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早上的一天,天還蒙蒙亮。李進深早早起了床,仔細洗漱一番,對著鏡子穿上奶奶給做的上衣,父親工裝布改小的褲子,腳穿一雙新做的黑色納底布鞋,吃過早飯,背著書包,李進深忐忑不安的走進了新的學校大門。
今天是李進深隨父親到陽鎮中學念書的第一天,父親早早下了班,食堂裏買了飯回宿舍等兒子回家,等了許久,才看到兒子紅著眼眶,略帶淚痕,慢慢挪了回來。
“阿深, 怎麽了?” 父親詢問著,帶了絲不安。
“爸,他們欺負我,還踢了我的鞋。” 阿深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他們叫我鄉下娃,他們推我,阿深抬起了臉,:“不過我還手了。” 阿深低頭看了看踢壞的鞋子,想到臨走前,姥姥一針一線辛苦納的鞋子,心裏難過的眼淚更加止不住。
李父本是個暴躁脾氣,若依著性子早就找了人去理論一番,可兒子還要在這裏念書,那些賴小的家長可不是理論一番就能改變的,鬧不好兒子可能還要受什麽刁難,也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就是個普通工人,還能咋的。李父便按耐住性子,招呼兒子趕緊吃飯,隻說以後小心些,不再多言。
李父一妻三子,上有老母,加上三兩個弟妹,皆在鄉下。李父年過四旬,自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每月發了工資,除了家用,還要寄給母親和弟妹,委實剩不下多少。妻子在鄉下當個民辦教師,掙公分的到年底換不了幾個錢,妻子雖是民辦教師,好勝心極強,每日裏早早去,晚晚歸,盼著早一日轉正。可惡的是幹同樣的工作,男教師的公分值總高過女教師,每到發錢時,看到別人比自己拿的錢更多,李妻 總是哭哭啼啼,幾將憤懣欲死。 為了妻子轉正一事,李父內心也是極為壓抑。好在大兒子李進深生的聰明伶俐,五六歲時,便顯出了讀書的天賦,小學自是在鄉下讀的,李父每每回家,看到滿屋裏掛的兒子的三好學生獎狀,便吐口氣,舒心了不少。帶到兒子上中學了,便帶他來到陽鎮,不想在鄉下耽誤了兒子的前程。
李進深果然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初中三年,雖吃穿皆不如人,但講到學習成績卻沒人比得過他。李進深並不為自己學習優異感到多麽了得,隻因他自己從未將讀書當成多難的一件事。相反城鎮同學每月有五斤糧票補助,而他沒有更刺激了他。可是國家規定孩子的戶口是跟著母親走的,周圍又都是些人高人捧,人低人踩的勢力小人,李進深少言寡語,內心極為苦悶,若聽到誰說個農民耳朵也敏感了許多。
李父近日眉頭又蹙緊了許多,妻子轉正的事情多年未有見效,李進深的兩個弟弟也漸漸長大到了讀中學的年紀, 花銷見長,若阿深早日工作,可免除家中許多負擔。想畢,便欲與阿深商量,此時快臨近中考。一日飯後,李父忽道:“阿深,你二弟也要上初中了,你要中考了,有什麽打算?” 李進深也正尋思這事,聽父親問起,張口便說:“ 爸,我想好了,我想上陽鎮市一中。”
阿深,你看這樣好不好,李父頓一頓,”咱們中專也報上,選個好專業,將來能很快出來工作,你兩個弟弟也大。。。 不等李父將話說完,“爸,我懂,我願意”。阿深張口說出了父親想聽的話。” “好,好,你想不想報工民建,聽說出來工作好找......”
中考結束,填完誌願,消息傳來,李父氣了個半死,阿深氣的要暈厥過去。李進深的成績不差,誰曾想工民建的熱門專業,陽鎮區隻有一個名額,阿深恰巧考了第二,這唯一的名額自是給了第一名的。這樣的結果李父阿深並沒有想到,阿深想著也好,上不了中專,他就安安心心上市一中,憑他的學習考個大學準沒問題。他將這樣的想法說出來安慰著父親,可沒想到,又被可惡的戶口卡住了,按條例規定,城鎮戶口的孩子成績夠了就能上市一中,非城鎮戶口管你成績夠不夠,一律去郊區一中。好像某種恥辱又一次壓上心頭,猶如一記猛錘狠狠地擊在心上。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山影,李進深靜坐在夜風中痛苦的閉了眼睛。
陽鎮郊區中學坐落在三麵環山地一塊平地上,鄰著一個村子,周圍高高矮矮地山坡上村民們建著一溜溜的新蓋的房子,被當地的人戲稱為“新家坡”,此村也稱新加坡村。校園內分幾個區。剛進門處正在挖坑施工,打算建一棟新的教學大樓。進入校園,正中散落長著幾株老柳,驕陽之下,柳條垂下的斑駁蔭影,是乘涼的絕佳之地。偏左是學校的大操場,與大操場臉對著臉是一溜的有點土不溜秋有點年歲的平房教室,教室的往後立著的幾間學生宿舍,與此相連還有一個學生飯堂。郊區中學雖然不大,學生加教職員工也有一千來人。在陽鎮的多所郊區學校中也隱隱有了領頭羊的架勢。
不管多麽不情不願,九月開學的時候,李進深夾著鋪蓋和他爸單位的幾個賴小一起住進了郊區中學的大通鋪,第一次見到大通鋪,李進深就被他的氣勢震驚。十人一溜的大床板,分別靠近了三麵牆,每人隻得翻身得空間,想再放點私人物品在床頭已是不能。冬天還暖和些,夏天卻是熱得似火爐般的烤,兼之蚊蟲蒼蠅的叮咬,實在難熬。不過對於大多出身農家的學生娃們,誰還叫嚷過這樣的苦呢?對李進深來說隻要不餓肚子,這算個屁!
