希米在你最後的生日聚會上說,史鐵生一生最大的財富是朋友多。是的,我們都愛你。朋友們愛你,是同情你的癱瘓還是心痛你沒完沒了的透析?如果僅僅是癱瘓和透析,那就隻剩下歎息。朋友們愛的是你神性的寫作和清純的心靈,使我們仰止也使我們親近。
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
鐵生,知道嗎,對你,我有一個深深的遺憾。
在那個熱天的下午,我跟在你的輪椅後麵,進了畫室的門。二百平米的大畫室,你從這個門搖到那個門,隻有我們兩個。我此時多想用手臂擁一下你的身體,多想俯下身吻一下你的腦門,我極想,卻沒做。自多年前第一次在西北大學的校刊上看到你的短篇《午餐半小時》起,我就明白人和人不用廝守,你的文字已讓我們心靈沒有距離。自那時起,我讀著你的書一本又一本,我惶惶不可終日的、空虛無依的心靈依戀著你強大高貴的心智。此時我隻是想碰觸一下你的肌膚,隻是想讓我的愛意注入你或許能給你些能量。那天因炎熱,你隻穿著短袖體恤,我看見你胳膊上鼓起的數個大青包;你腫脹的手臂上纏繞的紗布;你的腿癱了幾十年;你隻能坐著。但如今你坐著都難,你的手臂已無力撐住你的身體。雖然你的身體已瘦弱不堪。你手臂一直一直的疼,你拿起礦泉水瓶子想擰開蓋喝一口水,你試了一下,你把瓶子遞給希米。希米對我苦笑著說:“你看,他連開瓶子蓋的力氣都沒有了”。你不服氣,辯解說:“我不是沒勁兒,我是手疼。”你對我們說起冬天的那場大病,說那次病真正讓你感到了死亡的威脅。你說,當你一個人躺在床上,沒有人在旁邊,想到自己連翻身都不能時,心裏有種深深的恐懼…..這時候的你,是個讓人憐愛的大男孩,是需要愛撫的生重病的大男孩。我們圍著你,我們隻能無奈地聽你訴說。我甚至幻想:我們大家都伸出手,像動畫片裏那樣,點一下你的身體,於是數條能量流射向你,給你身體灌注些許能量,那多好!但此時我卻跟著你的輪椅空走過去,我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好漫長,我可以數到你的車輪滾動一輪又一輪。那段時間又是如此的短暫,短暫到你不用絲毫停留,沒有給我猶豫的機會。
我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也許還是有心靈的感應。我們下了畫室的坡道,我指著院子裏種的玉米,問你說想吃玉米嗎?你忽然找不到詞兒似的,在嘴裏絆了一霎說:“有傳統的嗎?”我誇張地笑道:“什麽叫傳統的?”其實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麽。你真像個純潔的大男孩兒似的羞澀地漲紅了臉說:“就是不粘,不甜的,咱們以前在農村吃的那種。”我說:“這裏種的就是以前的那種。”
於是我們倆挨個用手捏長在杆上的玉米棒子,扒開一點皮看看籽,再用手掐掐。你指著一個玉米棒子說,這個可以了吧?我看了一下說,還不行。你馬上聽話地放下手,然後我又回頭捏了一下你指的這個棒子,還是你說得對,這個也熟了。我掰下認為可以吃的,堆在你的懷裏。你忙說夠了,夠了。我用一個塑料袋把玉米裝上。你說,一會就煮吧,大家都嚐嚐。我說,都給你帶回去,甭管他們。然後我們又進了畫室,我還是跟在你的後麵,你又從這個門搖到那個門,走進那群高談闊論的朋友中。
鐵生,以你的智慧和洞察,你會知道我雖止於陋習,但有愛願。
我還有很多的遺憾,如果之前我對你的寫作,能夠理解到今天的明晰該多好,那樣我們就會有更好的更深的話題。你說,“人和人的差別大於人和豬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是一個定數,人與人的差別卻是無窮大,所以人與人的交往多半膚淺,一旦走進複雜,人與人就是相互的迷宮。”我最是認同你這個判斷,我一生的苦惱就是人和人交往太過膚淺。我希望別人能夠深入我,我也希望我能探知你或他。鐵生,如果有什麽地方,不管在什麽時間,我們有緣能重逢,我願意與你相伴一起去探那個迷宮。
鐵生,多年來我一直在向你討教的問題是:人死了以後是虛無嗎?如果不是,那是哪兒?你也說:“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那兒?”
我一直鬧不明白人們常說的:親愛的,安息吧。
什麽是安息?永遠的睡去歸於寂默不存在了?
人們還常說,一路走好。
好好走,走哪兒去?
我手上揮動著畫筆,腦子裏在過著電影,一遍遍想著去年秋天在順義的意大利農場:夕陽灑向草坪,金黃、溫暖。小狗在跑,小孩在叫。你坐在輪椅上,你點燃一支煙,我們對視了一下,你洞穿我的欲言又止,平靜地微笑著說道:“我們等著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麽,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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