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南京)城外,北宋大軍已經圍城十月,但南唐國君李煜仍然夢想著,趙匡胤能放過他一馬。
這是北宋開寶八年(975年)初冬,麵對兵臨城下、三麵圍城的北宋大軍,李煜最後一次派出了使臣徐鉉前往開封城中,希望能夠說服趙匡胤撤兵、放過南唐。
盡管已近亡國,但善辯的徐鉉仍然在趙匡胤麵前慷慨陳詞:
“李煜無罪,陛下師出無名。李煜如地,陛下如天;李煜如子,陛下如父。天乃能蓋地,父乃能庇子。”
五代十國已近末聲,趙匡胤隻是笑笑:
“既是父子,如何兩處吃飯?”
徐鉉仍然懇求道,南唐一直侍奉北宋,希望趙匡胤能放過南唐國一馬,說得趙匡胤毛了,蹦出了那句千古名言: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無力回天,徐鉉隻能扼腕歎息。
半個月後,北宋名將曹彬督軍攻城,金陵城破,李煜被俘,曆經三世而亡、國祚38年的南唐,至此泯滅於金戈鐵馬之中。
後來,在《破陣子》中,李煜如此描繪山河破碎時的困窘狼狽: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
▲南唐後主李煜(937-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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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五代十國盛行的曲子詞,趙匡胤是很有好感的。
北宋乾德三年(965年),僅僅用了66天,宋軍就兵臨成都,俘虜了後蜀國君孟昶,盡管後蜀全境要到966年才被平定,但大局已定,趙匡胤心中歡喜,早已聽聞後蜀曲子詞發達、曲調淫靡的他,於是找來後蜀的降臣、詞人歐陽炯,希望能洞窺曲子詞的豔麗。
歐陽炯是個著名的“降臣”,想當初他先是出仕前蜀,前蜀被後唐滅亡後出仕後唐,後來又投降後蜀,如今後蜀滅國,他又理所當然地出仕北宋,憑借著到處搖尾乞憐的本事,他甚至官至宰相,與毛文錫並稱“五鬼”,被後蜀國君孟昶所信任。
這位後蜀宰相會吹簫,還填得一手好詞:
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
兩岸人家微雨後,收紅豆,
樹底纖纖抬素手。
僅以一個春字,歐陽炯就能寫出萬般變化:
春來街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
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撩亂,非幹春夢無憑。
對於這位會吹簫的詞人宰相,趙匡胤自然充滿好奇,於是召來歐陽炯在開封皇城中奏曲表演,禦史中丞劉溫叟聽說後,扣門勸諫趙匡胤說,後蜀君臣沉溺聲樂乃至亡國,切不可重蹈覆轍,趙匡胤隻得辯解說:
“朕早就聽說孟昶君臣如此,故而為我所擒,朕之所以召喚歐陽炯,不過是想檢驗傳言罷了。”
作為開國之君,雄心壯誌的趙匡胤很能克製私欲、杜絕靡靡之音,此後,他再也不找歐陽炯等後蜀臣工吹簫、頌詞、奏樂了。
所以,當詞名遠揚的南唐國君李煜被俘抵達開封時,趙匡胤更加深信禦史中丞劉溫叟等人的諫言,發達的曲子詞,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五代十國時期南方各國的亡國之音,加上南唐出兵抵抗,這更加使得趙匡胤心中厭惡,於是,他將李煜故意封為“違命侯”進行侮辱。