自打進了郊區中學,李進深好像從沒吃飽過。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可學校實行的是飯票製,飯票印成紙張,拿著小票去食堂打飯,飯是份飯,也就是說,不管你飯量多大,不管你是男生女生,大家都是一樣的。早上是小米幹飯加鹹菜疙瘩,中午兩個饅頭加炒白菜或是土豆絲,說是炒菜也就是水煮菜加兩滴油腥。晚上往往是一碗河烙麵,帶著可數清的稀疏肉末鬆鬆垮垮的盛在碗裏。學校的菜哪有什麽油水,女生尚可吃飽,男孩子們卻常常前胸貼後背餓綠了眼兒。家境好點兒的娃飯後再去買兩包方便麵加餐,甚至有的還能拿一罐午餐肉不似炫耀的,在一群綠眼餓狼的注視下,抖著手往自己碗裏挖那麽兩塊。李進深看著壓下痙攣的胃腸,心裏暗想:“操,等老子有錢了,先他媽的買十罐午餐肉吃個夠。”
夏日裏還好,冬日的夜晚,吃不飽的肚子在寒冷的風裏實在難受,餓的實在狠了,李進深和幾個男同學湊了點錢去了校門外一家麵館準備吃碗麵。老板娘一看來了三五個娃娃,趕忙招呼著往裏進,呼嚕呼嚕一碗麵下肚,意猶未盡。北方人有吃完麵喝麵湯的習慣,順便每人來碗麵湯,老板娘想著這幾個學生娃該離開了,誰成想,一個娃說:“再來碗麵湯,” 剛端上來,又一個娃說:“給我也再來碗。” 要麵湯的聲音此起彼伏,老板娘的臉紅了又綠,綠了又紅,不知哪個娃又說了一句,“還要”,老板娘冷著臉兒,往外邊攆人邊罵:”,哪來的餓狼崽子,白喝了我十五碗麵湯,還不快滾!”
因著成績好李進深便是班長,平日裏主持個班會,收個班費 發個什麽言,倒也能去除些平日裏的鬱悶。可團支部書記張大慶總要背後搞點兒小動作。張大慶,家住新加坡村,上有兩個姐姐,家境富裕,每次周末回家總能拿罐炒肉回來。張大慶不獨食,當他慷慨的給大家分享炒肉的時候,李進深看他最順眼兒。大慶有另一麵, 比如晚自習誰悄悄地說幾句話,誰晚來會兒,張大慶會不動聲色地把人名記在隨身地一個小本本上,第二天王老師肯定會用他發黃的食指點著那個同學批一頓:”叫你上自習,你幹啥去了,不好好念書,你想幹啥?” 王老師四十多歲,灰白了頭發穿一件灰色中山裝,常年抽煙,操一口煙嗆嗓不甚標準地普通話,還沒開口,三尺之外,就能聞見那熟悉的有點兒嗆人的煙味兒。王老師的課就像他常年穿的中山裝一樣,從來不換什麽樣式,備課大綱重複著一年又一年,仍然孜孜不倦的教書育人。
睡了一段時間大通鋪,很快宿舍裏出了些尷尬,不知何時何人先是說身上癢,胡亂抓著身上,繼而好像每個人都癢了起來,直到有人撓著前胸後背捏起一個小蟲,才意識道是惹了虱子上身,趙同首先罵了起來:“他媽的,肯定是高愛書傳給大家的。“
”憑什麽是我?“高愛書叉腰回罵,紅布腰帶兩頭鬆鬆的耷拉在上衣下擺,隨著身體的挪動,一晃一晃甚是紮眼。說不上什麽證據,大家心裏好像都默認了是他一樣,憑什麽呢?憑他那亂草樣的好像從不洗的頭發,憑他獨一無二紮褲子的紅布腰帶,憑他背了個破布包每日裏進進出出。一日周末,高愛書回了趟家,仿佛是為了報複高愛書帶來的虱子,趙同,陸向東趁著高愛書不在,翻了他的布兜,發現了兩塊幹膜,毫不猶豫吞進了兩人肚裏。待高愛書返回,找不著吃食,竟氣的哭了個死去活來。許是本就不愛念書,許是被人說身上招了虱子失了顏麵,許是被偷吃了幹膜受了羞辱,沒過多久,高愛書竟真的退學了,隨著他的消失,仿佛為了驗證他就是虱子的始作俑者,沒多久,虱子也消失了。從鬧虱子到消失也就兩三個星期,當把滾燙的熱水倒在了穿過的衣服上麵,白白的虱子成片飄在水上,李進深驚詫於他忍受了這麽長時間的叮咬。
