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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我曾在看守所的鐵窗下認識一個人,可稱是〝釘子戶之祖〞。1975年1月,我因〝現行反革命罪〞被捕。先是關押在河南省長葛縣看守所,後又被轉押到許昌縣看守所。直到1979年初才被釋放、平反。
關進許昌縣看守所的第一天,有一個犯人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放風〞(在看守所裏,所謂〝放風〞,是每天兩次準許各監號的犯人依次上廁所)時,從隔壁的監號裏走出一個矮小的老頭。禿頭,麵色青灰,胡須蓬亂,看得出已經很久沒見過陽光了。他佝僂著身軀,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褲子上破了個大洞,露出半個屁股和皮包骨的大腿。腳上拖著一雙前露腳趾後露腳跟的破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赤裸的雙臂像軟麵條一樣垂在前麵,一走兩甩,悠來蕩去,顯然沒有任何控製能力和活動能力。同號的犯人告訴我,這是看守所裏〝資格〞最老的未決犯,從1966年就關進來,到我進來時已關了九年,但一直沒有判決。他的胳膊被繩子捆斷了神經,癱瘓多年了。
〝罪名是什麽?〞我問道。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扇了毛主席三個耳光!〞這個不平常的罪名使我對他有了濃厚的興趣。後來,從曾經與他共同關過一個監號的老犯人那裏,我陸續得知了他的大概情況(很奇怪,在隔離、管束那樣嚴格的監號裏,有些人的消息竟然那樣靈通,一些老犯人對每個犯人——包括新進來的情況都了如指掌)∶
他叫寇學書,是許昌縣寇店鄉(當時叫寇店公社)寇店村的農民,家庭出身貧農。土改前,他家沒有一寸土地,土改中分得三畝半土地。這時的寇學書成了共產黨的鐵杆擁護者,由政府頒發的、蓋著紅紅大印的〝土地證〞,成了他的無價之寶。依照當時的法律,他不僅擁有了三畝半土地的使用權,還擁有了這片土地永久的所有權,他的子孫還有了對這土地的繼承權,這對世世代代視土地如命根子的農民來說,具有何等的意義啊!
寇學書愛這〝土地證〞愛到癡迷的程度∶放在家裏吧,怕萬一失火燒了;藏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吧,還怕萬一被人偷走了。於是,從領取了〝土地證〞的那天起,他就把它揣在懷裏,放在最貼心的地方,下地幹活時都不離開,連晚上睡覺也要不時地摸摸。這在村中成了盡人皆知的笑料。
寇學書和土地的〝蜜月〞很快就隨著一場政治風暴的來臨而結束了。
1953年,農業合作化運動開始了,上級號召個體農民要組織起來,成立〝互助組〞,讓幾家農民把自家的土地拿出來,共同耕種。當然,當時還說這是〝自願的〞。寇學書表態了∶〝自願?我自願不參加互助組!〞緊接著,〝互助組〞成了〝初級社〞,〝初級社〞又變成了〝高級社〞。到1955年,毛澤東所歡呼的〝農村社會主義高潮〞來到了,雖然〝自願參加〞的規定並沒有廢除,但在政治運動的強大壓力下,誰敢對抗這〝曆史潮流〞?於是,億萬農民不管心裏願意還是不願意,絕大多數都不得不〝自願〞地放棄了自己對土地的所有權,拱手交出了自己珍愛的土地。到了〝大躍進〞的1958年,毛澤東又發出了〝人民公社好〞的號召,全國農村幾乎在一夜之間都實現了〝公社化〞,農村的土地歸農民所有的製度,被土地的〝社會主義集體所有製〞所取代了,而這個巨大的變化,離〝分田分地真忙〞的〝土改〞才隻有幾年的時間。可以說,農民剛剛分到手的土地,還沒有捂熱,就被變相地收走了。