李煜心中愁苦,作為南唐國主李璟的第六子,他原本與帝位無緣,因緣巧合的是,他前麵幾位兄弟多數夭折,後來被立為太子的兄長李弘冀又對他非常猜忌,這就使得生性文弱的李煜,隻能埋頭詩書以求示弱自保,沒想到李弘冀卻在派人刺殺有爭位之嫌的叔叔李景遂後,自己也一命嗚呼,至此,李煜前麵五個哥哥全部或夭折或喪命,陰差陽錯之下,身為第六子的他意外成為南唐國君。
當時,李煜的父親李璟也是位著名詞人,寫過“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等著名詞句,出身江南的南唐國君有藝術天賦,但在亂世之中,這顯然並非嘉兆,文學上才華橫溢、治國理政卻一塌糊塗的李煜,在接連斬殺潘佑、李平等忠臣良將之後,也將南唐江山逐步推向了火坑,以致最終金陵城破、束手就擒。
但這種被俘開封、“歸為臣虜”的日子,卻最終成就了這位“千古詞帝”,在別人的京城,他如此低唱愁緒: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是在南唐亡國兩三個月後的966年年初抵達開封的,起初,他並不能理解自己的身處險境,盡管趙匡胤表麵上優待五代十國的各位亡國之君,但仔細翻閱史料就可以發現,五代十國投降北宋的各位君王,基本上都是離奇暴死。
965年,後蜀國君孟昶被俘虜至開封後,僅僅七天就暴斃身亡,由於下手太急,此後為了遮掩門麵,避免後麵各國激烈反抗,趙匡胤改變了策略,轉為先優待各位亡國之君,然後再伺機幹掉的做法。
孟昶死後八年,北宋開寶六年(973年),被北宋滅國的南平末帝高繼衝也離奇暴死,年僅31歲;不久,年僅21歲的後周末帝柴宗訓也突然暴斃。
對於這些前麵的亡國之君的下場,抵達開封的李煜不是沒有聽說,但他隻是希望趙匡胤能高抬貴手,盡管都是四十幾歲的過來人了,但他還是像一個懵懂的文學青年一般,喜歡天馬行空的做夢,這種夢境似幻似真,讓一位憂愁的亡國之君迷離彷徨。
但還沒對李煜下手,趙匡胤卻在李煜抵達開封的這一年,突然一命嗚呼了。
李煜抵達開封幾個月後,北宋開寶九年(976年)十月,宋太祖趙匡胤在跟弟弟晉王趙光義聚會過後,突然離奇暴斃,在“斧聲燭影”的迷案中,趙光義登基上位,是為宋太宗。
▲劇照:斧聲燭影之變。
趙光義上位後,給李煜摘掉了“違命侯”的侮辱封號,改而將李煜封為“隴西公”,李煜原來的皇後小周後則被封為鄭國夫人,對於這位表麵親善的宋太宗,李煜一度迷離,以為自己的日子能好過一些了。
但他顯然錯了,趙大趙二兄弟從來就不是善茬。
趙光義表麵親善,實際卻一直覬覦小周後的美色,借著大臣夫人們必須定期入宮的慣例,趙光義經常趁機強奸小周後,不僅如此,無恥的趙光義還讓宮廷畫師在旁觀看,讓畫師將他強暴小周後的場景描繪下來,這就是曆史上臭名昭著的《熙陵幸小周後圖》。
這幅臭名昭著的圖畫在曆史上傳名甚遠,據說到了宋太宗的孫子宋仁宗時期,宰相文彥博還記載說他在內務府看過這幅圖畫,明代的沈德符也記載他曾經在友人處,看過宋人所畫的這幅無恥奇圖。
作為亡國皇後,小周後在開封城中,經常遭受身心巨痛,但為了護全李煜同時也護全自己,小周後隻能苟且偷生,宋人龍袞就記載說,小周後每次從開封皇城出來後,“必大泣罵後主,聲聞於外,(後主李煜)多宛轉避之。”