若日子隻是餓肚子和挨咬也算得清淨,可人遇上那惹事的想躲也躲不開。本來吃不飽飯讓人憋氣,打飯的師傅也是心偏的,喜歡誰多分點,早到的多來兩塊肉,晚來的稀湯裏和著麵充份子。吃飯排隊若是嚴格執行先來後到大家也心安理得。偏就有那些個高年級的仗著自己比別人生的高大,遇上好吃的拚了命的往前擠,拚了命的插隊加塞,後麵的人敢怒不敢言。不過低年級裏也有那不怕事的二愣子。陸向東和趙同便是賴小中的二楞子。這一日吃河烙麵,眾人眼饞了許久。不知哪個高年紀的兩個高個又犯了眾怒,趙同吼向高個:”不準插隊,“其中一個高個眼睛頂到腦門斜著眼輕蔑:“你他媽的我就插隊了,咋?” 另一個臉上顫著二兩橫肉,眼中也發出了鬥獸的凶光。二愣子陸向東可不管這套,看他們言語放肆,雖對著趙同卻像是打了自己的臉,想也不想一記老拳捶倒一高個兒麵頰,高個兒挨了拳 嗷的一聲低叫撲上去與陸向東撕扯在一處。即有人開了戰,平時的醃臢氣索性全發出來。這邊打的熱鬧,趙同邊打邊跟旁邊一個小個兒使個眼色,讓他快去喊人幫忙,不多時,李進深和同另兩個同學匆匆趕來,將兩個大個兒圍在中央,實實在在出了口惡氣。
以少欺多,勝之不武,李進深原不想摻進這樣的群架,可他是班長,除了管管學習,護著自己班的同學利益可不也是班長的一份職責?李進深想了想,不想事態擴大。
“這事就這樣過了吧,我們人多了點兒,你們以後打飯也要遵守秩序。” 李進深一腳踏進倆高個的宿舍,略帶內疚的講和。“ 過了? 沒哪麽容易,告訴你,這事兒沒完!” 滿臉橫肉的那個胖子瞪著眼恨恨的回道。不知哪來的無名之火,操起了手邊不知誰的一碗飯,李進深想也不想直直潑到了胖子的臉上。隻聽一聲尖叫裏夾了哭腔,“哎呀,我的飯!”“想打架,盡管來。”李進深冷冷地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等待中的報複沒有到來,一場群架仿佛讓他生出了無盡的牛氣,在陸向東,趙同等賴小的的眼中,他不再是那個光知道讀書的書蟲,更是一個講義氣的好哥們。從此,李進深在同學們的心目中形象越發高大起來,他黑白兩道通吃,漸漸有了說一不二的氣勢。一日裏收罷班費,不知怎得,數了有數總差了十五塊錢,無奈,李進深招呼了陸向東趙同並另外兩個賴小,:“走,我們去鐵路邊劫人。”兩把彈簧刀藏在袖裏,三塊磚頭捂在書包裏,五人劫人小分隊天黑之後,浩浩蕩蕩向火車道奔去,好似藝高人膽大的五虎上將,好似鐵路邊偶爾的行人笨如弱雞,拿住他們如囊中取物般的簡單,渾然忘了什麽叫人命,出血與他們毫不相幹。等來等去,竟等不來一人,此時殘月枝上斜照,夜黑風高,傳來幾聲夜貓子的嚎叫,不遠處的墳堆裏好似邪邪的冒了幾點星火,若有鬼影,顫顫而動。小分隊的勇士們不約而同背上發毛,膽顫心驚,先後腿腳一軟,再顧不得劫人,紛紛逃竄,散做鳥獸。
打罵人的舒爽好似除去了胸中壓抑了多年的惡氣,可一旦夜深人靜,小蟲齧咬般的感覺湧上心頭令他痛苦而又焦躁,他還是那個阿深,他又不是那個阿深。他和路向東趙同不情願攪到一起,可又不得不攪到一起。午夜夢回,似有冰冷的淚意,叫他得著安寧卻又得不著安寧。在工地瓦牆間,斜陽陋巷裏,在後山坡上得草叢裏,李進深獨自坐著,竟抽起了煙,一支接著一支,渺渺的煙噴出去打個卷兒,仿佛也知曉他的苦悶綿纏著不知散往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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