農業合作化,變相的收回了土地(網絡圖片)
在這場〝摧枯拉朽〞的〝社會主義改造〞風暴中,寇學書這位摯愛土地的老農居然一直頂風到底,拒絕把他的三畝半地交給〝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他的三畝半私有土地成了〝紅海洋〞中一個奇跡般的藍色存在,而他獨立於〝集體〞之外的〝單幹戶〞身份則早已是中國農村中罕見的特例。這還真得要感謝他頭頂上那個〝貧農〞成分〝紅帽子〞,他〝自願〞地堅決不入社,讓人想整他也無從下手。因為從理論和政策上來說,〝貧農〞是共產黨在農村的依靠力量,而〝合作化〞的前提還是農民的〝自願〞啊。
直到1964年〝四清〞運動中,整他的理由終於有了∶他這是〝頑固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正是〝四清〞的對象。在許昌縣幾十萬畝公社土地的包圍中,隻有他這三畝半土地是私有的,格外顯眼刺目。〝四清〞工作隊給他起了個形象的外號——〝小台灣〞。於是大會批,小會鬥,大字報滿牆,大喇叭廣播,把他整得不亦樂乎,寇學書成了遠近知名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倔強的老農居然心如鐵石,不為所動,死也不肯把貼身藏在心口的〝土地證〞交出來。
土改時,讓農民視為珍寶的土地證(網絡圖片)
工作隊氣急敗壞,最後拋出了殺手∶〝好,我們承認那三畝半地是你的,但是,從你家門口到那塊地之間的路,可是屬於人民公社的呀。我宣布,從此禁止你走公社的路!〞工作隊一聲令下,公社民兵就手提木棍,天天站在他家門口,隻要見他伸腳踏上〝公社的路〞,就揮棍打他的腿。
這一招可把寇學書製苦了——有地卻無法插翅飛過去種,隻能任其荒蕪;而整天不出門,躲在家中,吃什麽呀?這下子該乖乖地交出〝土地證〞了吧?然而,不!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寇學書從村子裏逃走了——懷裏還揣著那張他視為神聖的〝土地證〞,他依然沒有屈服。
誰都能想象,在那全國城鄉都已高度組織化、網格化,居住要戶口,出門要介紹信,來客要登記,買糧要糧本,吃飯要糧票的年月,一個手無分文的農民,逃離自己的家鄉,到外麵去混,是何等的艱難。
然而,中國農民的生存能力是令人吃驚的。寇學書來到了離家最近的小城市許昌,在城邊的荒地上搭了個小窩棚住下來,每天拉著輛破架子車進城去打掃公廁。那時中原縣城級的小城市還很少有衝水公廁,大都是十分原始落後、衛生條件極差的〝旱廁〞,全靠人工來清理打掃,而小城的環衛部門當時要麽還沒有建立,要麽是形同虛設。這就為寇學書的生存提供了一個不大的空隙。他在城裏打掃公廁,又把清理出的糞便拉到城外,找塊空地鋪開曬幹,就成了上好的天然肥料,而肥料又是當時農村緊缺的物資。人民公社的生產隊為了學大寨、創高產,急需肥料。可買化肥要按計劃分配,想要多買點,要走後門、托關係,十分艱難;而優質的天然肥料就有了廣闊的市場,寇學書的〝產品〞居然成了搶手貨,不愁銷路。
曆史在這裏開了個小玩笑∶一年下來,公社體製之外的寇學書靠賣糞幹取得的收入,竟然比在公社裏幹活的〝社員〞們還要高得多!我那時在離許昌不遠的農村插隊勞動,最棒的勞力一天掙十分,可每分隻值一分多錢,也就是說,勞作一天隻能掙到一毛多錢。可寇學書的〝產品〞,一架子車就能賣一塊多錢,是社員中最強勞力的十多倍。
