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家的理由 ——蔣涵箴

來源: 清邁 2020-10-20 04:28:4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657 bytes)

       這個家是上海的老家,從1949年上海解放到1999年,住了50年,兄弟姐妹們都在那裏長大,弟妹還在那裏結婚成家,侄輩們在那裏出生,我在那裏度過了青少年時期直到大學畢業離開上海。

    我家3代人對這塊地方有著深切的感情。它現在是上海灘上很有名氣的休閑消費之地,媒體上說它代表了老上海,把老上海的一角重新修繕,整舊如新。更重要的它是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之地,黨的紀念館也在此處,我們的家就在紀念館的馬路對麵,這就是現在到上海去旅遊的必去之地“新天地”,地鐵1號線黃陂南路站下來往南100米就到。

     幾十年來“新天地”是怎麽演變過來的呢?

     1952年前後,我上初中,弄堂裏傳出一條重要新聞,對麵那個買麵條的夫妻店樓上是共產黨的誕生地,要拆了建紀念館。那是上海常見的很普通的二層建築,沿馬路的一排商鋪,其中有一切麵店,樓上是住家,黨代會就在樓上開的。這一排商鋪都是出售一些極為普通的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品,譬如切麵店隔壁就是賣掃帚、拖把店。可見黨代會是在一個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召開的,也正因為有這些老百姓的掩護才能召開。當時的紀念館就把商鋪改成石庫門口房子(上海居民住的房子),石庫門比一般的商鋪要高出一個檔次,在我們周邊的居民想來,這已經是拔高了,但還說得過去,因為在商鋪的後麵、對麵的弄堂裏都是這樣的石庫門房子。60年代我離開上海到北京工作,“文革”期間回上海探親,走到弄堂口,嚇了一大跳,黃陂南路興業路口上的那個賣油鹽醬醋的大醬油店不見了,接連4幢石庫門大門緊閉,宏偉壯觀,都成了黨的誕生地,媽媽帶著我兒子在黨代會門口曬太陽,處在“文革”的大環境下,此情此景我覺得黨強大了,偉大了,我兒在黨的陽光下茁壯成長!上世紀後期,有高人指出要把黨的誕生地變成上海的旅遊勝地,要大規模地拆遷。為了迎接江總書記“七一”前來視察,拆遷動作很快,在當時來看拆遷費是很高的,可惜我家在這之前落實政策就搬走了。人搬空了,房子淘空了,隻剩下沿馬路的又老又大的中式洋房。既然是旅遊地方就要有水有山,我家原來住過的老房變成了一個小山坡,山坡前還挖了一個小小的湖。接著各種媒體都讚美“新天地”的成功拆遷,如整舊如新,還原了老上海的麵貌,給上海創造了旅遊收入等等。

    回到上海,特地約姐妹們一起回家看看,一看又嚇了我們一大跳,原來黨代會後麵的一條弄堂也都變成了黨的誕生地,改革開放後我國經濟高速發展,國力強大,我黨的誕生地也越來越脫離原樣,越來越巨大拔高了。進去參觀安全檢查嚴過上飛機,當然小孩子也不能在門口學走路曬太陽。更讓人驚奇的是周圍的環境,本來共產黨是在一個平民百姓的居住區誕生的,可眼下它竟是被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富人、洋人消費區包圍了。那些掏空了的老洋房成了私房菜館或會所,你沒有預訂,身上沒有萬把元別想進去。上海的石庫門房子本來是作為居住用的,現在也成了空殼,出售工藝品,當然一般人是買不起的。黨誕生地的西鄰變成了一個廣場,一批老外懶洋洋地坐在那裏喝咖啡,吃西餐,旁邊的廣告牌上還有幾點到幾點有外國豔舞表演。我們想尋找一些記憶中的舊的痕跡,如我們的學校,還有夜裏唱滬劇白天放電影的亞蒙大戲院,中小學生花5分錢就可進去看電影的戲院,沒了沒了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賣進口沙發的家具店,幾萬元一平米的高級公寓,老房子,老石庫門房子隻剩下一個華麗的令人不敢接近的外表,“新天地”這個名取得真好!彈指一揮間,舊貌換新顏。可不了解曆史的年輕一代到此來玩來參觀會得出這樣的印象:共產黨是在如此繁榮富裕的環境下誕生的,似乎這就是老上海!

    不僅是年輕一代,我的一位朋友是新華社的資深記者,他去上海,《新民晚報》總編輯請他在新天地吃飯,回京後他對我說:“你家以前住在那麽高級的地方啊!”“你知道那頓飯多少錢嗎?”連這位大記者都不了解曆史,被誤導了。曾經是我們住過的這塊地方是典型的老上海普通老百姓居住地,它不象淮海路南京路那樣繁華,而生活是十分方便簡單,我家的弄堂口有修自行車的攤,有陽春麵攤,黨誕生地門口50年代有小菜場,附近有小學幼兒園,為小學生開的文具店,工薪階層能在這裏過上溫飽的生活。早上花1分錢到老虎灶打一壺開水衝在昨晚的剩飯裏就是上海人愛吃的泡飯,一頓早餐就這樣解決了。電視中所描繪的老上海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情景在這裏是看不到的。

    我的母親生前腿腳還健捷時,一個人坐地鐵回到新天地去看看老家的新麵貌。回來後對我們說,坐在湖邊的椅子上哭了一場,1分錢也沒在那兒花就回來了。我們問她哭啥,她竟說“自己也說不清”。其實不問也知道了,媽媽一定在那裏回憶起50年間和爸爸一起度過的艱難而又快樂的光陰,她在這裏養育了我們,曆次運動受到衝擊,曾經有過小康生活,也有過一貧如洗的日子。坐著坐著她餓了,想到弄堂口的生煎饅頭攤或者陽春麵攤,想到了整天燒著熱水的老虎灶,想到了那家南貸店,可這一切隻是在夢中罷了,現實是她一個月幾百元的退休工資也不夠在老洋房裏吃一頓飯,她甚至不敢邁進老洋房,而她曾經是同類老房子的女主人,她失落、她不理解,哭了,但總算也明白了這裏已不是她的家了,早已換了人間了,直到去世她再也不想這塊地方了。而我們兄妹五個也這樣,再也不想回去看看了。

     一次老鄰居聚會,說起我們的老家,卻誰也搞不明白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也許是我們保守、落後,趕不上時代,真的說不清楚。我在德國參觀過一個兩百年前的老區,也是和上海一樣的弄堂房子,它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原貌,老房子昏暗矮小,裏麵有老式的烤麵包爐,老式的用具,一條弄堂除了老房子就是老房子,沒有咖啡店,沒有商業,更沒有把老屋淘空塞上現代的元素,隻是靜悄悄地告訴你這就是德國的老式社區,這就是德國的曆史。還有那個貝多芬故居,也沒隨著德國的經濟起飛而擴大和拔高,而是保留了原來的規模和模樣。中國人有商業頭腦,一拆遷就是高樓大廈,就立馬繁華,創造高利潤。把老的舊的扔掉是很容易的,可是你想撿回來就難了,我們什麽時候能學會尊重曆史,保持傳統。(作者是人民日報社《市場報》原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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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歎息 -安然0203- 給 安然0203 發送悄悄話 安然0203 的博客首頁 (151 bytes) () 10/20/2020 postreply 15:4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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