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的記憶
翻開中國人民誌願軍的1951年 入朝序列,我下意識地尋找父親。找到了。23軍,xx師政委xxx赫然在目。
那時沒我,隻有姐姐和大哥。父親的部隊是從福建前線調下來的,他們原來是準備進攻台灣的。
去朝鮮,父親平生第一次出國,卻是提著腦袋去的。坐了一路火車,父親說,一共坐了十幾天,坐得頭暈腦漲,師部是綠皮車,團以下都是悶罐子。不是搞特殊化,因為要製定作戰計劃,熟悉朝鮮地形。所以,掛了一節綠皮車。部隊更換裝備,補充給養,都是在火車上完成的。
火車坐到安東,略作休整,三天後就投入了戰場。
我問過母親,不擔心父親在戰場上出事嗎?母親欣然地告訴我,不擔心,你爸當兵時打了那麽多惡仗,都沒事,淮海戰役一個團都打光了,他也沒被打死。現在是師政委了,離前沿遠,更不會了。母親不知道美軍的空軍天天轟炸,也不懂得現代戰爭,沒有後方。母親的邏輯很簡單,但卻支撐了她在後方的日日夜夜。
父親的部隊一過鴨綠江,直接投入了長青湖戰役,他們幾個軍包圍了美軍一個師,當時毛主席是決心吃掉它的,要把美軍徹底打服。父親說,部隊展開後,根本就見不到美軍的麵,一道火網封鎖了前進的道路。炮彈像下餃子一樣,阻礙了前進的道路。十幾天的包圍,眼看著美軍被飛機一架架地運走,美軍哪來的那麽多炮彈?父親很奇怪,也沒見過。父親的搭檔,吳伯伯幹脆說,就是養一群雞下蛋,也有下完的時候。父親的耳朵就是那時震壞的,三十多歲就開始耳背,也算是美國空軍送給父親的禮物吧。從朝鮮戰場下來的軍人多半耳背,我小時候,父親的戰友來了,兩個人坐在客廳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吵架。
被包圍的美軍撤走了,父親的部隊繳獲了無數的戰利品。汽車,坦克,火炮,槍支,食品,彈藥成山地堆在那裏,美軍跑得很狼狽。父親很不理解,有這些輜重,讓我指揮還能堅持一個月。
父親的部隊和聯合國軍都交過手,基本都是不堪一擊,尤其土耳其的部隊,奧斯曼帝國的雄渾已經蕩然無存,槍一響,他們就會舉手。美軍除了火力強,近戰也不是對手,交槍的速度,與盟友相比基本差不多。在父親的戰爭生涯中,有兩個部隊讓他沒齒難忘,一個是日本人,一個是國民黨的74師。他們都是敢拚刺刀的主。而且都善於近戰、夜戰,我軍敢幹的,他們都敢。
美軍隻要接觸上,一點不可怕,隻要部隊衝上去,一般都不抵抗。隻是美軍的火力支援太厲害,很少給你機會。南朝鮮的部隊基本就是軟柿子,但是俘虜不好抓,一打就成鳥獸散,漫山遍野地亂竄,憑著地勢熟悉的優勢,躥沒了,就算了。
父親是入朝的第二梯隊,吃已經不是問題了,一把炒麵一把雪,是開始的事,第二梯隊上去以後,後方的支援就很不錯了,繳獲的美軍補給,就足夠部隊開葷了。牛肉罐頭一周發三個,美軍的大罐頭,不用吃別的,光罐頭,就足夠了。美軍撤退時啥都扔,父親部隊在追擊撤退的美軍時,發現了一個運輸隊,幾百輛卡車丟在那裏,拉的全是罐頭和煙酒。團領導害怕,命令戰士不許吃,怕有毒。父親的搭檔吳師長,卻樂開了花,你們不吃,全給我拉師部來,我吃!為此父親的師被誌司通令嘉獎,因為他們至少給誌司送去了幾十卡車的戰利品。父親喝不了洋酒,就是那次檢驗出來的,當天晚上,師部的領導基本都被威士忌給放翻了。父親晚年的時候,我陪父親到養蜂夾道遊泳,碰到當年誌司的領導洪學智,老領導依然埋怨父親,你們當年送來的什麽狗屁美國酒啊,喝得老子吐了一夜。由此,我才從父親的口中聽到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現在有一個儀式,就是迎接誌願軍的遺骨回國安葬。我聽父親說過,打得最慘的時候,哪還有屍體啊。一個連守一個高地,一通炮火,連個喘氣都沒有了。美軍缺德,使用凝固汽油彈,哪還有屍體啊?黑乎乎的一片,有多少戰士沒了,誰能統計?有多少人,連個名字都沒留下。那時的花名冊都在連裏,燒得精光,怎麽查?心疼啊!
父親一輩子與後勤無緣,53年2月,23軍副軍長饒惠譚,在前沿看地形時被狙擊手刺殺了。能征善戰的父親被提拔為副軍長,接替犧牲的饒副軍長。都說老一輩不計較個人得失,此言不虛。組織上讓父親分管後勤,這事讓父親陷入迷茫。一個軍的後勤補給,一堆的報表,永遠數不清的鈔票,讓沒有讀過一天書的父親,如墜五裏霧中。幹了兩年之後,父親堅決不幹了,寧可再幹師政委,也不幹所謂的副軍長了。父親說,受不了那份洋罪。這樣,父親又回到了師裏再當政委。這事,放到今天,自降半級,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在當時,稀鬆平常。直到57年再次提到軍裏,幹政委,父親就駕輕就熟了。
六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勇士們早已駕鶴西歸了。天堂的路不遠,天堂裏的父輩,是否已經相見一笑泯恩仇了?但願父輩們不再討厭威士忌,美國大兵也來嚐嚐老白幹,其實都是酒,喝多了,都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