年底,在外辛勞了一年的寇學書要〝榮歸故裏〞,回家過年了。他特意買了半扇豬,掛在架子車把上,洋洋得意地回村了。他故意拉著車繞村一周,似乎是在向〝公社〞示威∶〝你們不叫我種自己的地,可我有辦法比你們過得滋潤!〞——當時,生產隊在過年前殺一兩頭豬,每家能分到三斤二斤的就不錯了,寇學書的半扇豬確實叫人看了眼綠,也使社員們心亂如麻。
這是1966年的開春,村裏的工作隊已經撤離了,當政的是大隊黨支部。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思想武裝起來的支部書記從中看到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當然不能置之不管。於是他學著當年工作隊的腔調,向寇學書宣告∶〝這豬肉是你的,但村裏的井是人民公社的!你要煮肉做飯,不準從公社的井裏打水!〞老辦法∶派民兵拿著棍子站在井邊,見寇學書來打水,就給他一頓棍子!寇學書傻眼了,又差點被氣瘋了……
土改時群眾大會鬥地主(網絡圖片)
寇學書當時無法知道,剛開始的1966年可不是個吉祥的年頭。報紙上在批《海瑞罷官》,接著又批〝三家村〞、〝四家店〞,中國上空濃雲密布,一場空前的政治風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降臨了。村裏開大會,形式也變了。會場中間立起個巨大的毛主席像,人人手舉〝紅寶書〞,先要喊〝萬壽無疆〞,再念〝最高指示〞……可寇學書卻悄悄地擠上台去,一直擠到毛主席像下麵。當主持人宣布大批判開始時,這位老農民卻突然站起來,跳著腳,舉著巴掌向毛主席像臉上扇去,一連扇了三巴掌,每扇一巴掌,嘴裏還喊一句∶
〝叫你不讓我下地……〞
〝叫你不讓我打水……〞
〝叫你收走我的地……〞
據寇店的人說,當時全場的人都驚呆了,好久沒有動靜。突然有人喊了聲∶〝反革命——〞人們才醒過神來,群呼∶〝打死反革命!打死反革命!〞寇學書被蜂擁而上的人群打翻在地,打得血肉模 。最後被用繩索緊緊地捆起來,送往縣看守所。在〝文化大革命〞中,這叫〝被革命群眾扭送公安機關〞。
巴掌扇在紙上,這叫什麽罪,新老刑法上似乎都沒有規定。但是〝文革〞中規定的〝公安六條〞中,有一條是〝攻擊偉大領袖〞,那可是彌天大罪,足以殺頭的。寇學書就是據此被投入牢房的。
寇學書被投入牢房,卻多年沒有判決,一直在看守所裏〝待決〞,這是為什麽?我出獄後才從看守所的工作人員那裏聽說,是因為沒有檔案。被群眾扭送來,看守所就收了。但〝文革〞中先是〝砸爛公檢法〞,接著又進駐〝軍管會〞,後來主管的又換成了〝革委會〞,看守所的主管走馬燈似的輪換,誰也沒見到寇學書被捕的審批文件。有人抓,沒人管,但也沒人敢放。於是,寇學書就在牢房裏〝沉底〞了,多年來連審問也沒有,終於成了那裏〝資格最老〞但無人過問的在押未決犯。
1976年夏天,我終於有段時間和這位老農民住在一個監號裏了。本來,看守所裏似乎有條規矩(這是我經過長期觀察發現的)∶政治犯隻能單獨關押,或者和形形色色的刑事犯關在一起,兩個政治犯是不能關在同一個號裏的,大概是為了防止他們思想交流和互相串聯。但是,到這年夏天,不知道外麵又搞什麽運動了,進來的人突然增加,牢房裏人滿為患,一間十來平方米的監房,原來最多關五六個人,現在增加到十二三個,晚上睡覺都無法翻身。政治犯不能同號的規矩已無法維持了。一次在〝查號〞之後進行了〝調號〞(這是犯人都熟悉的專用名詞,〝查號〞大約每月一次,所有犯人都突然在機槍和刺刀下,被趕到院裏蹲下,讓看守進到監號中徹底搜查,氣氛十分恐怖。而〝調號〞則是重新宣布進住各監號犯人的名單)。我和寇學書居然住到了一起。