作為亡國之君,懦弱的李煜苟且偷生,對於妻子時常被宋太宗強暴的現實,他隻能忍辱吞聲,但麵對妻子小周後血淚俱下的埋怨和控訴,無能為力又懦弱苟且的李煜,隻能在詩詞中寄托自己的哀愁困苦。
當時,南唐舊臣徐鉉在趙光義的授意下,去看望舊日的君主李煜,昔日君臣相見,兩人相對無言,突然李煜放聲痛哭,李煜長歎說,我當年錯殺潘佑、李平,以致自毀長城,如今後悔不及。
徐鉉離去後,李煜悲從中來,寫下了千古名篇《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是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年),在聽徐鉉轉述李煜的心聲後,趙光義大怒,立馬起了殺心。
於是,就在被俘到開封的第三年,在七月七日自己生日這天,趙光義賜給了李煜一壺毒酒。
當晚,42歲的詞帝李煜暴斃。
或許,他早已看破結局,隻是不知這結局來得如此之快,此前,他在《相見歡》中就曾哀歎: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暴斃後不久,紅顏命薄的小周後也抑鬱而終,或許在黃泉之下,她將和後主李煜,一起夢回金陵,隻是朱顏已改,故國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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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表麵上善待各位亡國之君,但像自己的大哥趙匡胤一樣,趙光義對於五代十國的各位亡國之君的定點清除計劃,一直在穩步推進。
如果說趙匡胤還有兄弟之情的話,在“斧聲燭影”的弑兄猜疑中上位的趙光義,對於親人也是狠辣無情。趙匡胤死後,趙匡胤留存的兩個兒子燕王趙德昭、秦王趙德芳一個被迫自殺、一個離奇暴死,此後,趙光義的弟弟趙廷美也在被誣告謀反、貶黜房州(湖北房縣)後“憂悸成疾而卒”。
在逐步鏟除可能威脅自己皇位的各位至親後,趙光義在最先毒殺李煜後,又計劃對南漢國君劉鋹下手。
聯想到此前後蜀國君孟昶、南平末帝高繼衝、後周末帝柴宗訓、南唐後主李煜等人的暴死,劉鋹在南漢國亡投降後一直心有餘悸,於是,劉鋹處處模仿蜀漢後主劉禪進行自汙,當時,趙光義在上位後,先是迫使福建割據政權和吳越國主動納土投降,至此,在五代十國四分五裂的割據局麵中,就隻剩下北方的北漢尚未平定。
就在公元979年出征北漢前的酒宴上,趙光義宴請劉鋹以及原來的吳越國君錢俶等亡國之君赴宴,宴席上,劉鋹曲意逢迎說:
“朝廷威靈遠播,四方僭號竊位的君主,今日都在座。不久平定太原(北漢都城),劉繼元(北漢皇帝)又將到達。臣率先來朝,希望可以手持棍棒,成為各國投降君王的老大。”
這種不要臉的插科打諢,當場就逗得趙光義哈哈大笑。
但北漢在宴會當年(979年)被平定後,劉鋹卻沒有機會成為降王們的老大。因為,第二年,980年,他就像前麵的幾位亡國之君一樣,莫名其妙暴斃了,年僅39歲。
越來越多的亡國之君離奇“暴斃”,這使得身居開封城內的原吳越國君錢俶更加膽戰心驚。
此前,北宋在進攻南唐時,就曾經邀約吳越國一起夾攻南唐,對此南唐後主李煜就曾經寫過親筆信給錢俶說:
“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勳,王(錢俶)亦大梁(開封)一布衣耳!”
但錢俶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果然,在南唐滅國後,國勢日益衰微的他隻能被迫納土歸宋。吳越國滅後,在開封的錢俶更加小心翼翼,為了在趙光義麵前表現“積極”,他經常半夜就醒來準備上朝,“每晨趨行闕,人未有至者,(錢)俶必先至。”
曾經浸潤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之中,錢俶對於詩詞有自己的理解,在《宮中作》中他寫道:
廊廡周遭翠幕遮,禁林深處絕喧嘩。
界開日影憐窗紙,穿破苔痕惡筍芽。
西第晚宜供露茗,小池寒欲結冰花。
但才情不能解救金陵的李煜,也同樣不能解救西湖邊的錢俶。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年)八月二十四日,作為前吳越國主,錢俶在這一天做宴慶祝自己的六十大壽,趙光義也特別派來使者賜宴,當晚,錢俶陪同使者飲酒至日暮,當夜,錢俶同樣離奇“暴斃”。
▲吳越國主錢俶(929-988年)在吳越國內口碑很不錯。
對於錢俶和李煜一樣,都是在自己生日這天,喝了趙光義的賜酒、賜宴後“暴斃”的“巧合”,明末清初著名學者周亮工在《因樹屋書影》中說:
“南唐李後主以七月七日生,亦以七月七日死。吳越王俶以八月二十四日生,以八月二十四日死。兩王生死相同如此……顧兩王皆以生辰死者,蓋禦忌未消,各借生辰賜酒陰死之耳。”
錢俶死後三年,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被安置在房州的北漢末帝劉繼元生病,趙光義派使者陪同禦醫前往探病。史載,劉繼元在被“診視後,卒”。
至此,趙匡胤、趙光義兄弟前後經營幾十年,終於在偽善的麵目之中,逐步鏟除了五代十國的各個亡國之君,在26年內,五代十國中投降北宋的9名亡國君王,全部離奇暴斃,不僅如此,原來後蜀國君孟昶的長子孟玄喆、南唐後主李煜的長子李仲寓、吳越國主錢俶的長子錢惟溶等亡國之君的後裔,也在宋太宗朝紛紛暴斃。
至此,趙光義終於覺得放下心了。
此前,作為宋詞的前身,曲子詞在南方的後蜀、南唐等國頗為發達,但在北宋逐一平定南方各國後,隨著各國的亡國之君和著名詞人被強行遷徙到開封,南方的曲子詞逐漸趨於消亡,對於後蜀孟昶、南唐李煜沉溺聲詞音樂的教訓,趙光義跟自己的哥哥趙匡胤一樣,也對此抱有警惕,南唐亡國後,南唐著名詞臣張洎也隨同到了開封,當時,朝臣們想推薦張洎作為翰林學士,對此趙光義表示反對,他說:
“朕知道張洎文學才華橫溢,但是德行還差得很遠。”
盡管如此,張洎最終還是因為“文彩清麗,巧於逢迎”成為了翰林學士,對此趙光義還是特地叮囑群臣說:
“張洎文采斐然,至今還用心讀書,在江東人士中算是拔尖人才,但士大夫應該以德行為先,倘若空恃文學,亦無所取。”
話雖如此,但宋太宗趙光義身邊,仍然匯聚起了一批經常填詞唱和的詞人,例如太平興國五年(980年)的狀元蘇易簡,就曾經在宋太宗的宴會上寫下《越江吟·神仙神仙瑤池宴》:
神仙神仙瑤池宴。片片。碧桃零落春風晚。翠雲開處,隱隱金輿挽。玉麟背冷清風遠。
當時,宋太宗趙光義身邊也形成了一個君臣唱和群,但作為宋詞的開篇,這些詞作跟五代十國的南方曲子詞一樣,大多萎靡清豔,基本為後世所忽略。
作為狀元詞人,蘇易簡極其嗜酒,對此宋太宗趙光義多次勸誡,有一次甚至親自草書《誡酒》、《勸酒》二詩,命令蘇易簡在母親麵前朗讀,但這些都不能改變蘇易簡的嗜酒癖好,為此,蘇易簡最終因為嗜酒被貶,至道二年(996年)十二月,蘇易簡最終因為飲酒過度去世,年僅39歲,趙光義聽說後非常惋惜,還特地為他寫了“時向玉堂尋舊跡,八花磚上日空長”的挽詞,並下令追贈蘇易簡為禮部尚書。
與蘇易簡等北宋自行擢拔的詞人受到重視不同,作為原來南方各國的詞人,則在入宋後,進入了集體緘默的境地,例如後蜀著名詞人歐陽炯在入宋後,從此不再寫詞;原來位處湖南的楚政權的詞人孫光憲,也在入宋後不見創作。