就近觀察這位老人,我發現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失常了。對別人的問話,他反應遲鈍,目光空洞,很少回答。我問他,胳膊是怎麽殘廢的,他低頭不語。我問他,多大歲數了,他兩眼茫然。
惟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開飯的哨聲。他吃飯的樣子慘不忍睹∶由於雙臂雙手癱瘓,他不能端碗拿筷,就由別人把湯盛到碗裏,放在牆角的地上,把饃放在碗邊,他趴在地上,像豬一樣用嘴去拱著吃。一日三餐,都是如此,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了這麽多年的。至於大小便,那就更沒法說了,全靠別人幫助……
他也有說話的時候,多半是自言自語,而且總和種莊稼有關。外麵出太陽了,他會說∶場上的麥子該揚場了……外麵下雨了,他會說∶這雨好啊,玉米該拔節了……隻有一次,他說出了令我吃驚的話——他眼中突然亮光一閃,毫無緣由地說∶〝我當皇上了,全國一個縣給我上貢一粒米,就夠煮一鍋飯了……〞
一個當時已經關了七年、名叫韓栓緊的老〝投機倒把犯〞告訴我,寇學書的胳膊是進看守所後,被〝上繩〞捆壞的。他說,那時寇學書很不老實,天天胡喊亂叫,說反動話。看守把他提到院裏,給他來了個〝五花大綁〞——他還頗為內行地說,別小看〝法繩〞這刑具,〝上繩〞的學問可大了,繩子的粗細,捆的部位和勁道,以及〝上繩〞的時間,都大有講究。最狠的就是〝五花大綁〞,用小拇指粗細的繩子,狠狠地捆進肉裏,再從背後收緊,沒有人能扛過15分鍾。超過15分鍾,兩臂就變得黑青,神經就壞死了,解開後也無法恢複了。寇學書就是被捆成這樣的。
他還告訴我,寇學書比他大8歲,進來的時候大約是62歲,現在住了10年,應該是72歲了。他還說,這些年來,沒見有人來給寇學書送過衣服和日用品。我和寇學書同住一號的時間不長,隻有一個來月。
這年夏天的氣候似乎格外悶熱,一個監號裏睡了十多個人,隻有一扇小窗通風,人挨人,肉擠肉,熱得大汗淋灕,室內汗氣尿氣熏人,讓人幾乎窒息。沒有幾個人能睡得著。昏昏沉沉中,我突然發現躺在身邊的寇學書有點異樣,臉色鐵青,毫無生氣。伸手一摸,已經沒有呼吸,渾身冰涼。我連忙爬起來,向外麵執勤的哨兵喊道∶〝死人了!寇學書死了!〞哨兵叫來看守,看守隔著小窗看了看,說∶〝喊什麽喊,死了就死了,放在那裏吧。看守所有規定,夜裏不準開監號門。等天亮再說吧!〞說完就走了。
身邊挨著一具死屍,這一夜是怎麽熬到天明的,我已經回憶不起來了。隻記得寇學書那瘦骨嶙峋的軀體越來越僵硬,刻滿皺紋的麵孔似乎越來越猙獰,我強迫自己閉上眼楮,盡量不去看他。我是一個在城裏長大、在學校裏成人的所謂知識分子。盡管曾參加過〝四清〞,還到河南農村接受過幾年〝再教育〞,但是,真正開始嚴肅地思考農村、農民和農業問題,是在鐵窗下,在寇學書的屍體旁的這個不眠之夜。
好不容易,天終於亮了。看守來打開牢門,讓我和幾個犯人把寇學書的屍體抬到院裏。那裏停著一輛破舊的架子車,寇學書被扔在車上,由一個農村模樣的人拉出看守所的大門了。我突發奇想∶這架子車是不是寇學書拉大糞的那輛?來人是他的親戚,還是他拉大糞的同夥?這位72歲的老貧農,在熬過十年的鐵窗生涯後,終於獲得自由了,真讓我羨慕。而我還要在這裏呆多少年呢?將來我將如何走出這個大門呢?或許也要像寇學書一樣……
兩年多以後,我竟然活著走出了這個鐵門緊鎖的大院,並且意外地獲得了〝平反〞。不過,我始終沒有聽說有人為瘐斃在這裏的寇學書〝平反〞。
鈞天 | 真實新聞與評述:農民為何搧了毛澤東三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