或許正如張洎的待遇一般,這些作為亡國之臣入宋的詞人們明白,趙匡胤趙光義兄弟盡管對曲子詞也有好感,但作為創業者的他們,與後蜀孟昶、南唐李煜等亡國之君不同,對被臣子們屢屢勸諫為“亡國之音”的曲子詞,內心還是抱有敏感和抵觸的。
所以,原本在後蜀和南唐已經充分發達的曲子詞,在入宋後逐漸消亡轉化,這種局麵,與開國創業的趙匡胤、趙光義兄弟的警惕自省有很深關係。
因為創業難、守業更難,開基立業的趙匡胤、趙光義兄弟,始終保持著自省內斂的本色,所以,曲子詞在入宋後的冷落寂寞,也就順理成章,除了那位自尊高貴的千古詞帝李煜,南方的詞人們在入宋後,幾乎集體緘默了。
因為在北宋朝臣們看來,那些,都是“亡國之音”。
3
盡管對於來自南方的詞人抱有警惕,但對於如何培養北宋的自家文人,趙光義卻是盡心用力。
北宋自趙匡胤開國後,為了規避唐末五代以來軍人亂政的局麵,趙匡胤先是通過“杯酒釋兵權”集中了皇權和軍權,趙光義上位後,則通過擴大科舉錄取,來培養北宋的文人後備隊。
科舉製在唐代雖然興起,但唐代時每年的錄取人數不過七八十人,少的時候甚至隻有幾個名額,甚至出現過考生全部落榜的情況。
宋太祖趙匡胤上位後,雖然每年都舉行科考,但宋太祖時期的科舉錄取人數仍然很少,從幾個人到幾十人不等,即使最多一次,也僅有百餘人。
宋太宗趙光義上台後,為了推進“崇文抑武”的國策,開始大規模擴大科舉錄取人數,例如趙光義即位第二年(977年),宋太宗就在自己任內的第一次科舉考試中,一次錄取了進士、諸科人數達500人,相當於宋太祖在世時每年錄取人數的25倍。
此後,宋太宗在每隔兩三年一期的科舉考試中大規模收攬士子,以求“田野無遺逸”、“朝廷多君子”,這種科舉錄取人數的“大躍進”,直接促成了此後三百年宋朝的文風鼎盛,使得整個社會階層流動順暢、並使得精英人物迅速向北宋皇權靠攏,為宋代的“文治”奠定了政治和文化基礎,從而也為宋詞的勃興打下了堅實的人才基礎。
而與北宋“文治”的日益興盛相比,帝國的“武功”卻多次受挫。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979年),趙光義借著滅亡北漢的餘威北伐契丹, 希望借此機會收複燕雲十六州,沒想到卻在高梁河之戰中大敗,趙光義甚至被箭射傷,隻能乘著驢車逃命。
七年後,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趙光義又派遣五路大軍北伐契丹,最終也遭遇慘敗,其中西路軍主將楊業為了掩護軍民南撤,以致兵敗被俘,最終楊業絕食而死。
不僅僅是兩次對契丹北伐,宋太宗趙光義時期,北宋對交趾(越南)的征戰也告失敗,而當時西夏也在不斷崛起,麵對對外征戰的屢屢敗績,宋太宗趙光義也灰心喪氣,於是,就在986年第二次北伐契丹失敗後,趙光義將絕大部分精力都轉向了治理內政,也就是在這時候,王禹偁、寇準、晏殊等人物也相繼或崛起或開始成長,在帝國“武功”受挫的局麵中,北宋的“文治”卻日益興隆,一批日後即將開啟宋詞大幕的優秀詞人,即將在後世粉墨登場。
與清麗萎靡的其他詞人不同,身為翰林學士的王禹偁性格耿直,多次得罪權貴,以致宋太宗趙光義幾次三番勸誡他不要鋒芒太露,有一次趙光義甚至當麵提醒他說:
“卿之聰明和文章,不在韓愈、柳宗元之下。但剛直不容人,以致別人總是攻擊你,朕都難以庇護。”
這種太過剛硬的性格,自然使得王禹偁處處遇挫,在《點絳唇·雨恨雲愁》中,他委婉道出了自己的愁緒: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
於是,就在一邊冷處理五代十國的亡國詞人,一邊大力扶持北宋的文化科舉下,北宋的文治逐步興盛,以致從宋太宗時期開始,每次狀元公布後:
“每殿廷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至尊(皇帝)亦注視焉。(狀元)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人摩肩不可過,錦韉繡轂角逐爭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傾羨,讙動都邑。”
公元997年,宋太宗趙光義因為在高梁河之戰中所受箭傷反複迸裂,最終在開封駕崩,享年59歲。但趙光義打下的文治基礎已然蔚為大觀,到了宋太宗的兒子宋真宗時期,宋真宗甚至親自寫下了詩歌《勵學篇》勸誡民間學文: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在這種君王首倡、舉國“崇文”的熱烈氛圍中,宋詞發育的文化種子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以致於後來北宋時人汪洙甚至寫詩道: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盡管宋代的武將集團集體遭到壓製,但這種文治的興盛,卻為後世宋詞的崛起,打下了堅實的文化基礎。
於是,就在西湖岸邊,12歲時(978年)經曆吳越國亡的詞人林逋,選擇了在西湖孤山隱居終身。當時,林逋在長大後一度漫遊江淮一帶,最終選擇了定居西湖岸邊。
林逋經常獨自一個人劃著小船,遍遊西湖邊的各個寺廟,與各個高僧詩友唱和往來,有時候他外出不在西湖孤山家中,若有友人來訪,家中童子就會將他養的白鶴放飛,林逋見到白鶴,知有客來,就會劃船而返。
林逋寫詩寫詞都是隨寫隨棄,幸虧一些有心人幫他偷偷保存,才使得他有部分詩詞流傳後世,在《點絳唇·金穀年年》中他寫道:
金穀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在隱居西湖孤山的一生中,他終身不出仕、也不婚娶,隻是喜歡種植梅花和飼養白鶴,自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
▲圖畫:林逋與“梅妻鶴子”。
當時,晚輩梅堯臣仰慕他的為人,專門為林逋的詩集寫序說,林逋為人如高峰瀑布,望之可愛,越接近越覺得清澈,捧之則如清泉,甘甜潔淨,久而不厭。
那時,林逋生活的主要時代,是文治日益興盛的宋太宗、宋真宗兩朝,麵對舉國對科舉傾注若狂的局麵,林逋卻選擇了在西湖邊隱居終生,到了晚年,林逋在住宅邊為自己修建墓穴,他甚至為自己作詩說: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當時,並無什麽“武功”壯舉的宋真宗,卻在繼漢武帝、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等人之後封禪泰山,從而成為中國曆史上最後一位封禪泰山的皇帝。林逋對此很不以為然,意思是說他甚至連對皇帝阿諛奉承都不願意,隻想在百年之後守護西湖的湖光山色,與孤墳修竹為伴。
那時,大宋帝國正冉冉上升,在西湖邊的林逋卻孑然一身,高傲自然,顯得如此特立獨行。
那時,北宋詞壇仍然人才凋零,但從林逋開始,帝國的詞人天才們即將開始小試牛刀,最終噴湧而出。
正如唐詩在大唐開國初期的寂寥一般,一個屬於宋詞的時代,在曲折中,開場了。
參考文獻:
肖鵬:《宋詞通史》,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酈波:《宋詞簡史》,學林出版社2019年版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遊彪:《宋史十五講》,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
餘蔚:《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